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姚純剛回到自己家里已經(jīng)三天了,重新習(xí)慣自己的家,七十二小時對他來說委實是太短了!七十二小時內(nèi),除了一支接一支、一盒接一盒地吸煙,大瞪兩眼躺在床上發(fā)呆或迷迷糊糊昏睡一覺,再就什么事兒也沒有做過。家里任何能吃的東西也沒有,沒有面包沒有餅干沒有奶粉沒有方便面掛面。有菜,但是早都爛了。有米,但是得做成米飯才能吃。試想一個從天堂墜落到人間最不堪忍受的地方的人,七十二小時內(nèi)會有心思親手淘米做米飯吃么?七十二小時內(nèi)他沒出過家門一步,沒刷過牙沒洗過臉。一個從天堂墜落到人間最不堪忍受的地方的人,七十二小時內(nèi)會有心思刷牙洗臉么?連飯都懶得做了吃更懶得刷牙了!把臉洗得干干凈凈的又給誰看?何況七十二小時內(nèi)沒一個人敲過他家的門甚至沒一次電話打到家里來,所以他七十二小時內(nèi)也沒說過話,偶爾倒是自言自語過的,嘟噥而出的卻無非是“他媽的”三個字。
這哪兒算是個家呀!空間狹窄,家具陳舊,連一樣看得過眼扔出去會覺得可惜的東西都沒有!離開的時候到處亂七八糟的,回來的時候更是亂七八糟滿目灰塵了。他打開家門后,站在門口朝屋里呆呆望了足有五分鐘,連鎖上家門掉頭便走的心都沒有!甚至連門都不想鎖。這等窮酸這等讓人不堪忍受的一個家,還有必要鎖門么?可是天底下他就這么一個家,掉頭便走又能去哪兒呢?不回這里又能回哪兒呢?十幾天前離開時擺在桌上的盤子碗,當(dāng)然的仍擺在桌上。與十幾天前不同的是,盤子里碗里的剩菜剩飯,早已發(fā)臭了,生蛆了,看過后使他感到一陣陣惡心,總欲嘔吐。但是那他也懶得收拾,只不過用些空盤子空碗一扣了事……
以前,他曾常覺得自己其實是個混得還可以的男人,難道不是么?四十多歲,大小是個副所長,起碼在他那個所里,一半以上的人,見了他都會點一下頭,叫一聲“副所長”。老婆呢,不管怎么說也算容貌出眾,名義上畢竟是他的老婆,而且有兩室一廳的一套房子。盡管廳小得簡直就夠不上是個廳,盡管房主是他的老婆,但在這三十多平方米的小窩里,他畢竟享受著半數(shù)以上的行動自由和行為自由。趕上老婆情緒好,需要他的溫存需要和他做愛了,在這小窩里他也還是會感到幸福的。在這一座城市里,四十多歲有老婆又有孩子卻沒有住房的男人,何止一千兩千三千四千呢?他們要么在市郊租住農(nóng)民的泥草房,要么住在早年搭的一小間防震棚里,要么擠住在自己父母或岳父母家里,天天月月年年盼著有他這么一套單元樓房,卻又不知究竟要盼到多大歲數(shù)才能住上,如果將他這套住房給他們,他們中許多人也許會激動得落下淚來的!……
可是現(xiàn)在他對這個家的感覺,是與以前太不一樣了!因為他已經(jīng)在一幢豪華富貴的別墅里住過了。盡管僅僅住過十幾天,但是改變一個人對自己的家的感覺,某些時候某些情況之下,十幾天也就足夠了,與那幢豪華富貴的別墅相比,這個家簡直就是雞窩就是豬圈么!而且連那機械化養(yǎng)殖場式的雞窩豬圈都不配是!只配是從前的年代里,這城市的有些人家偷偷在鍋灶旁搭的雞窩或在房山角隱蔽的旮旯搭的豬圈。那種雞窩,可以說是雞的“禁閉室”。那種豬圈,可以說是豬的“死囚號”。與在那幢豪華富貴的別墅里和他終日尋歡作樂過的女人們相比,他的老婆似乎也根本談不上漂亮了!那是些什么樣兒的女人呀!那些女人才真正叫女人吶!她們總是那么快快樂樂的,簡直就沒有不高興的時候!不高興也是假裝的。好比一群天生的快樂鳥兒,起碼在那十幾天里她們是那樣兒的。而自己的老婆呢,不高興的時候永遠比高興的時候多,每個月高興的日子永遠比星期日少!結(jié)果是他每個月大抵總有四分之三的日子是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的,不高興又會惹得老婆更加不高興,老婆更加不高興的時候,他在自己家里的行動自由和行為自由就大受呵斥了。她呵斥起他來像刁惡后媽呵斥“前窩兒”的孩子似的。由他自己的老婆他聯(lián)想到了那個“小妹”,盡管那個“小妹”的性情也有點兒喜怒無常,但也識哄!而且將她哄得高興起來快樂起來,并不是一件難事兒,甚至可以說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兒。只要嬉皮笑臉地討好一番再加上情意綿綿地溫愛一番就達到目的了。而自己的老婆卻是個根本他媽的不識哄的女人!一旦不高興起來他是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對付的。討好是絕對討不到的,溫愛的舉動更會適得其反,那才叫一籌莫展束手無策呢!只能由著她“慢撒氣兒”,一直到撒完了拉倒,一聯(lián)想到那個“小妹”,他多多少少有些后悔,懷疑自己一心只想要如何才能“貼”住那臉像兔子的女人,而過分輕蔑了那“小妹”真心實意打算和他做長久夫妻的愿望,是否是明智的?畢竟,只要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三百萬元的男人了!起碼是一個擁有擁有三百萬元的女人的男人了!起碼是一個擁有擁有三百萬元的女人的丈夫吧?那他就不必再回到這個站在門口往里看一眼心中就惱火的家了。那他再見到他的老婆,就只有離婚一件事兒該辦了。三百萬元和一億幾千萬元比起來當(dāng)然是太微不足道了?烧嬲チ藫碛械臋C會后,又覺得是夢寐以求的一大筆錢數(shù)了!某些人為了三百萬元敢殺人敢放火敢犯十惡不赦的彌天大罪,自己卻將三百萬元外加一個又年輕又善于令男人神魂顛倒的小女人拒之千里了。也許自己是一個大傻瓜吧?唉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在抱不緊一個大西瓜的情況下,最好是不是先將一粒又飽滿又可愛的小芝麻舔在舌尖上才對呢?千不該,萬不該,自己不該欺負她?磥,她這口“回頭草”,他這匹馬是明擺著再想吃也吃不上了……
他從那別墅離開得倒也還算體面。
當(dāng)時他失魂落魄的,穿著睡衣就下了樓,赤著一雙腳就往外走,頭腦中一片空白,仿佛一個夜游者。
幸虧一名侍候他和那些女人們吃過飯的五十多歲的老女仆發(fā)現(xiàn)了他。
她奇怪地問:“姚先生,您哪兒去哇?”
他懵懵懂懂地說:“我走,我走……”
她說:“走?往哪兒走?就穿一件睡衣走出去?我們主人知道您要走么?不知道吧?”
他的頭腦這才清醒過來,苦笑著說:“不知道,我沒告訴她!
老女仆說:“姚先生,這就是您的不對了!你怎么能不告訴我們主人一聲自己想走就走呢?”搶先幾步,攔在門口,望著他吃驚不小地又問,“姚先生,您額角上怎么一個包?您左眼眶怎么烏青的?在哪磕了在哪兒碰了?”
他沒法兒回答,只有低聲下氣兒央求對方,去到二層樓上的某一個房間將自己的衣服和鞋取下來……
對方也沒再多問,疑疑惑惑地就上樓去了,取下來他的衣服和鞋,往他腳邊一扔,很怕惹上什么受呵斥的事兒似的,轉(zhuǎn)身就躲得無影無蹤了。
他穿上自己的衣服穿上自己的鞋后,一抬頭,發(fā)現(xiàn)那俏麗的女管家站在一層樓梯上,正眈眈地盯著他望,口中還嚼著什么。
他訥訥地說:“是不是我應(yīng)該自覺地從你們面前消失?”
她口中漸漸吐出一個泡泡兒,吐得很大很大,大到不能再大,才啪地脹破了。她伸出舌尖兒,繞著上下兩片紅唇一舔,將粘在唇上的泡泡糖舔入口中,又嚼了幾下,吐在手指上用指尖兒揉了揉,一彈,一個小球兒飛向他,粘在他衣服上。
她毫無表情地說:“你有這種自覺性很好!薄贿呎f著,一邊踏下樓梯,緩緩走到他跟前。
他垂下目光,瞧著那粘在自己衣服上的小糖球兒,心里一時憋屈得直想哭。
她從兜里掏出一個塞得厚厚的信封,在手掌上拍了拍,默默朝他一遞。
他本不想接,因為從那信封的厚度他看出內(nèi)中裝的根本不會是一張支票,只不過是一些錢。即使塞得再多,即使全是百元大鈔,一個信封又能塞入幾萬元?難道能塞入三百萬元么?只要少于三百萬元,他的心理就沒法兒平衡!但他的手卻非常沒出息。正在他竭力地要硬裝出一點點兒自尊時,它們仿佛根本不受他這個人的支配,自有它們自己的一套主張似的,自有它們自己和錢的某種深厚感情似的。這就使他那會兒的樣子極為滑稽可笑。臉是板得很莊嚴(yán)的,莊嚴(yán)之中有一種輕蔑的意味兒,以及一種拒斥的意味兒,而雙手做出的那一種收受唯恐不恭唯恐不敬唯恐不及時的狀態(tài),卻又是那么低下那么卑賤,那么誠惶誠恐。
她嘴角顯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手一松,信封掉落在他的雙手上。
他的雙手覺得那信封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
“我……以后還能到這兒來么?”
“那,就看你自己了!
“我不明白……我自己,當(dāng)然是還想來的!”
“如果你將這里的事兒講給別人聽了,哪怕是講給你自己的老婆聽了,你就永遠別指望受到第二次邀請了。”
“噢不!我絕不會的!我絕不會講給任何人聽!更不會講給我老婆聽!那個該死的女人!我討厭她像討厭耗子一樣!我已經(jīng)決定要和她離婚了!離了婚我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男人了!只要你們這里發(fā)出邀請,我保證招之即來!而且保證揮之即去!揮之即去也毫無怨言!真的!求求你啦,求求你在你主人面前多替我說說好話,什么時候她又感到寂寞了,能想到我,給我一個再來的機會,拜托了!……”
沒機會當(dāng)面對那臉像兔子的女人表其耿耿忠心,他竟對俏麗的女管家信誓旦旦喋喋不休起來,他說得連自己也大受感動了,眼圈兒一時紅了,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你能保證不講給別人聽就好,這才是乖孩子,保證不講給別人聽,是我們這里對來過的一切男人最嚴(yán)格的要求……”
她說著,舉起一只手,在他臉上撫摸了一下,隨即嫣然一笑,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可究竟什么時候能再給我第二次機會呢?別讓我像小孩子盼過年一樣,天天都盼著!”
她又嫣然一笑,又在他臉上撫摸了一下,語調(diào)很是溫柔地說:“乖孩子,那么阿姨也給你一個保證——逢年過節(jié)的,你都有可能接到一個盼望中的電話!”
他這才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感激不盡地望著她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登上樓去……
一輛豪華轎車把他送回了家。
路上他問司機開的是輛什么車。
司機回答他是“凱迪拉克”。
于是他仿佛終于是為自己爭得了一份兒起碼的自尊似的,一時間心理上多少覺得有了種安慰。他謹(jǐn)記著那名開“公爵王”的老司機囑咐他的話,不無嫉妒地想這名開“凱迪拉克”的年輕司機真是幸運!人家究竟是運用的什么手段成了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的心腹呢?除了一問一答的一句話,他再就不敢說什么,怕一句話說得有了閃失,被對方匯報給主子……
七十二小時內(nèi),他就是靠了那俏麗的女管家對他的“保證”才沒在自己的家里發(fā)瘋。否則,他也許早就精神崩潰,由于絕望透頂而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將自己的家砸個稀巴爛了!
他忽然想到了那信封里的錢,盡管明知那不是一張三百萬元的支票,但畢竟是錢不是餐巾紙!塞得滿滿的沉甸甸的一信封錢,畢竟也是值得數(shù)一數(shù)的呀!
于是他將那信封從衣兜掏出,趴在床上,看著出神,他一時猶猶豫豫的,竟有點兒不敢將錢抽出,怕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或者是她那個俏麗的女管家又存心耍他,將些伍元一張的甚至一元一張的錢塞在信封里,給他一個大掃興。果而如此,盡管那信封已經(jīng)被脹得開膠了,盡管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其實也就沒多少錢了。他不敢指望都是百元大鈔,只要都是拾元一張的他就知足了,過了十幾天準(zhǔn)貴族般的生活,十幾天里和那么多可愛的生動活潑的女人們朝夕尋歡作樂,恣情縱欲,外加給一筆“津貼”——不知足不就太不識抬舉了么?何況最后還給予了他一個寶貴無比的保證呢?只要有再次受到邀請、再次接近她們的機會,那一億幾千萬形成的一座錢山,也就依然是可以一步步去接近的目標(biāo)!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人真是古怪的東西!人的貪婪,有時好比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有時的情形又恰恰反過來,盡管有鍋里的比著,對碗里的微不足道的那點兒東西占有野心,卻絲毫也不受影響,依然會表現(xiàn)得強烈無比。而某些男人對錢的貪婪之心一旦被刺激起來,那就好比色情狂對女人的行為一樣——他們往往在心里占有著某一個自認為是天下第一美女的女人的同時,照樣會對身邊的某一個不起眼的女人性欲勃發(fā),淫念同樣絲毫也不受影響。
千萬別都是伍元一張的更別都是一元一張的!但愿全是拾元一張的。哦,上帝呀!不要耍我,千萬千萬不要使我姚純剛大失所望吧!……
他緊閉上眼睛一下子將信封撕開了,這之后也并沒有立刻睜開眼睛……
拾元一張的拾元一張的想什么是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全都是拾元一張的,一二三老子睜眼啦!……
出乎他預(yù)料的是,不是拾元一張的,當(dāng)然也不是伍元一張更不是一元一張的,而是一百元一張的,兩捆嶄新的百元大鈔。不必數(shù),那紙條分明是經(jīng)銀行捆的,捆得又緊又專業(yè),一捆一萬,整整兩萬。
他左手拿起一捆,右手拿起一捆,看著心里呼呼激跳起來,長這么大他還從來沒擁有過整整兩萬元!
兩萬元——三百萬元的一百五十分之一。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不少也!
那“小妹”那小蕩婦雖然一次得到了三百萬,但是看來她以后再也不會從她“大姐”那兒得到一分錢了!甚至再也不會受到她“大姐”的邀請了!給他的印象是,那臉像兔子的女人,從此將她的那個“小妹”從友好往來的名單上勾掉了。
而他,逢年過節(jié)的,還將被想到,還將有機會榮幸地成為那幢豪華富貴的別墅里的客人。端午、中秋、元旦、春節(jié),外加上什么“五一”勞動節(jié)啦,“三八”婦女節(jié)啦,“六一”兒童節(jié)了,“十一”國慶節(jié)啦,那臉像兔子的女人的生日啦,一年總有那么十來次值得歡聚的日子吧?如果每次都受到邀請,如果每次都得到兩萬,那么加起來也就是二十來萬啦!何況,在他想來,這兩萬元不過是“津貼”,是滋補“腎虧”的“營養(yǎng)費”,是隨便賞給他的零花錢。
現(xiàn)在,他終于是一個有充足的零花錢的男人了。手中有錢,心中不慌,非但不慌,反而頓時愉快起來。唉唉,姚純剛啊姚純剛,你干嗎這么失落這么沮喪這么半死不活的?你干嗎七十二小時內(nèi)不吃不喝虐待自己呀?一切不都是相當(dāng)值得樂觀的么?你猜測人家必然又耍你則你猜錯了而人家并沒有再耍你!這信封里裝的是整整兩萬元比你自己的指望要多十倍!這就證明人家還是不愿虧待你的!你冒冒失失一頭撞見了你不該撞見的情形,還不許人家扔高跟鞋打你么?明擺著是你自己的錯兒并不是人家的錯兒嘛!
兩萬元錢使他精神振作了起來,同時恢復(fù)了他的胃腸功能,使他的胃腸產(chǎn)生了需要酒足飯飽一頓的迫切要求。
于是他終于覺得有必要刷刷牙洗洗臉了,往一綹頭發(fā)上噴了些發(fā)膠,使之固定成一種鴨舌帽沿兒的形狀,勉強遮掩住了額角上的包。之后開始東翻西找,終于找到了一副墨鏡,自以為聰明地一戴,烏青的眼眶便也被擋住了。照照鏡子,鏡子里映出了一個舊社會“老大”式的男人,他自我欣賞了一陣,感覺特別良好,穿起上衣,從一捆錢中抽出一疊,將其余的往褥子底下一塞,興致勃勃地出門去了……
他漫步走到一條熱鬧的街上,選擇了一家在那一帶頗有些名氣的飯店,挺胸揚頭地踱進去,步子邁得相當(dāng)有氣派,宛如一位腰纏萬貫的“大款”。
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鐘,飯店里的食客一批批地散去,為迎接明天的第一輪食客,有些餐桌的桌布換過了。只剩下幾對說夫妻不是夫妻說情侶不是情侶,關(guān)系看去十分曖昧不明的男女,還坐在各個光線幽暗的角落里,喁喁私語偎偎抱抱,顯然食欲皆已獲得了滿足,還沒滿足或剛剛開始萌發(fā)要求的,則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的欲了……
“有單間空著么?”
他問一個正在收拾餐桌的姑娘,那姑娘看去是從外地的農(nóng)村混到這座城市里來的,但長得卻不俗,甚至可以說頗有幾分姿色,只是妝化得太濃艷,如同戴了假面具似的。他的眼睛隔著眼鏡朝姑娘上下打量著,姑娘仿佛沒聽清楚他說了句什么。其實她聽清楚了,只不過有點兒不明白,這個晚上還戴著墨鏡大搖大擺闖入進來的發(fā)式古怪的男人,都這時候了,還問的什么單間呢?
“我問你有沒有單間,沒聽見啊?”
“對不起,聽見了聽見了……”姑娘立刻歉意地賠笑臉,反問,“先生你們一共幾位?”
他說:“什么‘你們’,就我自己,自己不能包單間吃頓飯。俊
“能,能,當(dāng)然能,請跟我來……”
于是那姑娘將他引入到一個裝修得不土不洋的單間,挨他坐下,將菜譜遞向他的同時悄悄問道:“先生既然是一個人光臨,那么需要陪餐么?”
他剛想將墨鏡摘下,一尋思還是不摘的好,于是那只手在眼前停住了,也放低聲音問:“怎么個陪法么?”
姑娘見多識廣地一笑:“你需要怎么陪,就怎么陪。反正包先生滿意就是了嘛!”
“包我滿意?”
他停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往下一落,抓住了姑娘的一只手。
她并不抽手,任他抓住,嬌聲兒嗲氣地說:“那當(dāng)然的啦!只不過那方面的事兒,在這兒是不行的啰!”
他明知故問:“哪方面的事兒?”
她又挑逗地一笑:“先生心里明明一清二楚的啦!干那方面的事兒,這兒多不方便哪!除了那方面的事,只要先生慷慨,一切就隨先生的便了!”
“那么,哪位小姐來陪我呢?”
“先生,您看我還中您的意么?”
“你?好吧!就是你了!我是夠慷慨的,而且我有的是錢!”
他說著,從兜里掏出錢,往桌上一放:“去了飯錢,剩下都是你的,行嗎?”
“行,行!當(dāng)然行……”
那姑娘笑著一把將錢都收了去,而他也笑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他也不點菜,讓那姑娘代勞了。她離開去叫菜后,他吸起煙來。
他一邊吸煙,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姚純剛呀姚純剛,你變了,你徹底地變了,你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你自己了……
是的,他的的確確是徹底地變了。十幾個朝夕尋歡作樂、恣情縱欲、荒淫糜爛的日子,將他腌制成了另一種男人。但已經(jīng)完全不能夠再以一種莊重的有禮貌的態(tài)度對待女人了。哪怕偽裝都偽裝不起來了,而且也從此不想偽裝了。只要面對一個女人,只要那個女人有起碼的姿色,他心里就會產(chǎn)生一種無法抑制的下流無恥的沖動,想要對她們盡說些污言穢語;想用猥褻的目光盯著她們看,而且希望她們感到他的目光是猥褻的;想用他的手去肆無忌憚地摁弄她們身體最性感的部位,即使在他自己并不心猿意馬的情況之下也想要對她們那樣。在十幾個朝夕尋歡作樂、肆情縱欲、荒淫糜爛的日子里,那個臉像兔子的女人、那個被叫作“小妹”的女人,以及所有那些都不止一次輪番和他單獨地或湊伙兒進行過性游戲的女人,似乎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將他改造成了一架神經(jīng)系統(tǒng)單純的性機械,使他再面對任何女人,都沒法兒不像條件反射似的立刻聯(lián)想到那些根本不知“羞恥”二字為何意的一個比一個放蕩的女人,都沒法兒擺脫自己在那些日子里的角色意識,也就是“性偶”意識……
不過他對自己被改造成這樣的一個男人倒絲毫不感到絕望絲毫也不感到沮喪,更不感到墮落的悲哀和無可救藥的恐懼。恰恰相反,他覺得變成了這樣也不錯,怪好的。自己變得下流、無恥使他感到自得其樂,自己變得墮落使他覺得墮落不再可怕,非但不可怕,甚至妙不可言,其樂陶陶,其樂無窮……
他幾乎沒動筷子就吃飽了喝足了。因為那姑娘的雙手在他的要求下代勞了他的雙手,替他夾菜往他口中塞,替他將酒杯舉到他唇邊。而他自己的雙手也沒閑著,它伸入到她的衣襟里,伸入到她的裙子下,盡情地弄著他想要摁弄的地方,幾次摁弄得她在他的椅子上扭來扭去坐不住了,干脆地一縱身坐到了他膝上,在他懷里繼續(xù)地扭來扭去,星眼乜斜,發(fā)出一陣陣低微的浪聲兒。其間她還解開自己衣襟,打算替他摘下墨鏡,將他的頭摟在自己白嫩的懷里,惹得他亦急亦惱,扇了她一巴掌……
他是最后一個離開那家飯店的食客。離開時已腳步不穩(wěn),醉態(tài)酩酊了。
那姑娘將他攙扶到門外,招著手對他說:“先生,可一定再來呀!”——不待他回答,就返身而入了。她有她的急事兒,她急著去換條裙子。它已黏糊糊地濕了一大片,換過裙子她還急著點數(shù)“陪餐小費”,她估計至少會剩下五六百元。她賣淫也沒一次得到這么多錢!她暗自慶幸自己今天真的遇到了一位慷慨的“大款”。她真盼他以后能成為她的“回頭客”,甚至一次比一次稔熟的“老主顧”……
有錢真好!有錢的感覺就是妙不可言!妙得邪門兒!不論男女,一個有錢人墮落也墮落得快活,下流無恥也下流無恥得理直氣壯,猥淫也猥淫得不掉價兒!不失身份!被另眼相看!又傲慢又瀟灑!沒錢你還想墮落你還想下流無恥你還想干猥淫的勾當(dāng)?門兒都沒有!
他喪失方向地踉踉蹌蹌地一邊走一邊贊美著錢的好處,越思忖錢的好處越多,非常想要高呼一聲——“金錢萬歲”!
“先生,打的吧!”
一輛小汽車靠向人行道,緩緩地追隨著他行駛。不待他有所反應(yīng),車已停住。從車上下來兩名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幾秒鐘內(nèi)將他架放車內(nèi)了。于是那車向前疾駛……
“這是……到哪兒去?……”
“到一個好玩兒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是么……去……去!”
“這么聽話就對了!”
兩名漢子一左一右坐在他兩旁,他一陣醉意涌上頭,支撐不住,將頭靠在一個漢子肩上嘟噥了一句什么,呼嚕呼嚕地發(fā)出鼾聲,竟醉睡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桶冰涼冰涼的水潑醒,猛地睜開眼睛,見自己被弄到了一座破倉庫里。外面出奇地靜,顯然,這座倉庫不在市內(nèi),而在市郊,甚至可能是在農(nóng)村。從檐角的殘垣那兒,他望見了一顆挺亮的星,只有一顆。那星光藍幽幽的使人望著身上發(fā)冷,何況他身上已然被冰涼冰涼的一桶水潑得濕淋淋的在發(fā)著冷了,他被捆在廢車床上,如同將要接受大手術(shù)的人被縛在手術(shù)床上。一盞馬燈垂在他頭頂,燈罩骯臟,布滿油污,四條漢子站立在他周圍。他們的頭都套著頭套,就像電影里搶銀行的歹徒或劫持飛機的恐怖分子套著頭套一樣,他猜想他們套的肯定是女人的絲襪。他當(dāng)然猜對了……
“我……我被綁架了……是不是……”
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上牙磕下牙,冷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那桶涼水絕不會是從自來水管子里接的,他想自來水管子里的水可沒那么涼!肯定是從深井里吊上來的一桶水,只有井水才會涼得使人感到入骨及髓。
“哥們兒,冷了吧?”
“冷……”
“再給你來一桶?”
“別,別……”
“再給他來一桶,替他徹底醒醒酒!”
于是一個漢子拎起桶朝一個角落走去,那角落果然有一口井。
“我說……你們……你們搞錯了吧?”
“搞錯了?”他們中最矮的一個,啪地扇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惡狠狠地罵道,“錯你媽的錯!老子綁架的就是你!”
看來,他是這起綁架的主謀。
那個去吊水的漢子,此刻將滿滿一大桶井水提回來了。
最矮的漢子,接過桶就要往他身上潑。
提水回來的漢子說:“大哥,別浪費水嘛!潑他,不如細水長流地澆他。澆他一桶水夠用幾分鐘呢!”
最矮的漢子,將已經(jīng)接過去的桶往地上一放,火氣十足地說:“我沒那份兒耐心!要澆,你們澆!”
“當(dāng)然是我們澆了,這點事兒還能勞駕大哥親自動手么?”
于是那提水回來的漢子,朝另一個漢子一翹下巴,二人各出一只手,舉重若輕地就將那桶水提高在他身上了……
“各位,各位咱們有話好說!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
“住口!”最矮的漢子吼起來,“老子和你有仇!”
不待姚純剛再啰唆,冰涼冰涼的一桶井水,兜頭便澆了下來。
他仿佛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墜入至地水冰涼冰涼的井中了,那一種冷是從里往外的冷,仿佛五臟六腑、每一根骨頭、每一根神經(jīng),都失去了皮和肉的保護,直接地浸入冰涼冰涼的地水內(nèi)了,血管里流的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血,也變成了冰涼冰涼的地水了似的。他竭力扭動身軀,企圖避開兜頭澆下的水柱?墒帜_被捆著,卻又哪兒避得開?只有閉上眼睛,咬緊牙關(guān),屏住呼吸,渾身繃住一股勁兒,才能抵御得住那一種冷……
咣當(dāng)一聲,桶落地了。
“哎呀我的媽!”
他卻再也屏不住那一口氣,再也繃不住那一股勁兒,接連打了幾個山響的噴嚏,全身的皮肉收縮得緊邦邦的,仿佛自己整個人都縮小了一號似的。
在兩個漢子澆他時,最矮的那個漢子始終從旁看著,并吸著煙。他吸煙也沒暴露他的廬山真面目,隔著抻得極薄的絲襪吸。他一手夾著煙,一手抓住姚純剛的濕頭發(fā),將姚純剛的臉扯得朝他仰了起來……
“怎么樣?酒醒了沒有?”
“醒了醒了……我不明白,你們綁架我究竟圖的什么呀,我又不是大款!”
“你他媽的裝孫子!”
對方又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說,你老婆究竟躲到哪兒去了!”
他這才鬧清楚自己為什么遭到綁架,又為什么受苦。
他不禁地頂撞:“我老婆在哪兒我怎么知道!”
他心里真氣得不行,當(dāng)然首先是生自己老婆的氣,接著是生對方的氣——冤有頭,債有主,跟我老婆有什么過不去的地方,那就應(yīng)該找她算賬去啊,折磨我有什么用呢?”
“媽的!你是她丈夫,她躲到哪兒去了,你能不知道么?”
對方將他的頭向他腦后的一截鐵管子上撞去。撞得那鐵管子嗵嗵響,撞得他兩眼亂冒金星,一陣陣天旋地轉(zhuǎn)。
他哇地一聲將胃里的東西全噴吐出來了。吐了對方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于是他們都一齊掩著口鼻部位從他身旁退開了。
那兩個澆過他的漢子,連忙從各自衣兜里掏出手絹,忙不迭地替他們的“大哥”擦著揩著衣上的穢物。
第四個漢子,也就是始終沒上前的那個漢子,此時自以為是地開口道:“我看這小子是在撒謊!你們瞧他那只眼眶,烏青烏青的,也許是他老婆躲起來之前,和他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什么東西打的呢!”
“不……不是……”
他大聲分辯著,哭了,落到這般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的田地,落到這伙不可理喻的綁架者手里,他內(nèi)心里不免有些恐懼了。
“不是?那是怎么搞的?”
自以為是的家伙,從另一臺廢車床上操起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頭鐵柄的錘子,一錘子照著他的一根手指尖兒砸了下去……
他哎喲一聲尖叫,疼得要死要活。額頭上頓時滲出一層汗珠兒,與冰涼冰涼的水珠混在一起,聚在一起,聚得大了,在額頭上待不住了,一串串往下滾落……
“是……是……”
“說呀!”
要交代清楚當(dāng)然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兒,說個大概清楚,也得怎么來怎么去地說上半天,起碼說上十五分鐘二十分鐘吧?那他們就會相信了么?
他知道他們根本是不會相信的。
“反正不是和我老婆打架留下的!反正她在哪兒我不知道!你們就是折磨死我,我也還是個不知道!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吧!”
他兩眼一瞪,心一橫,口氣強硬起來。他也只有豁出去了,因為他所面臨的,并非決定選擇什么樣的處境,而是一種實際上根本沒有任何選擇可言的處境。
“嚯,充硬漢?為了老婆寧死不屈?我們知道你老婆根本不打算和你長期過下去。也知道她一直和你同床異夢,動不動就讓你戴一頂綠帽子,難道你自己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他媽何苦!”
錘子又在他另一個指尖兒上狠砸了一下,
他又尖叫起來。
“大哥,他就是不說,怎么辦?”
“燙他!你們替我用煙頭燙他!給他上老虎凳!用釘子往他手指里釘!往他肚子里灌井水!反正今天必須讓他說出來!我花錢雇了你們,你們就得替我從他嘴里掏出實話!只要不把他弄死,怎么折磨他都行!你們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動手!……”
那最矮的男人,也就是這場綁架的策劃者和雇傭者,又急又氣,在一旁指手畫腳,連吼帶叫,連蹦帶跳……
于是他們開始往他腳下墊磚。遍地是磚,就地取材……
他疼得叫,疼得罵,疼得哭……
于是他們用一團油污的紗線堵住他嘴,接著輪番用煙頭燙他,專燙皮細肉嫩之處,直燙得他在廢車床上拼命掙扎,扭動不止,恨不得要將自己的身軀扭斷似的……
他們足足折磨了他兩個多小時,折磨得他們一個個的都累了,他也半死不活的了。
“大哥,也許這小子真的不知道他老婆躲哪兒去了!”
“是的,大哥,他要真知道也犯不著不告訴我們是不是?”
“你們都問我,我問誰去!反正搞不清楚那個女人的下落,你們誰也別想拿到最后一筆錢!”
那策劃者和雇傭者,在縛著他的廢車床旁走過來走過去,罵罵咧咧,用截鋼筋在他身上抽抽打打,也終于感到束手無策了。
后來他們就用布蒙上他的眼睛,將他架出了那破倉庫,又架上了汽車。仍像來時一樣,一左一右兩個漢子從兩邊夾著他和他同坐在車后座。
他的嘴仍被堵著。
汽車一開,他的眼淚便從蒙眼布下刷刷地流淌。
他暗想完了,見不著明天的早晨了!他們準(zhǔn)是要將他載到什么荒涼的地方,弄死,埋了。甚至不費事兒先弄死,直接就活埋了。要是知道老婆在哪兒多好。要是知道,不必受這么長久的折磨,一問就告訴他們了!王八蛋才不告訴他們!“傻二”才不告訴他們!遺憾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為了脫身,胡編了一個地方企圖騙過他們,他們一個個卻又那么理智,相互稍一分析,稍一推斷,就將他的計謀識破了,結(jié)果是皮肉更加受苦。一想到自己將要為那么一個根本不將他當(dāng)丈夫看待、一貫與他同床異夢、屢屢往他頭上戴綠帽子的老婆去死,他真是一百個一千個不愿意啊!此時如果她忽然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如果他有刀在手,他也許會一刀宰了她!否則真是難解心頭之恨。而她卻不知正在哪兒跟一個什么樣的男人甜睡在一個被窩里!而他現(xiàn)在卻正要被載到某一個荒涼的地方去替她送命,真是千年垂恨萬代垂傷下一百輩子一千輩子也懷恨在心之事啊!盡管是四個不露真面目的男人使他受了許多皮肉之苦,他對他們倒不怎么恨,唯恨自己的老婆。如果說他也恨他們,那么其實只恨一點——恨他們折磨了他兩個多小時之后才信他真的不知道他老婆究竟在哪兒,而對自己老婆的恨卻要比對他們的恨強烈得多!……
他聽到車外有了市聲,有了別的車輛與這輛車對開過去的行駛之聲和喇叭聲。
于是他明白又被載回到市里來了,謝天謝地!不承想他們并不打算弄死他。大兇化大吉,撿了一條命!他多少有點兒安心了,也不再默默地流淚不止了……
車開得慢了。
口中的紗線團被掏出去了。
“姓姚的,聽著!”
“我聽著吶我聽著吶……”
“如果你膽敢去報案,那么幾天之后你死定了!我們會將你大卸八塊的!我們可是些說到做到的人!”
“我不報案我絕不報案,我哪兒會那么不懂事兒呢!”
“如果你一旦知道了你老婆在什么地方,卻不告訴我們,我們也肯定饒不了你!”
“不敢不敢。我怎么會不告訴你們呢!可……可我怎么告訴各位呢?……”
“從今天起,以后你每天晚上都會接到我們往你家打的一次電話……”
“好的好的,我保證和你們配合……我老婆,她是不是騙了你們一大筆錢。俊
“少問!不該你知道的,你他媽沒有必要知道!”
“不問了不問了!希望你們今后能本著這樣一個原則——冤有頭,債有主,她是她,我是我,再別由于她而為難我……”
“媽的,這小子還跟咱們講起原則來了……”
于是坐在他一左一右的兩個漢子,都忍俊不禁地低聲笑了……
車停了。
一個人先下去之后,緊接著他被一腳踹下了車……
“數(shù)一百個數(shù)后再摘眼罩!”
于是他開始默默在心里數(shù)……
耳聽著那輛車漸漸遠去了……
他摘下眼罩,發(fā)現(xiàn)站在自家那幢居民樓前,大多數(shù)人家的窗子已經(jīng)黑了。
接下來的五天內(nèi),他只離開過一次家,買了許多吃的喝的,以及外傷藥品藥布。
雖然有錢足可以頓頓去飯店吃,雖然那十幾天難忘的生活,已將他改造得再也不愿在自己家那狹小的到處油油膩膩的廚房里一顯身手了,他也還是不得不做給自己吃。與那十幾天的經(jīng)歷相比,五天前那個晚上被綁架到一座破倉庫里的經(jīng)歷,是更加難忘得多的。他每天晚上時時處在極度惶恐不安的緊張狀態(tài),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他輕易不敢邁出家門半步,唯恐遭到第二次綁架。五天內(nèi)的每一天晚上,在十點過五分之際,電話必會準(zhǔn)時響起,便是對方們打來的。
“怎么樣?有情況匯報么?”
照例是這么一句問話。不多一字,不少一字。盡管非是同一個人的口音,仿佛對方們統(tǒng)一過了口徑似的。
“沒有……還沒有……”
每次這么回答了以后,他心里竟很古怪地會產(chǎn)生一種類乎內(nèi)疚的感覺,好像盡職怠惰,有負于對方們的重托,所以,總是要補充一句:“請一定相信我,我是絕對有誠意跟你們配合的……”
但是對方們并不愿聽他啰唆,每每是他的表白之言還沒說完,電話便掛斷了。
他盼著妻子來封信,或者也往家里打一次電話。若她來信,總會寫明發(fā)信的地址吧?那他就可以將她的信交給他們。如果竟沒寫明地址呢,那他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交代。∷烤箍赡茉谀膬,和什么人在一起,由對方們自己從信中去分析好了。如果她不是寫信來,而是打電話來呢,那他就會盡量從她的話中套出她在什么地方?傊MM快了斷這件事兒,盡快從對方們的糾纏和滋擾中擺脫出來。他并不認為如果他按照他的想法做了,其實是等于出賣自己的老婆給對方們,等于是將自己的老婆往虎口里推。不,他一點兒也不這么認為。凡事都有個前因后果嘛!前因明明是她牽連了他這個無辜的丈夫大受驚嚇大受皮肉之苦,那么后果當(dāng)然只能由她自己去承擔(dān)!俗話說,你不仁,我便不義!誰叫她夫妻這么多年了始終和他同床異夢?誰叫她動不動就往他頭上戴綠帽子?誰叫她存心將他灌醉了趁機從家里溜之乎也……
他不敢報案,怕對方們真的會害他的性命,并將他大卸八塊兒。既然一切都應(yīng)由老婆去承擔(dān),自己何必多此一舉,偏將禍端往自己身上進一步招惹呢?
老婆沒來過電話,趙胖子倒來過一次電話。
“純剛哇,怎么半個多月沒到所里露露面?不會是想跳槽吧?你要調(diào)走我可不放!你調(diào)走了我會感到少了一條臂膀的!……”
趙胖子的話,聽來別提有多么虛偽了。
他也以虛偽對虛偽,自表其功地說:“所長,你真健忘。〔皇悄憬唤o了我一項任務(wù),并且要求我全心全意地做好么?這半個月,我每天都往那位曲女士家跑,早去晚歸,簡直比坐班還耗時間還辛苦。辛苦的事兒也別推給我一個人,該誰替換替換我,也體驗一下辛苦的滋味兒了吧!……”
“純剛,別這么說,快別這么說!什么替換不替換的?你連這個念頭都是不可以產(chǎn)生的。產(chǎn)生也白產(chǎn)生!這一項任務(wù)別人根本替換不了你!扳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就咱們所里,啊?老的老,少的少,誰有條件替換你?誰替換你我也不放心!非你莫屬!……”
聽趙胖子那話,仿佛是將他視為所里的“精英”。視為拿得起,放得下,最善于完成任何艱巨任務(wù),最有能力獨當(dāng)一面的“業(yè)務(wù)骨干”,而且是唯一被他器重的“業(yè)務(wù)骨干”似的。姚純剛心里明白,其實在全所范圍內(nèi),趙胖子最瞧不起認為最沒本事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他姚純剛,而且恰恰是在業(yè)務(wù)方面,一向視他為“廢物典型”一個!
趙胖子在電話那一端還以領(lǐng)導(dǎo)者的口吻誨人不倦地說:“小姚哇,我的純剛同志呀!如今,敬業(yè)的人少了,越來越少了!混工作的人多了,越來越多了。一個錢字,快將所有中國人的奉獻精神全都瓦解了!但是,你別忘了你身為副所長。∧闶俏业淖蟀蛴冶郯!再辛苦,你也不能向我抱怨!為了咱們這個所,我就不辛苦么?告訴你,我又掉了好幾斤肉!再辛苦你也要給我獨自頂下來,咱們跟人家簽了整整兩個月的心理療程合同啊!不履行合同那明擺著是要上法庭的!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怕你三心二意嘛!還有一個月,再辛苦你也要給我堅持下來……”
他裝出一副無奈的口吻說:“可……可我如果這么久不上班,同志們會議論的……”
趙胖子打斷了他的話:“放心放心!誰都知道你是在完成我親自布置給你的一項重要業(yè)務(wù)。誰都知道你是在辛辛苦苦地為所里創(chuàng)收!你只要對兩個人負責(zé)就行了——一個曲女士,一個是我這位所長!……”
“也許……也許……”
“也許什么?別吞吞吐吐的,有話直說!”
“也許,兩個月后,人家還希望延續(xù)合同……”
“好哇!這好哇!這有什么不好的?大好事嘛!半年、一年,尊重客戶嘛!要遂人家的意愿嘛!總之,你只要在全心全意地為人家進行著心理服務(wù),一年不到所里來我都不過問!所里如果發(fā)什么東西,我會想著你的!會派人送到你家里去的!……”
他自然并不稀罕所里發(fā)不發(fā)什么東西。無非是一箱蘋果一箱橘子,再不就是幾塊香皂幾瓶洗發(fā)液。值幾個錢?他要爭取到的是有權(quán)不去上班的充分的時間,絕對的自由!獲得了充分的時間絕對的自由,才能免除后顧之憂地從事他的“征服”大業(yè)。∧遣攀撬那巴緟!不錯,真是不錯!無需自己開口商量,趙胖子竟主動地就給了他充分的時間絕對的自由!一年的時間足夠奠定他的前途的基礎(chǔ)了!他想這是一個好兆頭,真是天助我姚純剛也!……
在第七天的上午,九點多鐘時,他的妻子突然回到了家里。
當(dāng)時他剛起床,正刷牙,聽到了敲門聲,他趕緊吐掉口中的水,躡足走到門前,側(cè)耳聆聽。
又幾下敲門聲后,他壓低嗓音問:“誰?”
“純剛,開門!”
他立刻便聽出了是老婆的聲音,卻并沒立刻開門,謹(jǐn)慎地又問:“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快開門呀!”
老婆的聲音聽來有點兒不耐煩了。
他剛將門鎖一扭,老婆已推門而入,在門口有所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二話不說就往屋里闖。他默默尾隨其后,見老婆朝客廳里掃了一眼,猝然間一轉(zhuǎn)身走入了臥室。他還沒來得及疊被。老婆的目光朝床上一掃之后,盯視向大衣柜。
他沒好氣地問:“我說,你是不是以為衣柜里藏著個還沒來得及穿衣服的女人?”
她說:“是!
竟真的幾步跨到衣柜前,猛地將衣柜門拉開了——一堆衣物傾落于地。
她聳聳肩,搖搖頭,笑望著他說:“真遺憾!
他冷著臉問:“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替你覺著怪委屈,怪不劃算的。這二十多天里,你就真的干挨著,一次也不為自己‘打野食兒’?你何苦的嘛!”
“婊子!一會兒再跟你算賬!”
他厭惡地罵了她一句,沖入洗漱室,接著刷牙洗臉。洗罷臉,回到客廳,見老婆一條腿壓著另一條腿,正安坐在沙發(fā)上吸煙。
“你!”他伸出手臂朝她一指,“你這二十多天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別把話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她往煙灰缸里彈了一下煙灰,歪臉兒瞧著他,慢言慢語地說,“我和有身份的男人在一起,能叫鬼混么?”
“我教訓(xùn)你!”
他向她大步跨過去,同時一巴掌向她扇過去。她雙手舉起挎包一擋,他的手扇在挎包上。
她比一只貓還機靈地躲了開去,跑到陽臺上,從窗口探進頭,朝他媚笑。
“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想好,反正咱倆也是過不到一塊兒去了,趁早誰也別耽誤誰,離婚!今天你休想再哄得我回心轉(zhuǎn)意!”
“真離呀?”
“真離!”
“不后悔呀?”
“王八蛋才后悔!”
“說話算話?”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有志氣!”
她兩眼望著他,將挎包放在窗臺上,接著打開了,從里面掏出一捆錢,舉著,炫耀地朝他晃了晃……
一看到錢,如同一條被招惹急了的狗看到骨頭,他頓時沒脾氣了,不發(fā)威了,盡管還不甚明白她的用意。
“一萬。接著!”
她將那捆錢向他拋過去。
他雙手接住,仔細看了看,沒錯兒,一捆兒百元大鈔,用手扒著再看,內(nèi)里沒夾紙。的確是一萬,真實無欺的一萬。
“老子才不稀罕你賣身掙來的臭錢!”
他將那捆錢拋在沙發(fā)上。
“兩萬,再接著!”
她又朝他拋來一捆兒。
他雙手剛接住,第三捆已拋至,來不及接,落在地上。
“三萬!”
“四萬!”
“五萬!”
她一捆接一捆,連連向他拋。他想要都接住也來不及接,錢捆紛紛落地。他覺得自己如同站在一棵秋季的蘋果樹下,而她搖動著蘋果樹,成熟的大蘋果紛紛為他落下似的。
他顧此失彼,東接一下西接一下,接了半天,也只不過兩手各接一捆兒。
“總共十萬,全歸你了!”她最后將空挎包拋向他,“收到挎包里吧,連挎包也友情奉送了!”
“這……你搞什么名堂?哪兒來這么多錢?”
在她所發(fā)射的一發(fā)發(fā)“炮彈”的直接命中般的“轟炸”之下,他對她的嫌惡和憎惡已一掃而光,只剩萬分的驚詫和疑惑了。他忽然聯(lián)想到了那些正天天來電話詢問她的下落的男人,于是暗暗斷定她是騙了他們一大筆錢,現(xiàn)在卻拿出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幾十分之一對他進行利誘和收買,企圖使他變成為她的一個半路參與的小同謀,甚至替罪羊,必要時來個“舍卒保帥”,再將一切罪名往他身上一推,使他落下有口難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可悲下場,而她卻置身事外,獨享她的詐騙行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更多的“成果”!哼,區(qū)區(qū)十萬!三百萬的三十分之一、一億幾千萬的一千幾百萬分之一,就想收買并進一步利用我么?癡心妄想!門兒都沒有!我姚純剛已經(jīng)不是個沒見過大宗金錢的人了!老婆,老婆,你太小瞧人了!你太小瞧我這個被你隨意地往頭頂上戴過綠帽子的人了!一個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更善于對男人討好兒賣乖的小妞兒,手攥著一張三百萬元的支票誠心誠意地表示要和我做長久夫妻我都不動心,難道你以區(qū)區(qū)十萬就會那么自信那么容易地將我“打倒”了么?瞧你那自信的樣兒,休想休想休想!
在驚詫和困惑過了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對她產(chǎn)生了戒心。
她又沖他媚笑:“你快把錢收起來呀!”
于是他默默地蹲下,一邊往挎包收錢,一邊想——婊子!老子暫且壓住火兒,先不教訓(xùn)你,看你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一萬、兩萬、三萬……
三百萬的三十分之一……
一億幾千萬的一千幾百萬分之一……
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一種古怪的、強迫性的意識活動鏈。只要眼睛一見到錢,這條意識活動鏈就會律動起來,不厭其煩地將眼睛所見到的錢與三百萬元進行比較,接著與一億幾千萬元進行比較,也不管是自己的錢不是自己的錢。正如他一見到一個自己覺得被吸引的女人,仿佛受一種強迫意識使然,必將那女人靠想象剝光了衣服想象在床上想象在和自己要恣情縱欲尋歡作樂的規(guī)定情境之中,而且必將那女人去和那臉像兔子的女人、那“小妹”,以及所有那些在難忘的十幾天里輪番和他做愛過的女人進行比較一樣……
盡管他的理性一直在告誡自己一定要經(jīng)受得住區(qū)區(qū)十萬元的誘惑,他的手卻已在撿錢的過程中有幾分陶醉了。他想人手真他媽的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它怎么那么愛接錢愛摸錢愛點錢愛接觸錢呢?錢和女人的肉體,怎么都是男人的手往往忍不住不受大腦支配地就天生親近的呢?
他想,一捆一捆一萬一萬撿錢的感覺真好!只有撫摸女人肉體的美妙感覺才能與之相提并論!十捆錢都撿進她的挎包里了,他居然沒撿夠,眼睛還在四下里尋找。
“地上沒了,我替你數(shù)著吶!”
她在陽臺上哧哧笑。
他將挎包帶兒纏在手上,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冷眼望她,看她還待如何。
她問:“你不想教訓(xùn)我了吧?”
他說:“你別站在陽臺上,進來!”
她進到屋里來,在沙發(fā)上款款坐下,又從兜里掏出折了幾折的一條紙,夾在兩根手指之間吸引他看。
“猜,這是什么?”
“什么?”
“一張支票!二十萬元的一張支票。只要你說話算話,也歸你!”
“我剛才說什么?”
“離婚!你隨口說著玩的呀?我可是認真的!”
“不錯,我剛才是說過要和你離婚,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這會兒又后悔了?”
“你突然回來,就是要跟我鬧離婚么?”
他嘴上這么冷冰冰地問,頭腦中那條意識活動鏈又迅速而自作主張地律動起來——十萬,加上二十萬,等于三十萬……三百萬的十分之一,一億幾千萬的……
那條意識活動鏈一時得不出個確切的百分比結(jié)果,但是反復(fù)地向他提出忠告——西瓜要,芝麻也要!西瓜要,芝麻也要!不要白不要!不要白不要!……
“怎么叫鬧離婚呢?你剛才不是說,趁早誰也別耽誤誰么?咱倆既然想到一塊兒了,何不好說好散?……”
“給我!”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而她卻將夾著支票的手往身后一背:“究竟離不離?”
“離!”
“口說無憑。那就在這上邊簽字!”
她另一只手從兜里又掏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紙,放在茶幾上,一彈,紙滑向了他這邊……
他拿起那頁紙展開一看,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電腦打的,字跡很大,不過才四五行,無非是某某某與某某某,經(jīng)過慎重考慮,雙方自愿離婚云云。而且,她已然工工整整地簽上了她的大名。她的字一向?qū)懙貌,尤其寫自己的名字,又草又花哨,不用放大鏡一邊看一邊研究,往往是認不出來的。而這一次,她卻將名字寫得非常認真,可見她的離婚態(tài)度也是又堅決又鄭重的,絕非一時的心血來潮一時的沖動了。她的認真和鄭重,竟使他多少受了點兒感動。
“太簡單了吧?”
他也在沙發(fā)上坐下,坐下后便掏出煙來吸,剛吸了兩口,扭頭看看她,將煙盒遞給了她。
她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接煙盒的手就有些抖。仿佛他簽字與否,不僅關(guān)乎著他們夫妻名義的存亡,還關(guān)乎著她的生死似的。
“你手抖什么?”
他覺得自己分明是在精神上占據(jù)著主動,在心理上占據(jù)著上風(fēng)了,那話問得就不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仿佛他自己是一位擁有絕對權(quán)威的主考官,正在對她進行面試,而她只不過是一個臨考狀態(tài)過度緊張、心理近乎全面崩潰的平庸考生。
她答非所問地說:“沒什么可復(fù)雜的嘛!一切歸你,我什么都不要,什么條件都不提。如果你覺得三十萬少,咱們可以再進一步協(xié)議,行不行?到底行不行?”
“行不行都叫你說了!”
“你沒誠意?這可真叫上趕著不是買賣了!那把錢還給我!……”
她將支票揣起,接著雙手便奪挎包兒,他預(yù)先已將挎包帶兒纏在一只手上,她沒奪得過去,而他為了防止她再奪,一抬身,將挎包兒塞在屁股底下坐著了……
他冷笑著問:“你的錢?”
她叫嚷道:“不是我的還是你的呀?反正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識相點兒,咱們好說好散,三十萬都歸你!不識相,白離!一分錢你也得不著!”
“我問你,這錢你是詐騙誰的?”
“詐騙?姑奶奶如今傍牢了一位億萬富翁,犯得著詐騙么?”
“億萬富翁?誰?”
“你認識!”
“我還認識?”
他想怎么又冒出來一個億萬富翁?中國的天底下哪兒有那么多億萬富翁吶?將自己認識的人迅速在頭腦中過了一遍,除那臉像兔子的女人是億萬富翁,再就沒第二個擔(dān)得起“富”字的人了,再說那臉像兔子的女人也不能說是富翁,而應(yīng)該稱作富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