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是這一個月來畫廊的收支情況?！痹輧x將一個文件夾遞給何默顏，何默顏沒有翻開，直接放到了辦公桌上，她和曾惠儀共用一個辦公室，兩張辦公桌相對而設(shè)，任何一方抬起頭，都能看到對方的臉，辦公室三十平米見方，本應(yīng)是曾惠儀的獨立辦公室，可她偏偏給何默顏留了個位置，何默顏平時只呆在自己的畫室里，很少會來這里辦公，可即使這樣，曾惠儀還是會在每一間畫廊的辦公室里都給何默顏設(shè)位置，而這個位置都在她的辦公桌對面，每當她們共處一室低頭工作的時候，曾惠儀就像是回到了高中時期，那段跟何默顏一起畫畫的日子。

    “有你在，我放心，就不用看了。”何默顏構(gòu)思著新的畫作，對于曾惠儀做出來的報表，她完全沒必要多看。

    “例行公事，你是老板，要對自己的畫廊多上點心才行?！痹輧x靠在何默顏辦公桌旁，伸出一根纖細手指，敲了敲文件夾，又將文件夾推到何默顏面前，她的手長得非常好看，吸引了何默顏的目光。

    “別動?！?br/>
    何默顏叫住曾惠儀，她迅速拿來畫筆和紙，對著曾惠儀的手畫在紙上，何默顏筆鋒在紙上快速行走，她的眼睛像掃描儀，短期記憶非常好，能夠準確畫出自己剛才見過的事物，更何況曾惠儀這雙她早就熟悉的雙手，只一眼，就將手的姿態(tài)印到了紙上，連虎口處的一顆淺棕色的小痣的位置都準確無誤。

    “畫了多少遍了，還畫?！痹輧x保持著姿勢笑著說，她心甜如蜜，何默顏的眼神帶著溫度，燒得她手背發(fā)燙。

    “做個練習(xí)嘛，一個多月沒畫畫，可不能生疏了，這么多年，我還真沒見過誰的手比你的更漂亮，所以忍不住多畫幾張?！?br/>
    何默顏邊畫邊說，她沒有抬頭，表情自然，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一句贊美的話，聽得曾惠儀心花怒放。

    “畫好了么？”

    曾惠儀算著時間，問何默顏，她開口的時候，何默顏剛好停筆，曾惠儀了解何默顏的一切，甚至連她繪畫的時間都可以把握得絲毫不差。

    “好了?！焙文亴⒒▕A在文件夾中，將文件夾遞給曾惠儀，說：“這次可以不看了么？”

    “狡猾?！痹輧x接過文件夾，轉(zhuǎn)身向著自己的辦公桌走去，她怕離何默顏太近讓對方聽到了自己強烈的心跳聲，她今日穿著卡其色綢制襯衫，將衣袖向上折起，露出兩條秀白纖長的小臂，棕色的卷發(fā)在腦后挽了個發(fā)髻，耳垂上帶著一對小鉆耳釘，優(yōu)雅又干練。

    曾惠儀泡了兩杯咖啡，遞給何默顏一杯，說：“你既然不看，我就大概跟你說下，市中心的三家畫廊盈利如故，依然的好，不過我們不能僅限于目前的展覽品種，這邊的人對印象派很感興趣，上月展覽的畢卡羅的專場還是很成功的，最近紐約正在鬧女權(quán)運動，我想弄一場莫里索的專場，到時會跟博物館聯(lián)系下，再找?guī)讉€藏家談一下，她的畫不大好借。”

    “我喜歡她，我很期待?！?br/>
    何默顏眼睛里閃出神采，曾惠儀心中一喜，何默顏的反應(yīng)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怎會不知道何默顏喜歡莫里索。

    “還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商量?！痹輧x收緊了表情。

    何默顏知道曾惠儀這話背后的意思，一般曾惠儀找她商量，其實就是告知她而已，曾惠儀不會真的把拿不定的決策交給她，她只要開口說一件事，那必然是已經(jīng)有了九分的準備和八分的把握。

    “什么？”何默顏還是象征性地問了一下。

    “你覺得，在大學(xué)里做客座教授怎么樣。”曾惠儀淡然的語氣。

    何默顏吸了口氣，她沒有直接回答，她知道曾惠儀話語背后其實就是在跟她說：“我給你聯(lián)系好了一所大學(xué)，你去做客座教授吧。”既然曾惠儀不會輕易做決定，何默顏也不會草率拒絕。

    “為什么？”何默顏問，至少她要弄清楚曾惠儀的想法，才能好好拒絕。

    “因為你需要?！痹輧x依然寡言，能一句話解釋完的事情，她絕不會多說一個字，她說完這話，看到何默顏皺起的眉，知道如果不多解釋，何默顏必然不會同意。

    “一般的畫家功成名就后，都會選擇教書來保住名聲，這樣既能給自己多增添一份社會責(zé)任和名氣，又能夠積累多一層的人脈資源。”

    曾惠儀說得比較隱晦，何默顏目前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一個瓶頸期，曾惠儀想了很多辦法幫助何默顏突破瓶頸的同時又努力不讓何默顏看出來她在幫她，曾惠儀了解何默顏的傲氣，不愿意傷害她的自尊心，無論怎樣有才華的藝術(shù)家，都會一次次陷入瓶頸，這是個非常正常的事情，能走出來的必然好，但是那畢竟是少數(shù)，多數(shù)人只有出產(chǎn)了一兩個代表作品外，就很難被別人記住其他，而何默顏從《惠風(fēng)》之后，再沒有出產(chǎn)過那樣靈動的作品，而何默顏今年才三十一歲，曾惠儀雖然期望她能盡快走出來，但是她也要做好何默顏江郎才盡的準備，而去學(xué)校教書帶學(xué)生就是一個非常好的轉(zhuǎn)型模式，即成全了名聲，以后門下如果有出類拔萃的弟子，那更能顯出何默顏的大師級水平，而且曾惠儀還有個小心思，如果何默顏真的能收到出身卑微又極富天賦的學(xué)生，完全可以收攏門下，為何默顏做上幾年“槍手”，這是他們?nèi)χ幸呀?jīng)不算是黑幕的暗箱操作了，很多名師都會在學(xué)生的作品上署上自己的名字，有良心一點的，就會順帶著將學(xué)生的名字寫在最下面，圈內(nèi)叫這個為“報師恩”，其實就是一種恃強凌弱的行為，學(xué)生們敢怒不敢言，畢竟以后想成名，還是要在這個圈里混，現(xiàn)在的一時隱忍，或許會換來以后的恩師引薦，但是現(xiàn)在就跟老師杠上的幾乎就相當于斷送了前途，沒背景沒經(jīng)驗沒錢的三無品種，在這個圈里，有什么資格來談尊嚴。

    曾惠儀知道何默顏雖然現(xiàn)實，但她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黑幕，何默顏心高氣盛，這正是她喜歡的地方，因此她愿意為了何默顏去做這個壞人，她遠沒有看起來那般善良，只要能保住“顏莫”這個名氣，一直以來，她都不擇手段。

    何默顏自然不會像曾惠儀想得那么遠，她并不想去做什么老師，她覺得自己還沒有到那種地步，胸腔中的創(chuàng)作之火并沒有熄滅，只是缺少一個刺激讓她重新覺醒，每一次突破自我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挑戰(zhàn)，帶來莫大的成就感和快感，這是她著迷的東西，而做老師就意味著明哲保身，太過于平庸的生活不是她目前想要的。

    “讓我考慮考慮好么?！焙文伆櫫嗣迹苌龠`背曾惠儀的提議，她知道曾惠儀是真正對她好的人，只是這次，她實在不是很愿意。

    曾惠儀點了點頭，她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何默顏的反應(yīng)，無論何默顏做出什么，她都不會感到意外，也不會露出更多的表情，停了一會兒，曾惠儀說：“最近新開張的畫廊，招了幾個學(xué)生做講解，其中一個很有天賦，有時間給你引薦下?！?br/>
    “能讓你稱贊的人，必然不簡單?！焙文伜攘丝诳Х龋行┮馔?，曾惠儀很少會贊賞別人。

    “是個挺有意思的女孩。”曾惠儀回想著，面帶微笑。

    “怎么有意思，說來聽聽?！焙文伣釉?。

    “是個大三的學(xué)生，剛來美國，英語不是很標準，開始我并沒有注意她，她的資歷遠不足以進入你的畫廊，但我委婉拒絕她之后，好像是挑起了她的斗志，說我只看她的經(jīng)驗就對她枉做判斷是不正確的，我是在招引導(dǎo)員和講解員，重要的是對美術(shù)史的了解和對繪畫的領(lǐng)悟，這個職務(wù)她完全可以勝任，我不應(yīng)該因為她年紀輕就放棄她，她希望能考她一下，如果沒有通過，她絕無二話?！痹輧x端著咖啡杯，杯里的液體逐漸變冷，她也沒有注意，接著說：“我一聽就來了興致，我想她是學(xué)西洋畫的，專業(yè)就是這個，如果我考她國外畫家，必然是有備而來，我就問了她對顧愷之怎么看?！?br/>
    “你太壞了?！焙文伣蛔⌒Τ雎晛恚骸安贿^無論她說得怎么樣，在你面前談?wù)搰?，本來就是班門弄斧了?！?br/>
    “她并不知道我是誰，”曾惠儀喝了口咖啡，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冷了，皺了下眉。

    “喝我這杯?！焙文佌酒鹕碜呓輧x，將咖啡杯放在曾惠儀手上，說：“我一直捂著，還是溫的。”

    “謝謝，”

    曾惠儀淺笑了下，她雙手小心地捧著何默顏的杯子，趁著何默顏轉(zhuǎn)身回辦公桌的時候，對著何默顏留在杯上的紅唇印，輕輕喝了口，唇一碰觸杯壁上的印記，心跳狂亂起來。

    “然后呢，她答上來了么？”何默顏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饒有興趣地問。

    “沒有?！痹輧x調(diào)皮地笑了下，像是做了惡作劇的小孩，一貫冷艷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童趣：“誰讓她夸下?？?，我倒是想挫挫她的銳氣?！?br/>
    “哈哈?！焙文佇α似饋?，她可以想象得出來那個孩子的為難與尷尬，眼前這個女人的腹黑她是見識過的，她都斗不過曾惠儀，更何況是個初出茅廬的雛鳥。

    “然后呢？”何默顏聽出了興致。

    “她起身跟我鞠了一躬，轉(zhuǎn)身走了，真的沒有說第二句話。”曾惠儀端著何默顏的杯，遙想當天的情形，禁不住笑起來。

    “真干脆啊。”何默顏也跟著笑起來，說：“那她對這份工作一定看得不是很重?！?br/>
    “不，她之前說她來美國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顏莫老師的畫廊打工，而且對你的畫如數(shù)家珍，研究得很透，我看得出她的渴望，絕對是你的崇拜者?！痹輧x搖頭說。

    何默顏沉默了一會，說：“那她能做到這樣的決定，真是難得，按常理說，應(yīng)該會為自己辯解一番，畢竟確實是你在難為她，最不濟也要懇求你給她一次機會才是。”

    “我也是這么想的，”曾惠儀說：“因此她的舉動也出乎了我的預(yù)料，現(xiàn)在這樣有癖性的人很少見了，因此我叫住她，問她為什么明知我刁難卻沒有半句怨言，也不跟我再要一次機會?！?br/>
    “然后怎樣。”何默顏忙問。

    “她沉默了，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后她說是她忽略了畫廊是會展覽國畫這個情況，是她沒有做好準備，我問她的這個問題是情理之中的，不能算是刁難，她答不上來是她的不對，而且既然說過不說二話，又豈能出爾反爾。”曾惠儀說。

    “倒是一個坦蕩的孩子，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這孩子倒是癖性十足，”何默顏點頭：“不過如果只是這樣，你不可能給她留下來吧?！?br/>
    “自然，不過她的表現(xiàn)引起了我的興趣，身無長物卻不卑不亢，特別是那雙眼睛里面的那種野性，實在是少見了，面試這個東西，重要的是看員工未來發(fā)展的潛力，目前的能力倒是其次的，如果我真想一步到位，直接找?guī)孜唤淌谕扑]一下他們的學(xué)生就好，也不用這樣麻煩。”曾惠儀說：“當時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想留她的想法，不過她到底是不是我所想的那種有潛力的人，還是要再確認下，所以我就告訴她她落選了，不過如果我在一周內(nèi)還沒有招滿人，她還可以再有一次機會，她并沒有顯示多少興奮，只是對我表示感謝后就走了，這讓我有些失望?！?br/>
    “你會以為她感激涕零么？”何默顏笑著說。

    “涕零倒不必，只是總得有種意外感吧，她的身體里有一種力量，那種強大的內(nèi)核信心讓她覺得我確實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人，她的眼神就是這樣告訴我的，那種不屈服的力量，在她這個年齡段，很少有。”曾惠儀很是贊嘆。

    “一周后怎樣？”何默顏已經(jīng)猜到了結(jié)局，還是開口問。

    “堪稱完美，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曾惠儀若有所思地笑了下：“我們需要這樣有自信有沖勁的人?！?br/>
    “你這樣說，我倒是很感興趣，下次要為我引見?！?br/>
    何默顏感慨，她腦中隱約浮出了一個女孩的模糊面容，曾惠儀描述的這個女孩竟然跟她在自己畫展中偶遇的那個臨摹她《惠風(fēng)》的姑娘有幾分相似，如果不是曾惠儀提到這事，她都不知道自己還記得那個女孩，當下便把跟唐琪偶遇的經(jīng)過說給曾惠儀聽。

    “你竟然要把《惠風(fēng)》送給她。”曾惠儀充滿意外的語氣里滲透著強烈的不滿與異樣的情緒。

    “沒送成?！焙文亾u頭。

    “那也是有這個想法?！痹輧x提高了音調(diào)，極少有地激動起來。

    “伯牙都能摔琴謝知音，她是唯一一個看出了我作畫心境的人，這是我從來沒遇到過的，一副《惠風(fēng)》算什么?！焙文佌f得痛快，她又感慨：“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不得了，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都太個性了?！?br/>
    曾惠儀沒聽進去何默顏的感嘆，她的心酸疼起來，何默顏竟然要把最得意的作品送給一個剛見面的女孩，而且這幅作品的名字里還有個“惠”字，她記得當時何默顏用《惠風(fēng)》來命名這個作品的時候，她雖然只是淺笑，但快樂得不得了，因此對待這個作品總是有種特殊的感情，仿佛是她與何默顏有精神聯(lián)系的一幅作品，因此聽到何默顏要送出去的時候，曾惠儀明顯感到了自己強烈的心疼和醋意，她真的生氣了。

    “你怎么知道只有這個人才看出了你的心境?！痹輧x小聲嘟囔著。

    “你說什么？”何默顏沒有聽清。

    曾惠儀表情凝固，一雙充滿慍怒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何默顏，少許，說：“我去開會了，中飯你自己吃吧，再見?！?br/>
    曾惠儀說著，拿著何默顏的咖啡杯，轉(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談話不歡而散。

    何默顏愣愣地看著曾惠儀的背影，心里疑惑“她沒說今天有會議啊，怎么這么突然，是了，她一定是生我的氣，都怪我得意忘形地把這件事情告訴她，《惠風(fēng)》畫廊的價值很高，她經(jīng)營仔細，我如果真的這樣魯莽，一定會給她帶來很大的麻煩，她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下次我一定不能這樣隨性了，辜負她一番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