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讓管事把人請進府。

    管事道：“他們先去見都督了?！?br/>
    九寧怔了怔。

    管事說：“他們抬了幾口大箱子,　說是有寶物進獻給都督?！?br/>
    九寧會意,　料這肯定是周嘉行吩咐的。以前家里做主的是周百藥，他不想理會周百藥，派人來都是直接來見她?，F(xiàn)在周都督回來了,　他要先探探周都督的口風(fēng)，算是給周都督打一聲招呼，表明他沒有惡意,　免得徒增是非，讓她夾在中間受氣。

    他的心細體貼處還真是面面俱到。

    不愧是將來事無巨細全部一手抓的賢明皇帝,　全都會也就罷了,　他還身體健壯精力旺盛,　換成別人像他那樣勤政早就累死了,　他卻精力旺盛,　一面抓民生經(jīng)濟，一面帶兵出征，幾年之內(nèi)平定南方,　幾乎是百戰(zhàn)百勝。

    小小地嫉妒了一會兒,　九寧接著吩咐阿大幾人：“我和十一郎他們一樣，都是先招五十人，你們今天回去想好怎么挑人,　明天和十一郎他們一起去軍營豎牌子?！?br/>
    阿大應(yīng)喏。

    九寧囑咐完，特意強調(diào)：“你們只管挑好的,　那些偷奸?；⒒烊兆拥囊粋€都不要。我是女子,　想來肯應(yīng)召的人不多,　你們用不著心急，寧可少招，不要湊人數(shù)。我可不是鬧著玩的。”

    寧缺毋濫，要是為了湊齊五十人招來一堆不服管的驕兵，頭疼的是她。

    “我們明白?！卑⒋髱兹它c頭。

    九寧示意婢女拿來事先準(zhǔn)備好的賞賜，說起讓四人恢復(fù)原名的事。

    沒想到四個人堅決反對，表示他們就喜歡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這么叫，說到讓他們改名，一個個都老大不樂意，阿四更是跪下磕頭，表達自己的強烈抗拒。

    九寧一頭霧水，讓小僮仆送四人出去，叫來銜蟬，問她知不知道其中緣由。

    銜蟬是九寧最倚重的侍婢，在府里的地位和一般婢女不同，府中其他人常常到她跟前傳遞消息，因此她知道很多府中奴仆的事。

    “還不是為了搶一個名頭！他們是最先過來伺候九娘的，這幾個名號代表他們是九娘跟前最體面的護衛(wèi)?！?br/>
    聽九寧問阿大幾人為什么不愿改名，銜蟬笑彎了腰，道。

    九寧搖頭失笑。

    原來不止侍婢們會為了她的寵愛爭風(fēng)吃醋，連阿大他們那些五大三粗的護衛(wèi)們也要為“第一”、“第二”這種名頭爭來爭去。

    算了，反正護衛(wèi)們平時私底下還是以原名互相稱呼，阿大、阿二只有她能叫。

    銅盆里赤紅的火炭燒得滋滋響，銜蟬跪下往香爐里添了塊香餅，道：“九娘，多弟說她明天想去寺里上香?！?br/>
    九寧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一聲。

    銜蟬悄悄看她一眼，道：“其實這事也是多弟多心了?！?br/>
    九寧挑眉：“誰欺負她了？”

    銜蟬道：“倒也沒人欺負她，金瑤她們碎嘴罷了?！?br/>
    多弟胳膊上的箭傷已經(jīng)好全了，她和銜蟬她們相處得還算融洽。不過小娘子們正是情緒多變、敏感多思的年紀(jì)，又都巴望著能長長久久服侍九寧，看別人比自己更得九寧喜歡，難免酸。每天一個院子待著，免不了有些口角摩擦。多弟賣力奉承九寧，日子久了，另外幾個侍婢看不慣她的做派：同樣都是伺候九娘的，人人盡心盡力，九娘也不偏不倚，一樣看重?？蛇@個多弟卻處處要顯示她比別人更忠心，做什么都非要爭一個第一，好讓九娘看見她的不一般，她當(dāng)天底下只有她這么一個忠仆嗎？還有沒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簡單來說，多弟太突出、太急于表現(xiàn)自己，一下子把其他侍婢襯托得好像在敷衍了事一樣，引起其他侍婢的不滿。她又不屑和一幫侍女說好話，兩邊時有口角。以金瑤為的侍婢背地里說多弟不要臉皮，不巧讓多弟撞見了，差點打起來。

    剛才多弟來找銜蟬說想告假去寺里上香，銜蟬想著讓她出去散散心也好，答應(yīng)了。

    聽銜蟬說完來龍去脈，九寧嘖嘖了幾聲，金瑤膽子不小，竟然敢和多弟吵嘴。

    她揮揮手：“姐姐們盡心照顧我，我都一樣喜歡！讓金瑤大度些，別為了些芝麻小事爭閑氣，我要惱的。”

    銜蟬笑著應(yīng)了。

    九娘待侍婢很好。只要侍婢盡好自己的本分，不坑害別人，哪怕拔尖要強、拈酸吃醋，她都不會往心里去。

    用九娘的話說，都是花骨朵一樣年輕漂亮的好姐姐，各有各的性子，用不著成天死氣沉沉、老氣橫秋，大家盡管按著自己的性子來，不過都得守規(guī)矩，絕對不許勾心斗角害自己人。

    上次九娘被擄走，蓬萊閣的侍女失察，全被罰去漿洗房、織房、馬廄。九娘回來后，立即把她們召回蓬萊閣。

    管事猶豫著不敢答應(yīng)。

    九寧含笑道：“侍女不懂武藝，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的，難道還能指望她們打退歹人？而且朱鵠闖進蓬萊閣時她們都被藥倒了，算不得失察，還讓她們回來跟著我?！?br/>
    于是侍女們又回來繼續(xù)伺候九娘。

    能夠重新回到九娘身邊，她們感恩戴德。

    金瑤也是急于回報九娘，卻處處讓多弟搶了風(fēng)頭，才會和多弟起爭執(zhí)。

    銜蟬已經(jīng)罵過她了。

    九寧取來剛才寫給周嘉行的信，放好，問：“你打聽清楚了沒有？多弟她家是哪個鄉(xiāng)里的？”

    銜蟬搖搖頭，道：“我問過她好多次，她說她是被家人賣的，已經(jīng)記不得家在哪兒了?！?br/>
    算起來，多弟是大前年被賣的，五娘剛好路過買下她。那時候多弟都十多歲了，怎么可能這么快就忘掉家里人？不過不管別人怎么問，多弟都堅持說自己忘了。

    銜蟬也是做奴婢的，能夠猜得出多弟在想什么：“我看多弟一定是還在怨她家里人，所以假裝把家人都忘了，其實她肯定還記得家在哪兒?！?br/>
    府里很多侍女四五歲就被賣了，就這樣她們還記得家大概在哪個地方——她們不敢忘，忘了自己的出身，這輩子就真的一點念想都沒了。雖然她們是被親人賣掉的，平時開玩笑時都說恨家里人無情，將來就算家人討飯到跟前也不搭理他們，可心里其實還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和親人相認(rèn)。

    金瑤每次說起她的父母都罵罵咧咧，說她爺娘是老不死，成天只知道打她罵她，要是老不死翹腳走了，她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逢年過節(jié)卻捧著攢的錢哭，盼著她爺娘哪天忽然財了要來贖她。

    九寧點點頭，她總覺得多弟不會突奇想去上香——多弟不信佛。

    也許多弟是想回家找她的家人？

    逢年過節(jié)人會格外思鄉(xiāng)，興許多弟想家了。

    書里多弟的名字是高絳仙，沒有多提及她的家人，認(rèn)識她的人都說她是落難的世家女。

    現(xiàn)在九寧知道高絳仙這個名字是多弟為了體面自己取的，自然也明白她不是什么世家女，要么她冒充了高家小娘子的身份，要么這個高家也是她隨便捏造的。

    不知道多弟是不是和其他婢女那樣一邊恨著賣掉她的家人，一邊還是想和家人團聚。

    九寧正琢磨著要不要派人跟蹤多弟，阿大去而復(fù)返，領(lǐng)著胡人進來拜見。

    幾名胡人都戴氈帽，穿彩錦袍，為的一人滿臉絡(luò)腮胡子，正是懷朗。

    他們剛才給周都督送了禮物，等見過九寧立刻就要走。

    九寧在商隊待了幾天，和懷朗已經(jīng)混熟，見他來了，立刻讓銜蟬去燙酒：“上次你說的那個劍南酒，我好奇讓人尋了些來，不過不是劍南的酒，是江州這邊的酒坊釀的，你嘗嘗，看看能不能和劍南的比一比高下?！?br/>
    懷朗先向她行禮，爾后放聲大笑：“幸虧我機靈，找郞主討來這趟差事，不然就錯過縣主這里的美酒了！”

    燙好的酒送到廳堂，懷朗聞到酒氣眼前一亮，忍不住激動起來：“就是這個香味！”

    不提正事，先猛灌了半壺酒。

    其他幾個胡人幽怨地瞪他幾眼，嫌他放浪形骸。

    懷朗雖然私底下是個話簍子，到底還記得正事，知道九寧性子爽快，也不迂回，品過酒，直接道：“郞主說找縣主討一樣?xùn)|西?！?br/>
    “我曉得?！本艑幨疽忏曄s把封好的信遞給他，問，“二哥現(xiàn)在在哪兒？你們也過年嗎？”

    懷朗笑道：“常年在中原行走，我們當(dāng)然也過年，正旦前商隊的人會結(jié)伴去觀看儺戲和送社?！?br/>
    雖然連年戰(zhàn)亂，但江州和鄂州還算太平，尤其是和兵荒馬亂的北方相比。每年年底元旦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上到官宦豪族，下到黎民百姓，這幾天都會齊聚一堂，辭歲迎新，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世道早點太平。

    元旦前后，城里會有熱鬧的儺戲表演，屆時萬人空巷，全城老百姓匯聚至長街前慶祝新年，通宵達旦，徹夜不息。

    鄉(xiāng)間則有送社儀式，十里八鄉(xiāng)的百姓全部參加，一個都不落下。

    懷朗以為九寧想請周嘉行回周家過年守歲，怕她提起這個話題讓周嘉行怒，委婉暗示：“領(lǐng)那天要去城中參加聚會，郞主也去?！?br/>
    “聚會？”九寧蹙眉，“在鄂州？”

    鄂州如今可不太平，已經(jīng)被周圍的幾大勢力牢牢包圍，只等下嘴咬下袁家這塊肥肉。

    懷朗不肯多說，笑道：“縣主不必擔(dān)心郞主的安危，我們行走這么多年，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事?！?br/>
    他既不想說，九寧也不會追著問，說了些閑話，懷朗告辭離去。

    走之前留下一只匣子，“郞主親自挑的，縣主要是喜歡，下回我再多帶些來。”

    九寧打開匣子，眼前一片寶氣浮動，一匣子花花綠綠的各色波斯寶石在漫進屋內(nèi)的日光下折射出一道道閃爍的華麗光線。

    “哈！”她眉開眼笑，“替我謝過二哥?！?br/>
    有個大方的哥哥真不錯！

    之前她還腹誹，周嘉暄叫她寫信給他，他卻不回信，看在這些寶石的面上，就算啦。

    ……

    懷朗幾人離了刺史府，東拐西拐，甩掉身后的尾巴。

    走到一家胡餅肆前，懷朗掏錢買了幾包胡餅，指指幾個屬下：“你們幾個去永安寺，你、還有你和我去田莊。不管查到什么都要記下來，記住，回去以后不要泄漏消息，郞主的規(guī)矩，你們都記得？”

    最后指一指剩下的那人：“你把縣主的信帶回去給郞主，必須親手交給郞主?！?br/>
    屬下們應(yīng)喏。

    一行人就此分開，一隊上山，一隊去郊外。

    ……

    目送懷朗幾人離開，九寧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來管事問：“永安寺的雪庭師父知不知道我前些時不在江州的事？”

    周家對外宣稱九寧前些時日出遠門拜訪親戚去了。

    管事愣了一會兒，道：“沒聽見說，雪庭師父身份尊貴，一直待在寺中翻譯佛經(jīng)?！?br/>
    九寧想了想，回書房找出灑金花箋紙，抄了幾句佛經(jīng)在上面，吩咐管事和周府的年禮、供奉一起送到永安寺去。

    她回江州以后打聽鄂州張家，聽到一個好消息：張家的四娘已經(jīng)安全回家。當(dāng)然張家也沒公開說他們家的小娘子被馬賊擄走了，只說四娘病了去鄉(xiāng)下住了一段時間，最近病好回鄂州了。

    懷朗剛才閑聊時說起這事，九寧想起雪庭是她表舅，過年寺里給她送了平安符，按理應(yīng)該給他報一聲平安。

    雖然雪庭肯定不知道她失蹤的事……就當(dāng)做給他拜年好了。

    ……

    兵貴神。

    周都督這次只帶三千人去襄州占便宜，他的算盤打得叮當(dāng)響，最好能趁所有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之前搶了就跑。

    于是連自己人都沒覺時，周都督已經(jīng)帶著人馬悄無聲息離了江州。

    九寧作為周都督最寶貝的孫女，是少數(shù)幾個知情人之一。

    她照舊天天去正院請安，在里頭待上半個時辰才出來，讓外人以為周都督仍在府中。

    這日她去練騎射，看到十一郎他們累得像條狗一樣趴在箭道長廊里喘氣，想起招兵的事，找來阿大。

    阿大欲言又止。

    九寧已經(jīng)開始練準(zhǔn)頭了，射出一箭，低頭從竹筒里抽竹箭的時候，道：“招幾個就是幾個，你如實說罷。”

    阿大羞愧道：“縣主……一個都沒招到?！?br/>
    九寧：……

    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公開招部曲肯定不如十一郎他們順利，但她沒想到一個肯投到她麾下的都沒有！

    難怪這幾天十一郎他們看到她就趕緊跑，跑不了就打哈哈，就是不說正經(jīng)話，原來是怕她難堪，故意躲著她。

    九寧看著對面的箭靶，搭弓射箭。

    咻的一聲，竹箭在離箭靶幾尺遠的地方落下了。

    “好！”

    箭道前的一群少年郎立刻放下手里的硬弓，拍掌叫好。

    阿大目瞪口呆：郎君都眼瞎嗎？他們沒看到縣主那支箭連箭靶都沒射中嗎？！

    “九娘，你今天又比昨天進步了許多！”十一郎揉揉肩膀跳起來，笑嘻嘻湊到九寧身旁，“明天練完，我們?nèi)ザ冯u場吧？”

    說著低頭對手指，目光哀怨，“咱們家好久沒贏了?！?br/>
    九寧繼續(xù)彎弓搭箭，“我不是把將軍和小黑借給你了嗎？”

    “小黑只聽你的，你不在，小黑就撲閃著翅膀飛來飛去，咯咯咯咯叫個不停，換了誰都不好使！還得你親自出馬！”

    周圍的少年郎們?nèi)珳惲诉^來。

    “對，九娘，還是得你出山才行吶！”

    九寧掃一眼周圍的堂兄弟們：“是不是你們沒照顧好將軍和小黑，它們才會怯場？”

    少年郎們忙賭咒誓，表示他們把將軍和小黑當(dāng)菩薩一樣供著，吃得好，住得也好，每天四五個僮仆伺候，絕沒有虐待它們！

    九寧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

    少年郎們垂頭喪氣。

    九寧道：“明天我沒空?！?br/>
    十一郎狗腿地幫她遞箭，圍著她打轉(zhuǎn)，說：“明天你要去參加溫家的賞花宴？溫小郎最近還在說你的壞話，你不要理會他！”

    “關(guān)溫家什么事？我從不搭理溫小郎?！?br/>
    她只教訓(xùn)溫小郎，絕不和溫小郎多話。

    十一郎松口氣，拍拍胸口，眼看九娘越長越大，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招人，作為從兄，他得把妹妹看好了！

    九寧對準(zhǔn)箭靶，道：“明天我親自去招兵的地方看看，這些天一個報名的都沒有?！?br/>
    十一郎呆了一呆，臉上騰地紅了，大喊一聲：“不行！”

    九寧瞟他一眼，“為什么不行？”

    “那里都是男人，從來沒有女人去……你去了不好。”

    十一郎聲如蚊吶。

    九寧輕哼一聲。

    十一郎知道她這是打定主意非要去，心中暗暗叫苦，一面覺得那種地方不是女人該去的，一面又覺得應(yīng)該支持九娘。

    天人交戰(zhàn)了一陣，握緊雙拳，目光炯炯，一臉視死如歸的堅毅：“我陪你去！”

    “不用，你忙你的?！?br/>
    九寧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十一郎有些泄氣，囁嚅道：“我不會像大郎那樣罵你，我就在一邊保護你?！?br/>
    九寧輕笑，“十一哥，我一個人也可以。你每天要忙你的事，不用管我，我要是真遇到麻煩了，會找你幫忙的?！?br/>
    十一郎立刻轉(zhuǎn)憂為喜，“說好了啊，要是有人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號！”

    說得好像他的名號能管用一樣。

    九寧笑笑不說話，手上一松，竹箭彈出，這一次仍然在離箭靶很遠的地方落下。

    她抿緊唇，接著練。

    ……

    第二天凌晨，九寧起了個大早，一頭烏黑亮的墨盤成簡單的男式髻，卻沒有和男人一樣戴冠或是戴幞頭，而是簪了一柄金筐寶鈿海馬葡萄紋金插梳，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裝飾，眉間飾海棠形翠鈿，穿鴨頭綠蹙金暗紋翻領(lǐng)窄袖錦袍，腰束革帶，腳踏羅皮靴，手執(zhí)軟鞭，騎馬出行。

    阿大幾人鞭馬緊隨在她身側(cè)，簇擁著她去軍營。

    軍營駐扎在城外，他們?nèi)サ牡胤绞切卤杏?xùn)練的一處營地。

    營地的將官遠遠看到大道上紅塵滾滾，一行人浩浩蕩蕩飛馳過來，還以為是周家子弟到了，正詫異今天怎么這么早，看清前面一匹雪白駿馬上的人是都督膝下最疼愛的縣主，嚇了一跳，奔出營地相迎。

    “縣主怎么來這種地方？”

    九寧勒馬停下來，放慢度，問：“都督的手令，你們都看過了？”

    聽她稱呼周都督為都督而不是祖父或者阿翁，幾名將官心里一個咯噔。

    “縣主，這里全是大男人，而且是一幫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其中一個年輕將官道，“他們?nèi)谴罄洗?，從來見過貴人，您還是移步回城吧，免得他們沖撞您?！?br/>
    “不礙事?！本艑幣呐难┣虻鸟R脖子，道，“既然你們都看過手令，就該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用不著攔我。我已經(jīng)熟記營地的規(guī)矩，要是我做錯了什么，你們只管指出來。其他的不要多管。”

    說話間，馬已經(jīng)走到營地前。

    將官們小聲商量。

    周都督過話，他們不敢陽奉陰違，原以為敷衍過去就算了，沒想到縣主本人來了。得罪縣主，都督肯定會怪罪，既然縣主非要和十一郎他們一樣參加比試，那是周家內(nèi)部的事，和他們無關(guān)，他們只需要注意不讓新兵沖撞縣主就行。

    將官們作出決定，立刻轉(zhuǎn)變態(tài)度，撥馬掉頭：“縣主，請?！?br/>
    這時候天還沒大亮，冬日天亮得晚，四野暗沉，放眼遠望，積雪已經(jīng)化盡，露出原屬于群山峻嶺的蒼青之色。

    唯有山谷密林間偶爾閃過一抹殘留的新雪痕跡。

    一條溪澗靜靜流淌而過，溪水清澈見底，岸邊荒草離離。駐扎在溪水邊的營地非常簡陋，數(shù)百座帳篷點綴在一塊平坦寬敞的平地間，最東邊是校場，校場周圍插了許多不同顏色的旗幟，正迎風(fēng)獵獵飛揚。

    校場也是球場——這是十一郎告訴九寧的。

    到了地方，九寧下馬。

    阿大幾人忙活起來，架起一條長桌，旁邊豎起代表九寧的小旗，然后搬來幾張胡床，請九娘坐下，又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盤冬藏的果子送到她跟前。

    接著他們也坐下。

    然后就等著新兵們主動過來報名。

    天邊漸漸泛白，十一郎他們66續(xù)續(xù)趕到營地，現(xiàn)坐在長桌后的九寧，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九娘，你來這里做什么！”

    少年郎們大吃一驚，勸她回去。

    九寧不耐煩地擺擺手：“兄長們忙你們的去吧?！?br/>
    眾人知道勸不動她，面面相覷，還沒想好怎么辦就被各自的副手勸走了，他們不是來玩的，到了時辰必須去將官那里報道，不然要挨棍子。

    九寧算是已經(jīng)報道過，坐在營地入口處，遙望場中來來回回的新兵。

    “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鈦韴竺?？?br/>
    阿大和阿二對望一眼，支支吾吾道：“他們太瘦了，連刀都扛不起來。”

    九寧微笑：“你們實話實說，別打岔，是不是因為他們瞧不起我是個小娘子？”

    四個護衛(wèi)都低頭不做聲。

    九寧拍拍手，拈起盤中果子，滿不在乎道：“沒事，以后還有比這更難堪的，我既然來了，心里早就有數(shù)，你們也用不著藏藏掖掖，有什么說什么?！?br/>
    想當(dāng)年她刺殺大將軍的時候，幾百個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圍著她，大罵她是妖女，她眼皮都沒眨一下，手里的劍毫不猶豫地往前一送。

    要不是她太倒霉了竟然在關(guān)鍵時刻崴了一腳，那一世她不用半年就能完成任務(wù)。

    可惜她不記得大將軍最后是怎么死的，氣人。

    九寧說話時，朝陽剛好從云層背后探出半個腦袋，一束燦爛光輝透過云層照下來，籠在她身上。

    她間的金梳背和身上的錦袍都在日光照射下閃閃光，眉眼間比平時多了些雍容。

    阿大幾人不禁看呆了。

    他們從她平淡的語氣中聽出她的決心，起身拱手行禮：“屬下謹(jǐn)記在心?！?br/>
    等了大半天，還是沒人來。

    九寧不急，阿大他們卻急了，他們不忍心看她失望。

    正愁著呢，兩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在一旁觀望了一陣，走到他們的長桌前：“你們招兵？”

    “對！招！”阿大激動得語無倫次，“你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中可有父母親人？”

    兩個少年一一答了。

    阿大連忙回頭，憨厚的臉上擠滿笑：“縣主，招著人了！”

    九寧面無表情，站起身。

    “你們兩個?！彼钢干倌辏笆鞘焕山心銈儊淼陌?？”

    兩個少年立刻變了臉色，垂下頭不說話。

    “行了，你們回去吧?！?br/>
    九寧朝遠處的十一郎做了個回去找他算賬的手勢。

    躲在角落里的十一郎干脆走出藏身的地方，一顛一顛跑到九寧跟前，“我這不是在幫你嘛！”

    “多謝你，不過我暫時不需要。”

    十一郎覺得自己很委屈，搬了張胡床和九寧的并排放在一起，陪她一起坐著等。

    不一會兒，營地外忽然傳來鬧哄哄的嘈雜人聲。

    似乎起了什么騷亂。

    十一郎立刻蹦了起來，手搭在額前遙望。

    “??！九娘，你大哥來了！”

    九寧微微蹙眉。

    周百藥和周嘉言父子倆挨了周都督一頓打，強撐著不讓人攙扶，自己走回去，回到房間后立馬趴下了，周百藥一直躺到現(xiàn)在還沒起來，周嘉言年輕，又挨得比父親少，已經(jīng)好了。

    今天周嘉言過來招兵。

    兵營的新兵們也有自己的小算計，跟著其他房的郎君肯定不如跟著周都督的嫡長孫有出息，見周嘉言騎馬來了，紛紛迎上前，搶著保命，免得晚了錯失上進的大好機會。

    周嘉言還沒下馬，五十人就招齊了。

    還有更多的人圍在周嘉言的馬旁邊，苦苦哀求再多收幾個，他們都愿意跟著周嘉言。

    周嘉言坐在馬背上，前后左右簇擁著進了軍營。

    路過九寧的長桌前時，他居高臨下，紆尊降貴般地瞟幾眼她，嘴角挑起，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譏諷。

    阿大幾人冷哼。

    十一郎心里捏了把汗，悄悄看一眼九寧。

    九寧沒說話。

    走過去的周嘉言突然回頭，“九娘，你怎么一個人都沒招到？我這里都是人，收都收不完，不如送你五十人使喚?！?br/>
    氣氛凝滯，劍拔弩張。

    新兵們隱隱約約知道周嘉言和他的異母妹妹不和，見狀沒敢吭聲，全都退回到周嘉言這一側(cè)，生怕被他送給九寧。

    周嘉言嘴角一勾，笑得更肆意。

    “用不著你操心。”九寧道。

    似乎是氣話，但她說得很平靜，沒有惱羞成怒，只有厭煩。

    周嘉言冷哼一聲，掉頭走遠。

    阿大滿面愧疚，搓了搓手，道：“縣主，都怪我們辦事不力，沒能幫您招到人手?！?br/>
    九寧搖搖頭，問：“新兵們里有沒有認(rèn)字的？”

    一旁的十一郎插話進來說：“大多數(shù)不認(rèn)字，認(rèn)字的太少，早就被搶光了?！?br/>
    “不認(rèn)字也沒事，長耳朵就成。”九寧道。

    命阿大去取來紙筆，下筆一揮而就，寫了份招兵啟事。

    阿二把啟事貼在營地的布告欄上。

    很快就有人圍上來詢問啟事上寫了什么。

    阿二道：“縣主招兵，每月可以拿一千錢，也可以換成糧食，大米三十斗，供衣裳、武器，一天三頓飯，兩頓干的，一頓有炊餅吃！”

    頓時一片嘩然。

    新兵們議論紛紛，當(dāng)兵只需要管飯，縣主竟然給錢？而且每月一千錢，換成大米是三十斗，太平盛世米只要三文錢一斗，現(xiàn)在世道艱難，米價暴漲，長安的米價曾一度高至幾百錢，縣主每月給三十斗大米，一個壯勞力能吃五個月！

    “是真的嗎？縣主不會是哄我們玩的吧？”

    “我覺得一定是騙人的，縣主哪是在招部曲，明明是在辦過家家酒！”

    “縣主能保證嗎？”

    “真的大米？這么多？縣主哪來的糧食？”

    新兵們連連問。

    有好奇的，有覺得不可置信的，有嗤之以鼻的，有大聲質(zhì)問的，也有人真的動搖了。

    阿二充耳不聞，繼續(xù)道：“縣主是貴人，招部曲不問出身，不管其他，不過有一點，必須守規(guī)矩，否則軍法處置！”

    這時代驕兵刺頭一直是困擾各大軍將的難題。下手懲治吧，那些跋扈老兵立刻能陣前倒戈，幫著敵人打自己人，所以治軍不能太嚴(yán)。但這么做只會繼續(xù)縱容驕兵，助長他們的氣焰。

    九寧不懂軍事，不可能帶兵打仗，唯有靠規(guī)矩來束縛部曲，確立威信。以免招來一群刺頭。

    軍法處置可不是說說而已，那是要掉腦袋的。

    一個小娘子竟然敢說這樣大口氣的話，一眾新兵沒當(dāng)回事，哈哈大笑。

    阿二也不多說，貼好告示，回長桌前復(fù)命。

    有幾個感興趣的新兵跟著他一起過來，不過還是不能下定決心，問東問西，就是不肯畫押。

    九寧叫住阿二，“還沒檢查，不能入選。”

    新兵們一愣。

    阿二忙謝罪，帶著幾個新兵走到一邊，仔細檢查，指指其中一人，搖搖頭，告訴他不符合要求。

    縣主給出這么好的待遇，自然要挑最好的新兵，寧缺毋濫！

    新兵們被唬住了，他們不想聽一個女人的號令，所以瞧不起縣主，沒想到縣主也瞧不起他們，人家只要最好的！

    這下子更多的人反而非要來試一試。

    阿大幾人一個個仔細檢查，絕不敷衍，符合要求的可以通過，然后把規(guī)矩一條一條講給他們聽，能遵守的就留下，不能遵守的即使符合要求也不要。

    幾個身強體壯的新兵不樂意了，他們因為每月糧食而心動，愿意放下成見跟隨縣主，縣主竟然還要他們守規(guī)矩？

    其他郎君都沒這么多條件！

    幾人聯(lián)合剛剛通過檢查的人和阿大談條件，他們愿意遵守營地的規(guī)矩，縣主不能額外再添新規(guī)。

    “如果縣主愿意通融，我們都愿意跟著縣主！”

    言下之意，縣主不通融，那他們就不報名。

    阿二面無表情：“免談?！?br/>
    新兵們對望一眼，抬腳走開。

    要不是看在糧食的份上，他們才不會過來!

    一名刺頭對其他人道：“縣主肯定招不滿五十人，你們看著吧！等會兒他們會求著我們?nèi)竺??！?br/>
    其他人也這么想，跟著一起離開。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長桌，轉(zhuǎn)眼間又冷清下來了。

    十一郎觀望了一陣，勸九寧不要這么較真：“能招滿五十人就好了，你定那么多規(guī)矩做什么？”

    九寧咔哧咔哧吃果子，“當(dāng)我的部曲，就得守我的規(guī)矩?！?br/>
    十一郎搖搖頭，“那你得到猴年馬月才能招滿五十人?！?br/>
    九寧笑意盈盈：“這里招不到，還有其他地方的，以后這些部曲會成為我的私兵，我想從哪里招人就能從哪里招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錢?！?br/>
    十一郎捂臉跺腳，他們這些小郎君做什么都得朝長輩伸手討錢，九娘不一樣，周都督不許別人碰她母親留給她的陪嫁，還給她討了封地，她比周家的每個人都要有錢得多！連周刺史都沒她出手闊綽！

    九娘一定是故意氣他的，一定是！

    就在十一郎酸溜溜嫉妒九寧的小金庫時，幾個少年靠近長桌，小聲問：“真的給糧食嗎？”

    阿二點頭。

    少年們欣喜地對望一眼，“我們愿意給縣主賣命！只要給吃的！”

    阿二問：“你們想好了？到了縣主麾下，就得守規(guī)矩，如果誰違反規(guī)矩，要軍法處置?！?br/>
    少年們拼命點頭，生怕阿二不招人了，“我們守規(guī)矩！”

    說著齊聲強調(diào)：“只要給吃的！”

    “一定給吃的?！?br/>
    阿二笑道，帶著幾個人去檢查，勉強都合格，于是讓他們畫押。

    九寧拍拍十一郎的肩膀，指指那幾個少年：“看，十一哥，他們以后就是我的人了?！?br/>
    十一郎撇撇嘴，“你給那么多糧食，他們當(dāng)然愿意跟著你。”

    頓了一下，擔(dān)憂地問：“萬一他們不是真心跟從你，只是想要糧食呢？”

    九寧瞥他一眼，道：“只要他們守規(guī)矩就夠了。”

    真心難得，她又不是找相公，只是找屬下而已。

    在糧食的利誘下，越來越多的人主動報名。

    阿大和阿二沒有放松要求，每個人都先檢查一遍，確認(rèn)他們聽懂所有規(guī)矩的要求并且表示愿意遵守，才讓他們畫押。

    很快就湊夠四十人。

    又有人過來報名，阿大和阿二拿不定主意，請九寧定奪：“縣主，是個胡兒。”

    胡兒就是胡人。

    九寧站起身，阿大和阿二跟在她身后。

    一個少年杵在長桌前，聽到腳步聲，撩起眼皮看過來。

    九寧怔住。

    少年年紀(jì)不大，瘦瘦高高的，像條長竹竿，一雙狹長的鳳眼，看人的時候明明沒什么表情，卻給人一種眼波含情的感覺。

    頭勉強扎成髻，亂糟糟的，可以看得出絲根根帶卷。

    這少年五官更像中原人，不過和周嘉行一樣是卷。

    九寧出了一會兒神，想起周嘉行把卷梳成辮子披滿肩頭的樣子，眉眼微彎，笑出一對梨渦。

    少年盯著她，目光灼灼。

    阿大小聲問：“縣主，收下他嗎？”

    “他符不符合要求？愿不愿意遵守規(guī)矩？”

    “符合要求，他也說愿意遵守規(guī)矩，不過他是胡兒，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怕收下他會是個麻煩?！?br/>
    九寧果斷道：“那就收下?！?br/>
    阿大應(yīng)是，招手讓少年畫押。

    招滿五十人后，九寧打道回府。

    接下來練兵的事情交給阿大他們，她回府吩咐管事為新兵準(zhǔn)備衣物、武器和允諾過的糧食。

    “告訴佃戶們，他們家中有愿意當(dāng)兵的，可以跟著一起操練，誰家中一人當(dāng)兵，可以分一塊地，永不收租錢?！?br/>
    管事們大驚：“永不收租錢？！”

    九寧點點頭。

    部曲不是隨便說練就能練出來的，所以必須先從新兵里拉人，這五十人是精銳，然后把愿意追隨她的其他人也編成隊伍，他們有土地為牽絆，必定更為忠心，這一部分人將護衛(wèi)她的安全。

    管事們想要反對，不過九寧之前說過不會動現(xiàn)在她名下的地，所以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反對，只能勸九寧再三思。

    九寧笑道：“諸位叔伯跟著我母親從長安逃出來，北邊是什么情形你們都是親眼見過的，這個世道，多養(yǎng)些部曲才能保證安全?！?br/>
    管事們沉默下來。

    他們是崔家的奴仆，見識過崔家最鼎盛時期的繁華風(fēng)光。那時候府中來往的都是王侯公卿，累世積攢下的財富和聲望，天下人為之折腰。他們這些奴仆手上的賬目出入動輒就是幾千畝地，哪像現(xiàn)在，必須龜縮在江州一地才能求得片刻安寧。

    當(dāng)年娘子帶著家財南逃，要不是遇上周都督、和周都督做了交換，這些東西早就被亂兵搶劫一空。

    九娘說得對。

    亂世之中，有忠心的部曲護衛(wèi)，無疑更安全。

    ……

    九寧每天忙得團團轉(zhuǎn)，直到周嘉暄問起她看儺戲的事，她才意識到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正日。

    “阿兄想去看儺戲？”

    周嘉暄揉揉她頂，“去年答應(yīng)過你，說好今年帶你去看儺戲，你忘了？”

    九寧嘿嘿笑了一會兒，皺眉道：“阿兄你的傷還沒完全好，今年就不去了，儺戲每年都有，明年我們一起看。”

    周嘉暄扶著床欄慢慢站起身，“無事，我躺了這么久，渾身骨頭酸，出去走走也好?！?br/>
    九寧把郎中叫過來，問他周嘉暄能不能出門。

    郎中笑道：“當(dāng)然可以，郎君的傷已經(jīng)好了，只要不上馬打球就行?！?br/>
    九寧這才放心，讓管事送來儺舞的面具，自己挑了一個，指指其他幾個，“阿兄，你喜歡哪個？”

    周嘉暄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選，最后選中了一張青色的。

    “這個顏色很配阿兄?！?br/>
    九寧說，她自己挑的是紅色。

    周都督不在府中，府里守歲的活動都是周百藥和周嘉言主持，九寧一概不去，周百藥現(xiàn)在就當(dāng)她不存在，也不管她。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日光透過重重幔帳照進寢房，看著讓人覺得心眼開闊透亮。

    下午，府里正廳飄出絲竹之聲，周百藥在宴請賓客。

    九寧忙完，換了身裝束。

    銜蟬進來稟報事情：“今天使君過來了，問縣主能不能去宴席露露臉?！?br/>
    九寧搖搖頭，“我要和三哥出去看儺戲。”

    銜蟬出去回話。

    九寧坐在鏡臺前，舉起一面小銅鏡，照髻后面的釵，“今天宴請的是哪家？”

    周刺史一般不會出面招待客人。

    銜蟬道：“備的是齋菜，好像來的是慧梵禪師。”

    九寧啊了一聲，“雪庭師父也在席上？”

    要是雪庭來了，再忙也得去見一見。

    銜蟬搖搖頭。

    “那算了?！?br/>
    九寧繼續(xù)攬鏡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