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當(dāng)晚,這位前市委副秘書長的女兒,滿懷沮喪與失落的灰暗心情,來到了她父親,也就是離休了的市委副秘書長家。
她父親住在市委大院。市委大院又分為前院和后院。前院住的是市長、市委書記、市人大主任、市政協(xié)主席以及一位常務(wù)副市長和常務(wù)副書記。后院住的是其余幾位副市長、市委副書記以及秘書長副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副主任等一干不算頂大亦不算頂小的官員,按官職的級別,擁有著八十、七十、六十、五十平方米規(guī)格不等的單元住宅。她的父親自然是沒資格住在前院的,因為是單身,而且和她這個寶貝女兒并不住在一起,所以只在后院分到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三居室住宅,和一些處級干部分到的住宅面積相等。
“怎么搞的?你臉色很不好么!”
父親一見到她,就發(fā)現(xiàn)了她神情頹唐,面容微腫。
她什么也沒說,換了拖鞋,進入客廳,往沙發(fā)上一坐,就開始長吁短嘆。
父親跟進了客廳,坐在她對面,瞅定她又說:“你呀你呀,你要注意啰,各方面要自律一些呢!生活內(nèi)容不嚴肅、不健康,從一個人的臉上是能夠反映出來的呢!”
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雖然父女倆的住處在同一市區(qū),但父女倆已經(jīng)近兩個月沒見面了。當(dāng)父親的,離休后似乎比離休前更忙了,因為在三四個中小企業(yè)掛著“顧問”或“經(jīng)營指導(dǎo)”之類的虛職,盡管是虛職,也是需要分身有術(shù)的。不說別的,單說吃吃喝喝迎來送往這些“公關(guān)”方面的應(yīng)酬,使三四個單位都覺得滿意,就相當(dāng)不容易做到了。幸虧這位當(dāng)父親的精力充沛,只有處在那種節(jié)奏緊張忙碌狀況下,整個人的自我感覺,各方面的自我感覺,才是最佳的。
“得啦!別跟我這兒虛頭巴腦地表演了!”
當(dāng)女兒的,抓起遙控器,正欲開電視,聽了父親的話,將遙控器往沙發(fā)上一摔,生氣地頂撞了一句。
“怎么?在別處窩了火,跑我這兒撒氣來了?哎,中國共產(chǎn)黨最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之一,家教嚴正的傳統(tǒng),沒想到在我們這一代共產(chǎn)黨人身上,眼看是要繼承不下去了么!女兒是可以跟父親說出你那種話的么?你是被寵慣得沒大沒小么!……”
這位當(dāng)父親的,自打離休之后,說話的口吻、語調(diào),以及說話時的面部表情,全都發(fā)生了變化。口吻變得有些無可奈何了,語調(diào)變得有些低沉蒼涼了,表情變得有些憂患重重了。全不似在其位時,滿口春風(fēng)得意躊躇滿志仿佛下一屆改選就會當(dāng)上市長或市委書記的自信的官腔了。但有一點卻不曾變——那就是官話的韻味兒。非但沒變,那種韻味兒似乎還強了。不知從何時起,總愛一開口就先加了“怎么”兩個字。而且,總愛在每句話的最后,有意無意地加上一個“么”字。如果把他的話錄下一部分,到別處去,放給與他不相識的人們聽,人們一定會錯以為,是一位中央級的大官兒的錄音。而且是爬雪山過草地經(jīng)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那一批,而且不是生活中的他們的錄音,是電影或電視中的他們的錄音。這使他在某些時候和某些情況下得到格外周到的禮待和格外明顯的尊敬。比如出面接待某些外省市來的中小企業(yè)的頭頭們的時候,比如代表他所掛職的單位到外地去催討債務(wù)的時候,比如陪同他所掛職的單位的頭頭們到附近郊縣洽談合作意向的時候。以上種種時候,他會一邊像“老首長”似的矜持之至與人應(yīng)酬,一邊恩賜似的遞過一張名片。名片倒也印制得樸素,字少而簡單——“離休老干部曹鴻升”,如此這般的幾個字而已。于是,那些從來也未聽說過他的尊姓大名,初次見到他的人,不禁就有點兒誠惶誠恐起來,心里還要想——多好的老干部哇,說話不急不慢的,口吻多平易哇,語調(diào)多親切哇,雖然態(tài)度有點兒持重有余,幽默不足,可別忘了人家是位老干部哇!老干部嘛,那原先的官位還低得了么?一點兒也不擺曾是大官兒的架子,這就相當(dāng)不錯了。當(dāng)了一輩子大官兒的人,能連點兒持重的風(fēng)度和氣質(zhì)都沒有么?能隨隨便便地就跟咱們些小人物想幽一默就幽一默的么?當(dāng)然,在另一些時候和另一些情況下,比如在由某些現(xiàn)任官員主持的什么會議上,在很多熟悉他知道他當(dāng)過市委副秘書長的人中,他就自覺地免開尊口了,也不恩賜似的向誰遞他那種身份朦朧的名片了。即或不得不開口應(yīng)酬,語調(diào)中也絕沒有經(jīng)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似的“老干部”的獨特韻味兒了……
在自己家里,在女兒面前,他卻不太能有那一種自知之明,不太能板得住自己,總是想多過把癮。
然而調(diào)教得很失敗的女兒,卻往往又不買他的賬,甚至經(jīng)常對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反感。
“爸,我說你饒了我行不行?求求你別再用你那種裝出來的腔調(diào)跟我說話了!我是你女兒哇,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兒過了期的身價么?你在我面前也裝個什么勁兒呀!”
女兒受折磨似的捂上了耳朵,還抗議地踢蹬了幾下雙腿。
他眨眨眼睛,敗壞了情緒,一時覺得掃興,覺得無話可說,便吸煙。
“你看你,這家讓你住得多窩囊!早就讓你雇個小保姆,你偏不雇!”
當(dāng)女兒的,每次從她那溫馨又奢侈的小安樂窩到父親這邊兒來,總會發(fā)現(xiàn)值得批評的方面。這一次,心情糟糕透頂,環(huán)視四周,更覺得看哪兒哪別扭。
“瞧瞧,瞧瞧,到處是灰,你也不擦一擦!你也不是老到了什么份兒上!你是懶!爸你說你多少勤快一點兒,我偶爾回來坐一會兒,不是看著也順眼、心情也舒暢么!”
她批評起來就收不住了,仿佛這一次回來,不為別的,專為各處找父親的茬兒,沒完沒了地訓(xùn)父親。
“不錯,我是懶!”當(dāng)父親的火了,“你不懶,你勤快,你是我女兒,而且是我唯一的女兒,而且把我這邊兒當(dāng)成你另一個家,你為什么不經(jīng)常回來幫我收拾收拾屋子,洗洗衣服,拆拆被褥?為什么不想著經(jīng);貋頌槲易鰩最D愛吃的飯菜?你說我養(yǎng)你這么個女兒到底有什么用?”
“喲嗬!”當(dāng)女兒的也火了,“爸,聽你這話,是挑我理了?”
“不錯!是挑你理!我還沒資格挑你理么?”
“你有!你多有資格!可我從小長到大,你關(guān)心過我么?你為我服務(wù)過么?”
“我沒為你服務(wù),你長得大么?沒良心的東西!”
“沒有!就沒有!是我媽把我撫養(yǎng)大的!只有我媽才真正關(guān)心過我!”
“你媽死后,難道不是我開始為你服務(wù)的么?”
“那也不是!我媽死后,是我開始為你服務(wù)了!打我上中學(xué)時,就開始為你洗衣服了!你忘了我可沒忘!你有良心么?如今我再也不愿當(dāng)你的小保姆了!你又不是雇不起!……”
說到死了的媽,當(dāng)女兒的不免淚眼汪汪起來。
而當(dāng)父親的,最見不得女兒因此而落的眼淚,尤其在聽了女兒那樣一番話之后。他有時也是思念亡妻的,特別是湯冷飯涼、獨枕難眠的時候。女兒的話,不僅意味著是女兒對他的譴責(zé),似乎還意味著是女兒替亡妻對他進行譴責(zé)。在他備感官場失意、人生苦短的現(xiàn)在,內(nèi)心里的愁苦傷感,一時間油然而生。
“好好好,算我沒良心。算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得了吧?你一進門,就不給我好臉子,又不是你一進門我就開始訓(xùn)你,你倒哭什么。俊
他也覺得非常委屈起來。
當(dāng)女兒的將臉一扭,賭氣不理他。
“小保姆,小保姆,你每次來都希望在我這兒見到一名小保姆。你知道現(xiàn)在雇一名小保姆,除了每月的工錢,還得管吃管用,還得經(jīng)常送些小東小西衣衣物物討好著,那是一筆多大的開銷哇!”
“你這兒那兒掛閑職,每月的收入比在位時還多一兩倍,我又從不花你的,留著干啥呀?帶進棺材里去陪葬呀?”
女兒倏地朝他轉(zhuǎn)過臉,瞪著他又搶白了一句。
六十多歲的他,聽了最來氣的,便是誰把他和他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話。然而女兒說了,他卻沒火冒三丈似的。只不過愣怔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罷了。他隨即掐滅了煙,起身坐到女兒坐的那張大沙發(fā)上,拍拍女兒的肩,和顏悅色地說:“好女兒,別生氣了。不錯,我現(xiàn)在每月的收入,是比在位時還多一兩倍?晌铱偟脭一點啊,為誰攢?還不是為你攢?除了你,我還有另外一個女兒么?”
其實,這當(dāng)父親的,自有當(dāng)父親的打算,也可以說自有當(dāng)父親的憂患。這么樣的一個女兒,將來自己更老了的時候,能指望她是床頭孝女么?指望得上么?他不過是暗暗打算著,替自己再找一位“老伴兒”。當(dāng)然不是真正的“老伴兒”,他可不愿整天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那他倒寧肯不找,甚至寧肯死。他向往的女人的那份兒心情還相當(dāng)年輕,他要替自己再找一位四十多歲五十歲以下的女人為伴,還不能是農(nóng)村女人。四十多歲五十歲以下的農(nóng)村寡婦,上心思找是不難找得到的,更年輕些的也是不難找得到的。而且,她們十之七八也會愿意嫁給一位曾當(dāng)過市委副秘書長的半老不老的城市老頭子。但是他不愿意,怕被人笑話,畢竟他是住在市委大院里呀!雖然是后院,在外人眼里,也是市委的干部大院。〕霈F(xiàn)在前院或后院的農(nóng)村婦女是有的,但她們不是這家雇了看孩子,就是那家雇了洗衣做飯的。如果在她們中又多了一個,出出入入的,被院里的人們指著背悄悄議論——是前曹副秘書長的續(xù)弦妻子,那成了什么事兒呢?那他這位前副秘書長豈非更掉價了么?就是別人并不認為掉價,他自己也會覺得自己太掉價了。
可他內(nèi)心里的打算,現(xiàn)在是不能對女兒說的。一旦說了,她非一蹦三尺地跟他這位父親鬧個天昏地暗不可。他清楚,他這位自私自利到極點又虛榮到極點的女兒,是絕不會容忍再有一位后媽的。不管是農(nóng)村的還是城市的,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她肯定都一概地排斥、一概地嫌惡、一概地要鬧的。究竟什么時候?qū)ψ约旱呐畠簲偱疲沒想好,還在等待時機。
“女兒,咱們別抬杠了行不行?為你,最近我也要物色一名小保姆。我保證,今后你回到父親這邊來,父親這邊兒一定窗明幾凈,到處都規(guī)規(guī)矩矩、干干凈凈的?,可,可雇回來了住哪兒。俊
“她住一間臥室,你住一間臥室嘛!兩個人,三間屋還住不開?”
“臥室不是套間么!男主人,我又是個單身男人,和小保姆住通連的臥室,那合適么?那算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不是成心給外人提供議論的口實么?……”
其實,當(dāng)父親的很想扭轉(zhuǎn)話題,不談他媽的什么小保姆,卻又一時不知該朝哪一方面扭轉(zhuǎn),又怕一旦扭轉(zhuǎn)到女兒根本不愿開口的話題上或更不投機的話題上,女兒起身便走。女兒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光臨了,惹得女兒說了些氣話,掉了幾滴眼淚,起身便走多不好哇!女兒如果不想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要見上女兒一面是很不容易的。她像這座城市里的一只家雀,今天在這兒亮了相,明天可能在哪兒亮相,連她自己都是說不準(zhǔn)的。
而在當(dāng)女兒的這方面,今天晚上實在是因為沒地方可去了,沒個圈子可以相聚了,又耐不住孤寂的壓迫感和對心理的重重包圍,又不知還可以對誰去排遣內(nèi)心里的沮喪與頹唐,被心理因素逼回到父親這邊的。但凡有個地方可去,她也就去那個地方,不會到父親這邊來了。至少,在父親這邊,她還可以跟父親抬杠。和先后兩個圈子里的人都結(jié)下了不解之仇,今后連抬杠都尋找不到對方了,這樣的前景是多么不美妙啊!幸虧還有一位父親活在這操蛋的世界上!幸虧在自己和父親之間,還保留著一個雇不雇小阿姨的話題。盡管不是一個雙方面很有共同語言的話題,而是一個一說起來就免不了要抬杠的話題。抬杠的話題也比沒有話題好啊!他媽的這操蛋的時代!怎么連父女之間的話題,都被掠奪得這么少了呢?
她說:“你還怕人議論啊?誰愛議論什么,讓誰議論去嘛!最不光彩,無非就是你哪天夜里把小保姆給睡了!那又怎么樣?民不舉,官不究!議論也白議論!只要你睡了人家但別虧待人家,興許小保姆還樂不得的吶!……”
當(dāng)父親的,聽著女兒的話,一愣一愣的。側(cè)目瞅著自己的女兒,如同一只老猩猩瞅著一只小猴崽子,覺著很像是和自己血脈相承的同類,但又似乎那么陌生。
他真想抬起手臂朝房門一指,大吼一聲——滾!
哪有當(dāng)女兒的,跟自己的父親說這種話的啊!
“爸你想,那不是倒好了么?”
“那,怎么個好法兒?”
“起碼,不用我整天惦著你的飲食起居了,有人替我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你,整天惦著我的么?”
“那還用問?除了我,這世上還有哪一個人會整天惦著你?”
其實,當(dāng)女兒的,內(nèi)心里也有自己的憂患,不回到父親這邊兒沒有,一回到父親這邊兒就有了。她之所以每次見到父親,都催促著父親趕快雇一名小阿姨,乃是因為生怕父親哪天突然向她聲明,已經(jīng)為她找下了一位后媽。她認為,對于她的六十多歲的父親,如果能將一名小阿姨的心籠絡(luò)住了,那是和再找一位續(xù)弦的妻子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的。不就是買菜做飯、端茶倒水、洗洗涮涮、同床共枕這些居家之事和男女之事么?一名“全包”的小阿姨,就義務(wù)感和“服務(wù)”質(zhì)量而言,完全可能比一位續(xù)弦的妻子更高。而最主要的是,對于她自己,一名小阿姨比一位法律承認的后媽,將來更好對付也更好打發(fā)一些,所謂將來,當(dāng)然是指她的父親死了以后。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折價買下的,她巴望著由自己來繼承。父親這兒摟那兒摟,少說已經(jīng)摟了十幾萬了。以目前這種速度和效益來估計,到死那天,三四十萬八成也不止了!她當(dāng)然也巴望著由自己來繼承的。雖然她口口聲聲表白著自己不需要不稀罕父親的錢,但那是指千兒八百的小錢兒。大宗的錢,她還是很需要還是很稀罕的;▌e的男人的錢,總不如花自己的錢方便和心安理得吧?倘若父親死了,一位后媽還活著,這套房子,這大宗一筆的錢,能否歸到自己名下不就兩說著了么?只怕是免不了要和后媽打一場驚天動地的持久官司吧?但若是一位小阿姨,不就好對付好打發(fā)多了么?慷慨大方地拍給兩萬元——喏,拿去,另找人家或回老家去吧!肯定哪一個農(nóng)村姑娘都會很識趣的。不識趣也能嚇倒她。不識趣?除了當(dāng)月工錢一分也不多給!陪我爸睡過許多年覺?那你跟我爸討公道去!那是你愿意!下賤!活該!可對付一位后媽,就不能這么說了!……
這父女二人,在這一個夜晚,斗著嘴,抬著杠,既互相揣摸著心思,又都將自己的心思盡量隱藏著;既企圖從對方身上感受到親情與骨血的慰藉,又是那么彼此厭煩,想很親也親不大起來;既不愿多盡些關(guān)懷對方照顧對方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又非常希望在此時此刻,在彼此都備覺孤獨寂寞的這會兒,獲得對方的由衷的關(guān)懷……
這父女二人,在這一個夜晚,經(jīng)過一番斗嘴一番抬杠后,是都更加認清對方對自己的真實心理,也都更加認清自己對自己的骨肉親人所懷的心理了!
于是他們都從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巨大的無可奈何的悲哀。它包含著自己對自己的陰暗心理的羞慚,自己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淪落處境的憐憫,也包含著對于對方的陰暗心理的憤怒,以及對于對方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的憐憫……
于是他們都開始努力克制著自己對于對方的不滿和隱忍著的憤怒。都知道,如果再不克制,如果自己根本喪失了這一種克制力,那么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將同時喪失掉最后一個,有時還是能夠彼此由衷地關(guān)懷一下、體貼一下、吐露些苦悶和委屈的人了。
“女兒,你受到了傷害是不是?被傷害得不輕是不是?你甭瞞我,甭打算騙我。說出來,對爸說出來吧。說出來了,你至少心里邊會舒暢點兒。嗯?”
當(dāng)父親的,研究地注視著女兒的臉,懇切地詢問著。
“他們合起伙來欺負我……”
當(dāng)女兒的,經(jīng)這一問,眼圈又紅了。
“他們?他們是誰們?”
“還能有誰們?后院兒那些王八蛋狗崽子!”
當(dāng)父親的聽了這樣的回答,默默抓起煙盒,又吸著了一支煙。
當(dāng)女兒的,也和父親對著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霧起來。
“首先,你不要打擊面兒那么寬。后院兒人家的子女,并不都是些王八蛋狗崽子。有的很正派,很有出息。沒出息的,依仗他們老子的權(quán)勢胡作非為的,或者整天醉生夢死的,是少數(shù),只不過那么七八個。我早就告誡過你,不要經(jīng)常和他們攪在一起,可你一向把我的告誡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每天不和他們聚一聚,就失魂落魄似的。你能一輩子和他們變成一家人么?你能靠了他們永久地供你吃喝玩樂,養(yǎng)活你一生么?”
當(dāng)父親的心想,隨著女兒的年齡一天比一天大,自己教育女兒的機會,分明將一天比一天少了。從前教育得不夠,現(xiàn)在再根本不教育,那么自己豈非真真是枉為人父了么?他時時有種預(yù)感——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說不定哪天會跌很大的跟頭。如果僅僅是跌很大的跟頭,還則罷了,同時還丟很大的人、現(xiàn)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煩的話,那么也就等于自己跟著丟很大的人、現(xiàn)很大的眼、惹很大的麻煩了!這種預(yù)感近來是越加強烈了!它逐漸形成著一種對自己的潛伏的威脅似的,使自己常常處在對生活對日子的不明確的恐懼之中……
女兒聽了他的批評,并未立刻瞪起眼反唇相譏。
她只不過強詞奪理地嘟噥了一句:“我不跟他們攪在一起,還能跟誰攪在一起?”
當(dāng)父親的皺起眉說:“跟后院兒那些很正派、很有出息的子女多交往交往不好么?會有損你的形象么?”
當(dāng)父親的,那一種明顯的、批評性的口吻中,甚而摻雜進了暗諷的成分。
當(dāng)女兒的聽了出來,卻仍難能可貴地克制著,依然地容忍著并未發(fā)作。這時的她,情緒和心態(tài)都平靜了許多。她想,又何必不趁機向父親討教某些人生的迷惘、困惑和疑問呢?畢竟是自己的父親么!除了自己的父親,她還能向誰去討教活法呢?
“他們瞧不起我!”
她強詞奪理地替自己辯護著,語氣雖然咄咄的,表情卻變得溫良恭儉讓了。所以她的話,在當(dāng)父親的聽來,除了是一種強詞奪理的自我辯護,再不意味著別的,更不意味著是頂撞。在他這位父親面前,她一向是難得表現(xiàn)出這么大的虛心這么好的涵養(yǎng)的。這一點鼓勵了當(dāng)父親的,他指間夾著煙,站了起來,沉思地在房中來回踱著……
當(dāng)女兒的,抬起頭,期待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仿佛一個找不到家的小女孩兒,在派出所那種地方期待地滿懷希望地望著一位民警似的。
終于,父親在她面前站定了。
“說說看,那些壞小子怎么欺負你了!
“爸,你還問這么詳細干什么啊!欺負就是欺負了唄!反正你怎么想象都不過分……”
“是這樣……好吧,那么我就不問了。你,現(xiàn)在開始問我吧!
“我問你什么啊!”
“想問什么就問什么。我是你父親,你問什么都不應(yīng)該覺得羞恥,問吧!”
“我……沒什么可問的……”
“真沒什么可問的?”
“嗯!
“那么,女兒,你給我老老實實聽著——你今年已經(jīng)過了二十四周歲,差三個月零十八天,就二十五周歲了,對不?”
她不禁一怔。暗暗掐算后,驚訝于父親對自己的生日竟記得如此清楚。
“對不對?”
“對……”
“你看你,你實際上已經(jīng)快二十五歲了。二十五歲,這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到了應(yīng)該將自己當(dāng)成一個女人看待的年齡了?赡闶芰舜蟮奈,被人合伙欺辱了,同原先的一個人際圈子徹底地鬧翻了——是這樣吧?”
“嗯……”
“于是你感到孤獨、窩囊、氣憤,還很沮喪,還很頹唐,還心灰意懶?墒,當(dāng)你的父親想要指點你怎樣從目前的迷津之中自拔出來的時候,你卻不知問什么好!你這不是越長大越變得愚鈍了么?”
當(dāng)女兒的,漸漸垂下了頭。
當(dāng)父親的,則又開始踱來踱去。他沉思著,斟酌著準(zhǔn)確的詞句,吸一口煙,說幾句話。
“好好聽著。你早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該有一定的頭腦了,應(yīng)該從一些大的方面,明白一些大的道理和世事變遷了。對于咱們中國人,一個特殊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了。開始是悄悄來臨的,一般人是感覺不到它的來臨的。當(dāng)然,你也是感覺不到的。連父親這樣的人,也只能影影綽綽地感覺到而已?涩F(xiàn)在,它已經(jīng)向咱們中國人逼得很近很近了,也不是悄悄的了,而是大張旗鼓的了。如果一個中國人,還渾然不覺似的麻木著,還沉湎于眼前的某些小享受小享樂之中,那他今后活得窩囊、活得窮酸、活得一無所有、活得沒人愛搭理沒人同情沒人可憐,那就只能怪他自己當(dāng)初活得糊涂了。那就只能怨自己,只能是活該倒霉的事了。這一個大張旗鼓地到來的時代,有什么特征呢?不同的人,能有種種根據(jù)說出它的種種不同特征。那都是些膚淺之談。如果真有誰對你說過了,你也壓根兒不必認真思考他們說得對與不對。但是,今天,爸爸卻要告訴你知道它的最本質(zhì)的、最主要的,也是最最重要的特征,那就是——金錢在咱們中國的作用和特權(quán),將越來越上升為最本質(zhì)的作用和最本質(zhì)的特權(quán)。此前官員們手中的權(quán)力,在咱們中國的作用和特權(quán),將越來越下降為次要的作用和價值!不要許久,當(dāng)干部的人,將意味著是沒多大出息的人了!明白不?……”
當(dāng)女兒的,在父親侃侃而談之時,始終盯著父親的臉,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聽得不可謂不認真,豈止認真,還很有些虔誠。簡直可以認為她一直始終是在洗耳恭聽?墒撬齾s越聽越糊涂,未免是太顯得離題萬里,也太超出于她一向的思想水平了!
她搖了搖頭。
“你搖頭干什么?你還不明白?你呀你呀!你說你哪點兒像是我的女兒?我和你媽,也不是近親結(jié)婚么!也不是一對兒弱智夫妻么!你媽懷著你的時候,也沒服過什么可能導(dǎo)致胎兒大腦損傷的藥物么!……”
“爸!……”
“爸說得那么明白,你卻還不明白!那么你現(xiàn)在瞧著我。對,瞧著!你瞧著的這個,這個這個……”
他一時想不到一個最準(zhǔn)確的名詞來自己意指自己,手臂焦躁地在空中揮動了一下。
“老男人!”
當(dāng)女兒的這時倒顯得反應(yīng)快捷了,脫口而出三個簡練得不能再簡練的字,說出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兒。
“我……老了么?……”
“爸你以為你還年輕?”
“是啊是啊,不年輕了。老了!好吧,那就算是一個老男人吧。你瞧著的這個老男人,在中國,尤其在咱們這一座城市,又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
“嗯?什么都不是?怎么能說什么都不是呢?是高干么!明明是高干么!……”
“離十三級還差半級吶!七品芝麻官兒。何況你已經(jīng)退休了……”
“那也是高干嘛!國家的干部級別中法定了的高干么!最低一級的高干也是高干么!享受高干待遇就是高干么!從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那一天開始,多少中國人,尤其是男人,一代又一代的,將熬成一個小小的高干,也就是十三級、廳局級,當(dāng)成人生最得意的目標(biāo)孜孜追求,那真是鍥而不舍、百折不撓。有多少人,懷著這一種野心,見風(fēng)使舵,察言觀色,溜須拍馬,左右奉迎,期期艾艾,忍辱負重地熬到最終的關(guān)頭,也就是被年齡線這一根無情的大棒從官場上一群群一批批地驅(qū)趕下來那一天為止,還是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jié)果。幾年前,爸參加了一次全市處級干部大會,在文化宮召開的,樓上樓下,黑壓壓地全坐滿了人,那才叫座無虛席。爸爸當(dāng)時還在位,有幸坐在了臺上。望著臺下三千多顆腦袋,禿頂?shù),半禿頂?shù)模琢税l(fā)的,半白了發(fā)的,你知爸爸當(dāng)時坐在臺上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什么感想?……”
“悲壯?……”
“對!說得對!悲壯!就僥幸地比臺下的那些人高出半級,爸爸就坐在臺上了。那三千多人中,有幾個還能再往高了混半級,熬到像爸爸一樣——副司局級享受司局級待遇?百分之一都不到!盡管連百分之一的提拔比例還不到,比大學(xué)升學(xué)率的比例還低兩個百分點,可他們都還在死乞白賴地熬著、盼著、渴望著?上攵敲次⒑跗湮⒌臋C會一旦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還不像一根骨頭扔進了餓狗群里啊?從那一天起,爸爸就有點兒瞧不起只能當(dāng)官,一條道兒貓著腰跑到黑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