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相見已陌路

    一拜過后，子笛便早已被神官們攙起了身，徒剩一身落魄，定定站在那里發(fā)呆的疏影。

    終于，疏影也回過了神兒，他嘆息道：“罷了?！?br/>
    一道飄渺的銀光自他的心口處緩緩溢出。

    子笛一甩長袖，將那道命魂收歸，而后不說一話，匆匆離開了天宮。

    眾神官也隨之而散。

    疏影孤身一人走出密室，在冷冷清清的天宮中俯瞰人間……那里盛世繁華，卻不屬于他。

    何去何從呢？

    白夜倦懶地倚在窗邊，如今他已經(jīng)連翻書的心情都沒了，只百無聊賴地望著遠(yuǎn)山竹林青翠，天際蔚藍(lán)。

    一面金燦燦的令牌從天而降，越過那方“仙君神殿“牌匾，飛入被竹林環(huán)繞著的小院落，直奔白夜的窗前。

    白夜雙唇緊抿，沉默了片刻，幽幽一嘆：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是子笛的神尊諭令。

    他將令牌緊握在手間，閉起眼睛，將即要奪眶的淚水忍了回去，而后深深呼吸，捏了個決，踏云飛上了天空。

    眾神官齊聚木淵宮。

    子笛倚身坐在宮中的神位之上，傾山、傾壁兩名弟子分站在神位兩側(cè)，神官敬拜之后，便都等著子笛開口宣布神命。

    “還有一位神君沒來，等等他吧?！遍L久的肅默之后，他終于道出了這樣一句。

    話剛說罷，白夜便飄然進(jìn)了大殿，單膝跪地，拱手一拜：“夜玄宮白夜神君，參拜神尊?！?br/>
    子笛點(diǎn)點(diǎn)頭，“嗯，如此就齊了……你還是喜歡姍姍來遲?！?br/>
    白夜苦澀一笑，沒有回話，心中卻已了然子笛今日此舉的目的。

    “神尊召我等來此，可是有神命下達(dá)？”有不明真相仙家忍不住開口問道。

    “是有關(guān)神印金砂的傳承之事，本尊已有合適人選?！痹捳f著，子笛的目光淡淡瞥了瞥在位眾仙。

    所有神仙皆是眸光一亮，木淵宮中的弟子心中更是激動忐忑了起來……依照常理來說，每一位繼承者都是神尊的徒弟，此番看來，傾山和傾壁的機(jī)會應(yīng)該是最大的。

    寂靜無聲，全豎起耳朵來等著子笛宣布。

    子笛化出神光，一抹耀眼的金色四處游曳，最后定在了白夜身前。

    “白夜神君接印?！彼麖澠鸫浇且恍?。

    頓時，眾仙家議論聲四起：“竟沒有選木淵宮的弟子？”

    “怎么會是夜神？”

    “可能因?yàn)橐股袷巧褡鹗窒碌谝痪伞＿x他來做，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呢。”

    白夜就在這片議論紛紛中，默默接過了神印，任憑那一股溫暖的力量流入體內(nèi)，最后，眉間生出一點(diǎn)金砂。

    他垂下眼睛，跪拜謝恩：“多謝神尊厚愛。”

    白夜聲音一如平常，心中卻越發(fā)苦澀。他終究還是選了他，有了這一點(diǎn)金砂，以后他就要繼承神尊之位，可是那時……昔日的好友，還在么？

    子笛賜給他金砂，是為了全心去救那只小妖，免除后顧之憂。

    換血之法過后，子笛就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喪失神力，而金砂的作用，就是可以將那些失去的神力，轉(zhuǎn)賜到白夜的體內(nèi)。

    所以，白夜將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繼承他的力量，直到他仙逝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就會擁有子笛全部的神力，登位稱尊。

    可是子笛卻回不來了。

    再無知音與他一并飲酒作詩，逍遙山水。

    這樣的榮耀，想來便心痛。

    接印儀式過后，子笛自神座上緩步走了下來：“待我去后，由白夜接掌我之神位。除此之外，本尊與天帝商討，經(jīng)由天帝同意，另有兩條神命下達(dá)，以后無論我在或不在，世代繼承的神尊和仙家皆需遵守……

    第一，花隱與神界有關(guān)的記憶已經(jīng)喪失，任何神官仙家皆不得以法力或藥物喚醒，違令者，處灰飛煙滅之刑；

    第二，花隱之魂投往人間，由每一代的命宿神君親寫命書，必要保她生生世世安逸喜樂，輪回?zé)o憂，違令者，處灰飛煙滅之刑。”

    肅穆過后，眾神傾身而跪：“神尊在上，臣君定謹(jǐn)遵神旨，永不違令?！?br/>
    子笛負(fù)手走過，臉上雖是淺淺的笑意，語氣卻多了幾分傷懷：“如此，便好了。”

    說罷，孤身走出大殿。

    冷清的背影遠(yuǎn)遠(yuǎn)消失，化為一道落寞。

    換血之法需歷經(jīng)一個月的時間，且必須在天宮冰床之上施法，在施法過程中，滅靈之毒會暫時隱去毒性，如此一來，可說是平白為中毒之人延長了一個月的性命。

    可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在天上的時間就如流水般匆匆逝去了，轉(zhuǎn)目人間，卻已過了整整三十年。

    終于，那扇門在濃郁的血墨香氣中緩緩洞開，子笛懷中抱著昏睡的花隱慢慢走出，腳步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白夜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神力正在漸漸增強(qiáng)。

    他抬眼看著面前子笛蒼白的臉，無聲接過他懷中的花隱，掐指算過之后，方道：“你給她的身份，是北陵國古陽城中書香世家花府……花敬之的膝下千金？”

    子笛微微點(diǎn)頭。

    “我?guī)湍銓⑺屯碎g?！卑滓鼓笃鹣樵朴摺?br/>
    子笛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虛弱一笑，“讓祭雪去吧，你隨我到云靈山坐一坐?！?br/>
    于是祭雪抱過睡得正熟的花隱，轉(zhuǎn)瞬不見。

    施用換血之法過后，子笛外表看似變化并不大，除去臉色蒼白如紙，氣息略顯虛弱之外，他還是可以自由騰云穿梭的，仙氣凜然絲毫不減。

    可白夜知道，自己體內(nèi)的神力每多一分，就意味著子笛的神力又喪失了一分。

    兩人踏云來到了云靈山。

    “我就知道你會再來這里，所以大施靈力，用結(jié)界護(hù)住了整座山，這里所有一切，都保留著最初的樣子，三十年未變。”

    子笛的眼神在陽光下倏忽一駐，“不想你竟如此有心?！?br/>
    白夜?jié)瓭恍Α?br/>
    “話說回來，你向天帝求情要走了鬼鈴兒，后來究竟如何處置了？”子笛忽而問道。

    “我求天帝饒她一次，只廢去了她的妖法，將她打回了原形。”

    “那她如今在哪？”

    “她……“白夜頓了頓，無奈一笑，“她在九華山?！?br/>
    “哦？”子笛的眼中露出幾許趣味，“算算時日，你家的那只狐貍也差不多快回來了，若讓她看到你收留了另外一只狐貍，豈不是會打翻醋壇子？”

    “哈，她是狐貍宮的宮主，下世渡劫之前我曾答應(yīng)過她，在她走后要為她好好照顧天下間的狐貍。所以，她不會無故吃醋的?！?br/>
    “你對狐貍，總是喜歡手下留情?！?br/>
    “你對那只小妖，還不是一樣？”

    子笛不再多說。

    “你總這樣任性?！卑滓沟穆曇粑⑽l(fā)酸，“從前也是，表面上對什么都不在意，性子淡然，其實(shí)……你比誰都任性。”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弊拥雅c他一并走著，來到河邊，懶懶散散地坐下來，撫摸著樹下那一方刻有“蝶小妖“名字的墳冢，雅雅一笑：“前因是我種下的，后果自然也該由我自己來承擔(dān)，就讓我再任性這最后一次吧……也算是，應(yīng)了這場劫?！?br/>
    “你活了這么多年，看過無數(shù)的生離死別，緣來緣散，最終卻還是看不破。”

    “看破？”子笛淺笑著，“哈，何為看破？無心無愛算是看破么？那我問你，若今時之事發(fā)生在你和那只狐仙之間，你又該如何抉擇？你要眼看著她魂飛魄散？”

    白夜沉默了下來。

    “所以啊，“子笛的目光定在遠(yuǎn)處，“無憂子當(dāng)初曾為我渡劫人間之事隨口說過一首打油詩，此刻想來，倒真是那一番道理?！?br/>
    “什么詩？”白夜問。

    子笛緩緩念道：“墨里種花花不開，酒里問情情不在。要說浮世幾輪回，紅塵不過一碗水。載舟沉舟亦覆舟，得失失得失亦得。生死死生死而生，看對看錯看不破?！?br/>
    算不算是一種預(yù)言呢。

    “陪我喝酒吧?！鞍滓箤⒕茐剡f給他，”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與你共飲了?！?br/>
    “那我們今日便來大醉一場，你將你這些年所藏的好酒都拿出來……”子笛遙遙望著遠(yuǎn)山，“以后，我怕是想偷都偷不到了呢。”

    后來的云靈山中，兩位千杯不倒的絕世神仙雙雙醉了酒，躺倒在河邊草地上，連風(fēng)中都夾帶著濃烈的酒香。

    再后來，子笛醒來，將飛龍劍和朱鳳劍深深埋在了蝶冢的旁邊。

    從此葬劍遠(yuǎn)世。

    他再也沒回過天宮。

    生命如風(fēng)。

    只盼此情此義如青山依舊，綠水長流。

    北陵四十六年。

    古陽城，南石巷。

    這條冷清的小巷平時鮮有人來，今日卻有一位身著白袍，手執(zhí)折扇的俊美少年拐進(jìn)了這條幽深的巷子。

    已經(jīng)過了三十年了啊。

    如夢似幻，恍如隔世。

    不知那間畫坊還在不在。

    少年緩慢地踱著步子，目光留戀地望著整條巷中的各處景物，爬上墻頭的藤蔓，墻角陰濕的青苔，陽光溫柔地投射下來，映出了陰涼的長影。

    熟悉且陌生。

    腳步最終停在一方掛有“墨云閣”牌匾的畫坊前，少年昂頭看著那面不落灰塵的匾額，目光不禁微微發(fā)怔，而后鬼使神差地便推門走了進(jìn)去。

    坊中畫臺擺設(shè)依舊，有幾個女子正忙里忙外地清掃著，聽見“吱扭”開門聲，她們紛紛朝門邊望去，目光異常奇怪，像是十分意外會有人來到此處。

    “公子有何事？”領(lǐng)頭的姑娘率先問了一聲，細(xì)細(xì)打量推門而入的這位少年，他的樣貌竟是難以形容的俊美，猶如下凡仙人一般，有著濃墨般漆黑的長發(fā)，眼眸如星辰般深邃，一身寬大的素袍，手中拎著一柄再普通不過的折扇，眼神溫和而又淡漠，他隨意瞥過來一眼，便惹得人一陣心跳。

    只不過，少年的臉色白皙之極，根本不似常人，倒像是生在大病中一樣，毫無血色。

    “呃……”他猶豫著開口問道，“你們是？”

    “我們是蘇府的人，我是蘇天師的弟子，她們是師父派來負(fù)責(zé)打理這間墨云閣的丫頭們?！澳枪媚锷锨耙徊?，”公子又是何人呢？”

    少年沒答此問，目光在畫坊廳中上下游離。想當(dāng)初，他離開此地，那個天師曾對他說過，要等他回來。

    這里的擺設(shè)一如三十年前，絲毫未有變動。

    如今，他終于回來了。

    “她怎么樣了呢？”

    姑娘一愣，”誰？“

    “……你師父，她怎么樣了呢？嫁了什么人？膝下可有孫兒？這三十年來，她過得還好吧?！?br/>
    三十年？

    那姑娘聽到了這個字眼，終于覺出了些什么，不由再次將眼前這少年打量了一番，而后一臉苦澀地笑道：“公子想錯了，師父守著這間墨云閣，守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終生未嫁，何來孫兒？這墨云閣本都是她親自打理的，只因如今她年華已去，纏綿病榻，才不得不將我們派了過來。”

    少年的心生生一痛，“她病得很重么？”

    “大夫來瞧，說已經(jīng)熬不過兩日了?！彼刂脑?，語氣哽咽了起來，“她是在撐著最后一口氣，想等到那個人吧……我們都不知師父在等誰，公子你無端闖進(jìn)這墨云閣定是與師父有所淵源，你可知道師父在等誰？能不能幫我找到他，也好讓師父走得安心？”

    他垂下眼去，沉默了半晌又抬起來，嘆道：“……她是在等這墨云閣的老板?！?br/>
    “那這畫坊的老板在何處？”

    少年言辭一頓，表情有些猶豫，最終卻還是緩緩?fù)伦謶?yīng)道：”我就是這畫坊的老板?！?br/>
    一聲罷，廳中眾人都愣住了。

    入夜之后。

    蘇府。

    門簾被輕輕地掀開，淡淡的墨香飄進(jìn)了床邊。

    蘇吟風(fēng)睜開眼睛，翻轉(zhuǎn)過身子，已經(jīng)略有花白的頭發(fā)鋪在枕上，她枯瘦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枚金色面具，循著那絲熟悉的墨香朝房門邊望去。

    當(dāng)那個經(jīng)年未變的白衣少年走近她床邊時，她深陷的眼眶驀然就濕了。

    她已經(jīng)變老，容顏不再，而他卻還是那樣年輕。

    她用嘶啞而老態(tài)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著那個名字：“墨隱，墨隱……墨隱……”

    爬滿褶皺的手松開了面具，轉(zhuǎn)而向他無力伸開。

    少年輕輕握住那雙手，挨在她床邊坐了下來，“你不是說要找個比我好一千倍的男人么，為什么要這樣傻？”

    “你這個黑心鬼，到我臨死前才來看我……”

    他輕聲一嘆。

    蘇吟風(fēng)撐著病體強(qiáng)行起身，扯動干裂的嘴唇對他笑了一笑，“我已走不動了，你可否將我背至院下，我們就這樣，坐在一起聊一聊，一起等天亮，可好？”

    他點(diǎn)點(diǎn)頭，抱起她的身軀，她很輕，只不過他的力量卻好似瞬間流失了一般，短短幾步路程，竟顯得吃力得很，將她放在院下的躺椅上之后，他開始重重地喘息。

    蘇吟風(fēng)自是意識到了什么，看著他月下慘白的臉色，聲音虛弱地問：“你……怎么了？”

    少年微微一笑，搖搖頭。

    眨眼之間三十年，一切都變了。

    他淪落到一絲神力都沒有，連抱一抱她都會感到陣陣頭暈?zāi)垦?，而她也變了樣貌，眼前蒼老的面容讓他幾乎不敢回想記憶中，那個揮舞著桃木劍，信誓旦旦罵他是黑心老板的少女。

    物是人非。

    “墨隱？”

    “嗯?！?br/>
    “黑心鬼？”

    “嗯?！?br/>
    “你這個妖孽?！?br/>
    “……什么？”

    ”偷人心的妖孽。“

    “嗯。'

    “我恨你，恨你恨你……”

    “嗯?！?br/>
    她無力靠倒在他的肩膀上。

    “我等你好久，等到頭發(fā)都白了。”

    ”我這不是來了么。“

    “……可你還是不愛我?！?br/>
    北陵四十六年六月，一個無風(fēng)的夜里，名聲響徹一時的蘇吟風(fēng)女天師，久病不愈，翕然長逝，終年五十一歲。

    她一生未嫁。

    只為等一個人，三十年如一日。

    最后，那人來了，陪她看了最后一眼初升的朝陽。

    終年道盡桃花事，天上人間兩難全。

    古陽城中還有一個大戶。

    花敬之是北陵國有名的學(xué)者，生于書香門第，娶有尉氏一妻，膝下有一女，名曰“花隱”。

    話說這花隱自娘胎生出之時手腕上便配有一個精美別致的玉鐲，因那玉鐲取之不下，又美得不似人間之物，故而城中之人皆傳聞，花敬之的這位小女兒是仙子轉(zhuǎn)世，為此，花敬之對她一直疼愛有加。

    玉鐲的內(nèi)壁，刻有一字：笛。

    還有五日，便是花隱出嫁的大好日子。

    依照習(xí)俗，男女雙方在嫁娶之前不該見面，以免沖了忌諱，但可嘆，這花隱本性調(diào)皮，又與定親的男子自小相識，忍了幾日，兩人終于相約還是要偷偷見面去街中玩鬧一番才成。

    她扮成男裝，拉著與她一并換裝出行的小丫頭來到市井之中。

    “小姐……不不，是公子。”小丫頭小聲哀求著，“小的求求你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若被老爺發(fā)現(xiàn)，小的又要吃不了兜著走了?！?br/>
    “哎呀，“花隱揮著男子所用的折扇，毫不在意笑道：”出都出來了，怎么能這么快就回去，再說，陵哥哥還沒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找先生算命的?！罢f著忽然朝遠(yuǎn)處招了招手，”陵哥哥，這里這里！”

    那被她喚作“陵哥哥”的公子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花隱身邊。

    “去哪去算命比較好呢，聽說很多年以前咱們城中有一個名叫胡半仙的神算先生，算的可準(zhǔn)了，只不過他也是名揚(yáng)一時，后來就無故失蹤了……要是能找他算就好了?！被[有些苦惱。

    “其實(shí)算不算又如何呢，你嫁給我，自會幸福一生。”陵公子笑著湊到她耳邊輕說。

    花隱的臉上泛出幾許紅暈，“討厭了你?！?br/>
    對話之間，一個身著紫袍的男子走到了她身前。

    “花隱……”

    花隱和陵公子皆抬起眼奇怪地去看。

    “你是誰呀？”她驚異地問道，“誒，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是疏影?！彼嘈?。

    陵公子察覺到疏影看向花隱時不一般的目光，便挺身站到了她身前，冷冷說：”這位公子，花隱是在下的未婚妻子，不知你尋她何事呢？“

    疏影抿了抿嘴唇，艱難地開口問道：”你們要成親了？“

    兩人同時點(diǎn)頭。

    “我在找一個小玩意兒，其實(shí)也沒什么，但那是我朋友曾送給我的禮物，應(yīng)該是在花隱姑娘身上的……胖胖的，笑著的，很可愛的一個面娃娃?！?br/>
    花隱聽罷便開始努力地回想，半晌過后，終于恍悟一般，長長地“喔……”了一聲，繼而一臉歉意道：'似乎是見過一個面人娃娃，我也不知它怎么會在我身上，當(dāng)時我看它已經(jīng)舊了，便讓下人拿去丟掉了……那是你的么？為何會在我身上？奇怪了……”

    疏影怔住，手指緊握。

    已經(jīng)……丟掉了么。

    也好。

    她已經(jīng)忘了啊。

    “方才聽你們對話，似乎是在找算命先生？”疏影開口問。

    “是啊。"

    “我知道一個人，他住在百里外的云靈山中，乃是隱居于世的神算，你們?nèi)粲姓\心，可以前往那里求他一算?！?br/>
    “真的嗎？”花隱和陵公子皆驚喜地問道。

    疏影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如果我也可以丟掉你，如果我也可以失憶你。

    花隱。

    花隱打發(fā)身邊的小丫頭回了府，自己與陵公子一并上了馬車，前往百里之外的云靈山，一日之后方才到達(dá)。

    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上爬，花隱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山中的景致似曾相識，可又想想，也罷，哪座山上不是花花草草天青水碧的？

    正午時分終于到達(dá)了半山腰，山腰中橫著一條清澈的小河，小河不遠(yuǎn)處搭著簡單的茅屋，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望見河邊有一抹白色的背影，是名少年，正懶懶地倚在樹下打著盹兒。

    慢慢走近。

    少年似乎睡著了，俊美悠然的面容，一身的素錦白袍鋪散在絨絨的草葉上，他聽到腳步聲，翻個身，不大精神地睜開了眼睛。

    “誒？“陵公子率先吃驚起來，”你不是上次在墨云閣中，為花隱畫像的那個畫師么？”

    少年撐起身子，抬臉瞧瞧站在身前的這一男一女，目光有一時的失神哀傷，而后卻又佯裝恍然大悟一般，淺淺笑道：“唔，是你們……你們成親了沒？”

    花隱拉著陵公子一并在少年身邊坐下來，“沒呢，還有幾日，我們又是偷偷跑出來的，聽聞這山中住著一個算命先生，所以特來求算一命，誒？“說著語調(diào)微微一轉(zhuǎn)，”你是墨云閣的畫師，又為什么會在這兒？”

    少年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聽著她熟悉的聲音，想祝福地笑一笑，卻怎么也笑不出，最終作罷，只淡淡道，“這里啊，這里是我家啊，我就住在這兒呢。”

    花隱與陵公子面面相覷，“難道你就是那人口中所說的神算？”

    “是誰告訴你們來這里算命的？”他問。

    陵公子想了想說，“一個很奇怪的陌生人，他說他叫疏影。”

    “唔……這樣啊。”

    頃刻間了然。

    “我確是可以算命，姑娘，將手紋給我看一看吧?！?br/>
    花隱聽罷，乖乖地將手伸給了他。

    他輕托住她的手心，熟悉的悸動，熟悉的溫暖，熟悉的紋絡(luò)，目光定在那細(xì)密的曲折上，看了好半晌，眼睛連眨都舍不得眨。

    他曾握著這只手，揮筆作畫，告訴她，墨要略濃一點(diǎn)，隨心而去，畫出來的事物方才靈動。

    他曾握住這只手，告訴她，從現(xiàn)在起，你乖乖站在我身后就好。

    如此深切地懷念起來。

    “怎么？”見他許久不發(fā)話，花隱終于忍不住喚了一聲。

    “唔，”他放下她的手，輕輕一笑，轉(zhuǎn)目對陵公子道，“看樣子，這位姑娘是福貴之相，將來嫁給公子，定能助公子一路仕途高升，所謂花隱美眷，似水流年，姑娘也定會終生喜樂無憂，此乃上上之命?！?br/>
    “真的嗎？”花隱與陵公子不由開心地笑問。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嗯，真的?！闭f完站起身來，卻不料周身無力，身體又軟軟地傾倒了下來。

    陵公子嚇一跳，匆忙上前扶穩(wěn)了他，手觸到他的心口處，幾乎連心跳都摸不出來，陵公子不由擔(dān)憂問道，“……你沒事吧？”

    少年只是搖頭，白皙的臉色猶如宣紙。

    聊談之間，日頭漸漸西斜。

    “不早了，兩位早些下山吧，免得等到天黑山路不好走?！鄙倌暾Z氣溫和地提醒道。

    花隱與陵公子聞聲站起身來，“多謝招待，后會有期?！?br/>
    說罷便欲離山。

    “等等?！鄙倌旰鋈唤凶×藘扇?。

    兩人不解地回頭，卻見那少年已經(jīng)走進(jìn)了茅屋之中，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把油紙傘，他將傘遞到花隱的手上，目光中露出了幾許別樣的溫柔：“天要下雨了，記得撐傘?！?br/>
    會下雨么？

    花隱和陵公子皆不太相信地抬頭望了望漫天火紅的夕陽，對他的話抱有很大的懷疑。

    少年見狀，又將傘往她手中推近了一些，“帶上吧，一會兒會下雨的，別忘了，我可是神算呢?！彼α诵?，風(fēng)輕云淡。

    花隱接了過來，“謝謝，改日我會送還的?！?br/>
    少年只是默默地勾了勾唇角。

    “敢問，神算先生是……”

    “我叫墨隱，筆墨的墨，隱世的隱?！?br/>
    “墨隱公子再會?！?br/>
    花隱與陵公子一并踏上了離山之路。

    那名叫”墨隱“的少年就一直守在茅屋前，定定看著她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目光動也不動。

    半個時辰之后，忽然下起雨來。

    一滴一滴的紅色雨珠，鋪天蓋地落下來，打濕了花隱的臉，陵公子為她撐起傘，在紅色的雨幕中繼續(xù)前行。

    “這雨水……怎么會是紅色的？”

    花隱看著眼前如夢似幻的一幕，心頭毫無原因就是生生一疼。

    好像有什么摯愛的人，忽然就不見了，可她記不起來。

    她停下腳步，回望走來的山路。

    “好美啊?！?br/>
    “是啊，真美。”

    恍恍惚惚中，似是丟掉了什么，那些溫暖而美好的事，伴隨漫天的紅雨，落下來，看不見。

    不記得。

    不記得，誰說過要在一起。

    其實(shí)也有比這場紅雨更美的。

    更美的是千草坡中那人絕世的睡顏，還有被吵醒之后，笑瞇瞇地看著她，叫她一聲小色女。

    更美的是每日早起背誦永遠(yuǎn)也背不完的《千咒經(jīng)》，站在木樁上揮劍，看著朝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升起來，練功的時候不小心從半空墜落，那人在千鈞一發(fā)之刻飛身溫柔地?fù)硭霊选?br/>
    更美的是堆得胖胖的大肚子雪人，還有那人湊在自己耳邊輕輕呵出的熱氣，手指在眼前一比，雪花就為她跳起舞來。

    更美的是那人拿過自己手中微微皺了的葉子，毫不顧忌的放到唇邊，吹出悠然的曲調(diào)。

    更美的是那人對自己說：“我說的在一起是指……你可以毫無顧忌地和我一起上天入地，同進(jìn)同出，朝訪天涯，夜臨滄海，和我一起度過一段很漫長的歲月，不止是一百年，也不止是一千年，而是直到我死去，直到你能看見紅雨的那一天，你懂嗎？”

    她懂的。

    只是她不記得。

    那些記憶，被封存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永遠(yuǎn)也拾不起來。

    紅雨之中，仿佛又聽到了誰寂寞的聲音。

    一羨蜉蝣，朝生暮死。

    二羨凡侶，攜手白頭。

    三羨草木，無心無苦。

    四羨飛鳥，歸去自如。

    有一個神仙，終生都在追逐這四個再簡單不過的愿望，卻終究一個都沒能實(shí)現(xiàn)。

    云靈山的茅屋前，那少年已經(jīng)不見。

    只留下一襲染盡了紅塵的仙衣。

    其實(shí)在這之前，他與她是見過一面的。

    那是在蘇吟風(fēng)辭世之后，他回到墨云閣，摘下了那面牌匾，正準(zhǔn)備將畫坊上鎖，卻有一男一女登門而來。

    “請問，有畫師在嗎？”少女小心翼翼地探進(jìn)頭來，他抬眸之間，與她的目光兩兩相撞。

    手中的畫紙因?yàn)樗乃查g失神而飄然落地。

    “你是這里畫師嗎？”少女又問了一遍。

    他覺得自己在那一霎那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言語，只怔怔地點(diǎn)頭。

    而后她將自己的未婚夫也叫了過來，“陵哥哥，這里有人喔，早聽爹爹說這間墨云閣以前是非常出名的畫坊，就請這里的畫師給我畫一幅像吧，待我出嫁之后也好給娘親留個念想?！?br/>
    他便上樓取了筆墨紙硯，坐在廳中，一筆一筆地描出她的輪廓。

    她的坐姿還是那般不夠老實(shí)，動來動去的，不過也沒關(guān)系了……因?yàn)榧幢汩]上眼睛，他也能將她的樣貌繪得一分不差。

    但第一張畫卻廢了。

    因?yàn)樗贌o聊賴之刻，忽然唱起了歌：“南方有高樹，陰小難乘涼。漢江有游女，令吾思斷腸。漢江寬又廣，無可游對方。長江長且遠(yuǎn)，竹筏怎通航……”

    調(diào)子依舊不準(zhǔn)。

    他聽得愣住，筆下一頓，一滴墨漬便浸臟了整幅畫像。

    好在她并不在意多等些時候，他方又重新畫了一幅。

    她問那名陵公子，“我唱的好不好聽？”

    “這是多少年前的民謠啊，詞俗便也罷了，你唱的還走調(diào)，唉?！?br/>
    她聽完便有些不高興了，“可是我只會這一首嘛，爹爹也沒為我請樂師。”

    正值他完墨，于是他將那幅畫像遞上前，對她微微笑了笑，“姑娘這一曲，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民謠，余音繞梁，終生不忘。”

    花隱登時便高興了起來。

    她目光一瞥，望見了一旁放著的畫坊牌匾，“誒，畫師為何要將這牌匾摘下來呢？”

    “因?yàn)橐吡??！?br/>
    花隱”喔“了一聲，蹲下身來，摸了摸匾上的三個大字，隨即眼神一定，忽然覺察到了什么，驚訝叫道：“咦，匾的背面有刻字呢……”

    他的心忽就懸了起來。

    追溯起來，該是在很多年以前，她仗著他的寵溺，便死活非要他在這匾的背后偷偷篆刻下來的。

    墨隱生生世世寵愛他的小花隱，此情至死不渝，空口無憑，刻字為證。

    她疑惑起來，指著那行細(xì)小的刻字轉(zhuǎn)目看向他：“畫師，這行字中的花隱是……”

    他佯裝不在意地解釋：“我曾有一名小徒，名叫花隱?！?br/>
    她站起來，用手指著自己，笑道：“啊，我的名字也叫花隱呢！”

    他眼眸一垂，“唔，同名呢，真巧?！?br/>
    “是啊，好巧。”

    她似乎興致大起，又去撫摸那上面的刻字，卻發(fā)現(xiàn)，原來在那行誓言之下，還有一小行字：小妖，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畫師，你的徒弟可真幸福啊。”

    他笑而不語。

    花隱于是又去叫陵公子，“你以后也要對我這樣，不然我不嫁你的。”

    “好好好，你說什么都是……”

    他們兩人嬉笑著，墨隱便在一邊淡淡看著她的笑顏，還有她手腕上那環(huán)精致的神界玉鐲。

    花隱，我就在這里啊。

    就在你身邊啊。

    人間降下一場紅雨之后，花隱與陵公子成了親。

    自那之后，墨云閣中再也無人居住，就此破落下來。

    花隱再也沒見過那名一身白袍，笑起來眼睛微微瞇起，一臉溫柔的少年。

    也再也沒見過那名指引她去云靈山算命的男子，疏影。

    從此，她與陵公子攜手走遍了大江南北，看遍了漠北鷹飛。

    只是獨(dú)獨(dú)遺忘了誰。

    花隱也曾去過云靈山，想將油傘還給那個名叫”墨隱“的少年，山中卻早已空無一人。

    那一日，她走在曲折的山路上，看到路邊開滿了錯落繽紛的花。2k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