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中書看了眼前面巋然不動的張廷渝背影，然后側(cè)出身子，主動作揖，聲音低沉悲涼的說著，“臣有事請奏?！?br/>
“陸愛卿請講?！碧熳拥f著。
陸中書恭敬作揖問道，“臣聽聞陛下重新調(diào)查沁園一案了。”
李洵道，“是有此事?！?br/>
陸中書深深作揖，“臣雖教子無方，但犬子性子不算頑劣，秉性純善，如今無故遭此大難。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臣痛不能當(dāng)。之前中元節(jié)臨近，臣不敢多語。如今節(jié)日已過，臣斗膽請陛下查處真兇，還犬子一個公道?！?br/>
陸中書說完，下面文官集團(tuán)又站出一些人，齊聲作揖，“臣等懇求陛查處真兇?！?br/>
這些人都是沁園案死者的長輩，陸中書帶頭，這些可憐的倒霉蛋自要跟上。
“老臣也懇請陛下查處真兇?！绷硪贿叒?dú)樹一幟的張斯同也站了出來，聲音清朗，“老臣弟子黃堅亦在沁園死于非命。
此子性子醇厚，文章錦繡，胸中有韜略，本該為大齊助力，如今卻橫遭不測。是國子監(jiān)之惜，亦是大齊之惜?！?br/>
國子監(jiān)倒也不是人人上朝，一般都是張斯同這種級別的輪著上朝，代表國子監(jiān)的立場。
今天剛好輪到他。
沁園案一事他自然了解，此事無論牽涉到什么。黃堅之死已是事實，所以他于情于理都要站出來說這些話。
李洵頓了一下，看了眼埋首的陸中書，又看了眼張斯同，最后看著他們頷首道，“此事，朕會全力追查，眾位愛卿放心?！?br/>
“陛下，臣還有一事?！标懼袝^續(xù)作揖說道。
“講。”
陸中書恭敬作揖道，“之前欽天監(jiān)和大理寺已經(jīng)鎖定了兇犯，是南疆血巫所為。而這位血巫的足跡又曾在崔中丞的府上出現(xiàn)過，不知此事作何解。”
咬人的分寸陸中書拿捏的很好，只咬崔遠(yuǎn)，秦王那是半口不提。都是混政壇的，心里都有桿子秤。
以自己的地位在朝堂上質(zhì)疑秦王，不論真相如何，都是極為愚蠢的事情的。
只要咬住和自己差不多地位的崔遠(yuǎn)就成，就等于把難題給了他，因為他要是想狡辯，那就必須說秦王府下也有這種事。
由他嘴里說出來，那就不關(guān)自己的事，最得罪秦王的就是他崔遠(yuǎn)所在的集團(tuán)。
很簡單的一個道理，是個官員都能看的出來，但又不得不接。
因為陸中書是絕對站在理字這邊的，不然，你家也死個嫡子看看？
“陛下，臣有話說?！辈坏壤钿_口，崔遠(yuǎn)亦是站出來作揖道。
李洵點了下頭，并未說什么。
崔遠(yuǎn)繼續(xù)道，“按欽天監(jiān)的結(jié)論，那血巫的痕跡確實出現(xiàn)在我的府上，查出來之后的第一時間我就把院子封了。
欽天監(jiān)和大理寺也來了好些撥人調(diào)查，并未查出什么有用的頭緒。昨天大理寺的公孫部長和余司長兩人又來了一趟，一樣無果。
血巫一事，臣確實不知，更不認(rèn)識什么南疆血巫。興許是這血巫受人指使跑到我府上留下痕跡，又興許是血巫慌不擇路的躲到我的府上?！?br/>
陸中書冷然道，“那按照崔中丞的意思，這血巫為何要誣陷你？內(nèi)城那么大，又為何偏偏跑到你的府上？
這種說辭哄騙孩童倒也還成，在這殿上，崔中丞還做此說，未免也太不尊重事實了吧？”
崔遠(yuǎn)一點不惱，轉(zhuǎn)頭看著陸中書，作揖道，“陸學(xué)士喪子之痛，本官能理解，也深表同情。
但是我與陸學(xué)士你們無冤無仇，又如何會勾結(jié)什么南疆巫師進(jìn)行這天人共怒的事情呢。本官也從未去過什么南疆，又如何會結(jié)識南疆的巫師？”
崔遠(yuǎn)也根本沒講秦王名下府邸的事情，和陸中書一樣，仿佛也忘了這件事。
“崔大人這倒像是在詭辯?！标懼袝浜叩溃叭嗽谀愀铣霈F(xiàn)，你卻說自己半點瓜葛沒有，又拿不出證據(jù)來證明自己的說辭，叫我如何相信？”
“這么說，陸學(xué)士有證據(jù)表明這血巫之事和我有關(guān)？”崔遠(yuǎn)反問一句。
一邊眸子半闔，口觀鼻，鼻觀心的秦王睜開眼睛，挪出步子，朝李洵拱手作揖，“臣弟有話說?！?br/>
“嗯。”李洵依舊端坐在那，點著頭。
李琰主動提及自己的事情，淡淡道，“這血巫也曾在臣弟名下的一處宅邸留下痕跡，此事臣弟之前同陛下說過，完全不知情。
臣弟倒是認(rèn)可崔中丞的說辭，這賊人或許是有意為之的誣陷。
當(dāng)然，是非曲直，只待之后大理寺的查證，相信大理寺會查出真相?！?br/>
對于這些人的爭辯，李洵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看向褚崢，問道，“褚公以為此事如何？”
褚崢抱拳道，“此事大理寺當(dāng)傾盡全力查出真相，給秦王，給陸學(xué)士，給崔中丞，給所有官員一個交待，不辜負(fù)陛下的期許?！?br/>
“陸愛卿，此事褚公既然保證，你大可放心，不會讓令公子死的不明不白的?！崩钿瘴惨痪?。
“多謝陛下，臣等感激不盡?！标懼袝推渌賳T紛紛退了回去。
“今天就散了吧。張相，魏公，和秦王來御書房一趟?！崩钿玖似饋?，口語化的說了一句，便當(dāng)先退到后殿去了。
滿朝文武便井然有序的退出這議事大殿，張廷渝三人則是聯(lián)袂往右側(cè)的御書房走去。
三人并肩而行，步子倒也不急，徐徐的走在這青磚碧瓦之間。
“陛下何事喚我們?！蔽簹J黎捋著長髯，笑呵呵的問了一句。
張廷渝搖著頭，“去了就知道了?！?br/>
魏欽黎繼續(xù)道，“之前不是說了嘛，這沁園一事，多半是有心人為之，張相為何還讓陸學(xué)士又參了一次？”
“你個老匹夫又亂扣帽子？”張廷渝冷哼一聲。
“這次我得站魏公這邊了?！崩铉呛切χ皬埾嗄悴坏氐??！?br/>
“羞與為伍?！睆埻⒂逅α讼乱滦?，加快腳步。
魏欽黎和秦王對視一眼，只是搖頭笑著。
此三人，算是代表著大齊朝堂上的三個完全不同的利益集團(tuán)。
其實嚴(yán)格來講，魏欽黎和張廷渝兩人算是莫逆之交。兩人從年輕的時候便相互結(jié)識，是同一屆的考生。
后來，隨著政治道路的不同，逐漸走向各自不同的道路。
尤其是本質(zhì)理念的對立。
那就是在針對大齊總體戰(zhàn)略上的國策問題。
張廷渝認(rèn)為，此時的大齊已經(jīng)病入膏肓，重癥還需重藥醫(yī)治，要想祛除這多年的沉疴，必須要下猛藥，要革新。
只有圖變，才能求存，否則這大齊遲早在這溫水里被烹熟。
而魏欽黎則是恰恰相反，正因為大齊已然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際，更應(yīng)該以穩(wěn)重為本，不可輕易冒進(jìn)。
因為冒進(jìn)大概率只會加速滅亡。只有固本才能徐徐圖存。
兩人都有各自的角度，漸漸的就形成各自的文官集團(tuán)。之后更是演變成不單單是這個點上出了分歧。
很多政策，決議等雙方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秉承著截然不同的看法。
人都有利益趨同性，到了張廷渝和魏欽黎這種級別的時候，他們往往就成為這種趨同性的核心點。
很多時候身不由己，都是被集體利益裹挾著前行。
因為彼此都是巨各自輪的掌舵者。
至于這位看起來面向和善的秦王便相對來說較少在這方面上表明自己的立場，他要做的就是平衡皇族和朝堂之間的微妙平衡。
很快，三人就來到了御書房。
李洵正坐在桌子后喝著燕窩，燕窩是韋貴妃親自端來的，她現(xiàn)在正候在身側(cè)。
“見過韋貴妃。”張廷渝三人拱手作揖。
韋貴妃輕輕頷首，端著盤子，非常有眼力見的先行離去。
李洵將最后一口燕窩喝掉，用絹布抹了下嘴，這才對三人說道，“坐?！?br/>
張廷渝三人在前面的小椅子上坐了下來，李洵隨手拿起桌邊的一道密折遞給三人，淡淡道，“看看，昨夜剛到的。”
張廷渝三人雖然不明所以，但是都沒問，將密折在手里相互傳閱。
很快三人就看完了密折，臉色均都很是嚴(yán)肅。
密折的內(nèi)容很簡單，南陽王在并州北部邊境以練兵名義集結(jié)大軍三十萬。并州以北是金州，是大齊南境的樞紐之地。
是大齊南境十?dāng)?shù)個州互通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
南陽王在此集結(jié)三十萬大軍，絕非什么練兵之類的荒唐舉動。
李琰沉吟一聲，說道，“南陽王兩月前以迅雷之姿。兵分兩路，星夜奪取幽，并兩州之地，從此左右再無掣肘。但此一役，南陽王自己也元?dú)獯髠?br/>
不修養(yǎng)生息數(shù)年，如何能消化這般重大的戰(zhàn)果？此時就想挑起事端，他就不怕胃口太大把牙齒崩壞？”
“這就說明我們之前的猜測沒錯?！蔽簹J黎出聲說道，“南陽軍雖是南境最驍勇的軍士，但又如何能以如此迅猛的速度攻下兩州之地。
單憑南陽軍根本無法兵分兩路，背后必有人相助。我們之前懷疑是南疆相助，現(xiàn)在看來十有八九就是如此了。
也只有南疆出大軍相助，南陽軍才能迅速攻下兩州之地，而且現(xiàn)在就有余力覬覦金州。”
“據(jù)當(dāng)時幽，并兩州的戰(zhàn)報，并未見南疆兵士身影。”張廷渝補(bǔ)充了一句。
魏欽黎道，“戰(zhàn)場本就瞬息萬變，南陽之地全在南陽王的掌控之下，掩蓋南疆軍入境一事不算難事。”
張廷渝反問一句，“南疆和大齊是世仇，南陽王傾州之力同時攻打幽，并兩州。南疆不在背后搞事就已然不易，你覺得還會出兵相助？”
“或許他們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勾結(jié)?！蔽簹J黎又問道，“若非如此，如何解釋此次南陽軍三十萬兵馬的調(diào)動？”
“陛下，這三十萬都是南陽軍嘛？”張廷渝轉(zhuǎn)頭看向李洵問了一句。
“密折上是如此說的?！崩钿淙坏恼f著，“南境州郡多各自為政，朕的眼睛耳朵就像是被拿布罩住一般?！?br/>
張廷渝三人趕緊欠身作揖，“陛下息怒?！?br/>
“朕不生氣，說說吧，你們怎么看這件事。”李洵擺手道。
張廷渝抱拳主動道，“之前南陽王畢竟只轄有南陽州一地，現(xiàn)在身邊最大的掣肘，幽，并兩州皆以入他手。此刻他若對金州起心思，身后無患，確實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但是金州牧陳拓此人胸有韜略，金州又是天府之地，物產(chǎn)豐饒，民生旺盛。這些年陳拓傭兵自重，麾下大軍近七十萬，雖無南陽軍之勇，但亦不是酒囊之輩。
這南陽王若想啃下金州，陳拓怕是不會讓其輕易為之。而且，金州周邊州郡亦不會見死不救，任由南陽王大軍壓境。
畢竟金州地理特殊，若南陽軍奪下金州，南陽便一人獨(dú)占四州，有物華天寶的金州做后援，不愁物資。
屆時南陽王坐鎮(zhèn)金州，在這樞紐之地，他四下皆可去得，再無任何掣肘。到時候周邊州郡人人危矣。
這種情況，想必陳拓他們都能看明白，所以斷不會輕易讓南陽軍攻金州。而南陽王想必也能明白其中道理，這次大概是試探性的舉動。
因為若是南陽王真相出兵，以他的戰(zhàn)事風(fēng)格，不可能這么大張旗鼓的給人反應(yīng)時間，而會是想幽州和并州那樣，出其不意。
顧，老臣認(rèn)為這次南陽軍集結(jié)三十萬大軍在并州北部并非是要奪取金州，而是想看看兩方人的態(tài)度?！?br/>
“哪兩方人？”李洵淡淡的問了一句。
張廷渝想了想，回答道，“一是陳拓及周邊州郡的反應(yīng)，看看他們對南陽軍壓境作何反應(yīng)。二嘛，就是陛下您這邊。”
李洵頷首，面帶溫醇笑意，“張相的看法倒是和馬將軍的看法一致?！?br/>
“陛下已經(jīng)問過馬大將軍了嘛？”秦王問了一句。
李洵道，“嗯，之前先找的馬將軍?！崩^而他看著魏欽黎，笑問道，“魏公以為此事如何？”
魏欽黎捋著自己的長髯，搖頭道，“軍政大事，老臣不甚了解。既然張相和馬將軍的看法一致，那老臣就不用多言。敢問陛下，馬將軍作何解？”
李洵點頭，繼續(xù)道，“讓我給陳拓和周邊金州周邊其它三個州的州牧下旨，調(diào)動境內(nèi)大軍集結(jié)并，金兩州的邊境。
南陽王鎮(zhèn)守南疆邊境有功，至關(guān)重要，南陽軍想練兵，這些因為南陽軍的守護(hù)而免于直視南疆的州牧理應(yīng)盡力幫忙。調(diào)動大軍協(xié)助南陽軍的訓(xùn)練。”
“這個辦法倒是極好。”魏欽黎點頭贊許道，“他們這些州牧有陛下的旨意，出兵理所當(dāng)然，倒也能反過來試試南陽軍。四州之兵力，倒也不怵南陽軍。”
“張相以為此法如何？”李洵又問向張廷渝。
“甚好。”張廷渝點頭道，“不過臣以為，無須四州的兵力，除卻金州，再喊一州即可。其它兩州觀望為好。否則，老臣怕生別的事端?！?br/>
“還是張相心思細(xì)膩?！崩钿χc著頭，“就這么辦吧。”
“陛下，這南境現(xiàn)在名存實亡，一個個的陽奉陰違，甚至連賦稅上交的都已不足兩成，臣弟以為，再這般下去，不太妥當(dāng)?！崩铉鼑@息一句。
李洵不做表態(tài)只是淺淺的點了下頭。
“陛下，老臣還有一諫?！蔽簹J黎作揖道。
“魏公請講?！崩钿焓终f著。
“南陽大軍壓境一事，終究是逾矩了。無論如何，陛下還是得指責(zé)一下?！蔽簹J黎頓了一下，繼而道。
“現(xiàn)，太后七十壽誕將至，臣以為，陛下可以下旨讓南陽王赴京同賀。若他軍務(wù)抽不開身，可讓其公子代父前來。”
李洵雙眼微瞇，捧起茶杯，手捏杯蓋輕輕旋轉(zhuǎn)著，最后輕輕抿了一口，“魏公貼心，理當(dāng)如此?！?br/>
李琰這時繼續(xù)問道，“陛下，這么看的話，這沁園案和摘星樓刺殺一事，跟南陽王會不會有關(guān)系？或者說，這兩件事跟南陽王這次陳兵并州邊線有關(guān)系？”
李洵抬頭看了眼對方，又看了看平靜如常的張廷渝和魏欽黎兩人，問道，“張相和魏公幫著解釋一下吧。”
“老臣認(rèn)為或許有很大的關(guān)系?！蔽簹J黎作揖道，“若真是南陽王派南疆巫師來太安行兇，那就是意在分化朝堂，讓我們無暇顧及并州。
這也證明了南陽王和南疆大概率有勾結(jié)。所以，老臣認(rèn)為這沁園一案就是南陽王的陰謀，借此構(gòu)陷崔中丞和秦王，其心險惡?！?br/>
張廷渝卻淡然搖頭道，“魏公以近古稀之年，又如何做這孩童一樣的戲言。這南陽王再蠢，也不至于用南疆巫師的名頭來做這種低級別的挑撥的事情。
更何況若真和南疆有勾連，又如何會如此明目張膽的暴露？”
“或許是南陽王有意為之。”魏欽黎輕輕笑道，“他就是想把這件事放在臺面上，看看我們太安這邊對他到底是個什么態(tài)度。”
見兩人又秉持著不同的意見，李洵習(xí)以為常的淡淡一笑，“此事下結(jié)論尚早，等大理寺查清之后，朕再做決定。”
“陛下圣明。”三人停止話語，齊聲作揖。
“你們先下去吧。”李洵最后擺手說道。
三人起身作揖，一同告辭離去。
李洵端坐在原位上，手指輕輕的扣著桌面，良久才朗聲將候在外頭的林公公喊了進(jìn)來，“朕要擬旨?！?br/>
外頭，張廷渝三人并肩朝宮外走去，第一時間并沒有什么交談。
等出了宮門，魏欽黎突然頓住腳步，面相和藹的看著張廷渝，徐徐道，“張相，沁園案一事不要著相，崔中丞再愚蠢也不至于和南疆的巫師勾結(jié)。”
“知道了?！睆埻⒂宓狞c了下頭。
“這句話，本王倒是也要和張相說一下的?！崩铉鼧泛堑囊矊埻⒂逭f了一句。
后者作揖輕笑，“秦王說笑了，此事大理寺自會給出一個交代的?！?br/>
李琰突然輕輕的拍了下腦袋，“張相要不說，本王差點忘了一件大事。昨天這大理寺的到張相的府上，到崔中丞府上。就是沒到本王的府上。
看來還得本王親自跑趟大理寺?！?br/>
說著，李琰對兩人頷首道，“本王就先告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