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少年愛意滾燙，一腔赤誠。他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全然無畏的捧出一顆心。
江蘭禾的表達(dá)太過直接，又太過濃烈。百里之恒聽過其他一些人剖白心跡的說辭，顛三倒四，翻來覆去不過那幾句話，套路一樣。
他們會講。
“我心悅你。”
又或者是。
“你很好，我喜歡你?！?br/>
再有甚者。
“我愛你?！?br/>
“……”
諸如此類甜言蜜語，他聽過一堆。
但怎么著，他覺得不踏實，亦不夠真誠。
愛之一字過于沉重，怎能輕易被付之于口。并且要如何去給‘愛’這樣虛無的東西去定義，即便定義了又要如何證實呢。
金銀珠寶，華服美食？
不論哪樣，再沒什么比此刻他所感受到的愛意強(qiáng)烈，也沒什么比這一刻的情話更為動人。
這個少年問他，向他許下承諾。
等等我好么？我能站在你身邊，未來什么樣的境遇，我們都風(fēng)雨同舟。
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不斷叫囂著，答應(yīng)他，答應(yīng)他。理智卻一盆又一盆地澆冷水，讓他清醒一點。
如果站在這里的是十八歲的百里之恒，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yīng)下來，還會上去擁抱他。
好像所有的困難，只要他們兩個相依攜手，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過去。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過了年少輕狂的時候。他曾經(jīng)想要的，向往的，是這樣一個伴侶。所以江蘭禾，是一個來遲了的愛人。
他不能答應(yīng)，這太自私了。前路漫漫，泥濘曲折。他需要投入，甚至是賭上自己全副身家去走這條稍有差池，便會萬劫不復(fù)的不歸路。
江蘭禾年紀(jì)還小，未來光明且坦蕩。不應(yīng)該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一念貪歡就引得他也窮途末路，成了亡命之徒。
他應(yīng)該有他的漂泊天涯，而他則應(yīng)該有他的富貴安寧。
百里之恒看著眼前人回道。
“江蘭禾，我不愿意等你。”
少年愣了一下，眼里攏起的火光黯淡下來。
江蘭禾不解的看著白衣青年，兩兩對視之間。他黑眸沉沉一如初見，蘊(yùn)藉了款款風(fēng)流，只是里面再也沒了自己的影子。
百里之恒稍稍斂眉，抬頭繼續(xù)道。
“我同樣不信你說的話，更不覺得你能辦到。江蘭禾，從今天開始，你我之間再無瓜葛，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少年宛如棄犬，一雙眼睛滿是委屈。
“為什么？”
“因為你笨，你傻，你蠢，你不懂事?！?br/>
“還要我說得再明白一點么，江蘭禾，我就是和你玩玩。誰想到，你竟然會當(dāng)真呢。”
“真可憐，坊間傳言的第一紈绔，在情、愛里，是這樣單純的模樣。你還不夠蠢么？”
少年搖頭，眼眶通紅。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br/>
百里之恒漠然道。
“不是這樣的，那是怎樣的。事實就擺在眼前，你還不接受，該說是你臉皮厚么。”
江蘭禾忍不住揩了一下眼角，低頭喃喃道。
“明明，你是喜歡我的?！?br/>
百里之恒袖子里藏著的手一緊，面上依然冷淡不屑。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誰給你的自信?！?br/>
他倏而湊近少年，瞳孔里有些戲謔，語氣也盡是嘲諷之意。
“不會是我在床上說了什么，然后你當(dāng)真了吧。呵，那時候講出來的鬼話，都是假的，你也信?！?br/>
江蘭禾看著此刻銳利到近乎無情的人，腦里閃過和他相處一幕幕。
“你送我衣服，送我發(fā)冠，帶我去你掌管的各處地方玩兒?！?br/>
“你還對我笑，你對我的靠近一點都不討厭，我們時常相擁入眠……”
“你、”
江蘭禾還想再說點什么，卻被百里之恒不耐煩的打斷。
“那是之前，我以為你知趣，明白這不過一場游戲。而現(xiàn)在，你讓我厭煩了?！?br/>
“江蘭禾，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情深無悔的戲碼了?！?br/>
少年沉默了，緊緊咬著下唇，好克制自己，讓聲線不要那么顫抖。
“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嗯?！?br/>
不帶一點猶豫，干凈利落的答案。
江蘭禾閉了閉眼，指甲嵌入肉里，生疼。冷靜，起碼在他面前，要保留最后一絲尊嚴(yán)。
“好，百里之恒，從今往后，我不會再來打擾你?！?br/>
少年轉(zhuǎn)身就要離開，百里之恒心里鈍鈍的，他注視著江蘭禾的一舉一動，挪不開眼睛，袖口里的手掐得極緊。
這樣很好，是最好的結(jié)局，他安慰自己道。
忽然，走出一段距離的少年又飛快的折回，跑向他。
江蘭禾跑回他面前，手里拿著一把通體碧玉的算盤。
“這個還給你，以后不要再丟三落四了?！?br/>
這句話說完，仿佛耗盡了他剩余的所有勇氣。但白衣青年卻遲遲沒接過來，他愣在原地，好似想什么出了神。
無法，兩人這般僵持了片刻后。
“你……”
江蘭禾訥了一下，而后硬著頭皮上前。他強(qiáng)迫性地牽起百里之恒一只手，攤開掌心，把算盤放在上面。
百里之恒還是沒什么反應(yīng)，這次他亦無言，只轉(zhuǎn)身走的堅決，人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江蘭禾真的被他趕跑了，這不就是自己的目的么？他應(yīng)該高興才對，然下一秒，抽絲剝繭的疼痛自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似乎有一雙手死死揪著他的心臟，讓人透不過氣。百里之恒的手逐漸收緊，牢牢握住玉算盤，好像這是他唯一能一直擁有的東西。
沒事的，一個人就足夠了。
青年在原地靠著桂樹靜默了好一會兒，再抬頭時眼里痛苦迷惘之色散去，恢復(fù)了清透。
百里之恒心下有了計量，他向前走了幾步，對著垂花門外喚了一聲。
“來人。”
立時便有侍從魚貫而出，扶手問道。
“主子?！?br/>
他點頭，又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嗯，備車。向?qū)m里遞一份帖子，我有事要面見陛下?！?br/>
“是?！?br/>
侍從們躬身應(yīng)著下去，只有管家忠伯立在原地沒動。
“少主，您要沐浴更衣嗎?！?br/>
丞相放火燒相府之前，驅(qū)解了下人們。這么多年過去，只有忠伯還陪在他身邊。
百里之恒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酒氣沖天。是該好好梳洗一下，他點頭道。
“好?！?br/>
“欸?！?br/>
忠伯應(yīng)了一聲，仍然站在原地沒動。
“怎么了忠伯，還有事么。”
“少主，太子殿下和陛下，并不是同樣的人。或許，您起碼應(yīng)該給他一個機(jī)會，聽聽殿下會怎么做?！?br/>
百里之恒眉心一動，看著眼前年逾花甲的老人問道。
“忠伯，你都知道些什么?！?br/>
“少主，老奴從小跟在相爺身邊長大。他的心思，他的眼光，我想除卻夫人以外，不會再有誰比老奴更了解了。”
“相爺是什么樣的人，少主也是知道的。您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相爺怎么對您講的?！?br/>
那是在他和周稚弗比完君子六藝后，幾個月的沉寂。他正臨摹著書法，丞相在一旁看著他的字說道。
“無憂啊，祖父不能保護(hù)你一輩子的。但阿弗會是你的親人，更是不管到時候，你都有的一條后路?！?br/>
忠伯俯身作一揖，繼續(xù)道。
“少主，您還記不記得，是誰把您和皇后娘娘救出來來的？是太子啊?！?br/>
“如果殿下和陛下是一樣的人，當(dāng)時他大可以選擇不救你，只救皇后。甚至，他可以拿你們做籌碼，向南舟少爺談判，索要東西?！?br/>
“但是他都沒有，殿下想盡了辦法，保全了百里家最后的血脈。相爺沒有看錯他，少主，您是不是應(yīng)該相信相爺?shù)呐袛嗄??！?br/>
百里之恒截斷老人的話，神情冷峻。
“他是周暮辭的兒子，這點是沒法改變的。忠伯，如果你是來勸我不要進(jìn)宮的話，還是不要說了。”
忠伯嘆口氣。
“血緣和親族，是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法割裂的牽絆。相爺何嘗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走上絕路?！?br/>
“少主，百里家沒有你看到的那么好。起碼你出生以前的百里家，一團(tuán)烏煙瘴氣。南舟少爺?shù)某鲎?，不僅僅是因為相爺不許他經(jīng)商?！?br/>
“他只是不愿意生在這樣一個家族里，剝?nèi)ス怩r的外衣，當(dāng)時的百里家子弟，朝堂上結(jié)黨營私，廟宇之下欺街霸市，沒有一人是干凈的?！?br/>
“對比北襄現(xiàn)在的傅家和魏家，百里家有過之而無不及。相爺他，一生都在為家族贖罪，不得自由?！?br/>
“那不是相爺?shù)淖?，但是他的血脈里流著的，是百里家的傳承。他既然成了家主，就得接下百里家的所有，不論好壞，不論善惡?！?br/>
“少主，你能拋棄親族，讓他們自生自滅么？”
“相爺他，自從接管百里家以來，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放權(quán)，解權(quán)親族的勢力。他是在由內(nèi)而外的瓦解，崩離這個蛀蟲一樣的家族?！?br/>
“可惜，對于陛下來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從未自心底相信相爺，亦或者說，陛下從頭到尾想做的，都是想要全盤覆滅百里家?！?br/>
“相爺這樣做，無異于是把自己架空，是把家族架空。但是他無悔，因為他覺得要對得起社稷，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君王。因為他覺得，百里家的確做錯了很多事?！?br/>
“所以，少主，相爺一開始就選擇了這條路。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下場，但他還是愿意用他的死洗刷百里家犯下的錯?！?br/>
“陛下他有錯，可是百姓無辜，天下無辜。少主，您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相爺究竟想要您做的是什么?！?br/>
“或許您現(xiàn)在進(jìn)宮，能和元德帝達(dá)成交易?？伤揪鸵靶牟鈭D染指東陽和西涼。”
“如果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要發(fā)生，受苦的百姓啊。何況，如果東陽真的沒了。少主，您覺得相爺他地下有知，真的會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