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家上下也都知道馮俊成此行只算得上忙里偷閑,抽空回家省親，若非為茹茹認祖歸宗，他只怕根本不愿在江寧耽誤多日行程。

    這晚為馮俊成在花廳擺了踐行酒,馮老爺板著臉，訓(xùn)也訓(xùn)過，還在為和柳家鬧僵的親事與他甩臉。但也叮囑他回順天府后行事不要魯莽,說他現(xiàn)在說話辦事越來越不顧后果，早晚要因此栽個跟頭，屆時他就知道利害了。

    到底是獨子，不聽從安排也是他嫡親的兒子，總是盼著他好,盼他能有所建樹，這次因婚事一鬧,馮老爺也算作罷，他要是在順天府能有自己的造化,那就隨他去吧。

    老夫人和藹帶笑,“依我看,俊成明日動身前還是也到柳家辭個行,人家見不見你是人家的事,咱們禮數(shù)還得周到。”

    馮俊成頷首，柳若嵋人在廟里，要他去柳家辭行,無非是給柳老爺個拿他出氣，掙回面子的機會。

    這餐飯青娥不能上桌,茹茹哭鬧，吃了幾口也讓施媽媽抱走去尋她。

    桌上出奇安靜，待吃個八分飽,丫鬟端著水盆和巾子上來，主人家凈了手，才又齊刷刷退下去，再奉茶水上桌。

    董夫人咬一口脆梅，滿口甜絲絲的水果香氣，十分鮮爽，她想著茹茹，“這個小茹茹定喜歡吃，只是今日太晚了，蜜餞子壞她牙齒，明日等她來我屋里請安，我再拿給她嘗?！?br/>
    白姨娘在旁以帕障面，輕笑道：“我吃的這顆還帶著點酸，只怕要看到小家伙皺著小臉吐舌頭了?！?br/>
    董夫人偏身揭開裝脆梅的瓷罐，里頭果真大小各異，有的成熟些，有的還泛著青綠，婆子在旁道：“太太，這是去歲咱們自家梅子樹上結(jié)的果，封在灌里拿糖浸的?！?br/>
    老太太聽到這兒，也笑了，“咱們自家的果？那我也嘗嘗?！?br/>
    見桌上和樂融融，馮俊成卻不得不打破這氣氛，“娘，老祖宗，我想著明日便帶青娥母女一起離開，到時從浙江走，中途就不回來了?！?br/>
    “為何如此？”

    “圖個方便。”

    老夫人拿小簽兒插起梅子，卻沒遞入口中，轉(zhuǎn)而皺起眉，心知他無非是不放心將青娥留在家中，獨自到浙江去，不禁有些生氣，“俊成，這么做可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領(lǐng)青娥進門，我和你娘可曾說過你什么？又可曾苛待過她母女兩個？你娘打心眼里喜歡茹茹，這才多少天，你就打算這么把她帶走了？”

    董夫人應(yīng)和，“就是說，我滿心以為你是自己到浙江去，茹茹是留在這兒的。”

    馮俊成一下也不知該怎么說服她們，畢竟孩子一旦帶去順天府，下次和奶奶祖奶奶見面還不知道什么時候。

    馮知玉始終默不作聲，這會兒笑了笑，與眾人解圍，“叫茹茹上來問問她的意思不就好了？小孩子要是舍不得太太老祖宗，就叫她多住一陣子嘛。”

    董夫人得了救星，“就是，怎么不問問茹茹的意思，我還和她說好了，要給她做新衣裳，那料子才剛送去，裁縫都沒來得及給茹茹量體呢。”

    這下連馮老爺都有話講，“俊成，你這事辦得不對。你到浙江是為公事，帶著她們母女做什么？”

    如此派人去叫了青娥帶著茹茹上來，茹茹一手攥著半個窩窩，一手牽著青娥，眼圈還紅紅的，可見剛剛被青娥哄好。

    董夫人朝她招招手，“小茹茹，快來，奶奶有話問你?！?br/>
    “奶奶?！比闳阕哌^去，礙著董夫人貼一貼，董夫人霎時心都化了，攬著她，說什么都不肯和她分別，“我不管了，誰都別想從我身邊帶走茹茹。即便要帶她走，也沒有明天那么快的。要么，你也把我?guī)フ憬！?br/>
    青娥茫茫然舉目看向馮俊成，見他焦頭爛額，還有功夫暗暗發(fā)笑，其實這也不是什么難事，多留幾天就多留幾天，他去浙江走一圈充其量要個七天，那要是她不跟著，只怕五日他就能回來。

    于是她勾勾耳后發(fā)引來他目光，不看他，只扇扇眼睫，輕點了點下巴，示意他就這么答應(yīng)下來，再說下去，弄個不好又要生出矛盾。都要分別了，就不要生事了。

    其實馮俊成也只得答應(yīng)，“那好，多跑一趟就多跑一趟，我一人去浙江，回來接了她們再走?！?br/>
    這下皆大歡喜，馮俊成卻覺得對青娥不起，先頭說好早些帶她離開江寧，這下卻要放她獨自留在馮家。散了席，二人往鳳來閣走回去，他在袖子底下牽著她手。

    “這事是我不好，我本打算快刀斬亂麻，叫他們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

    哪成想茹茹在馮家那么受寵，一個二個都舍不得她。

    青娥卻不甚在意，“這有什么的，你娘我應(yīng)付得來，我瞧你家里也就你爹難打交道，但他也不稀得管我，你要擔(dān)心我，早點回來不就好了？”

    “就怕事情耽擱?！?br/>
    今夜月圓，照亮青石板路上濕濘的水漬，每走過一塊，像踏上面鏡子，馮俊成偶爾替青娥撥一下裙角，以防蹭到泥水。茹茹犯困已經(jīng)被施媽媽抱回去，這會兒二人身后只跟著王斑和紅燕。

    “什么事耽擱得了你？”青娥轉(zhuǎn)過身面朝他走，笑吟吟的，半點不擔(dān)憂，“只要你也想我，不就什么難事都能迎刃而解了，你‘嗖嗖嗖’幾下忙完該忙的，回來接了我，不就好了？”

    “我‘嗖嗖嗖’幾下？”

    她唇畔那點小巧的梨渦瞧著比脆梅酸甜，叫馮俊成兩腮生津，不由朝她快走兩步。

    她見狀故意要跑，往后退得急了些，叫石板絆到腳后跟，沒站穩(wěn)，被掣進馮俊成的懷里。

    她順勢攀上他后背肩胛，不肯撒手了，安穩(wěn)地挨著他胸膛，“我不怕，你放心去，我從來沒有這么安心過。你眼下抱著我，我便覺得這就是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了?！?br/>
    她話音輕輕的，像伴著晚風(fēng)盛著月色而來的一寸星光，照亮了馮俊成心上每一個角落，“少爺，我離不開你了，這可怎么辦？”

    馮俊成將她打橫抱起，掌心有點發(fā)汗，卻更燙了。

    “剛巧我也不準(zhǔn)備再放你跑走?！?br/>
    “哼?！鼻喽饍赡_踢一

    踢，眼睛亮晶晶望著他，“我就知道你那紙契約憋著壞呢，等五個月一到，我還不清你的情，你預(yù)備怎么處置我呀？”

    馮俊成拿眼覷她，“你不是信誓旦旦說能還清?。吭趺催@就又還不清了？”

    “你可真記仇！你就說怎么處置我嚒！”

    馮俊成走到門前俯身在她唇上啄了一記，提膝將門頂開，輕車熟路去往內(nèi)室。進了屋，沒有月光反而更黑，青娥也越加肆無忌憚，哼哼唧唧環(huán)著他頸子，挺身在他頸窩又親又啃，嘗到一點汗津津的咸。

    二人眼睛都還未習(xí)慣屋子里的黑，因此聽覺和觸覺都格外敏銳，她曉得他怕癢，拿舌頭不夠，還要拿尖牙刮蹭，聽他吸氣吐納，心里格外快意。

    馮俊成偏頭去躲，近乎用的是氣聲，“出過汗?！?br/>
    “你身上什么味道我沒有嘗過？”說罷，捧過他臉，眼睛盯住他，舌尖勾過唇角，咂咂嘴，哪有半點知羞的樣子。

    那點舌尖在夜色下泛著晶瑩光澤，像顆可口的甜果，待人采擷，卻轉(zhuǎn)瞬被吞入她自己口中。

    她才不怕明早上

    董夫人的敲打，青娥觸到他肋下跳動的脈搏，對他懇求，“我要這個。”

    馮俊成自詡意志堅定，在她面前早就潰不成軍，沉沉問她，“怎么給你？”

    “少爺想想辦法?！鼻喽鸸粗鳖i往后倒，雙雙跌進了撣得蓬松的被褥。

    后夜里青娥沒有飲酒卻有些醉了，眼下泛著紅，昏昏沉沉扭臉撞進個“銅墻鐵壁”，蹭亂了額前發(fā)，馮俊成還沒睡，支著胳膊側(cè)躺，借月?lián)荛_她汗?jié)竦乃榘l(fā)，輕輕點點她鼻尖，又點點她的梨渦。

    輕笑了笑，挨著她躺下。

    翌日早，他動身浙江，睡夢里的青娥被窸窣穿衣的動靜吵醒，坐起身掀簾急著找他，見他穿戴整潔站在錦屏下洗漱，紅燕遞過巾子，見青娥拉開床幃，避開眼去。

    青娥朝他伸手，笑著與他威脅，“五天，就五天，你去五天不回來，我可就不等你了?！?br/>
    馮俊成走過去握著她手，十指自然交握，答應(yīng)她盡快。

    茹茹被施媽媽叫醒，從耳房里跑出來，要闖青娥床帳，被馮俊成一把撈起來抱在懷里，對著肉乎乎的小臉蛋香了又香，香得茹茹縮脖子直笑。

    “我也香香大老爺?！比闳阈∈峙踔T俊成的臉，撅起嘴巴親一親，馮俊成緊閉著一只眼，拿臉湊過去，都像是用盡力氣似的。

    “好了，我去老祖宗和爹娘院里請個安這就走了?！?br/>
    “等等，送你到門口。”青娥床頭床尾地翻出衣裳，急著下床送他。

    二人在鳳來閣垂花門內(nèi)交接了懷里熱乎乎剛睡醒的小姑娘，捂著她的眼睛吻別。

    這一走頭兩日倒沒什么，茹茹白日里和益哥兒在老祖宗院里玩耍，青娥在董夫人處問了安就上馮知玉那兒坐坐。

    也說不上為何，就是覺得馮知玉親切，分明二人做到一處也不大說話，只是喝喝茶，跟婆子學(xué)學(xué)針黹。非要說個原因，大約是馮知玉看她的眼神最真，沒有

    虛情假意的客套，也沒有掩飾嫌惡的假笑。

    這日青娥給茹茹做一件小兜兜，馮知玉也動手試著做一件。

    “二小姐這件是做給益哥兒的？好像小了點。”

    “是做給隆哥兒的?！?br/>
    馮知玉抖抖那塊料，“雖說都是庶子，可益兒算得上要什么有什么，隆哥兒卻因他娘體弱，一并受黃瑞祥冷落，我待他好，他娘親才能安心，將養(yǎng)好身體?！?br/>
    青娥笑了笑，信口道：“做當(dāng)家人可真累，要幫丈夫納妾，還要照顧他的妾室和庶子?！?br/>
    這話換旁人說，多半要覺得是在陰陽怪氣，可青娥一來曉得馮知玉看不上黃瑞祥，二來也清楚自己做不成當(dāng)家人，因此說的十分坦蕩。

    馮知玉也笑，“所以有時候還是要自私些，給自己減輕負累，你看我總往江寧跑，不就是為了喘口氣?！?br/>
    “這便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說到這兒，青娥想起來，“柳小姐還在山上不肯下來？”

    “她過去三年里在柳家受的委屈，不是搬出去幾天就能消解的。”

    青娥嘆口氣，“不是真做了尼姑就好?！?br/>
    “她不會的?！瘪T知玉微歪過頭，點了點，“你脖子那兒怎么了？”

    青娥伸手去捂，想起靠近鎖骨的地方有枚紅印子，都過去兩天了，又在三伏天里，因此今日她穿了對襟開衫，寬松輕薄，動作時前襟難免滑動。

    “小蟲子蟄的吧?！?br/>
    馮知玉卻笑，“也不知道小蟲子現(xiàn)在飛到哪兒了?！?br/>
    青娥一愣，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是馮俊成，不知道他現(xiàn)在到哪兒了。

    “二小姐……”

    此時白姨娘從屋外進來，撣撣裙裾，益哥兒追著進來，數(shù)著手里從茹茹那兒換來的石頭子。

    青娥擱下手上針線，與白姨娘見禮，又問茹茹怎么沒有一起跟來。

    白姨娘道：“我去的時候還問了，沒看到茹茹，原是今日裁縫上門，太太派人去老祖宗那兒將她給要去了，正量身長裁新衣裳呢，有逢秋和施媽媽陪著，你放心?！?br/>
    “那我就不去打攪了，午飯的時候再去接她吧?！?br/>
    白姨娘點點頭，“今天府上好像來了客人，老爺一直在書房會客，你繞著走，別驚動?xùn)|廂房，老爺談起事來不喜歡有人打擾，要是心情不好沒得還要遷怒你?！?br/>
    青娥笑笑應(yīng)下，低頭又做起手工活。

    見時候差不多，她咬斷彩線和馮知玉告辭，白姨娘帶著益哥兒在里間，像是午睡了，她就沒有進去，徑直帶上紅燕去接茹茹，

    老爺夫人的院子最大，平日請早安都要過兩扇垂花門。第一扇門內(nèi)是個庭院，草木山石，意境深遠，也是會客議事的地方，靠近東廂，則是馮老爺?shù)臅俊?br/>
    青娥記著白姨娘的提醒，提裙繞過東廂，穿游廊一逕往內(nèi)走，路上紅燕叫穿出來的枝條打到額頭，惹得二人輕笑，連忙噤聲，鬼鬼祟祟往里走。

    青娥回首笑問她：“東張西望什么呢？”

    紅燕縮縮

    脖子()，

    “?[()]?『來[]♂看最新章節(jié)♂完整章節(jié)』()，

    還以為是來趕我們的?！?br/>
    “哪有人？”

    “讓樹遮住了，瞧，這就又走出來了。”

    青娥手扶廊柱，跟著望過去，就見有個丫鬟領(lǐng)著位器宇軒昂的公子哥從游廊那頭亮了相，一襲赭紅色圓領(lǐng)袍，手持折扇也舉目看過來。

    他像是知道她人在這里，瞧見她并不驚訝，反而有種貓兒見了耗子的手到擒來。那雙風(fēng)流無鑄的丹鳳眼，浮現(xiàn)些微令人膽寒的陰狠。

    青娥不由自主后退半步，僵硬地邁開腿，假做什么也沒有看見，飛快往董夫人屋里去接茹茹。

    秦孝麟回進馮老爺書房內(nèi)，他二叔秦培儀正坐在馮老爺桌前打官腔，秦孝麟在旁有些心急，不時改換坐姿。

    秦培儀側(cè)目向他，“怎么了這是？我和馮老爺?shù)恼逻€未說完，你那些不上臺面的秘聞有什么好急著講的？”

    馮老爺對秦家二爺今日造訪十分不耐，只想將人快些送走，可眼下他這慢條斯理的架勢，儼然不懷好意有備而來。還有這秦孝麟，竟然還敢踏進他馮府大門，馮俊成先頭辦過他的案，又牽扯進了同一個女人，馮老爺早就覺察對方來者不善。

    他聽秦二爺如此說，便曉得他們今日造訪，只怕別的不為，為的就是這樁“不上臺面的秘聞”，乜目讓他們有話直說。

    秦二爺笑了笑，“說起來和令郎有關(guān)，令郎查過孝麟的案子，因此孝麟對我說起時，我還不信，以為他故意編故事抹黑令郎?！?br/>
    馮老爺擰眉問：“你究竟想說什么？”

    秦孝麟將話茬接過去，畢恭畢敬一拱手，“馮老爺，看來您還不知道，令郎領(lǐng)回家來的這個李青娥，原來入的是個什么行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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