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了遺志,在掙扎和彷徨之中沉浮的女孩見證了諸多悲苦后,選擇親手結(jié)束師父留給這世間的遺禮。
即便它曾經(jīng)偉大過,即便它誕生的初衷是好的,即便它本身是無罪的。
但是這份饋贈并不適合這個世界,也不符合師父的初衷。
血雨紛紛而落,將佝僂著后背,呆呆的站在原地的男人淋透。
象征著醫(yī)者身份的白色大褂被染上了鮮血的紅色,漆黑的陰靈氣自他身上冒出,負(fù)面的情感縈繞著齊子矜。
悲哀,心痛,困惑,彷徨。
血色的夢境結(jié)束了,齊子矜緩緩的睜開眸子。
無法感知到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的喉嚨十分干澀,開口的聲音也變得奇怪。
“水兒……你還在么?!?br/> “還在,師父?!?br/> 紫水還站在原地,笑吟吟的看著渾身鮮紅,不復(fù)之前那般圣潔的師父。
這場大雨并不是攻擊,而是詰問。
看著師父悵然若失的眼神,紫水為心中的快意而勾起嘴角。
她抬頭看著天空。
烏云漸漸變得稀薄,天空也該放晴了。
“你并不是陰靈氣的修士……沒辦法自己產(chǎn)生陰靈氣,使用這種招數(shù),消耗的是你自己的神魂……”
“不重要,師父?!?br/> “在這場雨水結(jié)束后,你會如何?”
“我大概會失憶?還是會死?不是很曉得?!?br/> 紫水平淡的笑著,抬起胳膊指向天空:“所以在天空放晴之前,決出勝負(fù)如何?”
“……罷了?!?br/> 齊子矜頹然的坐在地上,手放置于膝蓋,長長的嘆息著,垂著腦袋。
“這千年來,苦了你了?!?br/> “別啊,別說這種話啊,這不就沒意思了,師父?!?br/> 紫水眨了眨眼:“難不成您打算就此放棄您的宏愿,乖乖的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還是說引頸就戮,等著徒兒在我死之前親手了結(jié)你?”
“……不?!?br/> 齊子矜看著自己的手,緩緩地,緩緩地?fù)u了搖頭。
“徒兒殺死師父的事情,發(fā)生一次就夠了。”
在血雨濺落在地面上,誘發(fā)的黑霧之中,一團象征著純綠色的殷殷生命光芒綻放開來。
紫水察覺到了異狀,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看您消沉的坐在地上,我還以為你是被我過去的痛苦所打動了,打算就此作罷呢?!?br/> 她做好了備戰(zhàn)的姿勢,而齊子矜仍然坐在地上。
“你的過去很沉重……但更讓我絕望的是,這個世界的未來依舊無可救藥。”
齊子矜的雙眸發(fā)僵,呼吸逐漸變得沉重。
“事到如今……一切終于鏈接上了。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空氣中的皸裂變得愈發(fā)嚴(yán)重。
紫水不解的看著師父,皺著眉頭:“師父,您可別自戀了,這天下又不是沒了你就不會轉(zhuǎn)了。未來如何,你又怎么會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啊,因為我見過?!?br/> 晃晃悠悠的,齊子矜苦笑著抬起頭來。
他的臉色蒼白而衰老:“你經(jīng)歷過紫悅宜的死,應(yīng)當(dāng)明白喪子之痛的苦楚……而我,經(jīng)歷了兩次?!?br/> “……”
“你該知道吧,紫金大還丹最初最初的目的并不是能應(yīng)對一切傷勢的療藥,而是我試圖探尋的,復(fù)活死人的藥物?!?br/> 齊子矜悠悠地說道:“我并非這個世界的原生者,在來到這里之前,我不過是個中年喪子的倒霉蛋……若說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在兒子的葬禮上,聽到了一個人的聲音。”
“順著那個聲音的指引,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有真氣,有修仙者,有飛劍,有法寶,這奇妙而又殘酷的世界?!?br/> “最開始,我的目的只有找回我的兒子。那個聲音說他就在這里……于是我便試圖在這個世界生存下來,找點事情做?!?br/> “我無意于徹底的改變這個世界,因為我終究只是個外來者……我的所作所為,只是希望讓這個世界對心善者好一些。我不是什么大公無私的圣人……我只是希望若我的兒子真的在這個世界獲得了新生……我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善待他?!?br/> 齊子矜苦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我的孩子心善卻又一根筋,耳根子軟卻又執(zhí)拗,我想改變這個世界,哪怕只有一點點……若是他在將來的某日身受重傷,我留下的藥能夠治好他……若是他將來修行無望,會有正視凡人的人尊重他……若是他將來淪落街頭,會有同樣心善的人來憐憫他……身為一個父親,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些了?!?br/> “我從來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一個醫(yī)生,一個父親?!?br/> “而在我即將尋得溯回靈魂之法時,我終于隱約觀測到了我孩子的靈魂的模樣……那是跟我一模一樣的,和這個世界迥然不同的溫和靈魂??僧?dāng)我試圖將它從這個世界的輪回之中攫取,讓他蘇生時……我被這個世界的意志排斥了出去?!?br/> “我也是那時這才知道,當(dāng)初誘導(dǎo)我來到這個世界的聲音,原來是那端坐于高天之上,執(zhí)掌輪回運轉(zhuǎn)的神明。”
“你們或許一直好奇我的死因,我并非是舍棄你們不管不顧的離開——而是這個世界一度驅(qū)逐了我?!?br/> “既然這個世界不允許我將我的孩子帶走,也許他還有別的什么重要的使命吧……”
“那之后,我也多次尋找回來的方法……時光荏苒,憑借著在這個世界積攢下的微薄修為,我終于窺探到了門路。”
“我再度回到了這個世界,我也如愿以償?shù)囊姷搅俗约旱暮⒆印!?br/> “只可惜,再見面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去了?!?br/> “我記得那靈魂的模樣,可見面時,他的神魂已經(jīng)所剩無幾?!?br/> “我不知道距離我離世的時間過去了多久,只知道我的孩子臨終時孤孤寂寂,只有一座光禿禿的荒山,一個破舊的草屋……”
“他捧著一個女孩子的尸體,頹坐著死去?!?br/> “山下,有人叫罵著他的名字,付天晴?!?br/>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br/> ……
齊子矜抬起頭來,忽然露出了譏嘲而冰冷的笑容。
紫水從未在師父的臉上見過這般微笑。
這種失望的,壓抑的,憤怒的笑容。
“原本在這個世界再次見到付天晴后,我以為之前的事情都是一場夢,或者說是完全不相同的世界?也許這里跟我看到的那個世界截然不同,也許那個死去的人不是我的兒子,也許我只是看錯了,可能性有很多,很多很多——可當(dāng)我見證了你的回憶之后,我好像明白了,為什么我會看到那般光景。”
“這個世界,不管是過去,如今,還是在未來,它都是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
如同蛛網(wǎng)一樣的皸裂在不斷地迸發(fā)。
靜靜地聽著師父的自白,紫水皺起眉頭來。
“您說付天晴是您的孩子……怎么可能呢,更何況,高天之上,并無什么神明存在。”
在幾十年前,眾人破開封存了靈氣的天楔,紫水曾親眼見證到空蕩蕩的高天之上。
那里可沒什么神明存在。
而且付天晴如今還好好的活著,還在琳瑯書院念書,還和菱兒互認(rèn)了兄妹。
未來……
“你怎么可能看得到未來是如何的,師父,莫不是你發(fā)了瘋?”
紫水有些緊張,她知道師父不是個喜歡說大話空話的人。
她也從沒見過師父這般決絕的態(tài)度。
齊子矜抬頭看著已經(jīng)被暗色的裂隙鋪滿的四周,忽然笑了一聲。
“水兒,讓你看看我種紫金木的那片區(qū)域如何。”
“嘭?!?br/> 終于,天空“斷裂”出了一個黑色的缺口。
一條細(xì)長的藤蔓從縫隙當(dāng)中鉆了出來,冷不丁的刺穿了紫水的肩頭。
“嗚!”
紫水訝異的看著迸碎的天空,眼前的現(xiàn)象讓有著千年壽命的她也無法理解。
但很快,自從那樹藤之上,一股濃郁的力量涌現(xiàn)了出來,暖流涌入了紫水的身體。
非常暖和,也非常舒適。
不對,雖然同樣烏黑,但這棵樹不再是簡單地紫金木。
自己會感到舒適,是因為它在修補剛剛用于釋放血雨的神魂。
可天底下怎么會有能夠直接修復(fù)神魂的人類存在呢?
天空不斷地發(fā)出嘎嘣嘎嘣,玻璃斷裂開來的脆響。
紛紛揚揚的,透明的碎片崩落,天幕之上,是一片濃郁的血紅。
現(xiàn)在按時間來算,應(yīng)當(dāng)也才剛剛是太陽正濃的下午。可是不詳?shù)奶焱庵熳屪纤y得的露出了緊張的神情。
她忽然嗅到了一種味道。
那是當(dāng)初在破開天楔之后,留存于天楔之內(nèi)的空間的味道,屬于神明居所的味道……
“你要做什么?”
紫水抓住了刺穿自己肩膀的樹藤,硬生生用蠻力扯斷。
能夠修復(fù)靈魂,這種事情怎么想都已經(jīng)不是紫金木,或者是“人類”所能做到的范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