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簾被重重地掀開,復(fù)又重重摔下,寒風(fēng)帶著冰雪氣息撲入溫暖的臥房中,吹得燭焰顫動不止。
隨隨始終靜靜坐在榻上,直到靴子踩著積雪的聲音遠去,方才將手中的亂海擱在案上。
她執(zhí)起酒壺往杯中注酒,壺中的酒卻已不多了,只有淺淺的小半杯,她便將這小半杯酒一飲而盡。
接著她起身去床邊拿了一塊素白的絹帕,緩慢又細心地擦去刀刃上的血跡,她的手依舊干燥穩(wěn)定。
刀刃重又變得雪亮,在燈下泛著截冰般的寒光。她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將刀還入鞘中。
她忽覺虎口微微一痛,垂眸一看,卻是入鞘時偏了一分,虎口被刀刃劃了道淺淺的口子。
隨隨微微一怔,她從曉事起便與刀劍打交道,閉著眼睛也能準確無誤地拔刀還刀,竟像個新手一樣被自己的刀劍割傷。
或許因為這不是她的刀,這把刀的性子也和它的主人一樣烈,一樣囂張跋扈,任意妄為。
她垂眸望著刀刃,輕輕轉(zhuǎn)動手腕,刀光閃爍,倒映在她的眼眸中,她的眸光也微微閃動,仿佛平湖泛起微瀾。
半晌,她用帕子擦了擦血跡,然后將沾滿血的帕子投入火盆,熄了燈躺回床上。
……
天河漸沒,夜已闌珊。
桓煊回到王府,高邁揉著眼睛迎出來:“殿下怎么這時候回府,明日不是還要入宮……”
話未說完,他驀地注意到他臉上的血跡和一條兩寸來長的口子,頓時嚇清醒了:“殿下這是怎么了?莫非是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旋即他又覺得不對,哪個刺客殺人是往臉上劃的?
桓煊道:“跌了一跤,尖石劃破的?!?br/>
高邁自然不信,他又不瞎,怎會連刀劍傷和石頭劃傷都分不清。
他瞟了眼桓煊身后的關(guān)六郎,只見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沉著臉,濃眉擰在一起,臉色又似有些尷尬。
主人不肯說,做下人的也不好問,高邁只得先把他迎進去,一邊道:“石頭割傷可大可小,老奴給殿下去取傷藥,留了疤可就破相了?!?br/>
桓煊往自己臉上割一刀就是為了破相,他恨透了這張臉,當(dāng)下道:“不必。”
說罷徑直往前走,走出兩步,他忽又頓住腳步,轉(zhuǎn)過身道:“明日一早隨我去趟山池院?!?br/>
高邁不由一驚,當(dāng)初齊王殿下從幽州回來就把山池院鎖了,從此以后不止沒人踏足,也沒人敢提起,常安坊和山池院成了整個王府的禁忌。
怎么今日忽然又提起了?
桓煊又道:“帶一車桐油?!?br/>
高邁悚然一驚,這是要做什么?他見主人臉色不對,不敢多問,只得道:“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備?!?br/>
待桓煊回了院子,高邁方才找到機會問關(guān)六郎:“殿下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出城去迎三鎮(zhèn)節(jié)度使么?可是接風(fēng)宴上出了什么岔子?”
關(guān)六郎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啟齒,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向宋九道:“你說。”
宋九壓低聲音道:“高公公,你道那位蕭泠蕭將軍是誰?”
高邁皺著眉道:“河朔節(jié)度使,還能是誰?”
他忽然想起蕭泠的另一重身份:“還和先太子定過親,可都是陳年舊事了,和我們殿下有什么干系?”
“干系可大了,”宋九一張臉皺得像苦瓜,“那女殺神和咱們府上當(dāng)初那位鹿娘子生得是一模一樣……”
高邁心頭一突:“莫非殿下打起那位的主意?”
這是找替身找上癮了?替完這個又替那個,可人家是女殺神啊,是想替就能替的嗎?
難道是他家殿下喝醉了酒冒犯了蕭泠,這才被她劃花了臉?
關(guān)六郎見高公公神情變幻莫測,知道他是想多了,在宋九后腦勺上重重拍了一下:“蕭泠和鹿娘子是同一個人?!?br/>
高邁大駭:“誰和誰是一個人?”
關(guān)六郎道:“鹿娘子用的是假名假戶籍,她沒死,是趁亂跑了?!?br/>
高邁的眉毛也和關(guān)六郎似地擰成了一團,堂堂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給他們家齊王殿下當(dāng)外宅婦,這是圖什么呀?
半晌,他突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眾所周知他們家殿下生得和故太子有七八成相似……
“殿下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他欲言又止地問道。
關(guān)六郎道:“殿下宴后去了趟蕭將軍下榻的院子,出來的時候半張臉就全是血了?!?br/>
宋九用手往自己臉頰上比劃了一下。
高邁便知道了,是自己劃的。
他隱隱約約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都不太明白,但決計不敢往下深想。
他對關(guān)六郎和宋九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出去,若是外人問起,一律說是殿下酒后跌跤,不慎叫尖石劃破。今日帶出去的那些侍衛(wèi),關(guān)統(tǒng)領(lǐng)都關(guān)照一下?!?br/>
關(guān)六郎道:“這是自然?!?br/>
高邁又遣了個小內(nèi)侍去叫醒高嬤嬤。
老嬤嬤年紀大覺淺,不一會兒就來了前院,高邁將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嘆了口氣道:“殿下自小和嬤嬤親近,嬤嬤去勸勸殿下吧,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自割其面算怎么回事呢……”
高嬤嬤一聽,立即去了齊王的院子。
東軒里亮著燈,高嬤嬤走到門外叫了聲“殿下”。
桓煊道:“嬤嬤請進?!?br/>
高嬤嬤褰簾進去,桓煊放下手里的書卷;“嬤嬤怎么來了?快去烤烤火,別染了風(fēng)寒?!?br/>
老嬤嬤來時已經(jīng)哭了一路,眼睛腫成了胡桃,一見他臉上刀口,眼淚又落了下來,口中連道“作孽”。
她從袖子里取出傷藥,這是尚藥局的秘藥,雖不能確保不留疤痕,至少能讓傷口快些愈合,讓疤痕淺淡一些。
“老奴給殿下上藥,”她哽咽道,“殿下做什么同自己過不去啊……”
桓煊想拒絕,可看著高嬤嬤哭腫的眼睛,到底沒說什么,只是緊抿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