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沖風(fēng)馳電掣地趕到醫(yī)院,鄧樺迎上來:“小水,叫你回來,是想討論一下你媽媽的治療方案。”
齊沖不解:“手術(shù)不是已經(jīng)做完了嗎?”
“是植皮手術(shù)?!?br/>
齊沖腦子里“嗡”一聲響,她不知道車禍現(xiàn)場還起了火,更不知道夏意被燒傷了,夏意如今還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醫(yī)院不允許家屬進(jìn)去探望。
鄧樺硬著頭皮繼續(xù)說:“……你媽媽一側(cè)的脖頸、胳膊和大腿燒得非常厲害,基本上屬于二級燒傷?!?br/>
齊沖的心被狠狠地扯動,媽媽當(dāng)時得多疼啊,眼淚又有奪眶而出的架勢,她拼盡全力憋了回去。
“其實這個植皮手術(shù),我不太建議你做,你別怪叔叔說話直,植皮手術(shù)費(fèi)用十分高昂,你媽媽……基本已經(jīng)確定會成植物人,美不美觀對于一個成天昏迷不醒的人來說就不太重要了……”
齊沖知道夏意最愛美了,一天能照八百回鏡子,夏天怕被曬黑,出門一定要裹上層不透氣的防曬衣,這樣的夏意怎能忍受自己變得丑陋呢。
“做……”齊沖聲音有些發(fā)緊,用力清了清,才又續(xù)上了話音,“您也知道我媽最愛臭美了,她醒了肯定不愿看見自己這個樣子?!?br/>
鄧樺緩了緩,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更輕柔一些:“小水,你別沖動。聽叔叔說,你媽媽這樣的燒傷程度至少要做幾十次手術(shù),每次手術(shù)費(fèi)就得高達(dá)數(shù)萬,國安不在了,你們現(xiàn)在哪里還有經(jīng)濟(jì)來源?靠吃老本,又能撐幾次手術(shù)?”
齊沖:“沒事鄧叔叔,不用擔(dān)心,您安排手術(shù)吧。”
鄧樺無奈地嘆口氣,找醫(yī)生商量手術(shù)事宜去了。
齊沖呆坐在醫(yī)院冰冷的座椅上,登上了網(wǎng)上銀行,鄧樺說得沒錯,家里的積蓄所剩無幾,繳了第一次的手術(shù)費(fèi),卡上只剩一百多萬,其余的都是固定資產(chǎn)。
總不能賣房子吧?
這個念頭在齊沖心里一閃,迅速瘋狂地生根發(fā)芽。
兩天以后,夏意的情況漸漸穩(wěn)定下來,齊沖終于被允許進(jìn)病房探視。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推開病房的門,病床上的女人死氣沉沉地昏迷著,齊沖不敢相信這個面容枯槁的女人是她曾經(jīng)溫婉端莊的媽媽,夏意面容蒼白,瘦削,嘴唇毫無活人的血色,吊針穿過薄薄的手部肌膚,在周圍留下一片青紫的痕跡,火燒后的傷痕遍布她的左半個身子,彎彎曲曲像令人膽寒的眼鏡蛇。
齊沖看到母親的慘狀整個人晃了一下,慌忙扶住墻壁。
鄧芝芝放了寒假,急不可耐地趕了回來,第一個得知的消息就是齊沖要把房子賣掉。
她火急火燎地找到仍在醫(yī)院的齊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齊沖!你腦子有病??!賣房子干什么!”
“噓——”齊沖環(huán)顧一下四周,“就算你爸是副院長,你也不能瞎吵吵啊?!?br/>
鄧芝芝深呼吸一口,把聲音放低:“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賣房子?”
齊沖平靜地回答:“沒錢了啊。”
鄧芝芝轉(zhuǎn)身欲走:“你等著,我找我爸去,你沒有,我們家有啊……”
“芝芝,你聽我說。”齊沖截斷鄧芝芝的話語,“鄧叔叔已經(jīng)給我媽免除了一部分費(fèi)用,哪怕是他那份兒全不要,那其他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呢,而且鄧叔叔也跟我提過要借錢。”
“那你……”
“我拒絕了,我不能再欠你們家的人情?!?br/>
鄧芝芝急了,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什么叫欠人情,咱們兩家從我爺爺那輩兒開始就是朋友,我們關(guān)系又這么好,借點錢怎么了?!?br/>
“你怎么跟個炮仗一樣,吵著我媽,我可要敲你腦袋了啊?!饼R沖把鄧芝芝拽回椅子上,“不就是賣個房子嘛,我們家又不是只有這一處房產(chǎn)。”
鄧芝芝疑道:“你們家別處還有房子?”
齊沖點點頭:“有,我爸結(jié)婚前買的一套公寓,面積不大,但也夠我媽和我兩個人住了?!?br/>
鄧芝芝頓了半晌:“那也不一定要賣房子啊……”
“不,這個房子一定要賣?!饼R沖斬釘截鐵地說,“難道你想看我挨家挨戶去借錢去嗎?別說我不愿去了,就是我去借了,也還不上啊,還不上錢,不就辜負(fù)人家對我們家的信任了嗎。”
鄧芝芝還欲說話,齊沖捏住她的手,抬起頭直視她的雙眼:“這個別墅可值不少錢呢,房子一賣,能夠撐上兩年我媽的治療費(fèi),我就再也不用東奔西跑為錢發(fā)愁了,我可以專心于學(xué)業(yè),等錢用完,我也畢業(yè)參加工作了,這不就順利過渡了?!?br/>
鄧芝芝沒再說話,寫滿擔(dān)憂的大眼睛注視著故作輕松的齊沖:“既然你都想好了,那我就不攔你了,小水,錢不夠了一定要跟我說啊?!?br/>
齊沖拍拍她的手:“知道了?!?br/>
兜里的手機(jī)“嗡嗡”兩聲輕響,齊沖接起電話:“喂你好,中介啊,有人看房?好的,我馬上就到?!?br/>
齊沖撂下手機(jī)對鄧芝芝說:“房產(chǎn)中介說有人來看房呢,我得趕緊走了?!?br/>
“嗯嗯,你去吧,注意安全啊?!?br/>
一對穿著一身奢侈品的中年夫妻正在對齊沖家的別墅評頭論足,糾纏的兩個字母遍布全身,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中介小哥站在旁邊賠笑。
齊沖趕到時,差點被這對夫妻的行頭閃瞎眼,什么貴就往身上摞什么,活像兩條成精的大蟒蛇。二人轉(zhuǎn)過身來,女人脖子里小指粗的金項鏈晃得齊沖練練咂舌,這夫妻倆簡直是恨不得把有錢紋腦門上。
齊沖迅速作出了精準(zhǔn)的評價,暴發(fā)戶。
她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表情轉(zhuǎn)瞬就恢復(fù)正常,掏出鑰匙領(lǐng)著三人進(jìn)了屋。
齊沖邊走邊對二人介紹:“這棟別墅面積是四百二十平米,一共兩層,二樓主要是臥室,房子后面還有個小花園?!?br/>
夫妻兩個也不說話,只是不住地上下左右打量房子。
齊沖尷尬笑笑:“周圍住的鄰居們都是高素質(zhì)的人,可以說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br/>
女人沒理會齊沖的自夸,兀自走到落地窗旁,伸出粗短的手指摩挲香草綠的紗質(zhì)窗簾,手指上摞了一堆戒指,手腕上還有一串金鐲子,齊沖見了都替她累得慌。
女人咧開摸著艷色口紅的嘴唇:“小姑娘,你說了這么多,夸這夸那,無非是想多賣點錢。這么著吧,咱也別繞彎子了,你要多少錢?”
齊沖被女人一噎,看向一旁的中介,寒冬臘月,小哥卻一腦門汗,沖她輕輕搖了兩下頭,擠出一個勉強(qiáng)的苦笑。
齊沖:“怎么,中介沒給您說嗎?我們這房子市值一千四百萬,我的標(biāo)價是九百萬,一分不能少?!?br/>
女人冷笑一聲:“呵,這么棟舊房子,好意思要九百萬,獅子大開口啊,沒想到長得挺漂亮的一小姑娘,心這么黑?!?br/>
齊沖氣急:“您可以上網(wǎng)查查,這樣的房子到底值多少錢,就知道我是不是心黑了。而且這九百萬是包括全套家具的?!?br/>
“誰稀罕你的破家具?!迸俗叩缴嘲l(fā)旁邊,摸了一把,十分嫌棄地說,“你看你家沙發(fā)灰不拉幾的,多少年沒洗過了吧?!?br/>
齊沖一口氣差點沒緩上來,只能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十分想沖過去把她的豬手從沙發(fā)上一掌拍下來。但是沒辦法,此時他們就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齊沖用盡十九年來最大的耐心,壓下怒火:“這是意大利制造的原生態(tài)全真皮沙發(fā),原本就是這個顏色,不是臟。”
后三個字,齊沖幾乎是咬著后槽牙一字一頓地說完的。
誰知女人又是輕蔑一笑:“那你看這窗簾,這也太土了,都多少年前的款式了?!?br/>
齊沖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這窗簾是幾年前她和夏意一起去家具市場買的,她隔著老遠(yuǎn)就一眼相中了這款,覺得像是春天的顏色,讓人光是看著心情就好。
女人還在喋喋不休挑三揀四:“還有這個酒柜,太高了,這個餐桌太舊了……真是沒有一個家具稱心如意。小姑娘你也別說送家具了,你就是送了,我到時候也是全部扔掉,還得麻煩我往外搬呢?!?br/>
齊沖皮笑肉不笑地對女人說:“那您這也看不順眼那也看不順眼,干脆別買了?!?br/>
女人一聽這話就急了:“怎么你家家具不好,還不讓人說兩句,我實話跟你說吧,這房子我勉強(qiáng)還算滿意,就是離市中心有點遠(yuǎn),這么的吧,六百萬,這房子我就要了?!?br/>
齊沖感覺體內(nèi)的一團(tuán)怒火已經(jīng)飆到頭頂,幾乎要把她的頭蓋骨給沖開,她抹去臉上的假笑,語調(diào)冰冷地說:“不賣,您請回吧?!?br/>
女人冷哼:“給你六百萬還是我發(fā)善心呢,你愛賣不賣!老公,我們走?!?br/>
齊沖送走夫妻二人,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中介小哥在一旁覷著齊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齊小姐,您消消氣,我之前帶這對兒夫妻來看房的時候,他們就一直挑三揀四,想跟我還價,我說人家賣家說了一分都不能少。這夫妻倆不依不饒,非得要見你一面?!?br/>
齊沖頹唐地扶住額頭:“他們怎么能這樣呢,我們家的家具是精挑細(xì)選的,都是頂頂好的東西,他們……他們怎么能貶得一文不值呢……”
話音說到后面已經(jīng)隱約帶上了哭腔,多日來的疲憊、心酸、委屈一擁而上,把齊沖團(tuán)團(tuán)圍住。
中介小哥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年輕的女孩:“齊小姐,您也別哭,不是有句話那么說的嘛,‘嫌貨才是買貨人’,他們是看上這房子了?!?br/>
齊沖把眼淚咽了回去,委委屈屈地說:“那他們也不能一下子砍掉三百萬啊,我看那阿姨穿金戴銀,也不是差錢的樣子?!?br/>
中介小哥:“看他們那打扮,窮人乍富唄,這種人才摳門呢?!?br/>
齊沖停頓片刻:“這樣吧,再有人來看房,可以還價到七百五十萬,再少就不行了?!?br/>
中介小哥連連應(yīng)下。
霍潯正在書房查資料,就見宋達(dá)炳火急火燎地跑進(jìn)來。
思路被打斷的霍潯沒好氣兒地說:“干什么?后面有狼攆你啊。”
宋達(dá)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齊沖……齊沖……”
霍潯一聽見齊沖的名字,捏著書的手緊了緊:“她怎么了?”
“齊沖要賣房子!”
宋達(dá)炳話音剛落,霍潯就跑了出去。
霍潯把油門一腳轟到了底,他手腳冰涼,心臟突突地跳,像要造反,蠢蠢欲動地往胸膛外掙。
明明說好了有需要就找我的!
跑車開得飛快,囂張的引擎聲引得路上的車輛紛紛避讓。地區(qū)醫(yī)院門口,一輛黑曼巴一樣的跑車閃電似的憑空出現(xiàn),一個熟練地飄逸,正好停到了空著的車位里。
憤怒和飆車后的眩暈讓霍潯臉色蒼白,冷汗一層一層止不住地出。
他走到夏意的病房,透過門上的玻璃看到齊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紙單薄的美人圖,畫的線條精致、活靈活現(xiàn),然而再美好也只是一張脆弱的紙,只要一點火星,頃刻之間就會灰飛煙滅。
霍潯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已經(jīng)飛快地調(diào)整好了情緒,齊沖看見他進(jìn)來,也沒說話,只是一聲不吭地朝他微笑一下,繼而又低下了頭,專心致志地看著病床上的夏意。
他走上前,壓抑著聲音里的薄怒低聲說:“為什么要賣房子?不是和說了有需要就找我嗎!”
“噓——”齊沖抬起一根手指打斷他,“別吵著我媽,她這人可嬌氣了,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睡不著,我們出去說?!?br/>
霍潯一聲不吭地看著齊沖輕輕地關(guān)上了身后的門。
“為什么賣房子?”
齊沖若無其事地回答:“當(dāng)然是為了湊手術(shù)費(fèi)啊。”
霍潯面沉似水地說:“為什么不找我?”
齊沖意味不明地輕輕笑了一聲:“找你干什么?借錢嗎?”
“當(dāng)然了,你要多少,我現(xiàn)在就轉(zhuǎn)過去?!闭f完霍潯就掏出手機(jī),手指停在轉(zhuǎn)賬界面上,“手機(jī)轉(zhuǎn)賬有限額,我一會兒去銀行打錢,把你的卡號告訴我?!?br/>
齊沖目光閃閃,她知道霍潯是真心實意為她擔(dān)憂,她摁住霍潯正在輸密碼的手:“別轉(zhuǎn)了。”
霍潯撇開齊沖的手,頭也不抬:“我不,我就轉(zhuǎn)!”
齊沖被他幼稚的語調(diào)逗樂了,這是這么多天以來,她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笑出來,再和霍潯說話時,聲音就不自覺地放柔了:“你轉(zhuǎn)了我還會轉(zhuǎn)回去的。”
霍潯的動作停住了:“齊沖,你到底想干什么!這算我借你的,你以后還我不就完了?!?br/>
齊沖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都說救急不救窮,我現(xiàn)在是又急又窮,我早就不是兩年前那個躲在陽臺上吃包子的沒心沒肺的富二代了,你借給我我也還不起。”
霍?。骸澳沁@錢我送你,你不用還我了?!?br/>
齊沖偏頭看著霍?。骸澳阒朗中g(shù)費(fèi)要多少錢嗎?咱倆非親非故,我可受不起你這么大的恩惠?!?br/>
霍潯話音一滯:“……你的意思是,這房子是非賣不可了?”
齊沖點點頭,把上午對鄧芝芝的說辭又原封不動地搬來說給了霍潯。
輕柔的聲音像一碗溫和的清茶,緩緩流進(jìn)了霍潯的耳朵,他火急火燎的神智在這三言兩語中被洗涮干凈了。
霍潯平靜下來,拇指撐住額頭,無力地說:“我知道了,你想賣就賣吧。”
霍潯走出醫(yī)院,抬頭望天,這熱烈冬日高懸于天際,怎么還是這么冷。
黑色跑車再次啟動,霍潯撥通劉叔的電話:“劉叔,幫我查一下碧水苑是不是有棟別墅出售?!?br/>
“有的?!?br/>
霍?。骸澳懵?lián)系一下房產(chǎn)中介,問問售價。”
那頭的聲音略一停頓:“……小潯,你要買房子嗎?要不要跟董事長商量商量。”
霍潯不耐煩地說:“別告訴他,你問清售價后再打給我。”
片刻,劉叔的電話打來,霍潯索性把車停到路邊。
劉叔四平八穩(wěn)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小潯,中介說是九百萬,一分也不能少,我跟他聊了幾句,快掛電話的時候,中介跟我透露賣家說最低可以接受七百五十萬?!?br/>
霍潯抿緊嘴角,沉默片刻:“你買吧,我給你打錢?!?br/>
劉叔試探著問:“那按什么價買呢?”
“就按一千萬買吧。”霍潯頓了一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按七百五十萬?!?br/>
老劉放下電話,對一旁緊皺眉頭的霍世明說:“小潯說要按最低價買?!?br/>
霍世明沉聲問:“你查清楚了,那棟房子確實是齊沖在賣是嗎?”
“是的,董事長?!?br/>
霍世明露出一個吝嗇的笑容,慢慢摩挲下巴上的胡茬:“有意思,照霍潯說的去辦,別告訴他我已經(jīng)知道了?!?br/>
“是?!?br/>
霍世明靠在舒適的椅背上,霍潯,你在想什么呢?想幫齊沖為什么不出一千萬呢,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