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正是倦鳥歸巢的傍晚時分。
鄉(xiāng)下人家最是節(jié)儉,從來都不舍不得點燈熬油,總是天一擦黑就上炕睡覺。
今夜,陳寡婦卻很罕見的點了油燈,細(xì)細(xì)的撫摸著那架織布機。
小門小戶的尋常百姓人家,大多過著男耕女織的日子。
對于絕大多數(shù)貧寒的女子而言,織布機不僅僅只是生產(chǎn)工具,同時還是寄托著某種希望。
陳寡婦的男人死的早,婦道人家沒有那么大的力氣耕田種地,家里又有好幾個嗷嗷待哺的娃娃,一家人幾張嘴巴基本全靠這架織布機養(yǎng)活。
曾幾何時,陳寡婦不顧辛勞的坐在織布機前掛線引梭,整天整天的織布。
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在鄉(xiāng)下,布匹本身就是硬通貨,可以直接兌換糧米油鹽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
甚至可以說,在日子過的最恓惶的那幾年當(dāng)中,陳寡婦一家人的衣食全都來自于這架織布機!
“娘,別舍不得了,砸爛燒了吧?!贝┲簧砗谏娧b的張大娃已有些著急了,大聲說道:“明天就要南撤了,帶不走的東西一律砸爛燒光,這是軍令!”
這架織布機體型巨大還死沉死沉的,實在不方便攜帶,只能毀掉。
張大娃剛剛晉升成為毅勇軍的小隊長,一定會堅定不移的執(zhí)行張啟陽的命令,堅決不能把任何東西留給韃子,所以這臺的織布機是一定要徹底毀掉的。
“我知道張大人的心思,也知道不能把好東西留給韃子,但……”陳寡婦還在撫摸著那架織布機,微微的昂著頭回憶著當(dāng)年的情形:“我的兒,你可知道這架織布機子有多么金貴?這是我當(dāng)年的嫁妝啊!”
當(dāng)年嫁到張家的時候,這架織布機就是最重要的嫁妝之一,全部都是槐木打造,還專門上了好幾遍的紅油大漆,引得小吳莊的無數(shù)大姑娘小媳婦暗暗羨慕,曾是陳寡婦年輕時候的驕傲資本。
“你那死鬼老爹去的早,若不是這架織布機子,咱們一家人早就生生的餓死了,今日卻要親手毀掉,我怎么舍得?”
“舍不得也不行啊,軍令如山!”
“我的兒,現(xiàn)如今你是毅勇軍的軍官了,當(dāng)然要執(zhí)行軍令,但為娘的卻真舍不得啊?!标惞褘D抬起頭來,看著已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屋,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這三間房,是你那死鬼老爹還在的時候蓋起來的。猶記得當(dāng)初我和你爹沒日沒夜的和泥打坯,又裝坯成窯,一筐一筐的背來石炭,好不容易才燒出一窯青磚蓋起了房屋。最后賣掉了我的首飾和嫁衣才有錢買來梁檁木料,結(jié)果上梁的時候你老爹卻被生生的砸死了?!?br/> 這三間房,凝聚著陳寡婦一家人全部的心血和希望,連他的丈夫都因為蓋房而死,當(dāng)然意義重大。
平日里,若是誰敢揭下一片瓦來,陳寡婦就能罵他三條街。
但是今日,大兒子已經(jīng)在房屋四周堆滿了柴草,舉著火把準(zhǔn)備把這三間房和房屋里的織布機子付之一炬。
親手毀掉家里的一切,陳寡婦又怎么舍得?不止是她,小吳莊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又有多少人舍得。
“寧可全都砸爛,全都燒毀,也不能留給韃子?!被鸸獾挠痴罩拢瑑鹤訌埓笸薜纳裆珗砸闳玷F,遙指著不遠(yuǎn)處的張家大宅說道:“咱們的這點家當(dāng)算個甚么?你看看張大人家?!?br/> 張家大宅已騰起沖天大火,硬生生的映紅了半邊夜空。
為了做出表率,張啟陽正率領(lǐng)家里的仆役將這座被鄉(xiāng)民們視為“豪華莊園”的宅子付之一炬。
那么多房屋、倉庫,全都是烈焰中化為灰燼,張啟陽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難道他就真的不心疼么?
心疼又有什么辦法?為了避免成為韃子的奴隸,張啟陽早就開始了堅壁清野的總動員,要在破壞掉這里的一切之后帶著大家南下,另外建立一個新的家園。
連張家大宅都已燒起了沖天大火,那就真的沒什么好說的了。
“屋子里的東西全都取出來了么?”
“娘啊,您都已經(jīng)問過七八次了,全都取出來了?!?br/> “圈里的雞鴨也全都裝車了沒有?”
“全都裝上了?!?br/> 陳寡婦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默不作聲的取下懸掛在屋檐上的那幾掛谷穗子——這是去年專門從田里選出來的谷種子,每一粒都飽滿豐盈,原本是準(zhǔn)備今年播到田里邊能有個好收成,想不到局勢壞成這幅模樣。
“把這些種子帶上,無論走到哪里都可以種下去,依舊可以吃到老家的谷子?!睂⒛樫N在織布機子上,喃喃的念叨著什么,就好像是在和親人分別一般。
片刻之后,陳寡婦終于下定了決心,咬牙切齒的說出一個字來:“燒!”
柴草被點燃了,火蛇四下亂躥,轉(zhuǎn)眼之間就燒的熊熊烈烈。
此時此刻,每一家每一戶都是上演著同樣的故事,烈焰蒸騰紅光遍地。
不光是小吳莊,十二連環(huán)莊幾乎全都陷入大火之中!
“毀掉一切,片瓦不存?!?br/> “咱們的東西絕對不能留給外人,更不可便宜了韃子。”這絕對不是一句空洞的命令,而是殘酷而又慘烈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