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還待推辭,忽然從昭帝的微笑中領(lǐng)悟出他的暗示,一道異常的光彩突然從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來。昭帝高興地看到劉病已已經(jīng)領(lǐng)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劉病已真是可兒,三言兩語就揣測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霍光那廝還在朕面前中傷,說劉病已一介武夫,終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頭使用之人,都經(jīng)朕多年培養(yǎng),強將之下豈有弱兵?”昭帝喜歡的就是和聰明人打交道,更喜歡在小小的斗智中打敗以聰明自居的霍光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愛劉病已了,索性進一步滿足劉病已的愿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師有‘髀肉復生’之感,幾番要待外放,經(jīng)大臣們諫阻。這遭用兵,朕決心派卿前去,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br/> 昭帝再一次猜中了劉病已的心事,使他再也沒有什么理由推辭恩賞,他帶著十分感欣的心情,與李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駟監(jiān)去挑選馬匹。
李迪是官場中的一項出色的產(chǎn)品,一個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的活躍分子,一件活寶。
既然是內(nèi)監(jiān),在生理上,他是個已經(jīng)變了形的男子,還未曾變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兩性之間都沒有他的位置。但是這個尷尬的、兩棲的生理地位并不妨得他在宮廷和政府兩方面的烜赫聲勢。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能夠恪遵官場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體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勢的人。
要堅決踢開那些霉官兒。
要念念不忘地記得應該牢記的事情。
要了無痕跡地忘記應該忘記的事情。
這看來是夠簡單的,但既然成為格言,就不是每個官兒都能輕而易舉地把它們做到。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羞恥之心,在趨炎附勢之際,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兒多少還有點情面觀點,與故人割席時,不免要拖泥帶水。這兩種人犯的錯誤,看來不算很大,卻與做官的原則水火不相容。李迪對他們是深惡痛絕的。
官場上還有些官兒的記憶力很差,有時忘記了應該牢記的事情;有的則相反,記性太好,偏偏記得應該忘記的事情。有些人曾經(jīng)做過別人的下屬,如今領(lǐng)導已退處閑散之地,下屬飛黃騰達,早已躍過他的頭頂。下屬偏偏要倚老賣老,賣弄他的好記性,在別人面前,有時甚至當著領(lǐng)導的面,提起當年舊事??尚@個下屬,在先朝時以善變著名,人稱“三變”,到了關(guān)鍵時刻,反而變得毫不機變了,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終身。
比較起那些倒霉的官兒,李迪身上的優(yōu)點就顯得那么突出。
他除了從絕對、純粹的利害關(guān)系上來考慮問題外,幾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人們的議論等等全都擠干了,它們是從哪個古老的世界中遺留下來的殘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絆腳石,必須把它們?nèi)肯麥绲簦?br/> 此外,他還具有與最高統(tǒng)治層接近的這個有利條件,誰應該捧,誰可以壓,什么是必須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確無誤的判斷,在捧與壓的兩方面,他都是由衷地、絲毫沒有保留地形之于辭色。他的這種赤裸裸的勢利,竟然坦率到這樣的地步,以至于他的變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獸紋銅鏡一樣,人們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窮亨通塞。他在當時被公認為是一部活的縉紳錄,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氣候測溫表,一個爐火純青的官兒——雖然他的公開身分還不過是內(nèi)監(jiān)的頭子,卻擁有很大的潛勢力,是幾個政治集團的幕后牽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