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漢子聽了這話又鬧了起來,朱儒生忙遞了個眼色,他們才稍稍收斂了些,潤娘看在眼里越發(fā)笑厴如花。朱儒生湊到潤娘身前笑道:“大郎性子粗野難免魯莽了些,并沒有甚么壞心,就是推了老華頭也是一時失手,娘子看在本家面上恕過他這一次吧?!?br/> 潤娘深知言出必行的重要,若輕易收回適才的話,放過那漢子,他們定會步步相逼,想要再掌握主動就難上加難了。所以現(xiàn)下就要讓這些人明白,她潤娘說出口的話便是潑出去的水,斷無收回之理!
“本家面上!”潤娘盯著朱儒生,笑容溫煦,說出口的話卻比掛在屋檐下的霧疊丁還要冰冷尖銳:“若不是看在要本家面上,我定拉他上衙門,問他一個傷人之罪!”
朱儒生斷沒想到她竟如此強硬,訕笑道:“娘子言重了,言重了?!?br/> 粗衣漢子的長臂越過眾人指著潤娘,罵道:“你這毒婦,我不過推了老華叔一把,哪里就講到傷人了,倒是你心心念念的要趕咱們走,到底安的甚么心,你別把人都當(dāng)傻子-----”
潤娘陡然立起,圓睜雙目,瞪視著那漢子,喝道:“送客!”
“周娘子莫動氣,莫動氣,他就是那么個火爆脾氣。”朱儒生一面勸潤娘,一面向那漢子喝道:“還不閉上你的臭嘴,回去灌黃湯是正經(jīng)!”其他幾名漢子也都幫著解勸。
潤娘筆挺挺的側(cè)身站著,直至那漢子被半勸半轟的趕了出去,她方緩緩坐下,朱儒生先賠禮道:“娘子莫往心里去,咱們還是商議地租子是正經(jīng)。”
“地租子?”潤娘斜嘴一笑,喚道:“知盛,咱們?nèi)ツ晔樟硕嗌僮庾樱俊?br/> “七十八貫。”
“前年呢?”
“八十八貫?!?br/> “大前年呢?”
“九十六貫。”
潤娘又問道:“那咱們今年在老樟窩子收了多少地租?”
“兩百三十貫,還有些梗米、山貨、皮毛。”
“你聽見了?”潤娘歪著身子道:“這里三年的租子也不過抵那邊的一年的罷了,你還要跟我算帳,我倒不曉得這帳要怎么算?!?br/> 那幾個漢子聽了面上閃過一抹愧色,朱儒生疑惑道:“怎么咱們家在老樟窩子也有地,我倒沒聽說過?!?br/> “你自是沒聽說過的。”魯媽氣忿忿地道:“那是咱們娘子的賠嫁,靠你們這點子錢還不餓死了人,前兒娘子還當(dāng)了一支金簪呢,那可是夫人留下的,你們再這般一年幾十貫錢的交租子,咱們的東西也就當(dāng)光了。到時候典屋賣地的,也就不用盤算娘子安的甚么心了,倒是大家干凈-----”自從潤娘賣了金簪,魯媽便壓了口氣在心頭,平日不好當(dāng)著周家諸人說甚么,這會得了這機會,自是狠狠報怨。她雖不是說給周家諸人聽的,華嬸的臉上還漸漸難看了起來。
“魯媽!”潤娘聽她說得有些過頭了忙喝斷了:“咱們自家的事犯不著當(dāng)他的面講,朱先生我實話告訴你,今年的租子三百貫,少一文你們就不用交了,明年你們也不用再種了,地我自交給家里人種。為這昨日我特地讓知盛新買了三個昆侖奴,就算頂不過十人,也頂五人使了,退一萬步講,果真照看不過來,我讓它荒著就是了,總好過憑白便宜旁人,我勞心費神不說,還要落惡名的好。”
那幾個漢子聽她說到這般地步,不由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朱儒生皺著眉道:“娘子何必把話說得那么絕了,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這幾年的租子咱們確是交得少了,那也實在是年成不好,何況咱們家的地盡是些山窩池塘子,實在種糧食的地還不到一半,哪里能同那一片片的田地相比呢。娘子也體諒體諒咱們的難處,三百貫實實是交不出來的?!?br/> 潤娘也不同他分辯,只問知盛道:“朱老生覺著三百貫多了,你覺著呢?”
知盛冷冷地瞥了朱儒生一眼,自靴筒里取出一卷小紙展了開來,大至誰家種了甚么養(yǎng)了甚么,小至每家地里的一根草他都列在了上頭,每家每年得了多少貫錢,并該交多少,一條一款無比的清晰明了,伴著知盛冰冷生硬的聲音,朱儒生并那幾個漢子臉色漸白,又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土,變得那叫一個順快。
“怎樣?”待知盛念完,潤娘輕快的目光望向面如土色的朱儒生:“我這帳還清楚吧?!?br/> 朱儒生側(cè)著身子,嚅嚅嘴沒有說話,潤娘接著笑道:“按帳單子上的帳,我收你三百貫還是除去了零頭的。往年不是我當(dāng)家,那帳了我也不同你們算了,不過既然如今我當(dāng)了家,帳就得清楚明白,我比不得官人,糊涂也就糊涂了,便是年年貼錢給佃戶,旁人也只說他心善的。我就不同了,帳上但有一點不清楚,將來分家的時候我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旁人定要疑心我欺負(fù)小叔年紀(jì)小,私自昧下了。所以啊,要么咱們干脆不收租子,索性把這點子地變賣了,請了族長來明明白白的數(shù)目鎖在柜里,將來自留給阿哥,也不用猜疑我了。左不過我吃虧些,老樟窩子那一頃地也還養(yǎng)活得過家里這幾口人,混過這幾年,我離這里阿哥也大了,管你一年交幾貫錢的租子都不干我事。可你若要想再租咱們的地,那地租子一分一厘都不能錯,往后多了自不用說,若是少了,也定要少得清楚明白,免得將來牽扯著我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