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簡茹很不想去,但為了宋家姐弟妹能平靜生活,她不得不去:“請趙大人稍等,容簡茹換身衣裳。”
趙左瞄了她眼,身上的衣裳又粗又舊,眉頭一皺,一身窮酸相,要是在駙馬府,就算粗使丫頭衣服都比這穿得好。
想到宋簡茹就是小常兒,趙左沒有來由的心虛,直到現(xiàn)在,郡王還不知道一直給他做吃食的小廚娘,就是被他一腳踢死的爬床丫頭小常兒。
要是郡王知道了,他不會脫層皮吧?想想后背就發(fā)涼,老天爺,趕緊讓郡王換個差事吧,不要來留陳了,既可以省去大國舅猜忌,又不給小常兒接觸的機(jī)會,多好!
每次只要宋簡茹一被叫走,或是單獨出去辦事,宋家姐妹總是擔(dān)心不以,總覺得二哥媳婦會消失不見,沒有了她,她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過下去。
“大姐——”冬娘叫了聲宋英娘。
她仍舊站在門口舉望,聽到三妹叫她,誒聲嘆氣轉(zhuǎn)身,“走吧,進(jìn)屋?!焙蛢蓚€妹妹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只到宋梓安下學(xué)回家。
宋玲娘跟在兩個姐姐身后,碎碎念:“希望二姐做的菜不要好,也不要糟,太好了,貴人會打二姐的主意,做糟了,貴人又會降罪二姐,不好不壞剛剛好。”可憐的孩子,真是操碎了心。
三姐妹還沒走到廚房,又聽到敲門聲,她們臉上一喜,玲娘率先跑去開門,見到門口人,臉色一沉,“蘭姐,你怎么來了?”
“我怎么就不能來了?!彼翁m娘被這話說的來氣,陰陽怪調(diào)的進(jìn)了院門,邊走邊嗅鼻子,“做什么了,這么香?”
“沒……沒什么?”宋英娘現(xiàn)在真是怕了大伯、三叔家人,本能自我防備。
宋蘭娘斜眼瞅她,一身粗麻布,真是丑死了,得意的挺直身體,一身綢衣,又鮮又滑,跟富戶家千金一樣高高在上,“我爹讓你們?nèi)ミ^去吃飯。”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了,大伯會讓讓她們過去吃飯?宋英娘本能不信,“是不是把茹娘的賣身契給梓安?”這段時間,她跟奶奶要過幾回了,都被大伯?dāng)r回去,說什么怕他們太小,保管不好。
“才……”宋蘭英吐了一個字改了口,“讓你們?nèi)コ燥堖€不好,還推三阻四的,架子可真夠大的。”
宋英娘剛想說,家里的菜已經(jīng)弄了一半,收到冬娘眼神示意,問道:“到底有什么事?”
跟陸師母學(xué)習(xí),宋英娘學(xué)會了思考,‘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么扣門的人怎么會請她們?nèi)コ燥??大伯想干什么,她緊慎的說,“蘭姐先回去,我們等梓安下學(xué)回來一起去。”
“我大哥已經(jīng)去梓安學(xué)堂了,下學(xué)后,他會直接去我們家?!彼翁m娘得意的回道。
看來大伯已經(jīng)打算好讓他們一起過去,是純粹吃飯還是有別的事,她猜不出,要是茹娘在就好了,她聰明肯定會猜到大伯讓她們?nèi)ジ墒裁础?br/> 宋家三姐妹答應(yīng)去吃飯,宋蘭娘見宋簡茹一直沒有露面,內(nèi)心極不高興,“那童養(yǎng)媳呢?”
“她被……”
冬娘打斷玲娘的話,“剛才出去買東西了?!?br/> “什么時候回來?”
玲娘搖頭,“不知道?!?br/> “大晚上她出去干嘛?”宋蘭娘像是逮到什么出軌證據(jù)一樣,尖著嗓子,“梓安就不管管?整天朝外跑,品行也不太端了?!?br/> “你胡說什么,我二姐品行端得很,你給我閉嘴?!?br/> “嘿……”宋蘭娘被玲娘堵的差點發(fā)飆,幸好還記得自己來干嘛,“得了得了,她愛去不去,反正她是外人,不在更好。”
大伯果然找他們有事,可是錢、手藝,該給的給了,該教的都教了,還有什么?
兩個小的沒想到,宋英娘腦瓜子一閃,難道大伯已經(jīng)知道兩個食肆了?她的心咯咚一聲,跳得又快又急。老天爺,快點讓茹娘回來!
宋簡茹到了樂安郡王別院,廚房里的人對她很客氣,就連兩個大廚都自覺給她打下手,她問趙左,“公子想吃清淡的還是味道比較重的?”
趙左那里知道,最近他越來越摸不透主人心思,不耐煩的揮手,“都做?!?br/> 吃得完嘛,撐不死你?宋簡茹只敢在心里腹誹,既然濃的淡的都要吃,她就兩種口味都做了。
四月間,時令蔬菜多,河鮮也多,‘千里莼羹,未下鹽豉’,她看到了好幾樣南方食材。
“竟有刀魚、鰣魚?”
“這可是揚(yáng)州人花了大功夫運(yùn)到汴京來的?!睆N師無不得意的說。
長江到這里何止千里之遙,古代交通不發(fā)達(dá),能見到活的長江時鮮,確實不容易,宋簡茹做菜的興致被勾上來了。
吃長江時鮮,講究的是一個鮮字,特別是刀魚,宋簡茹來了最簡單卻又最能保持原味的做法,清蒸刀魚,而趙左要的濃味,就做了豆豉鰣魚。
有了二鮮,宋簡茹覺得別的菜都可以忽略了,那就再做道主食吧,來了碗泡泡小餛飩,千年后,它是蘇州一道有名的美食。
與一般的餛飩不同,泡泡小餛飩中只包一點點肉餡,皮子也是削削薄。餛飩的湯底看起來很簡單,只用滾水沖開一抹豬油,滾水將碗底一抹細(xì)膩的豬油化開去,成了點點金色的浮萍。
裝在白瓷碗里,小餛飩一只只鼓起來漂在湯上,像魚泡泡那樣,撒上幾星蔥花,清香鮮美的泡泡餛飩就可以端上桌了。
每吃一口就是一個軟泡泡在嘴里咀嚼,鮮嫩無比,泡泡餛飩味道和普通小餛飩差不多,多的就是那被吹起來的“泡泡”,讓人心生歡喜。
吃的人真的心生歡喜,趙熙眉頭終于松開,趙左緊提的心也悄悄落下。剛才看到宋簡茹居然只做了兩菜一主食,氣得差點揍人。
幸好……幸好,爺吃的挺好,一碗小餛飩、一整條刀魚、一盤豆豉鰣魚都被吃的精光,對于生在皇家的樂安郡王來說,吃飯就從沒有光盤過。
不對不對,在遼燕打仗時他還饑不飽食呢?想到這里,趙熙唇角彎彎,笑了!
呃……有這么好吃?爺居然高興的笑了!趙左驚恐的差點失態(tài),難道桌上看似清湯寡味的魚和小餛飩真的這么好吃?
趙熙優(yōu)雅放下筷子,趙左連忙遞過濕布巾,讓主人拭嘴凈手。
“人呢?”他問。
趙左愣神。
趙熙不悅,剛舒展的眉頭倏然皺起。
趙左嚇得連忙行禮,轉(zhuǎn)身出去。
趙熙望向門口。
宋簡茹都走到別院側(cè)門了,結(jié)果被趙左叫住了,她心道難道不好吃?又想,難道是好吃要打賞?要是放在以前,她還真盼著打賞,可現(xiàn)在嘛,衣食無憂,對打賞已經(jīng)無所謂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宋簡茹差點拍腦門,她可真夠現(xiàn)實、夠俗的。
趙左輕咳一聲。
宋簡茹立刻從小差中愣過神,行禮:“民女給郡王請安。”
趙熙接過小廝端來的茶水,低頭輕輕吹氣,讓茶水冷卻。
貴公子倨傲,宋簡茹領(lǐng)教過不止一次,大病一場以后,她腦中‘人人平等’已經(jīng)退后三尺,耐心的立在他面前。
房間內(nèi)靜悄悄,什么聲音也沒有,宋簡茹垂首低眉,只看到眼前一塊地面,竟是大理石,真夠奢侈的,不過也挺簡約大氣好看,要是將來她有了房子,也用大理石鋪。
突然,杯子落桌,發(fā)現(xiàn)細(xì)小的清脆聲。
宋簡茹不再開小差,下意識抬眼。
一雙彎月眼撞到一泓深潭里,幽幽的不見底,慌亂中,她別開眼,“要是公子沒怎么事,簡茹告退!”
“剛才主食叫什么?”樂安郡王五官俊逸、烏發(fā)朗眉,坐在主位,一身月白錦袍襯的他矜貴無比。
宋簡茹低首而回:“泡泡小餛飩?!?br/> “泡泡?”
“是,郡王?!彼穆曇舨淮?,柔柔的尾音里,細(xì)聽之下,還有幾分不安、害怕。
趙熙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只手輕輕摩娑杯沿,一只手隨意搭在圈椅一側(cè),錦衣素色,黑發(fā)以鑲碧金冠束著,豐神俊貌中透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打量人亦從容優(yōu)雅,望之可威。
目光里,小娘子清眉秀額,隱隱一股書卷氣,著一身灰色麻布襦裙,袖口滾了簡單的邊,卻很別致,垂首之間,嬌俏羞澀,像四月里雪白的梨花,素淡而清香,有股讓人情不自禁想憐惜的冷清之感。
宋簡茹感覺到對方長時間打量,很不自在,內(nèi)心更起不安,再次行禮,“回郡王,簡茹要回家了?!?br/> “簡茹?”
怎么又是疑問句?宋簡茹忍住性子,“草民姓宋,名簡茹?!辟F人嘛,記不住平民百姓姓名很正常,她再次回道。
“嗯。”
一個‘嗯。’字又是什么意思?宋簡茹忍不住抬眼,望向他,企圖從他的眼神里判斷是不是可以讓她走的意思。
四目再次相對。
不躲不避。
他向著光亮處,頭微抬,高挺鼻梁被打上了一點高光,視線凝著,黑眸清亮,一臉淡漠孤寂。
她纖細(xì)的手指輕摳腰帶絲絳,睫毛輕顫,乖乖巧巧的站在那里,目光卻不再躲避。
宋簡茹有些急了,吃也吃了,還不讓她回家,他想干什么?
“今晚留下來?!壁w熙的話簡短而直接。
又提暖床?而且親自直接說,宋簡茹嚇得連連后退,她就知道被叫回頭沒好事,宋簡茹撲通一聲跪下來,雙手跟著頭伏地,“草民是個有丈夫的婦人。”
趙左也被自家主人嚇呆住了,他沒想到主人再次讓宋二娘暖床,真是怪了,宋二娘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爺親自開口,他真想不明白。
等他回過神想踢宋簡茹一腳‘別不識好歹’時,他的主人已經(jīng)淡淡開口了,“還是不愿意?”
宋簡茹差點直接說‘是的,我不愿意’大腦卻及行制止,先不說他位高權(quán)重,就以一個男人尊言來說,哪個男人能被女人直接當(dāng)面拒絕。
無論從那一點,她都不能這么回。
她只能這樣回:“不,是草民卑微如泥,配不上錦繡公子,草民有罪!”
不過暖個床而以,跟配不配有什么關(guān)系,從小到大,從來都是趙熙拒絕女人,沒想到在小廚娘身上載了兩次,他嘴角微彎,“嗯。”
怎么又是一個嗯字?宋簡茹再次抬頭。
他垂眼看她,長睫細(xì)細(xì)密密,漆黑如鴉羽,薄唇勾著笑,牽出左唇角一個極淺的梨渦,笑意卻未達(dá)眼底,漆黑的眸藏著深濃幽光和冷漠嘲意。
這個笑容好像不太友好,宋簡茹嚇得又伏地,大氣不敢喘,一動不動。
趙熙立起身,漂亮狹長的雙眸里,淡漠森然,冷冷瞧她一眼,轉(zhuǎn)身而走,袍角輕揚(yáng),衣袂飄飄,絕塵而去。
宋簡茹軟趴在地,她嚇得全身都濕透了。
她不知怎么出了樂安郡王別院,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到了家門口,驚魂未定,一邊敲門,一邊想,要不要離開這里?反正在這里也沒有置家產(chǎn),走也方便,只是梓安學(xué)習(xí)……好像也不要緊,陸先生教幼童私塾本就是閑得無聊而為,梓安現(xiàn)在可以離開幼童私塾去更高一點的書院讀書,這樣更有利于他的成長。
她轉(zhuǎn)念又想道,陸先生是大儒,甚至可以教到梓安會試。
她要是把梓安帶走,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把宋家姐弟留在這里,她一個人走呢?也許這樣更妥?
一直到手酸,宋簡茹才意識到不對,回過神,朝屋內(nèi)叫道,“英娘,梓安……”
沒一人回她,糟糕,出來時以為家里會一直有人,根本沒帶鑰匙,現(xiàn)在進(jìn)都進(jìn)不去,想了想連忙轉(zhuǎn)到鄰居家,打聽宋家姐弟去了那里?
鄰居吱吱唔唔不肯說,最后被她逼出來了,聽到是宋蘭娘把人帶走,心松了一半,還有一半等她到宋家大伯家再說。
不過一個傍晚時間,事情怎么變成這樣呢?宋簡茹站在宋老大院子里,眾人跟看猴似的看著她,“怎么啦?”
“怎么啦?”宋蘭娘冷笑中透著幸災(zāi)樂禍,“不過是個有賣身契的童養(yǎng)媳婦,居然敢置家產(chǎn),置家產(chǎn)就置了唄,還偷偷摸摸不告訴我們,誰給你這賤人膽子?”
宋簡茹本能看向宋梓安,他一臉焦燥,張嘴,卻沒有聲音。理虧,他受的教育讓他沒辦法為大媳婦辯解,甚至他越辯解,大媳婦罪越重。
梓安心性直,宋簡茹轉(zhuǎn)頭看向梁叔,“出了什么事?”
梁道勛知道她是宋梓安的童養(yǎng)媳,只是沒想到是買來的,她根本沒有資格置家產(chǎn),她給他的股份現(xiàn)在就是一場空。
想到每個月按時給他工錢,梁道勛內(nèi)心一動,這個孩子待他不薄他非救不可,雙眼一動,突然發(fā)狂怒吼,“臭小娘,你居然騙我……”
眾人都沒想到梁道勛會發(fā)飆,除了宋家姐弟,宋家人先是一愣,轉(zhuǎn)而幸災(zāi)樂禍,站著看戲。
“你答應(yīng)分成給我,現(xiàn)在全沒了,全飛了……”梁道勛怒氣沖沖跑到她身邊,迅速低語一句,“趕緊逃!”
宋簡茹一愣。
見她愣住不動,梁道勛趕緊又道:“你賣身契好像被宋家老大給xio……”字還沒有說完,宋老大家門被踢開了,熊老大帶著一群人耀武揚(yáng)威的進(jìn)來了,“趕緊給老子拿下這小娘們?!?br/> 宋簡茹毫無防備被人抓住了,她冷眼看向院子里的宋家人,人們常常把貧窮與老實、善良掛在一起,實際上,因窮而貪、甚至生惡的人太多了,宋家大房與三房就是這樣,他們在饑不飽食的流浪中早已沒有良善與道義。
她抬眼望向宋家剛買的小四合院,馬上就要成為別人囊中之物都不知道,還在這里窩里斗,她冷笑。
窮,固然有社會制度與階級原因在里面,但大部分情況下,卻是無知愚昧。
“梓安——”她叫。
“簡茹!”宋梓安雙眼流淚,要跑到大媳婦面前,被熊大手下攔住了,他們大聲喝道,“別動,滾一邊去,她現(xiàn)在是我們劉爺?shù)娜肆?!?br/> “混蛋,你們這些王八,我跟你們拼了?!本薮蟮膫淖屗舞靼彩チ死碇?,他如發(fā)狂的小牛一般朝熊大手下撞過來。
十一歲的孩子哪里是這些地痞流氓的對手,被他們一把抓住,打的皮開肉綻。
“梓安……”梁叔奔過來護(hù)他、助他。
宋家人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也許在他們到留陳看到侄兒日子過得很好時,內(nèi)心便扭曲了吧,現(xiàn)在有人替他們出氣,他們剛好解氣。
世上最險惡便是人心!
最后,宋喬氏看不過眼,求人放過大孫子。
宋簡茹被逮住,大侄子又被打了一頓,宋老大和宋老三舔著臉笑嘻嘻湊到熊大面前,“熊爺,人給你了,啥時讓她把鋪契還給我們?”
熊大斜眼看過來,“我先帶回去好好審,審好了,自然會把鋪契給你?!?br/> “多謝熊爺,多謝熊爺,幸好世上還有你這樣的好人,要不然我們都被這個死女人蒙在鼓里?!彼卫洗笠荒樣懞?。
宋蘭娘插嘴,“怪不得賣力教我們發(fā)豆牙,原來她怕我們搶鋪子?!标庩柟值赖暮叩?,“我們宋家的東西,她居然也敢吞,真是沒王法了?!?br/> “可不是嘛……”宋老大婆娘添油加醋,好像宋簡茹是大惡人大罪人,恨不得上前吃了她。
一眼也不想再看下去,宋簡茹拖住綁她的人轉(zhuǎn)身就朝外,熊大以為她掙扎要逃跑,連忙上前踢她,“娘巴子,給老子老實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