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間,陸升只覺腰身被一雙手抄了起來,騰空而起,回過神時,竟被謝瑢扛在了肩頭。他雖然稍稍心安,卻難免又生窘迫,徒勞掙了一掙,低聲道:“阿瑢!放我下來!”
謝瑢單手圈著那小功曹,充耳不聞,神色冰冷。就在他眼前,鬼葉被陡然暴漲的藤蔓層層糾纏,藤蔓通體赤紅,仿佛是由巫咸國人的鮮血與怨恨共同凝結(jié)而成,根根粗逾兒臂,遠(yuǎn)非當(dāng)初束縛陸升的藤蔓可比,沖開堅固的青石磚地面,盤根錯節(jié)、密密纏繞,將鬼葉層層捆縛起來。
鬼葉金剛杵刺不穿藤蔓形成的厚壁,終于變了變臉色,大笑道:“好個謝瑢,不愧是葛真人高足,原來你早布下了陷阱等著我。”
若是此刻有人能于四處巡查,便能看見滿城尸首漸漸枯槁,好似留存肉身最后一絲養(yǎng)分也盡被抽空,順著若有似無一絲青色光線,自四面八方匯集于藤蔓根部,那藤蔓扎根之處,正是巫凜等三人的尸首。
除了纏繞的藤蔓外,根須處又生出許多細(xì)長藤蔓,卻條條皆是青色,盡頭尖銳如鋒刃,好似一把把青色尖刀,從縫隙處扎了進(jìn)去。
鬼葉一身高絕武藝,卻終究仍是*凡胎,皮肉哪里擋得住刀槍,那青色尖刀往前胸處扎入,不過多時就自后背穿了出來,刀尖帶出一溜兒血水,灑落在巫凜毫無生氣的面容上。
嫣紅血跡襯著巫凜慘白面容,竟好似成了某種暢快無比的大笑,也不知是否巫咸子民在天有靈,見到了大仇得報。
謝瑢此時才將陸升放了下來,卻只道:“抱陽,你好生看著?!?br/>
條條青色尖刀鉆進(jìn)縫隙,扎穿了鬼葉身軀,藤蔓之間血水漸漸涌出來,匯聚成泉,淅淅瀝瀝滴落地面。
鬼葉卻連哼也不曾哼一聲,只不過笑容愈發(fā)加深,一時嘆道:“可惜未曾先將爾等殺了?!币粫r低頭笑道:“小僧這樣,好不好看?”一時又笑道:“我佛慈悲,發(fā)十二大愿,如今小僧也算奉行佛法,死在藥師手中,可喜可賀、萬事圓滿?!?br/>
陸升面色卻漸漸發(fā)青,青色藤蔓在血肉之軀中泥濘穿行,那聲響粘稠厚重,瘆人得令人頭皮發(fā)麻,若是以物喻之,就好似將一只兔子捆綁起來,再以無數(shù)根帶線的縫衣針穿透皮肉。
他終究是看不下去,也不愿再見謝瑢好似欣賞文人作畫一般欣然目光,只背轉(zhuǎn)身去,遲疑片刻,仍是上前一步,靠在謝瑢懷中。
謝瑢愣了一愣,眼神中的嗜血狂熱便消退了大半,不再去欣賞那殘酷緩慢的凌遲之刑,只半斂眼瞼,抬手貼在那青年后背,上上下下摩挲安撫,輕聲道:“抱陽,莫怕,有我在?!?br/>
陸升只應(yīng)道:“嗯?!庇康窖屎淼牟贿m同反感,這才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持續(xù)了多少時候,鬼葉終于不再出聲,唯獨在有新的藤蔓刺穿身軀時,痙攣般抖一抖,卻已不知死活。
層層糾纏的藤蔓終于散開,只留下脖子、手腕、足踝有藤蔓捆綁,將鬼葉大字型懸吊半空,就連眼眶、口腔中也冒出幾根綠藤,乍看上去,好似一頭長滿綠毛、鮮血淋漓的人形怪物。
這殺人如麻、功力恐怖的妖僧轉(zhuǎn)眼就落得如此地步,陸升也不知該贊一句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還是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他自謝瑢懷中離開,一時間竟百感交集、默然無聲,只走到藤蔓粗壯根部,蹲下||身去,將巫凜三人瞪大而無神的眼睛一一合上。
謝瑢卻仍是忍不住欣賞了一番藤蔓的杰作,頷首道:“這和尚活著是個怪物,死了也是怪物,執(zhí)著之心未免太著相了?!?br/>
死了也要嘲諷幾句,可見謝瑢對這僧人厭惡之深。
若是換個死者,陸升只怕要勸上幾句,如今卻巴不得聽他更惡毒罵幾句才好,謝瑢卻轉(zhuǎn)而同他說起了前因后果:“只怪我用不好神州鼎,中途竟與你分散了,湊巧撞見鬼葉殺人,交鋒之下雖然救了那巫咸人,到底是來得遲了,只來得及聽幾句遺言……他同我說了巫咸人一個天大的秘密。”
陸升正需要有人多同他說些題外話轉(zhuǎn)移思緒,忙問道:“什么秘密?”
謝瑢道:“巫咸之人善養(yǎng)藥,歸根究底,是因為身懷藥種,而那藥種,就藏在巫咸人心臟之中?!?br/>
陸升恍然,應(yīng)道:“難怪人人都被挖了心,鬼葉殺人倒是目的鮮明。”一句說完,未免有些唏噓惻隱。
謝瑢不為所動,又道:“藥種能治病,亦能殺生,所以那巫咸人臨死之時,將這禁術(shù)傳與了我。城中尸首藥種全無,不能成局,幸而遇到了巫凜三人,為報大仇,自愿獻(xiàn)身,以三粒藥種為引,設(shè)了這絕殺之陣?!?br/>
至于如何半威脅半強迫將諸人勸服之事,自然是不說的。
陸升沉默片刻,方才嘆道:“這三人也算其情可憫,不如就地掩埋……”
謝瑢笑道:“巫咸城原本就不見天日,埋與不埋都一樣。更何況——”他抬頭看向根根糾結(jié)的藤蔓,“尚未結(jié)束?!?br/>
陸升也隨著他視線看去,果然那藤蔓聚集纏繞成了一株,粗壯高大如參天巨木,原本穿插上頭的鬼葉尸首隨著藤蔓移動震顫,早被吸納盡了養(yǎng)分,化為枯骨,隨即扯得粉碎,不再留半絲痕跡。
大殿外的尸骨、想來是整座巫咸城的尸骨也俱都被吸收殆盡,巫凜等三人自然也難以幸免,倒省去了埋葬的麻煩。
那藤蔓吸足養(yǎng)分,長得愈發(fā)蔥蘢高大,所有藤蔓都化作了青綠,顯是憤怒之情已然平息,隨后巨木般的頂端,開出了一朵碩大無朋的紅花。
花瓣層層疊疊,繁麗雍容,有如牡丹,只是紅得滴血一般,襯著青綠樹皮,顯得格外妖嬈詭異。花瓣逐層展開,轉(zhuǎn)眼開至荼蘼,而后花落果生,先是有房屋大小,猶若一塊巨大的碧玉,生得翠綠瑩潤。隨即漸漸收縮,色澤也由青轉(zhuǎn)朱。直至最后熟成時,竟縮小得只有龍眼大小,仍是通體朱紅,奪目如寶石。
待那朱果熟成后自動脫離,往謝瑢手中落下時,高大的藤蔓樹也化作枯黃,自頂端碎裂飄散,逐漸崩塌消失。
只是朱果尚未落到謝瑢手中,中途只見黑影驟然閃過,朱果便失去了蹤影。
只留下大殿石階上立著個道袍襤褸的年輕道人,手握朱果,仰天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謝瑢啊謝瑢!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枉費你機關(guān)算盡,最后不過為我做了踏腳板!”
謝瑢卻不過略一皺眉,徐徐自衣袖中取出了一張疊得仔細(xì)的白絹:“李嬰,莫非你尚未發(fā)現(xiàn)么?你念茲在茲,困了人家數(shù)百年的李三娘,如今在我手里。你若還想要回去,就將那朱果還給我?!?br/>
陸升面色古怪,心中暗道李三娘早被你放了,如今倒一本正經(jīng)糊弄別人,竟看不出絲毫心虛。
然則李嬰哪里知曉真相?他瞪著謝瑢手中的白絹,面色陣青陣白,最后卻一咬牙,厲聲道:“若得藥母,便能肉身成佛,位列仙班,功成之后,普天之下本道爺再無敵手,謝瑢小兒,你不還也要還!”
說完生怕后悔一般,便將那朱果丟進(jìn)嘴里吞下。
謝瑢嘆道:“抱陽,瞧見沒有?這道士口口聲聲對李三娘一往情深,執(zhí)念數(shù)百年不滅,然則如今有大利所誘,所想的也不過是一己之私罷了?!彼S手將白絹一扔,風(fēng)吹著那白絹落在幾步開外一截?zé)商炕?、尚未熄滅的木頭上,火花明滅間,頓時將布面燙出了幾個邊緣焦黑的大洞。
不似人聲的激怒狂吼突然回響,震得斷壁殘垣又再度崩塌損毀,傾塌一片。
李嬰雙足自衣擺下伸展出來,延長數(shù)丈后分叉,腰身以下分裂成數(shù)不盡的藤蔓枝條,好似無數(shù)赤青兩色長蛇在地上亂竄,那道人清俊面容也化作鬼面獠牙、宛如怒目金剛,一頭長發(fā)仿佛激烈燃燒的嫣紅火焰。渾身肌肉糾結(jié)隆起,將破爛衣衫繃得寸寸碎裂,手臂也纏繞了數(shù)不盡的藤條,伸伸縮縮,竟成了個人藤結(jié)合的怪物。
他略略一動,藤條就將身軀托高至半空,李嬰?yún)柭暫鹊溃骸跋∈筝?!吾必將爾等煉成試藥傀儡,千年萬年不得解脫!”
漫天藤條交織出無數(shù)鞭影,朝二人當(dāng)頭抽打下來,十方八面、上中下三路俱都封死,不留絲毫空隙。陸升拔出懸壺,迎擊好似遮蔽天空的藤條,雖然逢斬必斷,藤條數(shù)量卻似恒河沙無量數(shù)一般,前仆后繼無窮區(qū)間,他也難免有些手忙腳亂,咬牙道:“這又是什么鬼?”
不待謝瑢回答,那人藤合體的怪物兩手結(jié)印,舌綻春雷,厲聲喝道:“如世間諸生,得見吾法身,滅除四重罪,成就無量功!奉請甘露軍荼利明王圣尊,憑依!”
剎那間,一種極微妙的氣氛彌漫開來,仿佛勾通天地神意,一股可怖威圧感如天河傾瀉,令陸升后背生寒,無名戰(zhàn)栗感順著脊椎滾滾而下。
這等強硬威壓,唯獨在見識到謝瑢迎神舞時才有過。只是此刻卻略有不同,比起謝瑢宛若化身皓月當(dāng)空、神威浩渺的莊嚴(yán)來,此刻卻更為……妖異詭譎。
那藤條托起的身軀再度轉(zhuǎn)變,肌膚化為青綠,幾與藤條同色,鬼面獠牙的臉在前后左右各有一張、表情或怒或嗔,各有不同。手臂也長出四只,或結(jié)印、或操蛇,怒目金剛、寶相莊嚴(yán)、梵音輕響,隱約竟有了幾分佛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