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治病救人，自己這一方相對村民則是處于了絕對的施舍恩情一方，村民們再無交易中彼此交換貨物的理直氣壯，而是會在交流中處于徹底的弱勢。

    姜榆罔需要的弱勢不是為了讓自己對于村民有什么居高臨下的地位，而是要獲得正常的溝通與交流。他們對于村寨，就是純粹的外人，村民們盡管與安白有些交情，但是在溝通的過程中還是冷漠的。

    明明自己為他們提供了可以解決燃眉之急的糧食，但是村民們?nèi)匀槐С种簧踔翑骋暤膽B(tài)度，這是人類對于外來者的天然的情緒，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對于自我的保護。

    姜榆罔理解這種情緒，因為人與人的溝通之間天然存在著巨大的障礙——語言。

    語言是表達的工具，但是確是一種不得已選擇的工具，因為它極其低效：人類在表達之前，腦中其實已經(jīng)形成了要表達的內(nèi)容，而這些內(nèi)容轉(zhuǎn)化為語言的表達需要一番復雜的思考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這些內(nèi)容被二次加工，最終得出來的結(jié)果甚至可能是與最初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完全相反的，幾乎所有的語言里有一個詞語來形容情況：說謊。

    這是語言這種工具所具備的最大的缺陷——因為說謊的存在，而導致的表達謬誤。

    它幾乎摧毀了人類彼此之間互相信任理解的根基，原本對于內(nèi)容的表達的絕對謬誤，只會發(fā)生在相隔超長距離的溝通的情況下：因為太遠的距離導致無法驗證真實性，而讓表達存在了謬誤的可能性。

    但因為語言對于表達的加工處理，就算兩個人面對面交流，所講的內(nèi)容也可能是與所想的內(nèi)容完全不同的，以至于人無法從語言交流中獲得信任，只能從行為表現(xiàn)的觀察中獲得。

    這種觀察顯然必須是長期的，有大量的觀察結(jié)果作為佐證，才能是有效的。這正是排外心理的根源，而這種排外心理在古代社會的表現(xiàn)更是非常嚴重。

    第一，除了對于行為的觀察，人們之間還可以通過各種約定去進行驗證溝通的真實性，但是越時間越早的古代社會，人們受到技術(shù)力的限制，能夠提供的約定驗證手段就越有限，對外人的新任越少，排外性自然就越強。

    這一點表現(xiàn)在后期的古代社會，人類可以用聯(lián)姻，通信，會議等手段建立起一個龐大地域范圍內(nèi)的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以維持一個巨大的帝國或者勢力范圍。

    而早期的原始社會，來自不同地域的原始人因為缺乏有效的約定和驗證手段，對彼此之間的敵意之強，甚至無法把對方看做與自己同樣的人類，而把對方作為和其他動物一樣的食物。

    第二，人的活動范圍有限，只能長期觀察和自己距離很近的人?，F(xiàn)代社會中，通過相對發(fā)達的交通，人可以與相距千里之外的人保持關(guān)系，建立信任，因而也有了地球村的說法。

    但是在古代社會中，交通能力極為有限，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有離開過自己所處的村鎮(zhèn)范圍，他們所有的關(guān)系都建立在一個長期相處的小范圍內(nèi)，而對于這個范圍以外的人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其實這種排外直接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在古代社會，來自一個勢力的上層的管理力量很難深入道勢力下層的各個地區(qū)，用簡單的話來講也就是所謂的行政效率低下。

    其實這種行政效率低下的情況在現(xiàn)代也存在，只是因為工業(yè)社會和信息社會的到來，被強大的技術(shù)帶來的組織，交通和信息等方面的變革而被抑制了。

    在古代社會，行政效率底下具體的表現(xiàn)就在于對廣泛基層地區(qū)的管理還是依賴于生活于基層地區(qū)的，被當?shù)厝怂湃蔚泥l(xiāng)紳或者底層貴族，大量的資源實際上是被他們所支配和管理的。

    而這種嚴重的排外也造成了古代軍隊難以和村鎮(zhèn)進行正常的交流，雙方因為對彼此的不信任而抱有敵意，古代士兵視村民為外人，村民視古代士兵為匪徒。

    姜榆罔一行人雖然沒有以軍隊士兵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而是借用了行商的偽裝，雖然沒有得到敵視，但雙方的距離仍然很遠，想要打入村民內(nèi)部，獲得信任，他需要一個建立信任的契機。

    而治病救人，正是這種契機，無論是治病者，還是被醫(yī)治者，如果想要把病治好的話，對自己掌握的信息都必須以實相告，這種真實信息的交流本質(zhì)上就是一重約定與驗證。

    而進一步的，如果治病者治好了被醫(yī)治者的病，這是通過生命的施予，實現(xiàn)了第二重約定與驗證，即我對你沒有惡意，你也接受了我的善意。

    信任，以及基于信任基礎(chǔ)上的有效交流，正是在這個約定與驗證的過程中建立起來，姜榆罔一行人的身份也隨之從外人的轉(zhuǎn)變?yōu)楸徽J可的人——雖然與“自己人”還有差距，但是對于外人的自發(fā)排斥卻是不再存在。

    可以說，等于進入了一個被判斷是否為“自己人”的觀察期，只要觀察的時間足夠了，自然就被接受了。

    所以，這是一個頗為關(guān)鍵的機會，姜榆罔趕緊追問老嫗：“具體是怎么樣的熱?。俊?br/>
    “嘔吐，全身發(fā)熱，伴有暈眩，”老嫗回憶著那小女孩的父親的病情：“人已經(jīng)下不了床了，請了寨子里的醫(yī)師來看，卻也是束手無措?！?br/>
    “這熱病病成這樣的，一般也只有靠自身硬撐了，從來沒聽說有醫(yī)師能救的?！币粋€村民感嘆道：“喜兒真是可憐啊，只有一個爹了，爹還得了這么重的病?！?br/>
    那小女孩則像是沒有聽到老嫗和村民的話一樣，一臉倔強神色不改，仔細地挑選著糧食和自己背后的小背簍里面的香料交換。

    “陳子羽，這病你能治嗎？”姜榆罔問道，聲音里也是難掩緊張。如果陳子羽能治這病，他們在南桑寨的潛入工作將會獲得很大的進展，為贏得村民信任提供很大助力。

    “這病…”，陳子羽微微瞇起眼，似乎是在思索。他一向穩(wěn)重少言，沉思了一會，也沒有向村民和老嫗多問什么：“聽起來像是打擺子，如果是的話，我能治。”

    陳子羽沒有把話說滿，但姜榆罔能聽出來他話里的底氣。打擺子，也就是所謂的瘧疾。熱病除了正常的發(fā)熱以外，病的又如此之重，在這種雨林之中感染瘧疾的確可能不小。

    “我的這位小兄弟精通醫(yī)術(shù)，可不可以帶他到這位小姑娘的家中，去看看她父親的病況？”姜榆罔順勢向老嫗請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