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這兩個字似乎勾起了張永祥對過去的回憶。他感慨地嘆道：“我當年進山門的時候比你大一些，十一歲……唉，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不提了?！?br/>
    他語氣隨即變得漫不經(jīng)心，問：“我聽說，你是盧仙師新收的弟子？”

    楊天鴻抬起頭，無比驚愕：“沒有??！盧仙師沒有收我為徒，只答應收我做他的奴仆。”

    同一件事情，用不同的話說出來，對聽者產(chǎn)生的效果截然不同。

    我是盧仙師的奴仆。

    盧仙師答應收我做他的奴仆。

    張永祥雖然人老成精，但對于修煉卻有種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

    當年，他被游歷修士看中，覺得有慧根，帶回山門的時候，心中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以及對父母的不舍。

    對十一歲的孩子來說，長生大道，修煉自在，統(tǒng)統(tǒng)都是浮云，還不如一個銅板就能買到的糖人。

    后來年齡大了，明白其中的妙處，張永祥知道這是自己的仙緣，于是對修煉不再抗拒，無比渴求有朝一日能進入煉氣階段，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仙家弟子。

    這一盼，就是數(shù)十年的光陰。

    不是所有游歷修士的眼光都很準，也不是所有被帶上山的年輕人都能成為外門弟子。時間長了，有仙緣卻無法成為修士的人越來越多，于是就有了各種不同名目的外堂。

    這些人不愿意離開宗門所在地，終日抱著宗門下發(fā)的典籍苦讀修煉，期盼有一天能踏入煉氣境，從此脫離外堂，進入外門。

    人越是上了年紀，就越怕死。

    只要進入煉氣第一境界，也就是俗稱的煉氣第一層，便可增壽五十年。

    張永祥無比迫切的想要的成為外門弟子。

    他謹小慎微，從不放過哪怕任何一個看似可能的機會。

    從十一歲入門，活到現(xiàn)在，成為“百理問心”的執(zhí)事，張永祥手下自有一眾班底。

    先是煉氣，然后筑基。再往上，便是金丹、元嬰、分神、渡劫、大乘。

    整個修煉進程，張永祥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遺憾的是，他目前只是一個普通人，連最基本的“氣感”都沒有。

    盧偉業(yè)是什么人？

    歸元宗目前只有六位金丹修士，他是其中之一。

    當然，具體境界張永祥不是很清楚?？赡苁墙鸬の寰?，也可能是六境、七境，甚至八境……這是人家的秘密，根本不可能對外公布。

    但無論如何，楊天鴻是盧偉業(yè)從外面帶回來的人。尤其是進山門的時候，有人清清楚楚聽到楊天鴻叫孔進“師兄”，叫蘇靜霜“師姐”。

    盧偉業(yè)有很多弟子，其中最受寵的就是蘇靜霜。

    門派內(nèi)部，大家平時見了，均以“師兄弟姐妹”相稱。

    在張永祥看來，楊天鴻之所以被留在問心堂，原因應該與自己一樣，沒有氣感。

    但有一點至關重要————盧偉業(yè)說了，楊天鴻是他的仆人。

    這話還是當著勉進堂堂主賀州的面說的。

    這世上有很多人喜歡互換狐假虎威。如果楊天鴻張口閉口與盧偉業(yè)攀扯關系，這番做派可能會唬到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卻不會對張永祥產(chǎn)生效果。

    人老了，經(jīng)驗豐富，很多小伎倆他一眼就能看穿。

    楊天鴻很老實，面對張永祥提出的問題，他承認自己只是盧偉業(yè)的奴仆，而不是弟子。

    張永祥下意識忽略了那個“奴”字，將所有關注點集中在“仆”字上。

    一位金丹仙師的仆人，而且年方九歲。

    年輕，一切皆有可能。

    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楊天鴻產(chǎn)生氣感，成為真正的外門弟子。

    也許他從此修煉順利，扶搖直上青天。

    當然，他最后的結局也可能跟自己一樣，永遠只是個普通人，毫無寸進。

    張永祥側身拿起擺在茶幾上的木牌，遞給楊天鴻，淡淡地說：“你去墓園吧！那邊差個掃地的人?！?br/>
    ……

    墓園位于歸元宗后山，是一片地勢起伏的丘陵。墓園面積很大，由內(nèi)至外，分別埋葬著歸元宗歷代逝去的門人弟子。

    這里有這多達數(shù)萬座墳墓。其中絕大部分是普通門人，少部分是修士。

    按照規(guī)定，管理墓園不僅僅只是清掃地面那么簡單。墓碑上的名字必須隨時保持鮮亮，墓石不得被人損壞，周圍的野草要定時清理，還有地面，一定要干凈整潔。

    包括新來的楊天鴻，歸元宗墓園管理者現(xiàn)在的人數(shù)為一百八十六人。

    張永祥所說“墓園差個掃地的人”，只是場面上的客套話。

    實際上，這里缺少的人手太多了，就算目前的數(shù)量再翻一番也不夠。

    規(guī)定永遠只是寫在紙面上的東西。再細致的條款也得因人而異。

    門派內(nèi)的修士墳墓肯定要重點打掃。別說是清理野草，清洗墓碑，另外還要在墳墓旁邊栽種花木，營造出特殊氛圍。

    道理很簡單————誰都有幾個朋友，逝去的仙師也不例外。

    如果哪天亡者的朋友忽然來了興致，想要來看看老友，上幾炷香，倒上兩杯酒，席地而坐，唏噓過往……整潔有序的墓園環(huán)境肯定會令來訪者大為贊賞，說不定還會對墓園管理者產(chǎn)生好感，順便教你一、兩手修煉技巧，甚至賜下無比珍貴的丹藥。

    所以修士墓區(qū)永遠是干干凈凈。

    能埋在這里的修士境界至少也是筑基以上。

    這可不是宗門仙師定下的規(guī)矩。其實在大能修士看來，人活一世，就那么回事兒。死后不過是一具臭皮囊。只要回歸宗門，后山總會給你留個位置。這些俗務修士們懶得管，也沒有任何興趣，就交給外堂的人統(tǒng)一打點。

    墓園出現(xiàn)兩極分化也很正常。管理者們?nèi)藶榈膶⒛箞@分為高級和低級區(qū)域。

    自墓園創(chuàng)建至今，筑基境亡故的修士多達三千以上，埋葬他們的區(qū)域為高級。

    煉氣境和普通人歸在一起，埋葬他們的區(qū)域為低級。

    進入墓園的步道是很有講究的。楊天鴻拿著木牌前往墓區(qū)報到，剛進入園區(qū)，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蒼松翠柏，然后是成片的白菊。

    竹子品種頗具特色。如果是女性修士的墳墓，旁邊栽種著湘妃竹。如果是男性修士，則紫竹、金竹、壽竹、楠竹，與潔白的薔薇、茉莉搭配，其中點綴南天竹，以及少數(shù)散發(fā)出淡淡香氣的藥草。

    每一座修士墳墓占地面積至少都在兩百平米以上。如果是高階的金丹、元嬰修士，墓區(qū)面積甚至高達上千平米。

    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楊天鴻不禁有些恍惚————這哪里是什么墓園？分明是精心打理，認真管養(yǎng)，景觀雅致的公園。

    繼續(xù)往前走，穿過一片密集的松柏，進入墓園下級區(qū)。

    這里與之前經(jīng)過的區(qū)域形成鮮明對比。

    臟、亂、差。

    新墳還好，至少看上去比較完整。

    舊墳頂上雜草茂密。為了節(jié)省空地，這里的墳包一座緊挨著一座，有些地方草比人還高，墓碑全被擋住。站在遠處放眼望去，仿佛成片的微型丘陵。

    下級墓園的管理者只有四十一個。

    這是一個憑本事吃飯的地方。拳頭大的狠人，聰明的能人都去了高級園區(qū)。打不過別人，耍心眼也不行的自然被淘汰。所謂物競天擇，就是如此。

    按照木牌上標定的序號，楊天鴻被分到第三十四小隊。

    墓園雜役為輪班制。

    管理小隊除了楊天鴻，還有另外兩個人：李天罡和張富貴。

    從名字就可以聽出來，這是兩個家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

    李天罡的爹是個破落秀才，張富貴老爸是個鄉(xiāng)下土財主。

    楊天鴻出現(xiàn)之前，李天罡和張富貴誰也看不起對方。

    現(xiàn)在，他們都有了共同的可欺負對象。

    李天罡十七歲，身材消瘦，神情冷傲，直接把掃帚扔給楊天鴻：“以后，掃地是你的事情。”

    張富貴十六歲，皮膚黝黑，油水很足的伙食，使他的胳膊大腿都很粗壯，表達方式也粗暴野蠻。他直接扇了楊天鴻一記耳光，笑容很是猙獰：“以后，這里所有的事情都由你來負責。”

    雖然說法不同，可目的都是一樣的。

    楊天鴻只有九歲，不要說是兩個人，就算其中任何一個，他都打不過。

    李天罡和張富貴每天都會到墓園里檢查衛(wèi)生清潔工作。這兩個混蛋簡直比上面派來監(jiān)管的外門弟子還要認真。那種對待工作嚴謹仔細的態(tài)度，總是讓楊天鴻聯(lián)想起街道委員會往自家門上貼“最清潔”之類紅色標簽的小腳老太婆。

    如果一定要從惡人當中分出高低貴賤，楊天鴻還是比較喜歡張富貴。

    也許是因為性子直爽，這個財主家的兒子一直無法進入煉氣期。他總是時不時照著楊天鴻肚子上來一拳，或者掄起腳朝著楊天鴻屁股猛踢，嘴里發(fā)出雷鳴般的咆哮。

    “懶鬼，快起來干活，給老子掃地去。上面的師兄就要下來檢查了，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干凈的地方，信不信老子活剝了你的皮？”

    也許是從小受到秀才老爹的影響，李天罡多少算個文人。

    他總是捧著那本對所有門派弟子，包括雜役下發(fā)的《歸元總綱》看個不停。每當張富貴把楊天鴻當做人肉沙包，藉此鍛煉身體的時候，李天罡白凈平和的臉上，總是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

    楊天鴻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床鋪上發(fā)現(xiàn)過鋼針。手指那么長，直豎在床上，一旦躺下去，堅硬銳利的針尖立刻就能戳破皮肉，讓自己發(fā)出痛苦慘叫。

    李天罡似乎有著用鋼針戳人的特殊愛好。在張富貴看不到的地方，他總是拿著幾枚鋼針，在楊天鴻身上來回亂戳。按照他的說法，這是為了尋找人體經(jīng)脈的走向，尋找氣感的運轉痕跡。只要解開這個謎題，李天罡就能打通他自己的脈絡關節(jié)，順利進入煉氣第一層。

    楊天鴻可以理解這些變態(tài)的想法?？傊?，這些被選中成為外門弟子，又無法進入成功煉氣，只能被降為雜役使用的家伙，不是已經(jīng)變成了妄想癥精神患者，就是正在朝著這個偉大目標堅定不移的邁出腳步。

    目前他沒有太多的想法。唯一的念頭，就是好好活下去。

    自從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他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很可怕。

    尤其是這具年幼的身體。

    但在某種程度上，童真無邪的外表也給楊天鴻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好處。

    沒人會對一個喜歡聊天，借此打探消息的孩子抱有戒備心理。

    這個世界有很多國家：大漢、大楚、大魏、大趙……這些國名與楊天鴻原來世界的戰(zhàn)國七雄差不多，區(qū)別在于多了一個“大”字。

    只有實力強橫的國家才能加上“大”這個前綴。

    魯、宋、朱、梁之類的國家，就算強行加上這個前綴，也會遭人恥笑。

    穿越過來一個月了，逐漸熟悉周圍環(huán)境的楊天鴻終于明白，之前在船上的拼死一搏，是多么明智的決定。

    這是一個充滿戰(zhàn)亂的世界。

    能進入歸元宗的山門是一種幸運。只要上了山，哪怕在修煉方面永遠沒有進展，永遠只是一個普通人，宗派也不會因此將你驅逐，而是歸入外堂，在山上終老。

    道理很簡單：一日拜入歸元宗，就必須割舍與世俗的很多東西，永遠都是這里門人。

    宗門并不限制個人自由，任何人只要有合理、正當?shù)睦碛?，都可以下山?br/>
    給父母奔喪。

    外出游歷。

    替宗門經(jīng)商，順便兼帶著給自己賺點兒小錢。

    這些都沒有問題。

    但只要宗門這邊召你回山，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返回。

    否則刑堂的人會找上門，用各種可怕的方法讓你明白什么叫做“違規(guī)懲戒”。

    不是每個修煉無望的人都愿意老老實實呆在山上。

    但就整體來看，絕大多數(shù)人都愿意呆在山里。

    他們對修煉的期盼已經(jīng)降至最低，心中執(zhí)念僅僅只是“成為煉氣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