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他，“當(dāng)心人家以為你兩年取個新老婆?！?br/>
    陸豐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中國現(xiàn)在不是流行男人再取次數(shù)越多身價越高嗎？做做樣子也好啊?！边@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特的虛榮心。

    這時，我的手被人拉住了。我轉(zhuǎn)過頭，碰到海燕的目光。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也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突然，好像有一陣風(fēng)從心里某個角落吹過來，像汽車將來未來時漆黑的隧道里夾著滾滾車聲的那一陣風(fēng)。我能感覺到，有一個問題，雖然誰都還沒開口，但離我們是越來越近了。盡管還不知道是哪一條線的車，能不能去得了目的地，有車總比沒車好。

    八月份，一個項目收尾，經(jīng)理弄到一筆錢，組織幾個基層部門的人一起去喝酒。公司部門現(xiàn)在很流行的活動，其實不過就是跑去看看風(fēng)景，搞點活動，喝幾杯當(dāng)?shù)禺a(chǎn)的酒而已。本身并不太稀奇，可這一次大家趨之若鶩，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會有下一次機會。

    那是一個星期日，早上我有點睡過頭，借海燕的車在路上又碰到堵車，等到場地，露臺前的停車場已經(jīng)停滿了車。這個地方我來過兩次，知道假如這里沒有車位就要一直繞到后面的另一個停車場再走下來，于是我一連轉(zhuǎn)了兩圈，希望找到一個空位。

    終于，我在一個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個空車位，可是對面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另一輛車也朝它開過去，離得比我近，眼看就要轉(zhuǎn)進去。我恨恨地念了一句倒霉，正要掉頭，那輛車卻突然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車?yán)镆粋€戴墨鏡的男人示意我用那個車位。我喜出望外，以為碰到哪個有風(fēng)度的女同事，立刻開過去。兩輛車緩緩擦過，我隔著玻璃朝他笑笑，笑容卻僵在臉上。因為，那個人竟然是吳麗。

    她來溫州參加一個會議。她們公司是主辦方之一，在會議最后一天邀請一些有長期關(guān)系的客戶來這兒活動。這里有兩個嘗酒的大廳，我們包了一個，她們包了另一個，難怪停車場那么擠。

    我心不在焉地應(yīng)酬了一會兒，就到露臺上去，她正好站在那兒，而且是一個人。我在離她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看著她，不知該往臉上擺什么表情。她對我微笑，很大方地說：“你好。”

    吳麗穿一件米色襯衫，胸口有她們公司的標(biāo)記，很配那條褲子。一年沒見，她白了一點，也更精神了。她把頭發(fā)剪得很有女人味，還用發(fā)膠定型，使之一絲不茍，腦門前幾乎根根直豎。現(xiàn)在很多女人留這種發(fā)型，挺好看，但她“怒發(fā)沖冠”，卻讓我心里生起一份莫名的難過——阿文再不可能把她的頭發(fā)弄亂了。

    我們開始聊天，名副其實是聊“天”，我們從溫州的食品聊到杭州的食品，再從杭州的食品聊回溫州的食品，待所有與食品有關(guān)的事情都聊完，終于不可避免地要回到“人”。

    “你不如把頭發(fā)再剪短一點?！蔽艺f。

    她笑笑，把聲音壓低一點，“你們公司還好吧？前一陣子我在電視上看到好像又裁員了。”

    “好，裁歸裁，至少現(xiàn)在還能跑來喝酒，”我抿了一口酒，“這酒怎么這么酸？”

    “溫州的紅酒都偏酸，”她也抿了一口，“你等一下?！?br/>
    她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加雪碧的酒，這樣喝效果會更好?！?br/>
    我們把雪碧打開倒進酒里，果然可口多了。

    “人家看見會不會笑我們？”

    “笑什么，這樣明擺著味道好多了。要是在家里，我會直接往里面加糖。”

    “土包子?！蔽摇班圻辍币宦曅Τ鰜恚瑩u搖頭，又喝了一口攙雪碧的酒。抬起頭，發(fā)現(xiàn)她凝視著我，眼光很溫柔，里面有一些東西，像酒一樣讓我感到微微的眩暈，本來想說什么都忘記了。我們默默地各自喝酒，過一會兒，她突然問我：“你結(jié)婚了？”

    我吃了一驚，抬頭看她，她正盯著我右手無名指上那個“戒指”。那個戒指，最早是海燕上次買給我的，后來我還給她，再后來重歸于好，她又還給了我。我就把它戴在右手無名指上。

    我說：“這是個玩具。”我一面說一面黯然地想該怎樣告訴她我又和海燕在一起了。

    她笑笑，“我還以為你和燕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呢?！?br/>
    我望了她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你怎么知道……”

    “噢，上次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是她接的。她告訴我你們計劃今年結(jié)婚，準(zhǔn)備去巴黎度蜜月?！?br/>
    “海燕？”我叫起來，杯子里的酒差點潑出來，“她說我們要結(jié)婚？”

    吳麗看看我，臉上的表情介于詫異和尷尬之間，好像在說：“難道不是嗎？”

    “她……她還說什么？”

    “她還說你很忙，經(jīng)常八九點鐘下班?！?br/>
    “還有呢？”

    “還有，她說你們圣誕節(jié)去哪個什么地方我忘記了，然后我們就隨便聊了一會兒?！?br/>
    我呆在那里，腦子里像有本日歷，一頁一頁飛快翻回去年。那個時候，我剛剛給了海燕我公寓的鑰匙，她有時下了班就直接過來，我們一起吃晚飯。那一段時間，我比較忙，經(jīng)常到家時她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了，難道？

    不錯，公司是很忙，我經(jīng)常要八九點鐘才下班，去年圣誕節(jié)我們的確去滑雪，但是，但是，誰說我跟她今年要結(jié)婚的呢？

    自從幾個月前和她一起看見那張老掉牙的結(jié)婚證書之后，我的的確確開始想，就這樣把名字和她寫在一起，或許就是我需要的幸?！腋＿@個東西，看不見摸不著，沒有經(jīng)歷過，事先怎么會知道呢？我甚至想，假如她提出結(jié)婚，就答應(yīng)吧?？墒牵缭谌ツ?，她怎么就未卜先知了呢？

    那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海燕做了一件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一句謊言夾在好幾句真話當(dāng)中，變得像真的一樣，換了我是吳麗，也會相信。然而，說那是謊言，好像也不完全正確，她不是在我家接我的電話嗎？我們不是一起出去度假嗎？我不是跟她上床嗎？

    我定定地看著吳麗，原來，她找過我的，只是我沒有接到那個電話。

    我木木地說：“我們還沒結(jié)婚。”

    “……那，有計劃嗎？”她有點意外，認(rèn)真地看著我。

    “暫時，暫時還不知道，”我又喝一口攙雪碧的紅酒，味道卻已經(jīng)不對了，又酸又苦，“你找我干什么？”

    她遲疑了一下，“也沒什么?！?br/>
    “真的？”我盯著她，一直看得她低下頭去。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看了好一會，才說：“講出來你不要笑我?！彼约合任⑿α艘幌?，淡淡地說：“當(dāng)時，我是想跟你說對不起?！?br/>
    “你有什么對不起我？”

    她舔舔嘴唇，“你跟我分手的時候說我不適合你，還說我沒有海燕好，當(dāng)時我一氣之下跑掉了，臨走之前還叫你去取她，后來想想實在混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其實……其實那天我去杭州，在路上就老在想你，好幾次恨不得馬上掉頭回去，又覺得那樣太沒面子?？上В彼嘈σ幌?，“等我明白過來，海燕又把你追回去了，那家伙真是無孔不入。現(xiàn)在我倒是承認(rèn)她比我強，她不是為了你到溫州來了嗎？我呢，有了臺階也不知道怎么下……”她搖搖頭，“這樣也好，讓我斷了念頭……不管怎么說，我都當(dāng)你們是朋友，結(jié)婚的時候……通知一聲?！?br/>
    吳麗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干，她眼睛里浮現(xiàn)過的剎那溫柔又不見了，換上一份親切，像是對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訴說從前犯過的錯誤，隨后泰然地一筆抹去“不提了”。

    我覺得喉頭發(fā)澀，嘴唇發(fā)干，喝下去的酒溶進血液一陣陣往腦門上涌。

    她輕輕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語似的說：“去年圣誕節(jié)前幾天，我和一個同事去一家公司看儀器，回程在車站大轉(zhuǎn)機，正好碰到車站發(fā)生緊急事件關(guān)閉，我們在那里等了幾個小時。現(xiàn)在想想也沒什么，但當(dāng)時亂糟糟的，大家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都很緊張。我那個同事的老公知道后急得要命，每幾分鐘給她打一次電話，問有沒有什么新的情況。到后來，她都有點煩了，我卻在旁邊越看越羨慕……我想，如果我們沒有分手，你大概也會那樣的吧……你一定也會那樣的……你以前對我那么好。”

    “后來呢？”

    “后來我心血來潮，給你撥了個電話過去。照說不應(yīng)該，就算我們沒分手，我也不愿意讓你擔(dān)心，可是那個時候，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還會不會擔(dān)心我?！?br/>
    “然后你沒等接通就掛掉了，對不對？”我盯著她問

    “我撥了號碼，又覺得很可笑。再說，要還是碰上海燕，我怎么說？”

    “那天我在家，是我去接電話的，你自己掛掉了，”我輕輕地說：“還有，我會擔(dān)心的?！?br/>
    她不說話。我低下頭，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好？”

    “沒什么不好，人總要往前看，我們都一樣。”她平靜的語調(diào)像冰水一樣慢慢澆到我心里。我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剛才那些話，為什么不早一點，或者，晚一點告訴我，或者索性不要告訴我？反正不該現(xiàn)在告訴我，現(xiàn)在告訴我，又加上一句“人總要往前看”，讓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她自己大概想通了，不在意了，于是和盤托出，了卻一樁心事，不去管人家想通沒想通，在意不在意。她好自私。

    “太陽出來了?！蔽艺f?！叭恕钡脑掝}聊得差不多了，只好又回到天氣上去，天氣總是比較容易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