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俱都呆呆地看著一臉正氣的容溥。
　　衛(wèi)小姐眼看著便有點受傷。
　　鐵慈卻想一口血噴在容溥臉上。
　　看著像個人，滿嘴跑火車。
　　衛(wèi)小姐怔了好半晌，才道：“容公子，你……你真的……”
　　她的話沒說完，因為戚公子回來了，鐵慈看著戚公子一坐下，衛(wèi)小姐便不再談退婚的事，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
　　不會這位就是戚元思吧？
　　真是，退婚對象太多，總是轉(zhuǎn)角遇見愛。
　　衛(wèi)小姐低下了頭，鐵慈看見她紅了眼眶，有點哭笑不得，又不能安慰她說，容溥也不是個好東西，滿嘴狗屁，只好站起身走人，眼不見為凈。
　　她行到僻靜處，閉目調(diào)息，努力運(yùn)氣，拼命去想那日火場里忽然挪移時的感受，但努力了好久依然無效，只得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一對大黑眼珠子，鐵慈嚇了一跳，卻原來是那個看螞蟻的孩子，這孩子一直維持一個動作，不說話，也不理人，不知怎的對她發(fā)生了興趣，蹲在她面前盯著她。
　　這孩子目光直愣愣的，任何人對上這樣直勾勾的目光，都難免渾身不適。
　　鐵慈盯著他目光看了一會，卻微微一笑。
　　她目光一迎上來，那孩子便移開目光，鐵慈卻盯著他看，那孩子感覺到了，忍了一會，又把目光轉(zhuǎn)了回來，鐵慈便對他微笑，兩人對視了好一會，鐵慈鼓勵的笑意更甚了。
　　那孩子眼神里漸漸有了一點感情，那是一點驚奇。
　　以往他這樣看人時，遇上的都是嫌惡驚嚇的反應(yīng)，就算是他的姐姐，被他這樣看的時候，也會急急轉(zhuǎn)開目光，并要他不要這樣看人，還從未有人對他這般溫暖而鼓勵地回應(yīng)過。
　　他目光轉(zhuǎn)過來，鐵慈就開口對他說話，每個字都很清晰，很慢，“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卻唰地把眼睛轉(zhuǎn)了過去。
　　鐵慈也不急，順手在墻上摘下一串干菜在手里搓，碎粒子嘩啦啦地掉，那孩子目光又轉(zhuǎn)了過來，鐵慈又笑問一遍，那孩子好半晌，才慢吞吞的，口齒十分含糊地道：“衛(wèi)瑆。”
　　他說得非常含混，鐵慈都沒聽懂，便寫給他看：“這個衛(wèi)？這個星？”
　　那孩子卻忽然煩躁起來，跳起來伸腳將那字一陣亂踩，那靴子險些踹到鐵慈臉上。
　　衛(wèi)小姐在船上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弟弟心智有缺，你做甚總撩撥他！莫再擾他！小心他打你！”
　　鐵慈卻沒離開，手一伸，掌心里多了一把糖，那孩子依舊狂躁，鐵慈手又一伸，這回?fù)Q了一把梅條，那孩子停了下來，伸手來抓。
　　鐵慈卻讓過，只給了他一小條，拖過一個蒲團(tuán)一張小桌，道：“來，坐下。”
　　那孩子盯著她的梅條，慢慢坐了下來，鐵慈用石頭在桌子上寫：“衛(wèi)？”
　　衛(wèi)小姐氣紅了臉，又喊：“你在做什么？他不認(rèn)字！叫他認(rèn)字就打人！這位公子，昨日你就用這伎倆引得我下桌，今日你又來，你惡不惡心！”
　　容溥頭也不抬，只詫然道：“衛(wèi)小姐，你這語氣……”
　　衛(wèi)小姐便立即降低聲音，挺直背脊，紅了臉細(xì)聲細(xì)氣繼續(xù)打牌了。
　　鐵慈也不理會那邊，那孩子看了那個字半晌，僵硬地上下動了動頭，鐵慈便知道是這個衛(wèi)字了，又寫了個星字，那孩子又大力搖晃肩膀，鐵慈知道這是搖頭，接連寫了幾個讀音是星的字，最后王字旁的，那孩子才點頭。
　　他每認(rèn)出一個字，鐵慈便給他一樣小食。兩個字出來，鐵慈笑道：“誰說你不認(rèn)識字？你明明很聰明，看看就會了！”
　　那孩子看她笑，便也咧咧嘴，鐵慈這才發(fā)覺，這孩子唇紅齒白，眼眸明亮，是個很漂亮的孩子。
　　之后鐵慈便和他玩游戲，都是些最簡單的孩子喜歡的，無論玩什么，都先喊他名字，要求他注視自己，學(xué)自己動作，那孩子四處漂忽的眼神漸漸凝到了她身上后，她才對他發(fā)出指令。
　　衛(wèi)瑆除了看螞蟻專心，其余事大多坐不住，鐵慈便拿小食訓(xùn)練他，漸漸延長坐下來的時間。又讓他大聲說自己的名字。
　　孩子無意中跌了一跤，卻只呆呆坐著不動，鐵慈伸手一碰他傷口，他啊地一聲叫，鐵慈道：“痛，這是痛！”又把那個字寫給他看。
　　孩子看著，摸摸自己的傷口，又看看她。
　　衛(wèi)小姐又在那邊喊了：“你做什么……”
　　容溥及時詫異地看過來，衛(wèi)小姐瞬間又坐回了屁股。
　　她對容溥，似乎有種超乎尋常的在意和耐心。
　　鐵慈也不理會那邊，專心和這孩子玩了半天，又帶他去吃東西，想起他之前說話含混，特意挑選了些硬的食物給他咀嚼，好鍛煉口腔肌肉。
　　她將孩子帶離了衛(wèi)小姐，衛(wèi)小姐難免坐立不安，但這牌桌能上不容易，她還是不敢輕易下牌桌，只是難免恨鐵慈接連故意攪局。
　　好容易捱到牌局散了，都顧不上給賀梓賣好，沖到后院，一邊沖一邊喊：“你要做什么！你這人好生不曉事，我弟弟這般情狀，你戲弄他好玩嗎……”
　　她話音未落，忽然愣在院門口。
　　院子中央石桌上，背對著她安安靜靜下棋的，可不就是她的瑆兒？
　　衛(wèi)瑄怔在當(dāng)?shù)兀秀崩锵肫?，自從記事起，似乎除了看螞蟻，從不曾見弟弟這般安靜過。
　　他總是不知疲倦地做著同一件事，如果誰打擾了他那一件事，他便歇斯底里，狂喊亂砸，他雖然于武藝一道極有天賦，但是生而為人的智慧似乎只給了武藝，其余便停滯不前，不會說話，不能自理，永如一歲幼童。
　　而這樣的孩子，心智缺失卻力大無窮，那就是災(zāi)禍。
　　到得后來，家里不敢給他練武，他便越發(fā)麻木，像只是為看螞蟻而生。
　　她眼底忽然涌上淚水。
　　如果父親還能看見這一幕，哪怕只是一刻，該是多么歡喜啊……
　　如果他能自立，哪怕只是有自立的希望，家族便不會陷入百年來最大的危機(jī)，不會似此刻一般波譎浪詭，搖搖欲墜，她也不用帶著弟弟，跋山涉水，冒險隱姓埋名而來，只為求一線生機(jī)……
　　衛(wèi)瑄立在門檻上，四肢僵硬不敢動彈。像遇見一個極其美好虛幻的夢境，怕跨前一步就會被戳破。
　　但夢境顯然還在延續(xù)。
　　鐵慈大聲說了什么，重復(fù)了兩遍，衛(wèi)瑆終于慢吞吞轉(zhuǎn)過頭來，眼神漂忽了一陣，鐵慈走到他面前，指著衛(wèi)瑄，清晰地做口型：“姐姐——姐——姐——”
　　衛(wèi)瑆努力地聚焦在她嘴型上，又順著她的指示看向衛(wèi)瑄，嘴唇蠕動了好幾次，沒有發(fā)聲。
　　衛(wèi)瑄緊緊盯著他的嘴唇，神態(tài)卻是一片茫然，她似乎在期待中這輩子最重要的事，卻又不敢期待，夢一旦做的太好，便是自己也不敢信的。
　　所以衛(wèi)瑆沒喊出來，她反倒松了口氣。
　　做人啊，不要給自己太大希望，那樣活得還實在一點。
　　就在她松口氣，對鐵慈露出一絲客氣的笑的時候，一聲有點含糊，音色清亮的孩子呼喚，忽然沖入了她的耳膜。
　　“姐——姐——”
　　鐵慈分明看見衛(wèi)瑄渾身重重一顫，整個人像被點了穴般硬住了。
　　片刻之后她卻猛然跳了起來，那個柔弱嬌小的，到哪都喜歡往什么東西上靠一靠的女子，忽然像一個瘋婆子般，跳得足有三尺高，下一刻一陣風(fēng)卷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衛(wèi)瑆，還沒說話，眼淚就已經(jīng)灑在了孩子的肩膀上。
　　那孩子顯然有點受刺激，眼神眼看就要狂躁起來，鐵慈站在他對面，及時吹了聲口哨，吸引他注意力，同時伸出大拇指稱贊，又遞給他一塊剛剛炸香的鍋巴。
　　那孩子也便被安撫下來，等衛(wèi)瑄平靜一點，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舉動可能引發(fā)的后果，臉色白了白，一轉(zhuǎn)頭卻看見弟弟在安安靜靜吃鍋巴，頓時又落下淚來。
　　喃喃道：“如果父親能看見這一幕該多好，他到死都等著你一聲爹爹……”
　　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她便抹了淚，轉(zhuǎn)身向鐵慈道謝并道歉，“這位公子，先前是我無禮，小女子這廂給您賠禮了。承蒙您對舍弟的教導(dǎo)，稍后自有薄禮奉上，還請公子勿嫌棄簡陋……”
　　鐵慈笑著道不必客氣，心里卻想這姑娘明明看見自己調(diào)教有方，卻不提請自己繼續(xù)教，這戒心非同一般的重啊……
　　人家有顧忌，她也不介意，誠懇地道：“回去多給孩子吃些硬食，練練他的口齒。他日常里如何訓(xùn)練，哪些禁忌，我稍后給你寫下，你回去照做便可。你弟弟并不癡愚，相反，他很聰明，不要先入為主覺得他有病，不要因此誤了他?！?br/>　　衛(wèi)瑄有些驚異地看著鐵慈。
　　她和弟弟身份不凡，牽涉太大，因此她狂喜之后，雖然第一反應(yīng)是請這位公子幫忙教導(dǎo)弟弟，但考慮之后，還是覺得須得審慎，萬一這是哪方派來的細(xì)作，設(shè)下陷阱，害了弟弟怎么辦？
　　但是沒想到鐵慈光風(fēng)霽月，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還毫不介懷，坦蕩地給出了教養(yǎng)良方，一時衛(wèi)瑄倒難免有些慚愧，聽見最后兩句，更是心有觸動，這回的道謝誠摯了許多，“我記下了，此刻才明白以往是我們誤了他……多謝公子?！?br/>　　但她依舊沒有自報家門，鐵慈不過一笑。
　　其余幾人都站在一邊，那戚公子審視地打量著鐵慈。
　　賀梓臉上慣常如刻上去的笑容倒消失了幾分，沉默地看著鐵慈，眼神里微微意外。
　　容溥卻只微微一笑。
　　皇太女一直都這般，懂這人間魍魎，卻遠(yuǎn)那陰私鄙陋，如日光朗，如月明潔，如鏡雪徹，可見天地。
　　世人傖俗，于她明眸前慚然不見己。
　　衛(wèi)瑄喜悅地帶著弟弟回去了，戚公子也告辭，容溥不斷地扯著借口，似乎想留下來，奈何賀梓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也只好告辭回書院。
　　鐵慈隱隱覺得躍鯉書院最近好像風(fēng)頭更盛了，奈何她近期獨自進(jìn)山，消息不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吃完飯正要洗碗，賀梓卻道：“你到我書房來?！?br/>　　鐵慈跟進(jìn)了書房，并不知道這也是破例的待遇。
　　賀梓坐在書案后，把玩著那個平平無奇的青瓷筆筒，道：“我從未在你面前展示過筆筒，你如何知道里面裝的不是筆？”
　　鐵慈不吭聲，天賦異能這種東西，代表意義太豐富，她不能說，但也不能公然在賀梓面前撒謊。
　　賀梓卻也沒追問，又道：“衛(wèi)瑆那孩子，小時候倒還聰明伶俐，有一次遇刺之后，忽然便倒退回了孩童一般。衛(wèi)家為他的病尋遍名醫(yī)，衛(wèi)瑄更是個有膽量的，冒險帶他一路尋訪，來到青陽山。倒是老夫和容家子都看過，那孩子并不像有什么病，仿若生來便是如此，無從下手，未曾想你今日不過區(qū)區(qū)一日，便如開鎖一般撬了那孩子靈智一角，你又是師從何人？曾經(jīng)調(diào)教過這樣的孩子？”
　　鐵慈笑了笑。
　　賀梓號稱全才老人，諸業(yè)精通，果然名不虛傳。
　　他看出了衛(wèi)瑆這病的真正問題所在，還看出她這看似隨意的方法是一種訓(xùn)練方式。更懷疑到她的師門。
　　確實，她沒道理懂這個，這是師傅和她閑談的時候說起過的，也是師傅在另一處的經(jīng)歷之一。
　　“賀老想多了，我只是陪孩子玩而已。不覺得他是個癡愚兒，把他當(dāng)自己的同伴，全心陪著他，平等看待他，孩子自然能感覺到我的誠意，畢竟人和人的感情，總是相互作用的?！?br/>　　賀梓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道：“于尋常人，你這番心地，自然極好。但于你境地，這般柔軟，卻非幸事?！?br/>　　“賀老此言差矣?！辫F慈道，“我信以誠換誠，那是我對待赤誠之人的準(zhǔn)則。但我也信以牙還牙，豺狼虎豹之輩，我可不會當(dāng)他是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