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伊和程一非走出云城醫(yī)院大門的時候,一輛高配版路虎正緩緩開進了醫(yī)院,兩個人都心事重重,誰也沒在意這輛擦肩而過的汽車。不過,車里的人卻對在醫(yī)院的偶遇倍感欣喜,他躲在咖色的玻璃后面暗暗地關注著一旁走過的女人,嘴角微微上揚,剛才的頭暈似乎減輕了不少。
不過,這又令他很疑惑,他們?yōu)槭裁匆矔霈F在醫(yī)院,難道是她生病了?或是陪他來檢查?看著女人白皙的面孔和緊縮的眉頭,他感覺隱隱的不安。
盡管汽車開的很慢,但是車外的身影還是很快被甩在身后,直到那個瘦小的身影完全被圍墻遮住了,他才收回目光將車停好。
下了車,他忽然感覺消失的眩暈感又回來了,就像身體里的油脂迅速向上運作,突然間灌滿了自己的腦袋。他懊惱地拍了拍頭,嘆了口氣,他希望劉二狗能盡快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走到門口,他皺了皺眉,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他發(fā)現醫(yī)院成了城市最喧鬧的地方,樓道里永遠都擠滿了人。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因為保護自己的畫筆,他和巷子里的一個大孩子打架,瘦弱的他被摔了好幾個跟頭。眼看著畫筆被人搶去了,他忽然發(fā)了瘋似的又沖了上去,死死咬住了那個人的胳膊。最后畫筆終于被奪回來了,可頭卻被磚頭敲出了個洞。家里很窮,有街坊勸母親帶自己去醫(yī)院,他很想知道醫(yī)院里是什么樣,可母親只是一邊哭,一邊就簡單用白藥面止了止血,然后再用布條扎好。讓他沒想到的是,沒過三天,傷口就愈合了。從小到大,他根本就沒有人生病了要去醫(yī)院的意識,直到去年忽然的暈倒,才第一次被司機送進了醫(yī)院。
他咬了咬牙,還是一頭扎進了擁擠的人群。和沈伊瘦小的身體左閃右閃不一樣,他肥胖的身體猶如一堵墻,只能直面向前走,盡管面前的人離他兩步遠便開始上路,但還是一遍一遍和左右的人相撞。沒走到電梯,他的汗水便浸濕了襯衫,身體虛脫的要命,好不容易登上電梯來到診室門口,他趕緊扶住把手大口大口地喘了一陣粗氣。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才從醫(yī)院里蹣跚著巨大的身體走了出來,手中拎著比以往還大的一包藥物。膽固醇異常,腦梗塞,血管動脈硬化,冠心病,每一樣病都針對性開了三四種藥。按照醫(yī)生的要求,他去年就該住在醫(yī)院治療,可是他實在是討厭醫(yī)院里的味道,他也離不開自己收藏的畫作,于是這每月一包的藥物成了他的維持身體運作的汽油。
經過一番擁擠,他的臉色差極了,嘴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汗水和出油讓本就長滿疙瘩的臉越加丑陋。來來往往的人紛紛避開這個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生怕這個倒霉蛋一下子倒在自己身旁。
醫(yī)生反復強調了四條意見,除了按時吃藥、按時檢查、多做運動外,最主要的是較少脂肪的攝入,前三條他做的到,可是第四條他做不到。這一年來,他又漲了十公斤,他有的時候甚至能聽見自己的骨頭吱吱的響,大概是早就不堪一身肥肉的負重了吧!
已經有幾天沒有去看母親了,那么,明天早上的食物又是白肉包子,或許可以嘗試著晚上去看看她。實際上,他知道自己的軀體已經走向無法挽回的道路了,所以對于白肉包子,他不想拒絕。
(二)
從醫(yī)院出來后,沈伊便沉默不語,她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不回萬壑楓園了該多好啊!
通過鐵路橋的時候,一輛火車正冒著炎炎烈日向南方奔去,穿過四通島,最后駛入了遠方一片郁郁蓊蓊的蒼山之中。在遠方的遠方,列車的終點便是云南,這個季節(jié)高原上該是最漂亮的季節(jié),她記得她和程一非第一次去大理的時候就是這個時候。
相比麗江古城,沈伊更喜歡大理古城,安靜,古樸,最重要最重要的是每條街道都是正南正北,這和云城的雜亂無章截然不同。他們去的時候正好是情人節(jié),長街上走著成雙成對的男男女女,路的兩旁都是各種手鼓、披肩店。那天中午,他們就坐在街上吃了好多小吃,卷粉、雞筋,還有非常可口的蛋包飯。下午,兩個人一起在老電影院看了一場老電影,她清晰地記得電影的名字叫做《往日情懷》,不是很漂亮但無比知性的芭芭拉·史翠珊仍然跳躍在眼前。傍晚他們一起散步在洋人街,后來又去了大理古城墻,站在城墻上俯瞰整個古城。一路上,沈伊一直戴著程一非送給自己的紗巾,她覺得那條淡藍色的紗巾是全街、全大理最漂亮的。當然,大理夜幕里的瘋狂一如它白日的端莊肅靜一樣著名,紅酒、蠟燭,之后整個夜里他們的房間都吹著異樣的風聲。
“如果不回萬壑楓園了該多好啊”,她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剛才心里的話說了出來,這讓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那個曾經讓自己倍感溫暖的愛巢成了自己的夢魘之地。
“你說什么?”程一非大聲說道,他沒有轉過頭,仍然盯著車前前方。沈伊知道,他顯然聽見自己說了什么,之所以這么問不過是在表達一種態(tài)度而已。他不會離開這座城市的,這里是他的福地,人們把他奉上影視神壇,他不可能自己走下神壇。所以,沈伊沒在說話,她繼續(xù)看著窗外的綠化帶發(fā)呆。
汽車進入小區(qū)的時候,那兩個慵懶的保安破天荒地竟然站在門崗,而且還向汽車敬了禮。駛過去的時候沈伊才明白,原來那個西裝革履的經理也站在門口,顯然兩個保安是迫不得已的應付差事。
沈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大聲叫程一非停車,車身還沒站穩(wěn),她便打開了車門。沈伊踉蹌著跳下車的時候,程一非也趕緊下了車,他心里明白,這個女人快要瘋了。
劉二狗看見車上的女人忽然跳下了車向自己走了過來,他有點不知所措,趕緊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著裝。令他沮喪的是他竟然發(fā)現自己的皮鞋上沾滿了泥巴,西褲上還散發(fā)著一股輕微的腐臭氣息。他一面笑著迎上前去,一面努力的跺著腳,想盡可能地把腳上的泥巴甩掉。
“您是這兒的物業(yè)經理?”離自己三米遠的地方女人突然停了下來,冷冷地問道。
劉二狗本意是迎上去的,結果現在一下子不知該是繼續(xù)往前走還是停下來。楞了一下,他才停住腳步,緊張的點了點頭,有補充到:“是的,我是咱們小區(qū)的物業(yè)經理,而且還是咱們小區(qū)開發(fā)公司的業(yè)務經理?!?br/> 眼前的精瘦男人很謙卑,你能從他的眼神里發(fā)現商人的油滑和精明,不過,沈伊覺得這種看的出的商人氣息并不是什么壞的品質,這要比馮主任那種色瞇瞇的阿諛奉承以及呂德義那種藏躲著的冷酷讓她感到安心。所以她徑直開口問道:“那你一定見過這里有一個丑陋的胖子對吧?”
“你找他干嘛?”劉二狗冷冰冰的回問道。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如此冷漠地用這樣的詞匯形容大哥,虧得大哥還三番五次讓自己組織人力幫助她,看來還是大媽深諳世事,知道這個女人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暗暗慶幸自己完成了大媽的任務。
沈伊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物業(yè)經理會態(tài)度大變,不過正是通過這種態(tài)度的變化她確認那個窺視自己的“肥肉”是小區(qū)的熟人。她并不在乎眼前這個經理的反映,她關心的是自己的疑惑,所以她仍然用如舊的口氣說了句:“他殺了人!我確定!”
“殺了誰”,劉二狗徑直走到沈伊跟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問道,他快被這個女人氣瘋了。
“殺了金東!”
“金東是誰?”
“金東就是金東,反正他殺了金東,而且將他剁成了肉末,就埋在瓜地里!”
劉二狗的拳頭攥的咯吱咯吱直響,他有點慌,有點怕,但更多的是無處發(fā)泄的憤怒。當他覺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跟在女人后面的男人沖了過來,一把拉回了眼前的瘋女人,邊向自己道歉:“對不起,我女朋友心情不好。你別介意她和你胡說什么,謝謝?!蹦腥苏f完便陰郁著臉拉著女人向回走,不過女人似乎意猶未盡,仍然回過頭笑著看著劉二狗,直到被推上車的時候還沖著劉二狗喊了一句:“雖然他真的很丑。但我要謝謝他!”
“伊伊,你瘋了嗎?”程一非一關上車門就大聲沖著沈伊喊道,不過話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不想讓沈伊產生一絲自己不愛她了的感覺。
不過還好,沈伊似乎并沒有什么激烈的反映,只是仍舊笑著看著窗外。等汽車重新啟動了,她才淡淡的說道:“是啊,我瘋了,要不你怎么會找一個精神病大夫給我看病呢?一非,高進給我開的藥里有沒有氯化物??!”
聽完沈伊的話,程一非忽然覺得有點心酸,他低聲安慰道:“伊伊,對不起,你別多想,高進說你沒什么問題,只是壓力太大了而已,他沒給你開藥!”
“呵呵,我沒問題?你相信嗎?如果你相信,那咱們馬上回去挖開瓜地,看看里面有沒有金東!”
“金東,金東,你怎么老是就忘不了金東,那是夢境,最多是幻覺,伊伊,你醒醒吧……”,程一非覺得已經耐不住性子,他憤怒地拍打著方向盤。
沈伊沒在說話,程一非側過臉,他發(fā)現沈伊在閉著眼笑著流淚。
?。ㄈ?br/> 車很快便開進了東區(qū),沈伊打開車窗,她忽然發(fā)現出去一趟回來東區(qū)的臭氣減輕了不少。
也許是老鼠吃光了金東餓碎肉吧,沈伊默默地想。
車經過岔道口的時候,沈伊發(fā)現早上那顆破碎的青瓜蛋不見了,地上的白蛆也早就沒了蹤影。
為什么蛆蟲長進了瓜里?這顆青瓜蛋被誰收走了?沈伊能夠想到的答案,除了肥肉,只有刁婆。如果說是肥肉男殺了金東,那么為什么要把碎肉埋在刁婆的瓜田?
或許根本就沒有誰殺了誰,而是這些拉著藤蔓的南瓜本身就被某種力量控制著,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瓜蔓就會幻化成張牙舞爪的魔鬼,他們的枝條猶如魷魚須一般靈活恐怖,一圈圈巻住生靈,然后活活勒死,在用藏在地下的巨齒把尸體咬成碎沫。
沈伊被自己虛幻的想法嚇了一跳,盡管這是自己的幻想,可經過剛才情緒的醞釀,她竟真的覺得眼前這些綠的發(fā)黑的瓜藤仿佛潛藏著某種危機是的。
與此同時,她開始責備自己先前兩次接近刁婆,也許她正是這些魔化瓜藤的幫兇,即使自己的幻想僅僅是幻想,但至少田里撒上肉沫也和她脫不了關系。
沈伊有點害怕了,她越發(fā)覺得東邊的別墅陰森可怕,像是西方故事里恐怖的巫婆的黑色古堡。要命的是,程一非要回劇組了,她不知道自己又該怎么度過夜晚。不過話說回來,即使一非在家怕是也沒有什么幫助,他不會相信自己的“瘋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