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點。</br> 晚自修過了半個小時,天色比盛夏時暗得更快一些,圍墻旁的燈陸陸續(xù)續(xù)地亮起,董西坐在人字木梯上,用畫刷填墻頂最后一個色塊,她的手側(cè),亞麻圍裙上都沾了顏色,及腰的黑發(fā)在腦后松松挽起,藏青色的長裙垂在梯旁,風(fēng)微微吹拂,空氣里都是丙烯顏料的味道。</br> “不怕晚自修點名嗎?”</br> 她往下看。</br> 章穆一站在木梯旁,因為她回頭的動靜會使木梯輕微晃動,他預(yù)先用手扶住木梯,另一只手提著海巖奶綠的外賣袋,脖子上掛著單反相機(jī)。</br> “我跟輔導(dǎo)員說過了,”她答,“他對繪畫組的同學(xué)比較照顧。”</br> “要喝東西嗎?”</br> 她沒點頭,沒下來,也沒伸手。</br> “學(xué)長怎么知道?”</br> 他很懂,笑著回:“海巖奶綠?從你校園網(wǎng)主頁里看見的,想著你應(yīng)該不會這么快換口味?!?lt;/br> 畫刷蘸了點顏料,她回:“以前喜歡,現(xiàn)在一般了?!?lt;/br> “那我就尷尬了?!?lt;/br> “學(xué)長喝吧,我不渴?!?lt;/br> 章穆一沒有再說話,董西依舊畫著畫,沒去顧他是走是留,約莫半分鐘后,身后響起相機(jī)快門的聲音,她回頭,章穆一正舉著相機(jī)拍她,拍完后低頭檢查照片,邊檢查邊說:“沒事,你不用顧我,我拍幾張傳到學(xué)校微博上做宣傳,說不定能起點效果?!?lt;/br> 然后看了看手表,抬頭對她說:“天也黑了,要不今天就先到這里吧,跟我吃飯去?”</br> “我吃過了?!?lt;/br> “我知道,你吃的面包,包裝紙和剩下的半個面包還在你包口露著呢。”</br> 董西隨著他的視線看掛在木梯上的包,章穆一接著說:“我知道跟你一組的一個女孩請了十天假,導(dǎo)致這十天的工作量都壓到你身上,你不想落進(jìn)度,但你也不能爭分奪秒到不顧自己身體,這也第十天了,該放輕松了,吃飯去?”</br> “我不是不吃,是胃口小?!彼貞?yīng)著,畫筆和顏料盤也收起來,扶著木梯的把手慢慢往下走,“天黑了,我是該回宿舍了?!?lt;/br> 學(xué)長沒有堅持。</br> 他將她送到女生宿舍樓下,兄長似的囑咐了幾句,也沒多作停留,點到為止地走了。</br> 回宿舍時,人聲比平時繁雜一些,隔壁宿舍的女生正在這兒串門,董西將門輕輕關(guān)上,沒有人察覺她進(jìn)來,她們正圍坐在其中一人的書桌前,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光照在她們每一個人臉上,她們在看東西,看得全神貫注,屏幕上的照片每切換一張,她們就隨著鼠標(biāo)聲發(fā)出一次感嘆。</br> “好羨慕……”</br> “這張好棒……”</br> 經(jīng)過她們,略有掃到屏幕,看見林繪的主頁,和一張由林繪近期上傳的日常照,舍友每看一張就右擊保存,當(dāng)翻到某些二人合影時,女生堆里就有一陣此起彼伏的“哇”,董西將繪畫工具放進(jìn)柜子,問:“你們洗澡嗎?”</br> “我們晚點再洗?!?lt;/br> “對了!董西,你也別洗澡,”其中一個女生的話音剛落,坐書桌前的舍友就回頭,撥開人群看她,“林繪說等她回來請我們集體吃宵夜,她一個小時前剛下的飛機(jī),現(xiàn)在估計快到校門口了,吃完宵夜再洗吧?!?lt;/br> 舍友說完就繼續(xù)看照片,女生們也快速輾轉(zhuǎn)視線,而話音才落,宿舍門口就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行李箱車轱轆滾動的聲音,董西望門口,林繪拖著行李箱的身影恰好出現(xiàn)。</br> 她風(fēng)塵仆仆,但清新靚麗,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拿著手機(jī)回復(fù)消息,進(jìn)門時用指骨節(jié)一扣:“我回來了?!?lt;/br> “林繪!”</br> 聲勢浩大的歡迎聲還沒落下,她先忙里偷閑地抬一眼:“不好意思啊各位,缺席了十天,辛苦你們了?!?lt;/br> “沒事的林繪?!?lt;/br> 得到接近于百分之百的諒解,她卻還專注于手機(jī),抬食指放嘴邊作了一聲噤聲提示,隨即在安靜氛圍下將手機(jī)對著唇,柔聲說:“我已經(jīng)到宿舍了七七,謝謝你這十天對我的指點和照顧,等你回國再一起吃飯吧?!?lt;/br> 語音伴隨著“咻”的提示音發(fā)出,感覺得到四周的空氣在變燥,整個宿舍萬籟俱寂,林繪沒有鎖屏,看著屏幕,一直看,沒過十秒,茲地一聲,手機(jī)震動,屏幕上的光點亮林繪的雙眼,女生堆里響起椅腳擦動的蠢蠢欲動聲。</br> 對方回復(fù)的是一條文字信息。</br> 不知道回復(fù)了什么。</br> 但林繪嘴角微微泛笑,兩秒后,鎖屏。</br> 她朝門外斜了斜腦袋:“好了,走吧,請你們吃宵夜,想吃什么都行。”</br> 董西正從柜子里拿洗浴用品,而三三兩兩的女生呱噪著經(jīng)過她身邊,直到人全聚到門口,她的不動身才變得顯眼起來。</br> “董西?”</br> 她正往陽臺走,聞聲,側(cè)過身。</br> “你來啊?!?lt;/br> “你們?nèi)グ?,我剛吃過。”</br> “喝點東西也可以,一起吧,來啊?!?lt;/br> “晚上還有些東西要趕,你們?nèi)グ桑覜]事。”</br> 林繪盯著她看了一秒,她的情緒還在剛才那微信的對話里,心情怎么都是好的,但這好里也摻雜了那么一點點敏感與尷尬,不過半秒便稍縱即逝,隨之被臉上溫柔的笑覆蓋:“那我們走了?!?lt;/br> “林繪?!倍鹘兴?lt;/br> 女生們呼啦呼啦地往外趕,門框口只剩被叫住而放緩腳步的她,董西說:“我是真的因為有事才不去,你不要多想,歡迎你回來。”</br> 林繪的臉上沒有變化。</br> 就好像一開始她就沒有想多過一樣,她仍舊笑著,把住門框,眉間雀躍幾下后,試探性地問:“那能問你點事嗎?”</br> “嗯?”</br> “你以前跟龍七同一所高中對嗎,你知不知道當(dāng)時她和她男朋友的事?”</br> ?。?lt;/br> 洛杉磯之行結(jié)束后又往北海道待了兩個星期,照片一邊拍一邊傳給國內(nèi)挑揀制作和排版,等龍七回國,老坪已經(jīng)差人緊趕慢趕地排出了幾本寫真樣集,緊接著他就讓龍七調(diào)整狀態(tài)準(zhǔn)備進(jìn)組,之前她試鏡的一個電影角色拿下來了,十二月初開拍,懸疑動作電影,是男人戲,不少實力派老咖斗戲,而她的角色萬綠叢中一點紅,是一個性格孤僻且嗜血暴力的女偷渡客,很有張力,對方導(dǎo)演看中龍七身上那股勁兒,前幾天終于拍板定人,但電影開拍前需要她接受一些體能訓(xùn)練與武術(shù)指導(dǎo),老坪很重視,她魂都沒回來呢,就急著讓她見指導(dǎo)老師練體能。</br> 連軸轉(zhuǎn)四天后,龍七在訓(xùn)練房里疲勞過度倒了一次,老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時,她吊著鹽水,垂著眼,雙腳擱在與椅子平行高的矮桌上,一聲不吭地打游戲,滿身的陰郁氣場,郝帥說她就沒說過整一句話,拿了他的手機(jī)也沒再還回來。(她的手機(jī)在拍寫真時由老坪代為管理了,回國后他沒記得還她)</br> 老坪立刻從自個兒助手包里掏手機(jī),雙手奉:“別生氣,手機(jī)我一直給您老充著電呢,我再給您放半天假?!?lt;/br> 她還是不吭聲,接手機(jī),開鎖,屏幕光照到她臉上,她點開林繪的聊天框,看一眼后,撂老坪一眼。</br> “我隨手回復(fù)的?!崩掀赫f。</br> “給我一本寫真樣本?!?lt;/br> “干嘛?”</br> “你都回人家說一起吃飯了,我還賴皮不成,不是說給我半天假?”</br> 龍七的聲音一直冷,隨時要炸,老坪立刻點頭招助理:“行行行給她給她給她,把老張也叫來,下午車歸她。”</br> 老張是老坪的司機(jī)。</br> 一小時后,老張將車停在中昱大學(xué)西門,正是十一月份,入秋,雨天,天色灰沉沉。</br> 最近一股寒流降臨,進(jìn)出大學(xué)的學(xué)生著衣風(fēng)格都換了一撥,往秋衣上靠,龍七卻始終穿得不多,背心領(lǐng)牛仔馬甲皮靴子,多的只配一個寬大柔軟的羊毛圍巾和寬檐禮帽,頭發(fā)應(yīng)電影的造型要求又挑染了青灰色,戴墨鏡,沒戴口罩,厚厚的圍巾擋著下半邊臉。</br> 她下車時,雨還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架勢,她給林繪發(fā)信息,林繪很快回復(fù),說自己馬上就過來,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她的宿舍等候順便躲雨,宿舍房門沒鎖。</br> 然后她發(fā)來了宿舍樓地址和門牌號。</br> 老張問車子要不要在這兒候著,她說你回吧。</br> 隨后扯低禮帽的帽檐,抱著臂進(jìn)了校門,雨天的校園道上學(xué)生不多,個個都撐著傘,傘面擋著每個人的面容,誰也看不清誰。</br> 去宿舍樓的路上經(jīng)過一片湖,是中昱大學(xué)有名的百子湖,湖面上蒙著一層水霧汽,對岸有一座長長的圍墻,五彩斑斕的,乍看像一片海市蜃樓,但到底畫的什么,龍七沒看清,也沒多留意。</br> 林繪的宿舍不僅沒鎖,還沒一個人。</br> 是個四人宿舍,有一個小客廳,獨立的衛(wèi)浴和陽臺,她拍開圍巾上的水汽,打量了一下,宿舍空間還算大,鞋、衣服、床品及學(xué)習(xí)用品都有序擺放,空氣里有一股女生宿舍特有的甜味兒,摻雜一絲顏料的味道,角落里擺放著一些樂器,墻上掛著一塊板,板上貼著各種拍立得相片,相片間的空隙還被畫上了可愛的小裝飾,而相片里,是這個宿舍女生的各種合照。</br> 也有董西的照片。</br> 她總是不太笑的那一個。</br> 龍七看著,咳嗽一聲。</br> 樓外遙遙傳來課鈴,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女生宿舍的窗戶沒關(guān),涼風(fēng)陣陣吹,她的手機(jī)在手里轉(zhuǎn)啊轉(zhuǎn),慢慢地走在四個床位之間,林繪的床應(yīng)該是靠左邊的一個,床沿扶手上掛著洛杉磯帶回來的掛飾,而董西的床……</br> 窗外襲來一陣猛風(fēng),有些雨拍打進(jìn)陽臺,靠陽臺的一個床位書桌上,一支畫筆啪地一下掉地上。</br> 她去撿。</br> 將畫筆擱桌上時,看見書桌上堆的一疊畫冊,龍七不懂行,但畫冊封面如此熟悉,早已在董西高中時的主頁相冊中看過很多次,那一刻她就知道這是誰的床位了,不由自主地去拿畫集,書桌右上角的一個小盒子這時候被撥動,啪地一聲掉地上。</br> 她低頭看。</br> 董西是單獨回宿舍的。</br> 因為舍友想起門沒鎖窗沒關(guān),而她剛好要回來拿東西,所以一個人拿著鑰匙過來,扭下門把的時候,就像此前無數(shù)次開門那樣自然而輕緩,門一推開,陽臺窗外的風(fēng)一路貫穿房間,朝她脖子里猛灌,然后一個安安靜靜的她,就看到了另一個安安靜靜的龍七。</br> 風(fēng)有點冷,發(fā)絲在揚(yáng)。</br> 陽臺有光,龍七在雨光中,后腰靠著桌子,手里拿著一個打開的盒子,她環(huán)著手臂,看著盒子里的東西。</br> 空氣里有風(fēng)聲,呼嘯在耳旁。</br> 董西的手慢慢從把手上落下,而龍七的手臂裸露在空氣中,她穿得那么少,手背上還貼著吊鹽水后的醫(yī)用膠帶,開門的聲響沒有打擾到她,或者說她聽見了,而不急于側(cè)頭,董西的呼吸輕悄悄地加入這私密而寂靜的空間,胸口輕微起伏,直到門板叩到墻壁,發(fā)出恪嚓一聲響,龍七側(cè)過頭。</br> 她就像早料到她會來。</br> 沒有驚訝,沒有被發(fā)現(xiàn)偷窺隱私后的尷尬,也沒有久別重逢的微妙欣喜,她把頭側(cè)過來的時候,把視線放過來的時候,眉心還因為上一個投進(jìn)眼內(nèi)的畫面而微微褶皺著,眼睛里的內(nèi)容深如海,她看著董西,董西看著她手里的盒子。</br> 那盒子里,有一串桃木掛飾。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