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驍野的目光很是暗沉，看不出情緒：“痛不痛？”

    許落很有些不自在，“有點痛，不過沒事，大夫應(yīng)該能治好的?！?br/>
    顧驍野松開她，一言不發(fā)地牽住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大夫已經(jīng)來了，檢查過許落的臉，卻只是猶疑難定原因。

    好在溫平那邊的訊問終于有了結(jié)果，迎香挨不住刑，交待了那藥粉的名字。

    那是似云花研磨淬煉后的粉末。

    似云花花開時，一朵朵像極了天上的白云，然而其花卻有劇毒，沾上后皮膚會起一層紅疹，難以消除，久而久之這紅疹會漸漸潰爛，一張臉相當于毀容。

    這藥粉，是迎香從另一名煙花女子手里得來的。

    青樓中雖都是薄命之人，卻也不乏心思惡毒善妒的女子，見不得別的女子受歡迎，便想盡各種辦法暗地里為難對方。

    這似云花的藥粉，只要沾上一點，便再不能見客，客人自然只能另擇他人。

    迎香只知這藥粉的用途，卻沒有解藥。

    溫平帶人去了鄖州青樓，找到這藥粉的始作俑者，對方稱這藥是她從一個江湖郎中手里買的，那郎中只給了她藥，卻沒給解的法子。

    鄖州城所有稍有點名望的大夫都被請到了顧府。

    萬幸的是，其中還真有人了解這種花毒，知道該如何解，連夜配置好解藥送了過來。

    然而，這藥服下，許落臉上的紅疹倒是消失了，但情況卻似乎更嚴重了些。

    連帶著她的人，都發(fā)起燒來，連日昏迷不醒，水米難進。

    顧驍野怒極，下令說若是救不回許落，所有大夫全都要跟著陪葬。

    大夫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用盡畢生所學(xué)商量出一套救治方案，總算，讓許落的情況穩(wěn)定住了。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感到慶幸，反而，看到許落的樣子，愈發(fā)恐懼不安，唯恐顧驍野一句話，就要了他們?nèi)咳说男悦?br/>
    短短兩個多月時間，顧驍野眼睜睜看著許落的臉，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昏睡不醒，高燒不止，也曾斷續(xù)醒來過幾次，就著他的手喝完藥，又沉沉睡去。

    每一次她醒來，她的臉就會變得異樣幾分。

    后來，她的模樣終于不再變化，但，她已再不是昔日的許落。

    明明五官還是當初的五官，她的臉上已再沒有那些紅疹。

    可那雙清澈靈動的眸，仿若變作了一潭死水，沒有半分生機，黯淡無光。

    原本白皙的肌膚，嫣紅的唇，也變得晦暗無比。

    很難說她哪里發(fā)生了變化，可變化又似乎無處不在。

    就好像傍晚時天邊那縷最絢爛的云霞，眨眼間便消散了，隨風湮滅于寂寂的平凡與黯淡里。

    便連她的聲音，也都改變了，變得很有些嘶啞，再無往日的半點清婉嬌柔。

    若不是顧驍野親眼目睹許落的變化，怕是此刻，看到眼前這個女孩，絕不可能會將她和許落聯(lián)系起來。

    他會以為，她是另一個人。

    大夫們束手無策，起初認為許落可能是中了另一種毒，但什么毒，卻一個也說不出來。

    溫平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逼供手段，先前迎香不過盞茶功夫就交待了似云花的事，但這次，無論如何拷打，她都說自己除了似云花的花粉外，沒有給許落下過別的毒。

    沒有人能熬過錦衣衛(wèi)的刑罰，迎香自然也不能。

    她的供詞，該是可信的。

    顧驍野給京都傳去急信，緊急叫來了太醫(yī)令。

    太醫(yī)令帶著數(shù)名醫(yī)術(shù)高超的太醫(yī)日夜兼程趕來鄖州，幾番商討后認為，醫(yī)典中曾記載過一種罕見的氣血早衰之癥，以許落的情況看來，很可能就是患了此癥。

    此癥通常是自娘胎中生而有之，只要不發(fā)作，病人就不會有任何異樣。

    但很可能是似云花的毒性，引得氣血早衰之癥提前發(fā)生，導(dǎo)致許落高燒昏迷不醒，體內(nèi)臟器機能急劇下降，這才讓許落的容貌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若真的是氣血早衰之癥，再高明的大夫也無力回天，再好的良藥，也只能適當延緩病情發(fā)作，盡量延長病人的壽命，卻不能徹底根治。

    也就是說，余生，許落很可能就要頂著這樣一張臉生活了。

    *

    夜色已深，廳內(nèi)燭火明亮。

    百里長安將一封信呈給顧驍野，語氣很有些凝重：“郭丞相又來信了。這次百官請愿之事非同尋常，臣以為，皇上還是早點回京都處理才好。”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本該早就回了京都，只是因了許落的病，不得不在鄖州城一留再留。

    兩個多月前，京都突然傳言四起，說顧驍野即將冊封一個女相士做皇后，禮部已經(jīng)在擬定相關(guān)詔命。

    那個女相士，正是當初顧驍野登基之初，在全國下發(fā)的那份海捕文書中所畫之女子。

    自古以來，相士不過是三教九流中上不得臺面的人，怎能擔綱國母，被封為皇后？

    先前顧驍野大張旗鼓地尋人也就罷了，但要真將相士冊封為皇后，朝臣們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也不知哪個大臣帶頭上奏請愿，懇請顧驍野立刻返回京都，收回冊封女相士為皇后的成命。

    奏報一封封往上遞，最開始丞相郭禹都壓了下來。

    但那些大臣們見郭禹不理會，越發(fā)群情沸騰，竟然在承乾門外下跪請愿，鬧得整個京都沸沸揚揚，國民議論紛紛。

    郭禹也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才給顧驍野接連送來急信。

    “皇上，郭丞相到底只是丞相，沒法對那些請愿的大臣做些什么?！?br/>
    百里長安忍不住再度開口，“除了皇上親自回去處置，怕是再沒有別的辦法。”

    一陣沉默后。

    顧驍野帶了幾分喑啞的聲音低低響起：“朕現(xiàn)在不能走?！?br/>
    “臣知道皇上是擔心許姑娘，想等許姑娘醒了再帶她一起回京都?？稍S姑娘的情況現(xiàn)在已穩(wěn)定住，太醫(yī)都說了，她不會有生命危險。”

    百里長安說，“依臣之見，不如就讓許姑娘留在鄖州養(yǎng)病，待病好了再讓錦衣衛(wèi)護送她回京都。眼下情況緊急，若是再耽擱下去”

    必定生變。

    只可惜，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打斷。

    顧驍野斷然道：“不行?！?br/>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絕不可能將她一個人丟在鄖州城。

    百里長安心下無奈，“那郭丞相那邊，該如何回復(fù)？”

    “傳信郭禹，但凡請愿大臣，一律在承乾門外，當眾杖刑三十?！?br/>
    顧驍野冷聲道，“帶頭作亂者，交由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處理。其他事宜，待朕回了京都再說。”

    百里長安遲疑：“請愿一事，涉及人數(shù)眾多，若全都杖刑，那朝中官員怕是十之八九，都不能幸免……”

    “封后之事，朕意已決，不會因為他們請個愿就收回成命?！?br/>
    顧驍野冷冷道，“朕便是回了京都，也是如此處理，斷不會給這些人半分情面?！?br/>
    兩個多月前，許落還沒有病，他本打算一到京都就封后。

    但現(xiàn)在許落尚未康復(fù)，封后之事怕是得推遲，須得先給她治好了病再說。

    封后可以暫緩，但絕無可能更改。

    一時之間，百里長安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

    皇上在這鄖州城耽擱了兩個多月，放著朝中之事不管，也非要等許落醒來。

    可許落現(xiàn)在的樣子，他雖然沒有親見，但聽得太醫(yī)說，模樣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且據(jù)說這是種什么血氣早衰之癥，根本就治不好。

    而今還沒封后就鬧出這檔事，若那些朝臣得知許落有不治之癥，還不鬧翻天？

    他無聲嘆口氣，繼續(xù)說正事：“封后之事乃是皇上傳信給郭丞相，由郭丞相吩咐禮部秘密擬定詔書。這突然傳得人盡皆知，臣覺得，很可能有人在背后蓄意借此推波助瀾?！?br/>
    “此事的確大有蹊蹺?！?br/>
    顧驍野沉思片刻，“你和溫平即刻啟程先回京都，協(xié)助郭禹徹查此事。”

    百里長安愣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上獨自留在鄖州，萬一出個什么差池…..”

    顧驍野看他一眼，“有那么多錦衣衛(wèi)跟著，鄖州又是徐修的管轄地，朕能出什么事?！?br/>
    百里長安欲要再勸，顧驍野有些疲倦地擺了擺手：“下去吧?！?br/>
    百里長安無奈，只能告退，自與溫平連夜趕往京都。

    顧驍野垂眸坐了一會兒，捏了捏眉心，這才起身走出小院，去了對面的梅苑。

    卻見女孩不知何時，竟是已經(jīng)醒了，此刻正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怔。

    許落先前本來還有些犯愁，該找個什么契機，吃下劉世給她的那顆藥丸。

    不意卻出了似云花這檔子事，倒是個完美的掩飾。

    她有預(yù)感過自己的容貌會變得比較難看，但，此刻親眼見到，還是呆愣了半晌。

    這已經(jīng)不是難看不難看的問題了。

    這是徹底換了個頭的問題。

    就好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徹底將她原來的容貌封印了般，變得毫無半點光彩，泯然于眾人的那種極度普通，站在人群里，壓根不會引起旁人半分注意那種。

    劉世研制的化顏丹，果然厲害。

    說起來，這化顏丹本就是劉世按照氣血早衰之癥，研制出來的。

    當年他被困臨江王府，而他母妃身處宮中，母子難以得見。

    劉世有心想假裝重病，騙得先帝垂憐，好入宮去見母妃，思來想去，又怕宮中太醫(yī)發(fā)現(xiàn)端倪，反而弄巧成拙。

    畢竟太醫(yī)們對各類中毒癥狀深有研究，能入太醫(yī)院的，都不是吃素的。

    是以劉世耗費數(shù)年心血，研究出服用效果與血氣早衰之癥一模一樣的化顏丹，原本是打算服用此藥后，再去求先帝允他去見一見他母妃的。

    只可惜，還未付諸實施，先帝就已去世，朝中亂成一團，他的計劃也不得不擱淺，這顆藥也就因此得以留存下來。

    而今，恰好在許落手里，派上了用場。

    銅鏡里，映出緩步走進房里的玄衣身影，許落沒有回頭。

    兩人的視線，在鏡中相對，一個晦暗難明，一個卻還算平靜。

    顧驍野該是很多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神色甚是憔悴，眼下帶了濃重的青色暗影。

    許落因為那顆化顏丹的強大威力，一病就是兩個多月，她也沒想到顧驍野會留在鄖州兩個多月。

    她本以為，顧驍野看她纏綿病榻，又容貌大變，先前那一腔情思，多少都會淡下來，回了京都稍一權(quán)衡，就會放棄封后之心的。

    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真正不在意女子的容貌。

    而且顧驍野國務(wù)繁忙，斷然不可能在鄖州呆那么久，肯定會留她在鄖州，先行回京都。

    她因遭逢大病而變了容貌，估計顧驍野也會對她有那么點憐憫，以后不會再怎么為難她了。

    她哪里想到，顧驍野竟然一直都沒有走。

    耽擱他這么久，許落心里多少還是有點歉疚：“皇上那么忙，還是早點回京都吧，別耽誤了國事就不好了?！?br/>
    顧驍野啞聲道，“你既是醒了，過幾日便能啟行，耽誤不了什么?！?br/>
    許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嘲地說：“我都變成這樣了，皇上還要帶我去京都嗎？”

    顧驍野毫不猶豫地說：“自然?！?br/>
    許落從鏡中看著他好一會兒，微微嘆氣。

    “太醫(yī)說的話，我當時雖然迷迷糊糊，可也有印象，皇上不用瞞著我。我自己是什么情況，我都知道?！?br/>
    許落說，“我去不去京都，好像意義都不大。太醫(yī)不是都說了，血氣早衰之癥根本無藥可治？”

    顧驍野語氣堅定：“太醫(yī)治不了，自有別的大夫能治。”

    什么藥石無靈，什么無法根治，顧驍野一個字都不信。

    太醫(yī)們醫(yī)術(shù)不精治不好許落，他自會詔選天下名醫(yī)。

    這天下的大夫多了去了，他就不信，沒有一個人能治好許落的病。

    “能夠入選太醫(yī)院的大夫，想必都已是醫(yī)術(shù)中的佼佼者。他們說的，十之八九錯不了。”

    許落轉(zhuǎn)過身來，認真地看著顧驍野，“皇上，若我這病好不了，我這臉永遠也恢復(fù)不了呢，你還要封我做你的皇后，哪怕以后一直對著我這張全然陌生、再普通不過的臉，也能全不介意嗎？”

    從東陵城七夕那夜，她知道顧驍野帶她去京都的真正用意后，一直對此保持沉默，不說愿意，也沒有拒絕。

    她從來不曾提起此事，也不曾表露過她的態(tài)度。

    這還是第一次，她在顧驍野面前，主動說起封后之事。

    顧驍野怔怔地看著眼前容貌皆非的女孩。

    就連聲音，都找不出一絲熟悉。

    先前哪怕太醫(yī)再三說此病無藥可治，他卻一直不肯也不愿去相信。

    可，若真如她所說，她這病真的好不了，永遠也恢復(fù)不了以前的樣子。

    他曾一心想要據(jù)為己有的、那云霞般的明媚與美好，再不可能復(fù)現(xiàn)。

    他是否，還愿意，封她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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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