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貞門上遠遠望一眼,沒有對話,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公主的婚姻,比起一般女孩子要艱巨得多。她有時候聽妃嬪們說起宮外的兄弟姊妹,已經(jīng)定下親的男女,趁家里不備,還可以私下有往來,畢竟宅院不比宮廷,想見總能夠找到機會。他們不一樣,除了她膽大包天闖出宮門以外,基本沒有任何相處的機會。
????婉婉回到毓德宮時,肖鐸已經(jīng)在檐下等她了,朱紅的曳撒襯著臺階上的積雪,鮮煥得有些扎眼。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她心下一嘆,如今和南苑王的親事已經(jīng)定了,這種惆悵有增無減,大概待嫁的女孩子都這樣吧!
????她要好好把持自己,就像太后說的,有了人家,心該收一收了。
????她笑了笑,自覺十分得體,“廠臣怎么來了?”
????夜幕將垂的當口,因為天氣不佳,更有種荒涼的味道。她輕裘加身,眉眼都顯得疏淡,和以前大不一樣。肖鐸略愣了下,方朝她揖手行了一禮,“臣聽說,今兒殿下上司禮監(jiān)去了,是為了找臣嗎?”
????的確是為了找他啊,可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卻變得不重要了。她歪著脖子想了想,“也不是特意去找你,不過想出宮走走,恰好到了那里,進去瞧瞧你回來沒有?!?br/>
????她一面說著,一面提起裙角上臺階,和她錯身而過,留下一抹輕淺的余香。
????摘了斗篷,坐在寶座上盥手,他跟進來,在旁伺候巾櫛,幾回看她,都有些欲言又止。婉婉心里知道,左不過是因為賜婚南苑王的事兒,他也對她的處境表示同情。自己如果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反倒叫他擔心,因做出云淡風輕的模樣,帶著三分俏皮調侃他:“我以往雜事多,常賴你替我周全,這會兒我要嫁出去了,廠臣以后閑得無聊了,那可怎么辦?”
????他見她沒有難過的神色,心里的石頭放下了一半,只是嗓音里隱約帶了一點離愁:“金陵距此好幾千里,殿下去后別逗留太久,臣替殿下準備好公主府,殿下要是覺得那里呆不慣,就回來吧?!?br/>
????婉婉說好,“音樓上回去過金陵,回來總夸那里山清水秀,我也想去看看。我自小長在紫禁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兒,這回嫁得遠了,也好。只是舍不得這寢宮,還有……”她戀戀地,目光流淌過殿宇的架構和擺設,然后停在他身上,“一直照應我的人。我六歲沒了爹娘,雖然哥哥疼愛我,可好些時候還是孤伶伶的。后來遇見了廠臣,你來我宮里管事,我也不怕你笑話,剛開始是怕你來著,后來慢慢才知道你是好人?!?br/>
????她說話的時候心平氣和,提起從前,臉上帶著羞怯的笑,最后到底還是黯然,“我本來想多留幾年的,還記得皇祖母以前收養(yǎng)的湖陽帝姬,好像一直等到二十三歲才出降,為什么我十五歲就急吼吼地打發(fā)我呢?;噬舷铝?,國喪以日代月,我心里終歸不受用。好歹等滿了三年再叫我出去,可惜……”
????她笑著皺眉,搖搖頭,像個上了年紀的人,不忍責怪晚輩匆促挑撻的決定。肖鐸靜靜看她,為自己無力挽留她感到自責?;钤谶@世上的人都不易,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難處。明明那么想保護她,然而自己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時,他還是選擇了保全自己。
????人站得越高,越是身不由己,就像爬梯,登頂之后還想原路返回,何其難。她生在帝王家,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他能做什么?唯有提點她,“殿下和南苑王有過幾回照面,見到的大概都是他的冷靜持重,溫文爾雅?;噬线@次指婚,表面看來是極相配的,臣也希望殿下能過得很好。但是殿下,您的婚姻與旁人不同,夫妻之間莫忘留三分心眼,請殿下一定記住臣的話。”
????婉婉的心沉下去,點頭道:“我會謹記的,你不必為我擔憂。”
????他一瞬似乎找不到話題了,沉默片刻才又道:“殿下出降的一應事宜,全都由臣親自打點,絕不叫殿下受半分委屈。臣……以往有不到之處,對不住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他屈膝叩拜下來,驚得婉婉忙下寶座來攙他,“廠臣這些年事事顧全我,哪里有什么不到的。”想想又失笑,“先頭太后淚眼汪汪的,如今你又這樣,我不過是被賜了婚,又不是要問斬,你們何苦叫我惶恐呢。旨意上說了,開春出降,還有兩個月呢,別弄得生離死別一樣。”
????她的話句句像讖語,肖鐸心底里顫抖起來。細細打量她,從她長到十三歲起,礙于她的身份,他就不敢再這樣直視她了,今天才忽然發(fā)現(xiàn)青梅初長成,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
????婉婉笑得靦腆,“廠臣,我好看吧?”
????他微怔了下,點頭說好看,“殿下風姿天成,是大鄴最好看的公主?!?br/>
????她撲哧一笑,“可不是嘛,大鄴如今只有我一位公主,自然是最好看的了?!?br/>
????她轉回身,裙裾翩翩重回座上,“我的婚事,盡量從簡吧。眼下國庫空虛,經(jīng)不得什么大開銷,別為了我一個人勞民傷財,不上算?!?br/>
????皇帝修道煉丹之余,還在計劃建造高逾百丈的摘星樓,她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卻要求從簡,心里果真無時無刻不在惦念天下。越是這樣,越叫人放不下,萬一某日大難來襲,不知她會如何自處……
????肖鐸垂下琵琶袖,說不上來的,滿胸郁郁之氣。應當怎么為她籌辦,自有他的打算,只是不便多說,揖手道:“時候不早了,宮門上要下鑰,臣就告退了?!?br/>
????她站起身來,“我送你到門上?!?br/>
????他這回沒有拒絕,只比手給她引路。她站在他身側,高高的個頭,已經(jīng)快達他肩膀了。殿門到宮門稍有距離,她和他慢慢走完,那么多年,這是唯一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