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駐營之地，在后世名為“石嘴山”，之所以這么叫，是因為卑移山（賀蘭山）到了這一帶后，山勢如嘴。
　　
　　不是那種深淵巨口，而是即將閉合的嘴，山脈在這一段與黃河越貼越近，再看河對岸同樣如此，兩排高山仿若上下唇，吐出了黃河這條長舌頭。
　　
　　黃河?xùn)|岸就是新秦中的門戶渾懷障，那里地形狹窄，車不方軌，一道要塞幾乎阻斷了南下的通道，有衛(wèi)尉臧怒帶數(shù)千人守備，基本可保無虞。
　　
　　但黃河西岸山、河間的缺口就有點尷尬了，說它寬吧，其實不過二十多里地，都不夠雙方十多萬人鋪開陣列；說它窄吧，一個關(guān)卡根本沒法做到密不透風(fēng)——漢朝極盛時，發(fā)動民夫在此修一道長城應(yīng)該沒問題，可那時候漢軍已經(jīng)北進到河套，占領(lǐng)陰山，甚至威脅漠北了，根本不會如此保守。到了漢宣之后，匈奴臣服，更沒有必要，而至王莽時中原與匈奴重新翻臉，再修就來不及了。
　　
　　“故吾當以五萬將士為墻垣，在此擋住匈奴人，與之決戰(zhàn)！”
　　
　　這就是耿弇的思路，匈奴大軍從沙漠戈壁里冒頭后，若發(fā)現(xiàn)東邊過不去，就只能來硬碰硬，否則只能退回朔方去。
　　
　　“一旦敵兵畏懼退走，這一仗便贏了?！?br/>　　
　　耿弇很了解自己的對手：“盧芳本無實力，純粹是假冒劉漢宗室，被匈奴刻意扶持，其麾下將吏臣民皆不服，從第一次被陛下驅(qū)逐算起，盧芳入寇新秦中已連敗兩次。事不過三，此番糾集大軍來此，耗費民力財力無數(shù)，若再敗，盧芳威信墮至谷地，恐怕連匈奴單于都容不了他，胡漢必生變故！”
　　
　　但反過來想，盧芳肯定會拼命鼓動匈奴諸王打這場仗，而魏軍，當真做好死戰(zhàn)的準備了么？
　　
　　“吾軍之短不在于人數(shù)、地形，而在于士氣?！?br/>　　
　　耿弇只有一處擔憂：“新莽時，吞胡將軍出塞全軍覆沒，之所以如此，雖在于兵不精將不明，但根本原因，在于新軍迫于政令，被強征至此，動輒遭受鞭打虐待，卻根本不知道究竟為何要打這一仗?！?br/>　　
　　若鎮(zhèn)守并州的還是他一手創(chuàng)建的“并州突騎”，以并人守并土，他們知道胡虜?shù)膬礆垼瑸榱吮Ｐl(wèi)家鄉(xiāng)和親眷，會拼命抵抗，可這次耿弇帶來的軍隊，以關(guān)中、三河兵卒居多，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沒和匈奴打過交道，對“為何而戰(zhàn)”這點，恐怕比新朝的“豬突豨勇”們強不到哪去。
　　
　　但耿弇已經(jīng)沒時間讓他們深刻領(lǐng)會了，據(jù)斥候報告，匈奴大軍走出沙漠，其游騎出現(xiàn)越來越頻繁，甚至敢摸到魏軍大營以北十余里外！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雖然曾獨自滅了一國，但這是耿弇指揮過規(guī)模最大的仗，他吃完飯，就開始最后一次巡視營壘。
　　
　　不得不說，雖然同是大規(guī)模遠征塞上，但比起新朝王莽時災(zāi)難般的出兵，魏軍確實要強上不少。
　　
　　耿弇聽說，王莽時征兵，基本就是強拉壯丁，手上系繩趕往鴻門大營，這個過程就能餓死病死不少，等到大軍長途跋涉抵達新秦中，減員甚至高達五六成！但新朝軍官也不上報，就心安理得地吃著空餉——其實上面發(fā)的糧秣衣服也不夠數(shù)，畢竟每個部門、將軍、糧官都要伸手撈一把，到了底層就所剩無幾了。
　　
　　而這五萬魏軍，則是新老參半，其中主力，正是數(shù)年前第五倫占領(lǐng)關(guān)中后，募來攻河?xùn)|，平隴右的那批老卒，基本都享受到了分地的福利，知道第五倫沒騙人。新兵倒是也有點強征的性質(zhì)，畢竟魏國繼承了秦漢一以貫之的征召兵制，免費用，只管飯，不給錢，但他們也在關(guān)中被萬脩訓(xùn)練過，許以分地，不少人還是會心動的。
　　
　　加上魏軍貪腐遠不如前朝嚴重，官吏們空餉也不太敢吃，一路北上時，雖也有一成兵員病倒累死，但這比例和大新王師比起來，完全不算多。
　　
　　隨著關(guān)中緊急縫制的冬衣陸續(xù)送到，魏兵們穿著厚實的衣裳，披著每個人隨身攜帶的羊毛小毯，烤著干牛糞燒的營火，喝著稀粥，倒也不會冷到哆嗦——他們之所以能如此，是關(guān)中耗盡府庫支援的結(jié)果，明年甚至后年，第五倫是真的一場仗都沒法打了。
　　
　　而耿弇也發(fā)現(xiàn)了，真正讓魏軍精神面貌為之一變的，還是那些被皇帝安排入伍的“隨軍郎官”。
　　
　　第五倫吸取淮北作戰(zhàn)的教訓(xùn)后，新搞制度，由皇帝委任親信郎官入駐到旅，一旅二千五百人，這次一口氣派出了二十余人。
　　
　　耿弇最初以為，這不過是增加了監(jiān)軍的數(shù)量，心里還有點小意見，但很快發(fā)現(xiàn)沒有那么簡單。
　　
　　這次帶領(lǐng)“隨軍郎官”的，乃諫議大夫承宮，這是一位極其特殊的人物：承宮和榮升徐州刺史的伏隆一樣，都是第一次文官考試的甲等考生，名列第十——第五倫欽定的！
　　
　　他出身微末，高中前就是個窮教書的，帶著一群同樣出身寒門的子弟，自右扶風(fēng)步行到長安赴考。第五倫很賞識承宮，因為他說話做事頗接地氣，留在宮中一段時間后，便外放到隴右萬脩軍中做事，承宮的弟子們因為擠不進越來越卷的考舉，也選擇另一條路：落第者皆可入行伍為小吏。
　　
　　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頗為龐大的群體：落地軍吏，是真正的混跡行伍，起于州部。去年，第五倫遴選其中佼佼者，得到二十余人，擢拔為郎，又令其加入北征大軍，一方面配合軍法官監(jiān)視將軍、諸吏，以免淮北戰(zhàn)役時各部屢屢脫離指揮的情況再次發(fā)生。其次，還能直接傳達皇帝的意志，甚至借助他們較高的文化水平，給士卒們洗洗腦……
　　
　　當耿弇巡視時，正好見到了承宮再度給士卒宣講“夷夏之別”。
　　
　　承宮雖然貴為大夫，但因其出身，與一般士吏走卒也能親近，他不是高高在上站著說話，而是盤腿和吏卒們坐在一塊，手持一個銅皮喇叭，讓音量擴大些。
　　
　　承宮不愧是做過夫子的，談話不是官樣文章，而先如家常嘮嗑一般，點個幾個人，詢問那他們是何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