寶??同小左進(jìn)了書房, 見神武王正在桌子后面,低頭正看著些卷宗之類。黃公公見他們進(jìn)門, 便迎上來,道:“做好了?”小左躬身道:“回公公, 做好了……”黃公公就看寶??,道:“給王爺端過去吧?”
寶??看看兩人,終于從小左手中接過盤子來,端著往前,身后小左拉一拉黃公公的袖子,低低道:“干爹,您去看看, 那做得是什么呀……萬一王爺……”
黃公公眉頭一挑, 離開小左上前,此刻寶??正放下了托盤,黃公公便道:“王爺,照規(guī)矩, 讓老奴先嘗嘗吧?”
在寶??看來, 是不明白黃公公此舉何意,不過先前端的藥他都得先嘗一口,因此寶??也不覺得驚奇,只以為高門大戶的規(guī)矩多就是了,全然想不到此舉乃是因為怕有人在菜肴湯水之中下毒而設(shè)。
神武王一點(diǎn)頭,黃公公取了銀勺,舀了兩勺在碗里, 用銀湯匙舀了吃了口,只覺得味道竟還不賴,當(dāng)下才慢悠悠地把碗跟湯匙放下,另取了干凈的碗,又舀了半碗,配了干凈湯匙呈給神武王。
神武王接過那碗湯面,捧在手上,垂眸端詳,湯面中裊裊熱氣上升,香氣撲鼻,他靜靜凝視,也不做聲,神情也不見如何。
如此一來,倒是把旁邊的小左弄得心中七上八下,心想:“這女子不知什么來歷,主子竟肯讓她做飯食吃,我起初還以為她會什么了不得的菜色,可那碗面糊分明極為普通,這到底是怎樣,我卻是糊涂了?!钡麄儺?dāng)奴才當(dāng)差的,最忌諱多嘴,有時候甚至多看幾眼都不成,小左便袖著手在邊上忐忑,看一眼神武王,又看看旁邊的寶??,望著寶??那波瀾不驚的神情,又想:“這女子倒是大膽,也不知是大膽呢還是愚魯,居然絲毫也不怕,唉,只愿王爺不會動怒,否則定然牽連到我?!?br/>
神武王捧著碗看了會兒,便舀了一勺喝了,一口吞下,溫香順滑到了喉間,登時四肢百骸都舒適了幾分,當(dāng)下便“馬不停蹄”地吃了起來。
黃公公在旁邊伺候,正仔仔細(xì)細(xì)看著神武王的表情,見他如此,一顆心便也安穩(wěn)下來,當(dāng)下笑道:“王爺,留神燙?!?br/>
神武王極快地吃光了一碗,黃公公早已經(jīng)快手快腳又盛了一碗,小左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嘀咕:“難道真?zhèn)€那么好吃?早知道……起先在廚房內(nèi)我先嘗一口……”想到這里便又看寶??,看她極安靜地垂著頭,心中便又想:“原來她竟有這等深藏不露的手藝,難得難得,早說就好了,害我好生擔(dān)憂?!贝艘豢?,才也露出笑意來,看著那邊神武王同黃公公忙著,他便偷偷地用手肘抵了寶??一下,本來垂著的手略一抬,拇指挑起,沖著寶??笑笑地一晃。
寶??自進(jìn)門來,便一直站在小左身側(cè),也不上前,神武王如何一舉一動,也不關(guān)心,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對她而言,面對這張時常會叫她心神錯亂的臉,當(dāng)真是“相見爭如不見”,還不如當(dāng)初面對那張顧東籬所畫的圖,起碼在那時候,她知道面對的定然是自家夫君,但是此刻……
正自亂想,忽地被小左抵了一下,望見他打得手勢,寶??才抬頭看向神武王那側(cè),卻見那人正垂著頭吃東西,普通人吃起東西來總不能好看到哪里去,但他的樣子卻仍舊如許端莊,氣質(zhì)分毫不差。
寶??看一眼,心里就好像給人戳上一刀,偏偏目光竟移不開,盯著神武王,心中想道:“老天,你怎么能這么捉弄我?世間怎會有一摸一樣的兩個人,隔著那么遠(yuǎn),一個是玨哥,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王爺,這也罷了,竟還給我把兩個人都遇到了,我先前還以為玨哥安然無恙地回來是老天保佑,如今看來,卻是老天你故意捉弄我,逼我往死路上走?!?br/>
寶??想著想著,兩只眼睛就發(fā)紅,望著神武王吃東西的模樣,依稀間似乎又回到連家村,在鳳玄頭一回回家的那個雨夜,她做了湯面給他吃,當(dāng)時的那種場景,那種感覺,竟跟現(xiàn)在不知不覺地重疊融合在一起,渾然天成。
恍惚里寶??竟好像又身臨其境,不知不覺中往前一步,喃喃道:“夫君……”腳步一動瞬間,手臂被人緊緊拉住。原來是站在他身側(cè)的小左,見寶??神情不對,也不似是歡喜之狀,就急忙出手把她拉回去。
寶??腳下一頓,整個人醒悟過來,眼前場景一時之間急急轉(zhuǎn)換,簡陋的村中小屋變作明亮華麗的京城王府,那個溫柔相待她的夫君卻也非昨日……她所貪戀所狂喜的那段日子終究不再。
那邊上,神武王連吃了三碗,兀自未足似的,看得黃公公又喜又憂,小聲道:“王爺……單吃這個怕是不足,不如再叫人去做點(diǎn)別的?”
這時侯瓷盆里的面糊還剩下小半盆,寶??本來就并沒多做,神武王瞅了一眼,道:“不必了,這些正好?!闭f到這里,耳畔依稀聽到一聲熟悉之極的喚,整個人一僵,便轉(zhuǎn)過頭來。
那邊上寶??被小左及時拉回去,倉促間就低了頭。
神武王望著兩人站在門口的樣子,沉默片刻,便道:“你方才說話了?”
寶??不肯看他,只是使勁搖頭,小左也道:“王爺,奴婢沒聽到她說話?!?br/>
神武王沉默片刻,才又看向?qū)??,忽道:“寶??,你還沒吃過飯吧?”
寶??不愿意答應(yīng),且心中又難受,旁邊小左小心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寶??才懨懨道:“沒有。”
神武王便道:“你做的甚是可口,本王很是喜歡?!?br/>
小左一聽,眉飛色舞,心想:“王爺素來大方,這次會不會也獎賞些銀兩?”
寶??卻絲毫也不稀罕他的夸獎,仍舊無精打采地,也不道謝,小左看得暗暗著急。
黃公公在旁咳嗽了聲,便道:“小左,你領(lǐng)著寶娘子下去,換身衣裳,弄點(diǎn)兒好的吃食……別怠慢了,住處,就暫時安排在……晚芳居吧……王爺您說呢?”
也幸虧是問了最后一句,黃公公說罷,卻聽神武王道:“不去那里,去朝陽閣吧。”
神武王說罷,小左跟黃公公雙雙色變,黃公公驚問:“王爺,真去朝陽閣?”
神武王簡簡單單說道:“是?!?br/>
黃公公見他意思已決,當(dāng)然不能反駁,便道:“王爺決定,那自是好的……只不過老奴事先沒有準(zhǔn)備,如今得先叫人去打掃打掃,稍微布置打點(diǎn)一番就成?!?br/>
兩人說罷,小左有些神思恍惚,聽到黃公公又跟自己說話才反應(yīng)過來,唯唯諾諾點(diǎn)頭稱是,向著神武王行了禮便往外退,寶??正也不想留在這里,便也乖乖跟著他出了門。
自始至終,神武王爺?shù)哪抗獗愣悸湓趯??身上,一路送了她出門才戀戀不舍地收回來。
一直到兩人都出了門,小左把門又緊緊掩了,黃公公惶惑不安地開口輕喚:“王爺……”
神武王慢慢地喝著第四碗面湯,唇齒心肺間滋味極為古怪,聞言便道:“嗯?”
黃公公欲言又止,便只說道:“王爺,您少著點(diǎn)兒喝,昨日回來就沒吃過東西,雖然這東西好消化……但也不宜一時喝這么多。”
他是最了解這主子的脾氣的,便只撿那些不怎地緊要的說,小心看著他的神色,又道:“起初老奴見這物粗簡,還以為王爺不喜,不過這位娘子倒是心細(xì),里頭有姜末,這樣冷的天,正好暖胃?!?br/>
神武王聽了這句,果真微微一笑,心情見好似的,垂眸望著碗里的面湯,低低說道:“她自是這天底下最體貼溫柔的人?!?br/>
黃公公心頭一跳,聽得他的聲音雖低,但一片的贊賞愛顧之意,心里驚顫不休,想:“難道這回竟果真動了真格嗎,連朝陽閣都讓人去住了……”一時更有些惶惑,便只跟著贊道:“這是自然,看起來便是個溫順的脾氣?!?br/>
神武王聽了,便道:“黃公你覺得她如何?”
黃公公方才不肯直問,拐彎抹角這么久,忽地得了這句,反倒有些不好說。
神武王見他遲疑不語,便慢慢說道:“蘇千瑤有一句話說的對,你是自小看我長大的……應(yīng)該知道不必在我面前瞞著什么的。”
黃公公聽了,急忙把手中物事放下,撩起袍擺跪了下去:“老奴怎么敢對王爺有所欺瞞!”
神武王一探手:“你起來吧。”黃公公順勢起身,雙眉緊鎖,有些心事似的。
神武王沉默片刻:“當(dāng)初我說要接她來,你大概還不知如何,到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全然明白了吧?!?br/>
黃公公答的有些難:“老奴……明白王爺?shù)男囊狻!?br/>
神武王道:“你覺得她如何?”
黃公公見他又問,便嘆了聲,道:“這位娘子,是個極單純溫順的,只不過……人似乎有些太過單純簡直了些,王爺若真?zhèn)€對她有心,把她留在王府里,以她的性子,恐怕會被那些……給生吞活剝了?!?br/>
神武王一聽,臉上笑意更甚,道:“生吞活剝?”
黃公公見他沒什么怒意,便道:“正是……瞧著她說話做事,心直口快,看來又柔弱單純,沒什么……見識似的……怕是敵不過那些如狼似虎妖精似的人物,王爺你怕是不知道,先前你不在府中時候,那些人為了爭寵暗地里用的那些招兒,斗得你死我活?!?br/>
神武王淡淡道:“這個我雖未親眼見到,不過也能想象,黃公你忘了我自小也是在宮里長大的嗎?”
黃公公聞言一笑,放低了聲音:“這倒也是,宮里那些手段,跟這兒的也差不許多,不過王爺您既然知道那些妖精不好對付,怎么放心讓她……”
“除了我身邊兒,放在哪里也不放心,”神武王聲音仍有些沙啞,然而沙啞里頭卻透出幾分溫柔來,道:“本來東籬說要替我照料著她,可是……還是想日日能見到她的好。”
黃公公聽得心驚肉跳,心道:“當(dāng)初只說要接個極要緊的人物過來,卻沒想到,內(nèi)情竟是這樣,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不過,聽王爺?shù)目谖恰还苋绾巍挂彩且患齑蟮暮檬隆!?br/>
黃公公轉(zhuǎn)念一想,臉上就笑意盎然,道:“那老奴先恭喜王爺了!不過王爺,放在身邊兒,也未必會放心,您可別忘了,這府里還有個……”
“蘇千瑤嗎。”神武王簡單直接地說。
黃公公面露苦色。這是神武王第二次提起“蘇千瑤”這個名字,然而在整個王府之中除了他恐怕再也沒有第二人敢如此直呼其名,因為,這正是神武王王妃的閨名。
行文至此,列位有仔細(xì)的,定會看出些許端倪。
譬如,這神武王若真如寶??所料,乃是連世玨的話,為何會如此的重視寶??,遙想當(dāng)初宮中相見,還唯恐被認(rèn)出來,且以他狠心拋棄家室的決絕,怎么會忽然之間性情大變?
更何況,這位神武王同黃公公說起王府之中的那些“妖精”,所指的自然是那些侍妾寵姬,“神武王”素來是極寵愛那些人物的,為何他會說自己從未見過?
種種古怪之處,原因卻只有一個:那便是此刻的神武王,并非是昔日那喜愛山珍海味、喜歡美姬侍妾的假王爺連世玨,而是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神武王爺劉鳳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