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龍城不算冷,但秋意濃烈,謝連城卻連披風(fēng)都沒有拿,取了令牌匆匆進宮。這一路上,他受到了眾多的打量,有嘆息的,有同情的,也有幸災(zāi)樂禍的。
他來到了一座花木掩映的華美行宮。
“對不起,沒有王爺?shù)脑S可,任何人都不得進入?!眱蓚€身穿黑色軟甲的禁衛(wèi)軍手持銀槍,擋住了他的視線。
謝連城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侍子看了看自己少爺沉默的神色,有心想要說什么,身后卻傳來一陣擊掌開道的聲音。
七皇子下了轎輦,銀朱色的裙擺長長曳地,比起他的倉促出行,更顯得光彩照人。
他朝著謝連城微微頷首,挽了流云披帛,煙視媚行的模樣有幾分禍水的顏色。
一路暢通無阻。
謝連城瞳孔一縮。
他上前一步,那兩把武器又落了下來。
“對不起,王夫您不能進去?!?br/>
侍子臉色慘白,“王爺怎么可以這樣……”
謝連城淡淡一笑,攏了攏薄衫。
“既然王爺不見我,那我便等著王爺出來好了?!?br/>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夜。
“咚——咚!咚!”
打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帶著一絲清冷,融進了夜色之中。
“少爺,夜里風(fēng)冷,先披上斗篷吧,萬一感冒了王爺又要怪罪小的了。”侍子取來了一件織錦斗篷,說要給他系上。
“她不會?!敝x連城的眼睛直視前方。
七皇子正從行宮中走出來,后頭跟上了一道修長的人影,親手將一件雪白的狐裘蓋到他的肩頭,又從身后替他系好了帶子,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
她說,對七皇子的好,不過是為了穩(wěn)住他,令他為自己所用。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七皇子走了出來,看見謝連城微微一愣,但也沒有再多說什么,乘上轎輦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謝連城閉上了眼睛。
七皇子的脖子上印著鮮紅的瘀痕,他很清楚那代表著什么。
“王爺?!?br/>
他叫住了那個要進去行宮的身影。
“連城有事要跟你說,只需要一小會就好?!?br/>
他叫的是“王爺”,而不是“將軍”。
對方腳步一頓,“你先回去,以后有時間我再慢慢同你說?!?br/>
“是要等連城的家人問斬之后才同我說么?”
琳瑯轉(zhuǎn)過身來。
在蒼茫的夜色之中,男人穿了一襲薄薄的煙紫色衣衫,腰間綴著一塊碧綠通透的玉佩,素雅淡薄的風(fēng)姿令人過目難忘。
“謝家私藏龍袍,其罪當誅?!绷宅樏嫔淇?,“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即便是你要為他們求情,本王也絕不會手軟?!?br/>
“他們已經(jīng)招供了,證據(jù)確鑿,明日午時一到,即刻問斬。”
謝連城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
他想起了母親那張嚴肅的面孔。
這樣一個在官場沉浮不動如山的女人,卻在自己出嫁之時情緒崩潰,老淚縱橫,說是自己對不起他,為了保全家族,避免女皇的猜疑,不得不違背他的意愿,將他下嫁給一個草包王爺。
他也想起了他的父親。
父親說,人鬼相戀是沒有好下場的,不但拖累自己,更會禍害家族。
他不信,傻傻扎進了獵網(wǎng)里,非要自己撞得個頭破血流。
還有他那個三歲的小侄子,一個鬼馬精靈的小滑頭,老是捉弄惹哭同齡的小孩子,是家里不折不扣的“小魔頭”。可是這個小家伙卻意外喜歡他,每當回府都會跑到他腳邊打轉(zhuǎn),像只巴兒狗一樣,會偷偷藏起糕點同他分享。
謝家人從來都沒有造反之心,但無奈家族勢大,總是成為上位者的眼中釘,巴不得抓住一點的痛腳來大做文章。
若不是他仗著父母對他的寵溺,攛掇著家人去支援琳瑯,他們又怎么會落得現(xiàn)在這個滿門牽連的境地?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因為過分相信她,將謝家的家底都盡數(shù)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
與其他人的想法不一樣,聰慧的謝連城在思考整個事件之后,仔細推敲出了最大受益的幕后黑手。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睡在他身邊、整日對著他噓寒問暖的枕邊人居然會是這場權(quán)謀棋局的操控者,而謝家,是注定舍棄的車馬——她要趕盡殺絕的外戚。
“王爺真正喜歡的人……是他吧?”謝連城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而連城,才是你們之間的靶子?!?br/>
“女皇征戰(zhàn)月昭國,弄得生靈涂炭,還把梅妃當作戰(zhàn)利品一樣俘虜回來,囚禁宮中。王爺深愛梅妃,肯定是不甘心的吧?所以才以連城為誘餌,以謝家為跳板,將天下權(quán)力收歸己身,既出了一口惡氣,也沒有人再敢欺負王爺?shù)男膼壑恕_@一番話,連城說得可對?”
琳瑯沒有說話。
謝連城卻像是突然明白了一樣,笑了。
“這些日子以來,連城被騙得團團轉(zhuǎn),王爺玩得可開心?”
他緩緩跪了下來,膝蓋觸到的是冰冷如霜的地板。
“倘若連城愚蠢的感情還能取樂王爺,就請王爺看在以往的情分上——”龍城驚才絕艷的第一公子生平第一次低下了頭,卑微的,將額頭抵著地面,“對謝家網(wǎng)開一面。”
“求攝政王開恩?!?br/>
“謝連城愿以命抵之。”
他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回去吧。”她說。
他像是沒有聽見,繼續(xù)又磕了一個。
一聲比一聲重。
一聲比一聲絕望。
地面蜿蜒開一道殷紅的血跡。
他抬起頭,鮮血順著腦門滑落到了鼻梁。
“求攝政王開恩……”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嘶啞。
“求攝政王開恩……”
“求攝政王……”
謝連城再次醒來,看到的是深紫色的紗帳,是在自己的榻上。
侍子連翹守在一邊,見他睜眼了無比驚喜喊道,“少爺您終于醒了!昨個您突然昏了過去,可把咱們嚇壞了。”
指尖觸摸了一下額頭上的繃帶,謝連城悚然一驚,“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
連翹支吾著沒說話。
謝連城連忙掀開被子,鞋襪才剛踩著了地面,只覺得一陣眩暈,差點沒倒下去,侍子連忙扶住了他,“少爺……”
“快,把衣服拿來,我要出去!”
他哆嗦著嘴唇,原本紅潤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謝家人被趕上了囚車,押送到了朝門外,這里是王公大臣或是士大夫的處決場所。
監(jiān)斬官是朝中新貴,也是琳瑯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氣度凜然,叫人望之生畏。
鳴炮三聲之后,他抽出了一張令牌拋出。
擲地有聲。
“午時已到,行刑!”
鮮血飛濺。
一顆顆大的、小的頭顱咕咚一聲滾落在地。
亂糟糟的頭發(fā)染著血污,掩蓋了面孔,那場景十分駭人。
人群之外,謝連城面色木然。
謝家倒了。
最愛他的兩個人在屈辱中死去。
除了鎮(zhèn)守在邊界的五妹、六妹,他的嫡系血親統(tǒng)統(tǒng)遭殃,連稚嫩的小孩子也沒有放過。
為什么老天要這樣懲罰他?
是報應(yīng)?
他凄慘一笑,既然是報應(yīng),為什么不沖著他來?
他才是最該死、最該被千刀萬剮的那一個人??!
是他輕信了一個女人的甜言蜜語,把整個家族都拖下了水,才招致了這一場滅門之災(zāi)!
“回去吧?!?br/>
后面有一道聲音輕輕地說,那樣溫柔的,熟悉的,仿佛不曾陌生過。
謝連城呆滯著,由著那人抱了自己回去。
他好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在這個手沾自己全家鮮血的仇人面前,竟連一絲的憤怒情緒也沒有了。
真正的心若死灰。
晚上琳瑯留了下來,摟著他入睡。
他睜著眼,呆滯看著床頂,不知過了多久,聽著窗下的寒蟬鳴泣,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
這是下午趁她出去藏的。
他略微起身,將鋒銳的刀尖抵在她的胸口。
這一幕何其相似,可他的心境卻大不一樣了。
像那時一樣,她依然對自己沒有任何防備。
他將刀刃往里面推進了一分。
“怎么不動手?殺了我,你就可以為他們報仇了。”她閉著眼,并沒有阻止。
謝連城一怔,眼淚瞬間流下,落在女人的臉龐上,又沒入鬢發(fā)里。
琳瑯的手里被塞進了那把染血的匕首。
“將軍,求你,幫連城解脫吧……”
“他們都走了,那么狠心的,拋下了連城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