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姝坐在一邊，掃了衛(wèi)遙一眼之后就繼續(xù)剝瓜子皮，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可憐是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她只對他來的目的感興趣，沒什么多余的憐憫給他。
衛(wèi)遙走到了夜寒川的面前，也不顧及腿上纏的厚厚的繃帶，“撲通”一聲直直地跪了下去。
這些日子，他一直躲著養(yǎng)腿傷，能勉強走路之后立即就來找了他。
“大哥，當年寒鴉谷的事情、另有隱情?！?br/>
他的雙肩顫著，知道說出真相之后勢必會更被夜寒川惱恨，但事關(guān)兩人生平大仇，不能不說。
“翟世成才是導(dǎo)致十萬軍士埋骨的真正兇手?！币购ń酉滤脑挘裆?。
衛(wèi)遙猛然抬頭看著夜寒川，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你……你怎么知道的？”
夜寒川淡淡道：“向皇上求證，靳家提供的線索，長公主親自審問翟世成拿到供詞?！?br/>
靜姝冷不丁被點名，見衛(wèi)遙看過來，朝他笑了笑，露出稍顯兇狠的牙尖。
衛(wèi)遙咽了一口唾沫，對上她的眼神后立馬垂下頭。
他害了她那么多次，沒想到，卻是她在幫忙對付他們的仇人。
“翟世成馬上就要死了，車裂，是皇上下的旨?！?br/>
夜寒川再說一句，語氣里清冷不減。
“車裂，皇上下的旨……？”
衛(wèi)遙癱軟地跌坐在了地，目光有些渙散。
而后又緩緩攥緊了十指。
“殺得好，殺得好！”
翟世成，早就該死！
夜寒川將梨花木桌上的章程擲到了衛(wèi)遙的面前。
“正是你恨了這么多年的皇家，為寒鴉谷眾將士報仇雪恨，平反立祠！”
一字一句，如寒冰般砸在了衛(wèi)遙的心頭上。
他抖著手拿起了章程，一條一條的看了過去，眼底逐漸漫上了濕潤的霧意。
“是我錯了！”
衛(wèi)遙俯身在地，痛聲道。
他不僅這么些年都恨錯了人，還幫了他最大的仇人，簡直就是錯的離譜透頂！
靜姝剝好的瓜子堆成了一座小山，扔下最后一片瓜子皮，把手遞給錦如。
錦如拿濕布巾仔細的將她的手指擦干凈，又在隨身的盒子里拿出香膏，淺淡的杏花香味溢散出來，乳白色的膏體在手背上推開，仔細在手上涂勻。
“你來，就是想告訴我們這么個沒用的消息，然后在這哭一哭？”靜姝慢條斯理的問。
衛(wèi)遙遮掩著擦干眼里的水汽，悶悶道：“還有一事?！?br/>
他雙手交疊，拜下去，額頭觸地。
“對不起，是我恨錯了你，也錯害了你?！?br/>
當年北越人把他畜生一樣對待的時候，他就發(fā)過誓，用盡手段也要讓害他的人都付出代價！
而對幫他報仇的人，他也會永遠記著恩德！
靜姝把瓜子山推到夜寒川手邊，淡淡道：“你跪也無用，本公主一向沒什么大度的心腸，不擅長原諒人?！?br/>
“我知道?！毙l(wèi)遙慢慢直起身，頭卻依舊垂著，“只是……還有一事，我未同你們講過?！?br/>
“當初導(dǎo)致你癡傻的毒……是我下的。”
衛(wèi)遙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長公主是幫他們報仇的人，是夜大哥的愛人，他之前已經(jīng)錯了，不能再錯下去。
“什么？！”
夜寒川猛地攥起拳，動作大的險些沒把靜姝的瓜子山弄塌，險險才避過去。
“你不是說，那是趙熙柔下毒，毒性損傷身體太過導(dǎo)致的，無法治愈嗎？！”
“我撒了謊，是我趁著給長公主解毒的時候，給她下了另一種毒。”
夜寒川再也壓不住怒火，上前扼住了衛(wèi)遙的脖子，輕易就將他給拎了起來。
五指收緊，似要捏碎他的喉部軟骨。
“衛(wèi)遙！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帶出了你這么個弟弟！”
衛(wèi)遙被他扼的幾乎要喘不過氣，雙腿在空氣中掙扎地踢著。
“我……咳咳咳、我當初一心覺得長公主會影響你復(fù)仇，所、所以才做出了那種糊涂事……”
他看著夜寒川憤怒至極的面容，心中絕望，閉上了眼睛。
夜大哥那么寵長公主，會殺了他吧。
夜寒川緊咬住牙，抬臂將衛(wèi)遙狠狠地甩在了一旁，眸底怒意旺盛。
衛(wèi)遙抓著泛上紅痕的脖頸，艱難地喘著粗氣。
“你、你不——”
不殺了他嗎？
“解毒！”
夜寒川聲音寒冽。
靜姝的癡傻病癥其實一直都沒有好，只是被壓制住，偶然晚間還會發(fā)作。
既是衛(wèi)遙做的手腳，他一定有辦法解開。
衛(wèi)遙小心翼翼地看向兩人。
“長公主，還會相信我嗎？”
靜姝眼眸低垂，纖細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桌沿。
“你先替我看看，至于信不信你，用不用你的藥，我自己決定?！?br/>
毒是衛(wèi)遙下的，但他卻不見得解得了。
北越那軍醫(yī)老頭為了把她的癡傻癥狀壓制住，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她體內(nèi)的毒早就不那么單純了。
衛(wèi)遙能不能配出藥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更別提用不用。
靜姝撩了袖口，露出了纖細白嫩的手腕。
衛(wèi)遙伸手搭上她的腕脈，越診眉頭越皺。
他收回手，臉色相當?shù)牟缓每础?br/>
靜姝看著他緊皺的眉頭，大抵也能猜出來什么結(jié)果，隨口道：“怎么樣？”
“除了我下的毒以外，你的體內(nèi)還中了另外一種毒，那兩種毒互相壓制，現(xiàn)在是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br/>
“平衡狀態(tài)，是沒事了？”
衛(wèi)遙的臉色讓夜寒川有不好的預(yù)感，可他還是想往好處猜。
希望，她是沒事的。
希望衛(wèi)遙可以說，這毒很容易解。
衛(wèi)遙搖了搖頭，“毒可以化解毒，那才是沒事。平衡狀態(tài)是兩種毒素共存，雖然平時沒有什么癥狀，但會慢慢的損耗身體?！?br/>
“既然兩種毒素都存在，把你下的毒解了?！?br/>
“不行?！毙l(wèi)遙拒絕，眼看著夜寒川要動怒，立即解釋道：“不是我不愿解，而是解了一方的毒，平衡狀態(tài)打破，另一方的毒會瞬間侵襲長公主的身體，那毒性猛烈，只怕動輒就有性命之危。”
“衛(wèi)遙，你若再騙我……”夜寒川眸子轉(zhuǎn)冷。
“大哥，我真的沒有……”他也沒想到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靜姝拉住夜寒川，淡淡道：“他沒騙你?！?br/>
十幾種毒蟲在身上咬過，毒性不猛烈才怪。
而且她逃出來之后秋月立馬就給她診了脈，也說壓制癡傻的毒復(fù)雜猛烈地很。
“我且問你，損耗身體，是怎么個損耗法？”
衛(wèi)遙抿了抿唇，艱難道：“一兩年內(nèi)相安無事，但時間久了會侵蝕臟腑……活不長。”
夜寒川渾身一震，目光陡然落在靜姝身上。
活不長……
她還這么年輕，這么鮮明招搖，怎么會活不長？
這下沒等兩人問，衛(wèi)遙自覺道：“為今之計，只能先把那層烈性毒解了，再解開致人癡傻的毒，長公主的身體方能無礙。只是這毒性復(fù)雜，只怕有十幾種摻在一起，其中分量多少都有講究，若不是下毒的人來解，風(fēng)險都會很大。”
“誰給你下的毒？”夜寒川聲音發(fā)狠。
他要把他抓來，治不好靜姝，就讓他生不如死！
“已經(jīng)死了。”靜姝苦笑一聲。
當時為了逃出去，她們宰了看守她的軍醫(yī)。
夜寒川一呆，眼眶發(fā)酸泛起紅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上青筋隱現(xiàn)。
“就沒有辦法了嗎？”
衛(wèi)遙沉吟一下，道：“我?guī)煾翟f，北越醫(yī)者很多是家族行醫(yī)，若是能找到他的家人或者是師傅，或許也能弄清楚下毒的手法和配方?！?br/>
對上夜寒川詢問的眼神，靜姝道：“是趙擎原來的軍醫(yī)，一個老頭?！?br/>
“我這就啟程去北越，把和他有關(guān)的人全抓來！”
原來不知真相，以為她已經(jīng)沒有大礙，慢慢調(diào)理總能養(yǎng)好。
可現(xiàn)在知曉一切，他如何能坐的??？
衛(wèi)遙一個頭磕在夜寒川腳前。
“夜大哥，我去吧?！?br/>
“先前是我錯，您再給我個機會，我去北越報仇，同時幫長公主找到解毒的辦法?！?br/>
夜寒川沒說話，顯然是信不過。
況且靜姝的事情，他不親自去辦，總是不放心。
“他不是說一兩年內(nèi)無礙，你也不必這么急?！膘o姝拉回夜寒川，目光落在衛(wèi)遙身上，審視著，“你可知道，你現(xiàn)在謀逆罪在身，本公主該抓你進天牢。”
“我的仇人已經(jīng)有一方死了，我得去北越報仇。”衛(wèi)遙頓了頓，垂下頭道：“等報了仇，我要沒死，任憑處置。”
靜姝直言道：“本公主怎么確定你去北越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投奔趙擎再回來造反？”
畢竟投敵這種事情，衛(wèi)遙又不是做不出來。
“況且，”靜姝眼底一寒，“你還會制黑火藥，北越若得了它，對大周而言無疑是莫大的威脅，謝承運，便是前車之鑒。”
“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絕不會投奔北越?！毙l(wèi)遙聽了這話，堅決道，“當時會幫謝承運，是因為不知真相?！?br/>
“大哥，我們一同從北越逃出來，你該知道我的?！?br/>
夜寒川一雙寒冷的眸子看著他，并未接話。
他的弟弟愛憎分明，對仇人毫不留情，對旁人總存著醫(yī)者仁心，可如今的衛(wèi)遙，早就不是當年的弟弟了。
他偏執(zhí)瘋狂，打著報仇的名頭圖謀皇位，這樣的人，還能信嗎？
衛(wèi)遙看著兩人，目光緩緩沉寂下去，像是有把火，然后滅了。
也是，他先前做了那么多錯事，他們不信他，也是應(yīng)當。
可是北越那個惡心的國家還存在，當年欺負他的人也沒死絕，他必須趁著還有命，去親手弄死他們！
不然，他不甘心赴死。
跪下，磕了一個頭，看了眼旁人，又用乞求的眼神看了眼夜寒川。
這是要屏退眾人的意思。
周邊的侍衛(wèi)都撤下去，靜姝要走，被夜寒川按住。
“我沒什么事不能給你聽。”
靜姝把錦如打發(fā)走，看向衛(wèi)遙。
衛(wèi)遙也沒介意她留在這，抿了抿唇，似是下了很大決心，“我小時候叫北越人抓去，過了一段畜生都不如的日子，夜大哥是知道的。”
他臉色隱隱發(fā)白，似是回憶起了一段不愿想起的噩夢般，艱難道：“可我應(yīng)該沒和你說過，我…我…”
他咽了口唾沫，停頓了許久，才鼓足勇氣。
“北越畜生不僅玷污了我娘，還欺負了我?！?br/>
有幾個呼吸間是死寂的。
“你說什么？！”
夜寒川太過震驚，脫口而出。
衛(wèi)遙對上夜寒川驚訝的目光，他顫著唇角苦笑道：“阿娘護的住你，可是我娘……她護不住我。”
那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他只能埋在心里面慢慢腐爛，誰也不想說。
他拜名師，學(xué)醫(yī)術(shù)，也算學(xué)有成就，卻怎么也治不好那年留下來的惡心和恐懼。
靜姝一直呆滯著，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你是……”
他是男的?。?br/>
怎么還會被……
“是啊，是男孩。”衛(wèi)遙拳頭抵在地上，慘笑著，“男的也逃不過那群畜生。”
靜姝心神俱震，渾身都麻了，僵硬的轉(zhuǎn)頭去看夜寒川。
她好像是聽說過一種說法，有些人不愛嬌娥偏愛男兒，衛(wèi)遙生的清秀，那夜寒川……
“我沒有，我也不知道。”夜寒川蹙眉抿唇，看向衛(wèi)遙，“你沒說過?！?br/>
“北越王喜歡阿娘，那些人不敢動你，阿娘保下我之后，那些人也沒再碰過我?！毙l(wèi)遙用充滿死寂的聲音說，“是在我娘還活著的時候。這種事，我恨不得帶進棺材里，怎么會到處說?！?br/>
“我不會幫北越，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只有那些惡心的人都死了，我才能解脫?！?br/>
屋里這回久久沒有動靜，陷入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夜寒川渾身氣息冷冽，心里卻像酸苦辣糾纏在一起，說不上來成了種什么滋味。
阿娘臨終前交代過他多照顧衛(wèi)遙，現(xiàn)在想來，阿娘或許早就猜到了什么，是他沒理解其中真意。
所謂照顧，不是身體，是心上難愈的傷。
良久，還是靜姝打破了這種沉默。
她輕聲道：“你去北越，是為報仇？”
“是?！毙l(wèi)遙答。
“但你的腿……”
衛(wèi)遙低眸看向他那條廢了的腿，后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我會告訴他們，我的腿是你們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