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一種收入,叫作“灰色收入”。
有一種思想,也可以叫作“灰色思想”。
“灰色收入”,是人不愿被他人知道的收入,是一種隱秘的收入。它似乎是隱私的一部分,但其實并不屬于我們人人都有的正常的隱私。因為在中國,現而今,能有“灰色收入”之人,大抵不是一般的人,他們必直接或間接掌握著某種或大或小的權力。權力的大小,決定著他們“灰色收入”的多少。即使并不直接或間接地與權力發(fā)生關系,那么也是直接或間接地與權力者發(fā)生關系。哪怕表面看起來也挺一般,但說一千道一萬,與一般人相比,終究還是不一般。而“灰色收入”與我們一般人的正當合法的收入相比,有時候來得實在是太容易了,而且使我們一般人通過腦力或體力勞動獲得的收入,變得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那么的寒酸。誠實的勞動似乎變成了愚不可及可憐可笑之事。它使能夠那么容易就獲得了它的人,不能夠那么容易地經得起它的誘惑;蛘邞撨@么說,是那么的難以拒絕它。在中國,現而今,對拒絕“灰色收入”的人通常有兩種看法:一種比較好,被頌為廉潔;一種不好,被諷為“傻蛋”“二百五”“虛偽”“裝模作樣”等等。假裝拒絕的現象不但是有的,而且越來越多了。隨之以滿足“灰色收入”需求的方式方法,也越來越五花八門。掌權者家里死了人是機會;有人成婚是機會;生孩子是機會;自己生病更是良機;還有國內外考察啦,度假休養(yǎng)啦,年節(jié)拜訪啦,周末“放松放松”、打打麻將洗洗桑拿啦……實踐出真知,經驗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只要深入生活,將生活研究得透透的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有大好文章可做,心照不宣,漸成默契,權錢點對點,你好我好大家好,于是真好。然而其方式方法,再怎么別出心裁,花樣翻新,推陳出新,總把舊桃換新符;一句話操百種,那也“新”不出老祖宗們幾千年前就用膩歪了的那些個伎倆。這世界上自打有權力現象產生,便有權力饑餓的現象同時存在。偏偏權力是“挑食”的東西,是“美食獸”,專吃世上兩樣頂好的“佳肴”——一曰金錢,二曰女色。有時差隔著吃,有時一并吃。偏愛這兩口嘛。兩口經常吃,吃也吃不夠。正所謂百食不厭。食必大快朵頤。要不古人怎么說“秀色”也“可餐”呢?此系由權力的傳統(tǒng)食譜上得到的知識……
“灰色思想”,即專門研究分析,總結歸納,豐富升華金錢、美女、權力三者關系的思想。這等很有利于指導實踐的思想,雖然在正宗的人類思想史上沒什么地位,在野史中卻往往被不厭其煩地詳加記載。要不怎么自古以來,不打算做史學問、當史學家的人,每每對正史不屑一顧,嗤之以鼻,對野史卻手不釋卷呢?閉門早謝客,雪夜讀禁書。禁書者,多半野史一類也。又有金錢交易,又有權力游戲,再加上一個幾個美女攪和著,往往地她們之間還起內訌,還爭風吃醋,還橫攪和豎攪和左攪和右攪和沒完沒了地盡攪和瞎攪和,攪和得權力亂了方寸,金錢沒了主張,一忽兒權力對不起了金錢,一忽兒金錢戲弄了權力。美女們本以為自己是主角,后來怎么一搞居然就不是了,于是心靈受到傷害,心理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問題……能不出戲嗎?能不好看嗎?所以才愛看的人多,不愛看的人少。
但野史多了,污染了正史的純潔性和統(tǒng)一性,不就會隨之發(fā)生將人心搞亂了的危險么?中國的王朝歷史太久長。王朝的歷史那都是有潛在危險的歷史,也大抵是有危險不許人說的歷史。已經危險著了,還說,不是更危險了么?居心何在?所以中國曾經一再地毫不留情地清除野史,滅絕兜售野史的可惡之人?雌饋硐褚笆,其實不是,兜售之,亦可惡;兜而不售,不為錢,僅為傳播,更可惡。比僅僅為售而為,尤其可惡十分!于是,看得見的野史似乎少了,沒了;看不見的反而多了,轉入地下也就是民間渠道生產著。而且不好禁,因為制造方式是口舌了。又于是,“灰色思想”也多了。
“灰色思想”和“灰色收入”一樣,也是不愿被他人知道的思想。其形成、豐富、飛躍、升華的過程,不見經傳,無門無派,無師無徒,全看個人智商高低,研究、分析、總結歸納的能力咋樣。它是“灰色收入”的理論基礎。因為“灰色收入”是靠有背景的勾當搜刮的利益,“灰色思想”就也怕被人知道了,不太君子。是啊,如果誰滿腦袋裝的全都是關于金錢、美女、權力三者之間如何如何怎么怎么才能眉來眼去、秋波頻送、瞞天過海、暗渡陳倉、如愿以償成其好事的思想,那不是太讓別人覺得邪性了嗎?所以“灰色思想”最好只字不宣,僅在頭腦中秘密醞釀、生長罷了。當然,也有三三兩兩交流心得溝通真知灼見的情況,但很少,且必是極靠得住的人才行!盎疑枷搿钡降滓彩撬枷氚,有時候也需要互相借鑒、取長補短、指點迷津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一切磋,如若各自的頭腦里一齊迸射出了更智慧的思想的火花,不是相得益彰,共同進步了么?畢竟,“灰色思想”作為一種思想,也是要與時俱進的。誰頭腦里整天進行著“灰色思想”而又不愿被人知道,那也未免有點孤家寡人了不是?“灰色思想”之思想者,可以說大抵都是“孤獨的思想者”,內心深處很寂寞的。思想越深刻,越成系統(tǒng),內心越寂寞,越是知音難覓,高處不勝寒。尋思尋思吧,如果某人已是或快接近是一位“灰色思想”之思想家了,卻又只能裝成不是甚至頭腦里根本沒有什么思想可言的樣子,那也的確是一件很郁悶的事啊。若非專門研究“灰色思想”的思想者、思想家以及準思想家,只怕還忍受不了那一份兒孤獨那一份兒寂寞那一份大隱隱于市的磨煉呢。但是話又得說回來,那可是他們寧愿忍受的。因為他們的思想,直接與他們的經濟利益錢財野心掛著鉤。他們是要靠他們的思想成果創(chuàng)收的。那是他們的“資本”,他們從不打算也讓別人也沾點兒他們那崢嶸成果的光的。
現而今,在咱們中國,“灰色思想者”可多了。已經達到了“家”那么高的境界的,估計也大有人在,尋常看不出,偶爾露崢嶸。不定在什么場合,高級的也罷,低級的也罷,不干不凈的也罷,倘誰正與人侃談著對于金錢啦,美女啦,權力啦這些我們俗常之人感興趣的話題,旁邊有一位冷不丁地插嘴說了一句,于是語驚四座,令人刮目而視,心里邊都會不由自主地想:深刻!深刻!言簡意賅,參透天機,撕破世相呀!這樣一些平素深藏不露,潛心鉆研“灰色思想”的人士,相當一部分,或者早已是善于搜刮“灰色收入”的高手,其思想自然具有親歷親為的經驗性;或者正在時刻準備著,進一步提煉其思想的睿智,他日一旦應用,攻官官降,克權權腐,百戰(zhàn)不殆……
真的,讀者諸君,端正你謙虛的心,擦亮你觀察的眼,說不定哪個時候你就會驚訝地發(fā)現,居然就在你身邊,冒出了一位思想很深刻很深刻的“灰色思想”之思想者。而你有眼無珠,終日對面不識君,只有愧怍的份兒……
言歸正傳,話說王啟兆,那自然也是一位“灰色思想”之思想者了,屬于層次很低的群體中的一位。只有初中畢業(yè),想高也高不到哪兒去。他頭腦里形成著的那點“灰色思想”,只可看作金錢、美女、權力之三角游戲場上的一貫竅門而已。在真正的“灰色思想”之思想者們面前,他那一套一套的經驗和心得,是很小兒科的?芍^小巫見大巫,那就支吾不能言了。但他這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常從不跟人談那些。只有在他的心肝兒他的寶貝兒他的美人兒他的女神也就是他的秘書鄭嵐面前,他才會敞開心扉,暴露思想……
而鄭嵐,她是越來越被他的思想魅力所折服了。她越來越要求她的美貌在他的思想面前卑恭地低下頭去。她對他的思想崇拜使她寧愿內斂起幾分美貌帶給她的高傲;在她心目中,他的思想魅力似乎使他變得特有氣質了。女人之心,天生對于金錢和權力兩方面都存有冒險欲望,美女尤其如此。這并不意味著她們人人都有呂后或慈禧的基因,覬覦大權;也并不意味著她們天生都是錢婢,甘于為錢屈膝。不,不完全是這樣。她就不是。有時只不過覺得,既美貌著,倘有機會在金錢和權力之間隨心所欲,施展手段,大大成功地游戲一番;小試美貌之牛刀而解權力之牛,而通金錢之道,是很有意思,很好玩兒的。即便一無所獲,僅那冒險欲望的滿足,亦算一大快樂……
從某一天起,鄭嵐這漂亮的小女子,心思有點兒不安分了。她暗暗地希望著,期待著一種機會的來臨。像運動員期待著值得上場的賽事,在對抗賽中證明并檢驗自己的體能實力。她的體能自然沒有任何超長實力可言,她一心想要證明和檢驗的,是以自己的美貌和權力相對抗的話,孰勝孰?以及以自己的美貌,可以征服多大的權力?裝備了金錢這一常規(guī)“武器”進行征服會怎樣?不使用“武器”又會怎樣?面臨權力,究竟是美貌本身更所向披靡,還是金錢的威力更加強大?……
她像從沒上過網而且對網上的虛擬世界心存怯意的少女,當聽人海闊天空柳暗花明地描繪了一通上網游戲的種種刺激以后,自己的好奇心和冒險欲望再也按捺不住了,也打算上一次網了,也想要在網上過關克壘,一逞本事,去贏得一次最高的積分了……是的,哪怕僅僅一次。不圖別的,只圖那一份兒刺激和那一份冒險欲望的大滿足。
既是她老板,又將她當美神一般愛著的那男人,那“灰色思想”的層次不高的思想者哪里知道,在金鼎休閑度假村落成典禮結束那一天,他從溫泉池中抱將起來的渾身水珠淋漓赤裸裸一絲不掛嬌媚軟態(tài)的這一個小女子,已經與入浴之前很不相同了。
她的內心發(fā)生了變化。
像一枚蛋,在一定的溫度之下,蛋黃發(fā)生了變化。
開始是一枚“毛蛋”了。
不是引自地下的溫泉水那令人愜意的溫度使然。
而是他的“灰色思想”的“質感”使然。
在她看來,那是一種“高級灰”。
正如某些成功而又時髦的男人,每以一套“高級灰”的西服為身份的標志一樣。
她覺得灰色一旦高級,在適合于男士們的一切色彩中,是最受女人青睞的。
而她雖然身為女性,對很適合于男人們的色彩,心理反應往往也是特別敏感情有獨鐘的。不論那是“高級灰”的西服,還是“高級灰”的思想……
一切果然如他之所料,每件事都順理成章。
數日后對他的采訪報道引起了社會各階層的關注。
標題是——儒商喜現我省,金鼎光輝奪目。
副標題是——我們已經呼喚得太久太久。
編者按中引用了雕塑家在剪彩招待會上說的一段話:“我所認識的、了解的這個度假村的產權人和法人代表,正是這樣的一位儒商。我能與之合作,三生有幸!
還打出截止日期、列獎等級、名額以及獎品之品牌,吸引人們參與競猜此篇報道的關鍵詞——在“儒商”與“呼喚”二者中,可選其一,也可從報道中任意另選一詞……
又數日后,省報轉載了小報一反八卦面孔的那一篇行文親和而又亦莊亦諧的報道,也用較大號仿宋黑體字引出了幾行編者按。
按曰:“為什么一份面向廣大市民階層、以娛樂內容為主的小報,舍得貢獻整整兩版的版面向人們介紹一位出現在我省的真正的儒商?這良好的動機證明了什么呢?它證明了——只要是令我們歡欣鼓舞的事情,就會使一切傳媒首先激動起來,同時激動讀者。而這樣應該大力進行正面報道的事情,不是太少,是我們以前發(fā)現得不夠,宣傳得不夠。此次,反而是一份小報為我省傳媒做出了榜樣!
于是帶動了一片大好的宣傳局面。
其后一段時間內,各種形式的傳媒,爭相伯樂相馬,熱情洋溢地推出了一位又一位形形色色的儒商。有私企的,也有國企的。
于是連大學里的新聞系、經濟學系、企業(yè)管理系,也爭相開講并且啟發(fā)學生討論“儒商傳統(tǒng)與現代商業(yè)之人文理念的比較”之類課程……
于是引起一份在全國極有影響且發(fā)行量很大的大報的重視,請名人撰文。其文驚呼:“地方涌現儒商熱,足以樂觀!
并且,認為這一種現象,乃是“后儒商現象”,因而也是更具現代性的儒商現象。
邏輯是——凡“后”者,必“新”也。不“新”,不足以言“現代”;不與現代理念相結合,不足以稱“后”,亦失重視之意義……
不消說,也是很正面的推波助瀾。
金鼎休閑度假村于是聲名鵲起,名聲大噪。前往消費者與參觀者,從四面八方接踵而來。
它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
然而王啟兆卻一下子銷聲匿跡了,只有鄭嵐在那里獨當一面,全權經營。
傳媒因此大為困惑。
他們經常黏著她問:“老板哪兒去了呢?他不可以這樣啊。我們還要追蹤采訪,進行連續(xù)報道呢!”
“我們認為他肯定還有許多有益于促進我省旅游休閑業(yè)發(fā)展的思想并沒完全談出來。他有義務完全談出來的。他已經成為我省旅游休閑業(yè)的領軍人物了嘛!”
“你也有責任向他傳達我們的誠意,勸他繼續(xù)接受我們的采訪!”
……
美貌的小女子滿臉的無奈。對于各路記者們的不滿之詞和失落情緒,她表現出了“理解萬歲”的真誠。當然,希望他們對她也能“理解萬歲”。
“哦,哦,是啊,是啊,我理解,理解,完全理解?墒怯H愛的朋友們啊,叫我怎么說呢?搞出了這么大的響動,是我老板他始料不及的。∷虼丝鄲廊f分。我的老板,他原本是一位特別特別特別低調的人啊!他的事業(yè),不僅這一處度假村啊!怎么對你們說呢?有些話屬于商業(yè)秘密,不便對你們披露的。讓我這么比較含糊地告訴你們吧,他還有開發(fā)得很成功的房地產業(yè)呢!他還很早就涉足了醫(yī)藥產業(yè)呢!他還打算進軍汽車制造業(yè)呢!中國的馬路上,公路上,有一天也該行駛著百分百中國制造的名牌小汽車呀,是不是朋友們?……”
不知不覺就成了她的“朋友們”的記者們,皆點頭曰:
“是的,是的……”
“那是的……”
“他這個打算可以見報吧?……”
她迷人一笑:“可以!
只那一笑,頓使記者們中性別是男的那些,全都在心里邊暗想:是她的朋友,多好!金鼎真好!它使人人的感覺都好……
而她接著娓娓道來:“可此前有傳媒報道過我老板的房地產業(yè)績了嗎?只字沒有吧?有傳媒報道過他在醫(yī)藥界的業(yè)績了嗎?也只字沒有吧?他打算進軍中國的汽車制造業(yè),這也是你們今天才從我口中知道的事吧?為什么呢?因為他是一位特別特別特別低調的實業(yè)家啊。他特別特別特別地不喜歡張揚!他在本省的投資,包括這度假村在內,對于他的實力那僅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他也不愿人們將他視為儒商的啊!他也有普通人的一面普通人的種種擔心啊,他怕樹大招風引起不必要的……我就不說引起不必要的什么了吧!……”
她苦笑。
仿佛說的已非是她的老板,而是她自己了。
“朋友們”也就是記者們,亦皆笑。笑得也都有幾分苦澀,有幾分無奈,還有幾分同情。
仿佛值得作為她的“朋友們”的人們同情的,不是什么“他”,根本就是眼面前的她了。
她請求體諒地告訴“朋友們”,她老板由于前幾個月為度假村緊鑼密鼓的后期工程操勞過度,曾幾次犯過心臟病,現正在本省一個偏遠寧靜的小村休養(yǎng)……
“人不是機器,心臟不是發(fā)動機。當度假村老板的人,是不是也有權利為自己放幾天假呢?”
她問得那么天真。
“朋友們”皆言:
“有的,有的!
“那當然,那當然!
然而在“理解萬歲”的同時,新的困惑、不解隨之產生。
“那……他為什么不在自己的度假村休養(yǎng)呢?這兒的休養(yǎng)條件不是無與倫比嗎?再說還有一批醫(yī)護保健人員……”
“這個嘛……你們都看到的,這里的條件確實比較高級。改革開放使我們一批中國人先富起來了,他們自有符合他們生活水平的消費要求。滿足他們的要求,不也是社會進步、經濟發(fā)展的表現嗎?所以,這里從一開始就在經營理念上定位了,是為了咱們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服務的。而我的老板,他曾是一個出身農村的苦孩子。他創(chuàng)建了這樣一處度假村,但這里處處高級。那可一點兒也不符合他本人的愿望和要求……”
又是那種迷人的笑。
善于那么笑的女人一向易如反掌地就能博人好感,而且具有隱性的征服力量。
“那為什么不出國去休養(yǎng)休養(yǎng)呢?……”
“那不是得動用外匯么?真正有抱負的商人,他的錢不是隨便供自己享受的,而是要一筆一筆有計劃地投入事業(yè),回報社會——他呀,總是這么教導我,我可說不過他!”
表情挺鄭重的回答,于是輪到“朋友們”皆燦爛地笑了。在笑聲中,發(fā)問的那位不好意思了。
“他應該到南方的農村去,如果他特別留戀農村的話。季節(jié)快變了,天要涼了。南方的氣候,肯定更適合心臟不好的人去休養(yǎng)……”
“這位記者朋友說得對,我也這么勸過他的。不錯,他這人,是有很頑固的農村情結。可他不是咱們地道的北方人嘛,他心里邊更熱愛的,還是咱們北方的農村啊!……”
“可……人生地不熟的,身邊又沒個人照顧,那怎么行呢?”
“朋友們”似乎已不僅僅是她的“朋友們”了,也直接是儒商王啟兆的至親至愛的人了。
那話說得可惦記著他了。
于是另外的“朋友們”紛紛點頭,表示那話代表他們全體。
在處處體現著精雕細刻之功和豪華浪漫氣派的休閑度假村里,年輕貌美的這一位是大大的儒商的“小蜜”的小女子,順理成章地也是義不容辭地充當起最權威的新聞發(fā)言人來。她是那么的從容鎮(zhèn)定,那么的彬彬有禮,那么的應酬自如卻又那么的應酬乏術不善言談似的。
好一位小女子,真?zhèn)了得!
把別人所問的都一一回答了。把別人并沒問、完全是自己趁機想說的話,夾帶在前一句后一句的回答之中,也都不露邊兒不現角兒地說了。
明明如此高強的言談,竟能使人覺得不善言談似的;竟還一陣陣地仿佛不知說什么好因而發(fā)窘因而臉紅起來因而讓對方感到他們簡直是在虐待她呢!
她是那么可憐見兒的。
他們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又說:“大家別不放心啊,沒事兒的。他在那個小村子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那里才是真正能讓他身心得到休養(yǎng)的地方……”
見“朋友們”一時地你看我,我看你,如墜云里霧中,她又說:“那村里有不少孩子,是靠他的資助才上得起學的。孩子們愛他,孩子們的家長也愛他。他呢,也非常愛那些孩子們。和孩子們的家長相處在一起,就像老哥們兒老姐們兒相處在一起似的……那么大個人了,他還常常和孩子們拉拉扯扯地鬧成一團兒呢!哎,求求你們千萬別報道這些!那可就等于出賣我了呀!人家畢竟是一位實業(yè)家,一位老板,他也考慮自己形象問題的呀!”
她仿佛一時失口,已向記者們泄露了什么有損自己老板形象的事情。
這小女子的臉兒,又可憐見兒地紅了。
還問什么呢?還能問什么呢?除了感動,除了應該感動,還忍心糾纏不休地問個什么勁兒呢?
“在全國,像那個小村子一樣,他去了就把他當成一個回家的親人一樣親親熱熱地看待的地方,好多呢!我是沒法兒統(tǒng)計的。有次我想替他統(tǒng)計統(tǒng)計,結果反而惹得人家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大發(fā)了一頓脾氣。真的求你們,千萬別報道這些!……”
仿佛,因為太拿他們當朋友了,她才敢冒老板之大不韙,連不可以告訴他們的也告訴他們了。
在全國還有好多那樣的地方,意味著他的默默無聞的善舉,是在全國范圍內進行的呀!
僅僅就是一位儒商了么?
難道不也是一位慈善家么?
對如此這般一位儒商加慈善家式的人物,倘不予以充分的正面報道,記者還有半點兒使命感么?
可她說:“不許報道啊,什么也別報道!我講了那些,是因為你們問了。你們問,我不回答,或僅僅來一句‘無可奉告’,那多不帶勁。〉蓡岱前岩粋低調的人搞得怪難受的呢?哥們姐們,妹們弟們,是嗎?”
眾人嘿嘿笑了。
那意思是——理雖是那么個理,但我們也有各自的任務在身。
“最后一個問題……”
“也別最后不最后的,想問什么,只管問吧。反正我也看出來了,你們是非出賣我不可的啦,我也豁出去了,當叛徒就當叛徒吧!為了成全你們,叛徒的罪名,八成也只有我一個人來承擔了……”
又是一笑。迷人,苦澀,無奈。
“朋友們”中性別是男性的,已被迷得暈頭轉向有點兒找不著北了。都是她“哥們姐們”“弟們妹們”了,那還能找得著北么?那種情況下,北還那么好找的么?
“可,我提的最后一個問題,也許涉及到你們二人之間的隱私……如果你不愿回答,就當我沒提。但,千萬別生氣呀!……”
是位“妹”?慈ケ人哪挲g小四五歲,大概剛出校門,當上記者不久。對采訪這種職業(yè)常事兒,分明地,太當成件事兒了。
她看一眼手表,望著那“妹”坦然地說:“提吧提吧,沒有什么你不可以當面提的問題。我和他二人之間,也沒有那么多破隱私;卮鹜昴氵@個問題,我陪大家共進午餐。不過,不是最后的午餐!”
大家就又笑,表示都是有幽默感的人。
“妹”也笑,囁嚅地說:“他是……有家庭之人。有妻子,有兒子,你如何處理你們之間的情感關系呢?……”
她微微皺了一下蛾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批評道:“妹哎,有家庭的人就說有家庭的人,別來‘之’。朋友間,‘之’什么呢?愛情關系那就直截了當地當成愛情關系問。我這個人,喜歡快人快語的問答方式……”
“妹”居然一報還一報地也打斷了她的話,急切切地說:“我的問題還沒提完呢!作為一個男人,他顯然是配不上你的。你對此又怎么看的呢?”
氣氛一時沉靜。眾人都將目光望向別處,仿佛都沒聽到究竟問的什么。然而,誰也能看得出來,那是他們非常感興趣、都想聽聽她如何回答的問題。
她的表情變得極其莊重了。
幾秒鐘的思考后,她這個快人快語的小女子慢言慢語地回答:“首先,我打消你的顧慮。這算不上哪門子隱私。他在許多人面前都說過我是他‘小蜜’的話,我這方面還能隱的什么私呢?不過我聲明,我不愛聽‘小蜜’兩個字。如果你的職業(yè)是秘書,想必你也不愛聽。那叫法對我們女性太輕佻了!但是他對我的感情絲毫也不輕佻,F在的中國男人哪一個沒有不正經說話的時候?他身上壓力大,常用開開玩笑的方式緩解壓力。我理解他,體諒他,從不計較。他妻子兒子都在國外,他是個活得孤獨的男人。他為了他的事業(yè),目前只能這種活法。孤獨的男人誰不需要女人的感情慰藉?反過來女人也是如此。這是人性的弱點,不是罪過。上帝都愿意寬恕的。真愛有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的。愛情可以由任何一種感情關系開始,你別瞪大你的雙眼,這沒什么可奇怪的。古今中外實例多著呢。我后來發(fā)現我也愛上他了。有什么辦法?我們都深深地愛上了,讓我們拿愛如何是好呢?我不逼他離婚,更反對他為我而使現在的家庭解體。但我也不想學趙四小姐,名不正言不順地陪他一輩子。等他該為家鄉(xiāng)做的奉獻都做了,不再是一個事業(yè)狂了,那時候我會悄悄離他遠去。我,中文本科,管理學碩士,還考下了會計師證。我會有屬于我自己的人生歸宿,不會那時候嫁不出去的,但我得珍惜眼前這一份愛。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我當眼前這份愛是我倆前世修下的緣。至于你問的誰配得上誰配不上誰的問題,在我這兒根本不是個問題。如果你是我,對于他這么一位好男人,你在從許多方面深入地了解了他之后,還會以貌取人么?我又不是那類神經兮兮的一味追星的小破女孩兒,你們認為我有那么淺薄么?……”
淚光恰是時候地閃在她眼里。那是不多不少的淚,汪在她下眼瞼那兒,兩溜兒,是她足以靠技巧控制住不使它們淌出來的。某些女人天生有這門技巧。
氣氛更沉靜了。
眾人的目光更不知望著哪兒才好了。
有人譴責地向那不懂事兒的“妹”瞥了一眼。
那“妹”也頓時臉紅了,其窘一點兒也沒引起同情。
“妹”訥訥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亂問……”
而她,卻親昵地摟住“妹”的肩說:“吃飯去,吃飯去……”
路上她自言自語地又說:“有時候,兩心相印,愛是可以做到無私的。也應該做到!
吃飯時,“妹”仍惴惴然。
她就主動跟“妹”開玩笑,還主動講點兒她和他之間無傷大雅的床笫事,以表示她對“妹”的“亂問”其實并未心存不滿。自然,不是講得太露骨。很隱諱的講法,淺黃段子的性質。由她那等美貌的小女子講來,尤其無傷大雅而又令“朋友們”耳耳皆豎,得其快樂。
很豐盛的一頓午餐。
“朋友們”一個個嗓子眼直打飽嗝臉上浮起酒暈以后,她就吩咐人帶他們去體驗體驗度假村的一流服務。
蒸啊泡啊按摩啊美容美發(fā)啊捏腳啊打保齡球啊唱歌啊再打一會兒臺球到健身房由健身小姐教幾套健美操啊再蒸啊再泡啊什么什么的……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就又吃。
天黑后,各人照例大包小包地拎上點兒“意思”,由一輛面包車送回省城,一一送到家門口……
其實那一天王啟兆就在度假村,服了兩片安眠藥,在屬于他們的那一套房間睡大覺。
等她也躺到床上時,他醒了,伸懶腰,一副終于重新蓄足了精氣神的樣子。
她笑問:“睡夠了?”
他說:“睡了一場好覺!”——就糾纏她。
“你這人真不道德。你貓在這兒把覺睡得足足的,卻讓我費口費舌地陪了那幫記者大半天!現在不心疼人家,還來煩人家!……”
“我這不就是在心疼你嘛!看不出來是心疼你?再說,我也是為了給你一次歷練歷練的機會。以后,由你出頭露面的時候多了,不歷練怎么行呢?來,讓吃個咂兒……”
“不給!”
“給嘛!”
一番調笑之后,她開始向他匯報接待過程。
他吸著一支煙,聚精會神地聽。
聽到值得表揚處,連贊:“好,好,回答得無懈可擊,精彩!……”
于是她得到一個吻的嘉獎。
“哎,我也認了一個‘妹’!”
“認吧認吧!這年頭兒,在中國,公關就是他媽的這么一碼子事兒。還不是咱們中國老百姓維護人緣的那些俗套,換個國外的說法罷了!”
于是她將她那記者“妹”怎么問的,她自己怎么回答的,繪聲繪色地又說了一遍。
“哎呀媽呀,哎呀媽呀,我的小美人兒,你啥時候一下子就變得這么能說了呢?我完了,完了!……”
“怎么完了?”
她不安起來。
“我永遠舍不得失去你了。∵@你要是哪天一變心,我還不完了么?那我還有法活?……”
“討厭!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我不該那么說呢。”
“你說得很好。≡趧e人是掖著藏著的事兒,唯恐讓人白眼相看的事兒,經你的小嘴兒那么一說,說得多動人了啊!說成了逸事了!緋聞一說成逸事,那就優(yōu)美了。
“那,那小記者,我覺得她又賤又壞,肯定會捅到報上去的!
“隨便她往報上捅啊!對于我,有逸事,比一點兒沒有強!我也眼瞅就成一位商界明星了呀,沒點兒逸事形象多單薄。〗窈,咱倆即使處處公開成雙成對,不是也沒多少人說三道四了么?又公開著,關系在人看來又優(yōu)美著,你立了一大功哎!……”
“萬一你老婆看到了報呢?那還不給你添堵呀?”
“放心吧寶貝兒。她在國外,哪兒看得到國內的小報。再說我們早約法三章了,我不干涉她在國外的事兒,她也不妨礙我在國內的自由!寶貝兒,你真是青出于藍勝于藍。∥覑鬯滥懔恕
于是,復將人面作桃花,再擁軟玉入懷來,美人兒矜持,似不慣聽驕傲言語,乜斜嬌眼,纖指戳著自詡為“藍”的男人的腦門,駁道:“別那么自高自大!你以為是跟你學的呀?你應答能力還不如我呢!想當年,人家也是中文系的才女。預先考慮考慮,在電話里和你妹子探討探討,寫幾頁話背背,現場能發(fā)揮得不好嗎?就那么幾個靠新聞紙混飯吃的鳥人,玩死他們!玩得他們滴溜轉,還得讓他們筆下生花,心甘情愿地為咱們寫討好的文章!……”
盡管是在床上,說到得意處,仍不免眉飛色舞,指花翻變,欲飄飄然。
他笑道:“對對對,是青者自青,天生本色。和青一比,藍差遠了。藍嘛,藍了吧嘰的,哪兒有青那么吸引眼球哇!……”
“諷刺我?咬你!……”
兩個又胡鬧一番,彼此調笑夠了,終于安靜下來。
她亦變?yōu)樘撔模姓J是平時觀察、長久積累、向他學習的結果。
他就又好為人師,傳授她幾條日后繼續(xù)和記者們打交道的經驗——比如男人在女記者面前要裝傻;女人在男記者面前要裝乖;如果同時面對男女記者,那就裝怯。凡記者,都愿意看到被采訪對象智商低于他們自己的表現。他說你越是智商大大地高于他們,越是要裝出智商低于他們的樣子。起碼要使他們認為,你覺得自己的智商也和他們一樣高,而不是反過來,好像你認為他們的智商和你的智商一樣高……
她說:“知道呀,我就是這么做的嘛!單單對那個小破女記者有點兒例外。她太愛出風頭,以為她那么一問,我就尷尬了。小樣兒!我心里別提多討厭她了,長得抽抽歪歪的像顆干棗,還沒你那個妹子經得住一看呢!你那個妹子起碼還有副身架在那兒!……”
鄙視態(tài)度,溢于言表。
他就諄諄教導,對那類小記者,不值得往心里去的。而且呢,越是那類小記者,有時候越危險。因為她們既長成那樣,又是記者,明知自己不招人喜歡,還偏偏得往人多的場合扎,心理漸漸地就變態(tài)了。心理變態(tài)了,就總想干點兒什么損害別人的事兒,偷著樂。所以呢,如果避不開危險,那就要善于化險為夷;U為夷也不是多么難,有個什么活動,別忘了她們就是。寄張請柬,親筆寫上真誠期待之類的話。再不,圖省事兒,請柬上簽個名就行。總之,使她們以為自己在你心里有個位置。愛來不來,不來也不缺她們。年啦節(jié)啦的,派人送點兒東西去。人嘛,那都是經不起籠絡的。恰恰是那類小破記者,籠絡住了,可愿意為你的事兒鞍前馬后的了。因為沒人待見她,你待見她了嘛!這年頭,即使雞鳴狗盜之輩,那也多籠絡一個是一個。連這個星那個星的,能籠絡她們,還盡量籠絡著她們呢!萬不可輕易得罪她們。在老百姓之間,這么行事的人,那也總沒虧吃。比如一個大院里,住著一位斯文的先生,也住著一個“滾刀肉”,就是仿佛誰都惹他不起的主兒。一般而言,先生對“滾刀肉”,往往主動打招呼,總是客客氣氣的,未見得是多么怕“滾刀肉”,而是比對方聰明了。日久天長,“滾刀肉”就被感化了,張口閉口先生長先生短的了。先生一旦在街上受了欺負,“滾刀肉”興許還會脫光了膀子,替先生兩肋插刀呢!人嘛,總歸都識敬的……
她就不但變得虛心了,且又變得崇拜之至了。這些尋,F象經他一分析,一指點,她總是大有收獲。她不得不又一次暗自承認,和他相比,他終歸還是很厚的,自己終歸還是挺薄的。
她半點兒自得也沒有了。往他懷里一偎,不打算再開口了,只想豎耳聆聽了。
他還挺懷舊地說——從前的年代,記者是很受人尊敬的。能成為記者的,那都是大學畢業(yè)生。全中國大學生那么少,鳳毛麟角。人們被他們采訪,能不心懷敬意么?說現在,大學生算什么,早過剩了,連文科的研究生都很難找到工作。從前的老記者,或者退了,或者當主任、副主編、主編了。一線跑新聞跑采訪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自己還一問三不知呢,憑什么能力當記者?所以搞得一份份報紙,天天是雞零狗碎。若在高中就是那學習拔尖的,也不至于淪落到大學文科去。成了文科大學生,還不好好學,所以出了校門,就只能在報界混碗飯吃。記者這行當的風氣目前又是那么地毀損從業(yè)的人,看出他們身上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就得見怪不怪,多多包涵。社會嘛,全憑人和人之間互相包涵,才是個社會,才叫和諧,要不成非洲大草原了,天天你想吃我,我想偷襲你的……
她本不打算開口的,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考慮過沒有?你也可以當一位政協(xié)委員啊!”
他一愣,反問:“你希望我當?”
她點點頭小聲說:“有幾個記者在飯桌上議論,說像你這么實干又這么低調的人,在政治上應該有種榮譽,那對事業(yè)更有好處!
他沉吟片刻,又問:“為什么非得當政協(xié)委員,而不是人大代表呢?”
“他們說,人大代表當起來總得操點兒心,當政協(xié)委員比較超脫。這些政治方面的事兒,我不懂,以前也沒怎么替你思謀過。你要是想呢,包在我身上了。”
“包在你身上了?”
他瞪大雙眼睇視她,半信半疑的樣子。
“以為我夸口是吧?要不咱們一言為定,讓我試試?”
他猶猶豫豫的,并未當即表態(tài)。
“我覺得,他們的話,倒都是出自好意,也有幾分道理!
“是啊,是啊,道理是那么個道理。我也不是完全沒想過。但……會不會適得其反呢?比如,反而引起人們的評頭論足……”
他心存顧慮。
“你以為你現在就不被評頭論足了?你已經開始被評頭論足了呀!你不當那個,你知道別人會怎么想?別人會這么想——別看報上把他寫得左好右好,究竟怎么樣個人,難說呢!那么好的一位私營企業(yè)家,連個政協(xié)委員都當不上?八成當局還是不太信任他。當局掌握一個人的情況畢竟更全面,不信任誰自有不信任誰的道理!……”
“唔?你……已經聽到這種議論了?……”
他極度重視起來,一翻身,嚴肅地俯視著她了。
“間接聽到了一些,不多……”
“你有思想了。嗯,你變得很有思想了。我沒想到的,你都替我想到了。我高興。為你,也為我……”
他吸著一支煙,沉思。
“別聽到一點兒反面的議論就當成件大事兒,這哪兒像你呀?……”
她竟教導起他來了。
他還在沉思。
“今天說定了,讓我試試我的能量。我想試試……”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沒想好。但那些記者們,他們表示愿意作點兒貢獻。他們說,傳媒既能炒出明星來,也能炒出政協(xié)委員來……”
“這是很有分寸的事,萬一過戲了……”
“放心,只要你今天同意了,我拿出具體方案給你過目行不行?……”
“寶貝兒,你辦事,我當然百分百放心啦!
他吻她一下,又沉默片刻,終于同意地說:“方案我不看了。既然你想試試自己的能量,又有他們助力,那你就試試。反正是利大于弊的事兒,你盡量往成功里去做。咱們總歸是要到國外去的,成敗都無所謂嘛!……”
她分外高興了,從他指間取下煙,按滅在煙灰缸里,笑嫣嫣地緩緩地伏在他身上了……
他猛然想起地說:“最近幾天,你要親自去挑選一套家具。不要進口的,那太貴了。但一定要國內名牌。只要是國內的,買價格最高的那一種就是了。然后你親自給我那丑妹妹送去,。俊
“你還真對她有什么想法了呀?”
她頓時不悅,沉下了臉。
“唉,我有了你這么一個美人兒,我會對她有什么想法呢?”
他又吸著了一支煙。
“那你要送一套家具討好她?”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嘛!她給我打了一次電話,說她買了一套商品房,預付款已經交了,向我討教裝修的問題。我什么時候是個裝修的行家呢?話里話外的,是她對我有想法了……”
“哪種想法?”
“你尋思啊,如果有天她對我說——大哥,小妹剩余的房款交不上了,你得幫我。∧俏以趺崔k?不理那茬兒,顯得我這個大哥太小氣了吧?裝大方,二話不說,給錢?那不就得幾萬么?如果她再說裝修也沒錢了,我又該怎么辦?咱們整天謀來謀去的,圖的什么啊?還不也是為了錢么?我怎么那么冤大頭,誰叫我大哥,我就該把自己辛辛苦苦賺的錢送給誰花?我有病。砍迷,在她還沒開口之前,送過去一套家具,預先堵住她的嘴。她心里那想法,不是就不好再說出來了么?……”
“要不,就干脆送給她一套進口的?我也給她打過電話,問她接待她同行們的技巧,她告訴得怪認真的。進口的,國內的名牌兒,估計也相差不了多少錢吧?你不是主張別在小錢上計較,該花的就花嗎?”
她是那么通情達理。他一說明情況,她反而主張送進口的了。
“不,就送國內的!夠布置一百多平方米就行。一個單身女子,掙得又不多,一買就買三居室,還非買黃金地段的!自不量力嘛!我估計著她在買的時候,打的就是歪主意,算盤打在我身上了。以為一說,我這方面就會主動地大包大攬,充當她的財政部長。我怎么就那么賤得出奇呀?也不對著鏡子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兒!她在電話里大哥長、大哥短,裝腔作調的,聽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要不是我這邊哼哼哈哈地支應著,估計她那想法就干脆開口直言了!剛剛才認識沒多久嘛,大哥兩個字還沒叫熱乎呢!你看清這個社會的本質了吧?正應了那句古話,怎么說來著?天下什么?你說。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你一定知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對,就這話。以后,咱們身邊,阿貓阿狗,三教九流,那還會多起來。說穿了,都想從咱們身上榨取點兒錢罷了。不在社會上弄出點兒動靜,怕這度假村今后的光景不太好辦。一弄出了動靜,就都把咱們當成財神爺了,形形色色的人就都哄上來了。唉,兩難,兩難!……”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唉聲嘆氣的,使她的心情也不好了。
“別這樣!這又不像你了不是?我聽你的,照你的話去做。咱們也不是智商低的人啊,別人千方百計打算利用咱們,咱們還要利用他們沒商量呢!看誰利用得過誰?看誰最終玩了誰?就是天下人全都合謀了玩兒咱們,你的智商加上我的智商,被玩慘了的那也未必就是咱們。是不是?到目前為止,不是一切都順順利利的么?”
她這么安慰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內心里那份難以言表的孤獨。這也使她自己覺得空前的孤獨了。她是在安慰他,也分明是在安慰自己。仿佛天下人真的已經全都合謀了正要行動一致地玩她和躺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似的。除了那種空前的孤獨,她心里還升起一種近乎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和功夫片里冷眼看江湖的女俠們的氣概差不多的英雄氣概。她想,她要和躺在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同仇敵愾,榮辱與共,玩轉一切可以利用之人,而不被別人輕松利用。并且,要玩得漂亮,玩得高明。內心同仇敵愾著還要表面看起來玩得無比親善,一團和氣。玩到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美貌的原本涉世不深胸無城府不諳謀略的小女子,那會兒又有心得,認為自己對“事業(yè)”二字,獲得了全新的領悟和理解。原來人人都張口閉口談來談去,都明里暗里起勁兒追求的“事業(yè)”,不過便是人與事,人與人在層層面面的斗法罷了。她聯(lián)想到了當年老師在課堂上講到的一句話——“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那是一堂文學選修課。老師講的是當代文學現象。不知怎么一來,講著講著走板了。有名男同學不客氣地打斷老師的話說:“老師,扯遠了!”而老師瞪了那男同學幾秒鐘,也不客氣地訓斥道:“你怎么知道我扯遠了?文史不分家。我講文,捎帶著講到史的背景,這是很自然的講法!不諳其史,遑論其文!”——結果那同學連續(xù)幾次沒上那位老師的課。當時她心里也是有困惑的,只不過沒舉手問。依她想來,與天奮斗,與地奮斗,如果用以形容農民的活法,那是形容得再恰當不過了,盡管農民的活法從來都沒有什么“其樂無窮”可言。天不同情,地不憐憫,農民的“事業(yè)”就完蛋了。這是她這個農民的女兒,對農民們的“事業(yè)”倍感悲哀的看法?伞芭c人奮斗”又是哪些人的“事業(yè)”呢?又怎么就“其樂”無窮了呢?難道世上果真有種“事業(yè)”是專門“與人奮斗”而且真的“其樂無窮”的嗎?她當時的困惑在于此。自從成為躺在身旁這個男人的秘書,她漸漸地感覺到,他的所謂“事業(yè)”,既不是奮斗這個,也不是奮斗那個;構成他“事業(yè)”的樁樁件件的事情,不論是大,還是小,掰開了揉碎了說,歸根結底無不是“與人奮斗”的性質。凡他“其樂無窮”之時,必乃大獲全勝之后。若不順,若受挫,使其憂無窮了。有時還煩躁無窮,惱恨無窮。那時,她覺得他真的很像一名斗士,既鄙視對方,又斗將不過,所以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她,沒有什么人知道,他這個人也是會生氣的,也是有生氣的時候的。因為往往地,他正惱恨著某人,而某人忽然出現在他面前或打電話給他,那么他立刻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其變之迅,如同指尖輕輕點了一下遙控器,電視立刻換了一個頻道。不,比那還快,快得恰似川劇中的變臉。那時他或者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或者滿面堆笑,嘻嘻哈哈,仿佛是別人的開心果;自然,少不了也有諾諾連聲、低三下四的時候。那時她看在眼里,難免地還會覺得他活得實在太累了,而且想不明白他究竟為什么偏偏要那么累地活著。后來也就漸漸明白了,是他的“事業(yè)”要求他只能那么活著,必須那么活著。而真的豁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卻是在此時此刻。連一名只見過一面的小報記者尚需靠謀略來對待,能活得輕松么?不“與人奮斗”,行嗎?這不幸生在貧窮農戶人家而又極為幸運地出落成了一個美人兒的小女子,內心里對社會存在著某種不被人知的反叛企圖。它被美貌之外表和淑女之氣質所包裹,如同奶油巧克力包裹的卻是一根釘子。不是很長很粗的釘子,也不是能穿透水泥和磚墻的那一類所謂“鋼釘”。確切地說,只不過是別針而已,細細的、銳銳的。不像曲別針那么安全又可以彎來彎去地改變形狀,也不像圖釘和大頭針那么夸張。別針是既可以長久地扎在哪兒又不易被發(fā)覺的。是的,她內心對社會的反叛企圖,正是那樣的。在她還是她那千瘡百孔的家鄉(xiāng)里一個整天穿著破衣爛衫的小姑娘的時候,她內心并沒有那么一根“別針”。她以為世界就是那樣的,中國就是那樣的,而“城市”是神話般的傳說?蓱z她的家鄉(xiāng),幾十戶人家,到了九十年代居然還沒有一戶買得起電視機,大多數人也沒看過一場電影。后來她跟隨她的母親去到了某大城市,她才知道中國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才知道世界當然和她千瘡百孔的家鄉(xiāng)大相徑庭。她的母親在大城市并沒找到什么工作,不得不整天帶著她沿街乞討。若不是碰到了一個在那城市里打工的同村人,借著了幾十元錢,母女倆就回不了家鄉(xiāng)了。那以后,她的心里就開始生長出什么尖銳的東西了,使她看著滿臉愁云密布的母親和病入膏肓的父親,常覺她的心被扎得楚楚地疼。后來因了她的聰明,她居然得到了本縣一位開醬菜廠的人的全額助學救濟,升入了初中、高中。但是她從沒見過那個人。這使她對社會又心懷感激起來,似乎不再覺得有什么尖銳的東西每每扎疼自己的心了。高二的時候,那個救濟她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破產了。直至那時她還是沒見過那個人。然而學校告知她,那個人在舉家遷走之前,已將她高中最后一年所需的一概學雜費全部交齊了。這就是為什么她愿意在她現在的老板備感力不從心的時候助他一臂之力的原因。雖然據她所知,他并沒救助過一個上不起學的孩子。不知她根據什么相信,只要他走出困境的陰影,他是會按照她的希望去做的。也許,她相信的不是別的,而是自己這樣一個美貌的小女子,對一個其貌不揚的、崇拜她的美貌像崇拜女神一樣的男人的影響力吧?她認為她對他的影響力是無可比擬的。如果說這也是女人的另一類虛榮心,那也是說對了的。她認為他的問題的關鍵在于——無論如何,正像他自己頭頭是道地對別人作出的分析那樣,不能讓世人看破他正處在困境的陰影之中。是的,不能。她一點兒都不愚蠢。她分明已看出了那陰影籠罩著他,只不過他自己不肯承認罷了。他不肯承認,她也不想點破他,出于照顧他那種男人的自尊心的考慮。她認為自己既被他所崇拜,那么就有責任和義務默默地助他否極泰來。在大學里她讀了《希臘神話和傳說》,書中諸神,尤其女神,又有哪一位對自己的崇拜者不是一心拯助的呢?
然而照現在的情況看來,顯然,她未免過于自信了。她的自信也是異常尖銳的,和她內心里的疼有關。以她的高考成績,本是可以順利地進入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卻有人來找到她進行游說,希望她“自愿”放棄她的向往。那樣,她不但仍可以是一名大學生,還可以獲得五千元的名額轉讓補償。五千元啊,對于她風雨飄搖的家是一大筆錢。她病入膏肓的父親太需要那樣一大筆錢延續(xù)生命了。結果她放棄了,很自愿地。但沒滿足于五千元,而是鼓起勇氣索要了一萬元。對方倒也痛快。一萬就一萬。當場給了。那是她長到十八歲以來,第一次與人進行交易,迫不得已地。也是第一次當面與人堅持不讓地討價還價,更加是迫不得已地。那經歷使她心里的疼加劇了。別針樣的尖銳的東西,仿佛由里向外刺著她的心。她上的其實不是一所正規(guī)大學,而是什么“網絡學院”。畢業(yè)時,文憑和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的學生們的文憑是不一樣的。等她知曉這一點時,后悔已為時太晚。那時她才明白“自愿”放棄了的,是對她的人生多么要緊的事情。相對于它改變人生的重大意義,一萬元太少太少了。她后悔的不完全是放棄了它,也后悔她是那樣不善與人交易!然而她是明智的。在十八歲的花季的年齡,變得比深諳明智之道的中年人還明智。所以,當某些同學意氣用事,糾集了到處告狀,聲言自己上當受騙了的時候,她沒有參與!皟啥宦劥巴馐隆,一心只讀考研書。那是一場歷時兩年多的風波。最終她的那些同學什么名堂也沒鬧出來,她卻以優(yōu)異的成績成為本省唯一一所重點大學的碩士生了。她在第二所大學里出類拔萃,幾乎整天被校園里的“花花公子”們追逐。她幽會過,擁抱過,親吻過,還幾乎到了失身的地步。自然地,也動心過。然而,卻一次也沒真的墜入到愛河里邊不能自拔。因為在她看來,那些因了她的美貌而神魂顛倒的學兄學弟,還一個都算不上是男人。甚至,一輩子也很難成為真正的男人,只不過是些用男人的邊角料拼湊成的人罷了,而且是用男人生理特征方面的邊角料拼湊成的。她當時暗自發(fā)誓——她人生的真正起點不應在中國的任何城市,而一定要在北京開始。她從沒產生過出國的念頭。盡管曾有人慫恿,說她只要出國去了,那必前程似錦。她卻只是報以一笑,僅當耳旁之風。她的研究生學年倒也不是過得太清苦,因為只要她愿意,做家教的機會就接連不斷。能將自己掙的錢寄回家里,這使她和社會的關系不那么緊張了,也有點兒能像別人一樣心平氣和地感覺城市里的社會了。是的,在她看來,“社會”這個詞相對于城市的含義和相對于農村的含義是大為不同的,有天壤之別。
她帶著研究生文憑到北京去了。北京以它對女性的美貌特有的激情歡迎她。所有面試過她的公司都對她大為青睞,一概綠燈放行。她選擇了一家如日中天的房地產公司,不久成為銷售部經理助理,F在,她想,終于可以正式地談一場戀愛了,就開始談了。她認為她的愛情不但應該是浪漫的,纏綿的,美滿的,而且應該是一次成功的。她認為自己有那種條件,而且,她的態(tài)度又是那么的慎重,為什么不可以一次成功呢?盡管北京天天地處處地在上演朝秦暮楚的愛情悲劇、鬧劇,但她身邊還是有著一次成功的特別傳統(tǒng)的愛情正劇在祝賀聲中開場或落幕。真的,為什么不可以不可能一次成功呢?她從少女時起就對一次性成功的愛情心懷憧憬,覺得那樣的愛情才符合天長地久的規(guī)律。她愛上的是銷售部經理,一位很帥氣的身材頎長筆挺的北方青年。和她一樣,也是有研究生文憑的。公司里的人都羨慕地說他們的結合將是一對金童玉女般的結合。他們不但是一個省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他的父親是縣里一位主管文教的副書記,而母親是縣教委的干部。這使她暗自慶幸,認為她那含辛茹苦的母親,將來會因她這個女兒的婚事而倍感欣慰。一個滿目貧窮光景的農村婦女,和本縣一位縣委副書記結成了親家,那是多抬高身份的事啊!有一天,在閑談中,他們聊來聊去的,各自講起了考大學的往事。他喝了不少啤酒,承認他能進入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其實是撿了個大便宜。她聽了他的講述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想到,她愛上的這一位縣委副書記的公子,正是當年靠家長出的一萬元錢,易如反掌地就頂替了她的人。他并不以為那是很不光彩的往事。恰恰相反,他洋洋自得,正所謂撿了便宜還賣乖。他一邊繼續(xù)飲著啤酒一邊說:“一個丑了吧嘰的農村女,死乞白賴、拔尖好強地非上什么名牌大學呢?而且還非要不知天高地厚地報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學!僥幸考上了又怎么樣?那還不是靠的死記硬背玩命學習嗎?玩命學習只能證明一次性的高考成果,能證明天資如何嗎?天資就不合格,有什么可持續(xù)性的個人發(fā)展呢?不等于白白浪費了進名牌大學的名額么?依我看,國家的高等教育,照目前這么擴招下去是沒出息了!應該出臺內部掌握的政策,家庭背景、父母雙親的文化程度,那也要參考參考。一流的大學,名牌的大學,尤其要這樣!遺傳是科學!農民的基因,那就是方方面面都低劣一些。要是選我當人大代表或政協(xié)委員,我就敢提這種提案!為了民族和國家的前途,有時候太需要我這樣的人大聲疾呼了!……”
她默默地注視著他,默默地傾聽著。起初以為他醉了,舌尖上跑馬,胡說八道,過過癮而已。因為公司職員一族,不比民工,一邊干著活兒一邊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舌的自由對體力的付出是一種抵消。公司職員一族,尤其大小是個頭兒的,一天八小時或八個多小時,事事都是公事,廢話少說,往往連想和誰開句玩笑的機會都沒有。所以舌頭就很僵板。一下了班,第一欲望就是趕快解放解放舌頭。好比狗,總被鏈子拴著,好狗也拴出問題來了。但聽著聽著,漸漸地聽出他說的不是醉話了。聽出他的話,顯然是他頭腦里一貫的一種思想。因為如果不是,即使醉了,他的樣子也總還是會表現出幾分羞愧以及對別人的內疚。不,他卻不是那樣的。他滿臉的鄙夷,對農民和農民的下一代。還滿臉的傲慢,似乎因為自己是一位縣委副書記的兒子,便有極正當的理由損害了別人的利益還貶辱別人。那一刻,她覺得他那張棱角分明挺帥氣的臉,漸漸變形了,變得丑陋了。
她說:“你又沒見過人家長得什么樣兒,怎么就知道人家丑了吧嘰的呢?”
“那還有疑問嗎?農村人,尤其農村女人,有幾個長得能讓人看得過眼去的?”
仿佛,他早已站在高高的云端,將全中國境內所有農村女人的樣子清清楚楚地看了個遍,因而有充分的發(fā)言權似的。
“你長得這么帥,你的父母肯定都不是農村人嘍?”
她的話,開始流露出譏諷的意味了。
“你明知故問嘛,我的父母怎么會是農村人呢?我父親要不是為了退休前能混上個局級待遇,才不情愿到那個縣里當什么副書記呢!那不是個局級縣嗎?他去了,我老媽只好跟去。∥腋赣H覺得,他如果混好了,那還大有希望當上正書記呢!……”
那一年,他們都從各自的大學畢業(yè)不久,懷揣著碩士文憑,先后來到北京。聽著一名剛畢業(yè)的企業(yè)營銷專業(yè)的研究生那么通透地說些曲線升官的話,她從內心里鄙夷起他來。當時,她還沒向他講起過自己的出身。幾次話到嘴邊,猶猶豫豫地,又咽回去了。她覺得他們的關系還沒成熟到那么一種程度。
“我想……我想我對不起你得很了……因為我的母親就是農婦,而我死去的父親就是農民!
“別逗了你!……”
他仰頭飲光杯中酒,之后,用杯擋住一只眼,單眼凝神看著她。好像那樣,他對她的愛,就會集中在目光中了。
“那么你以為我是什么人家的女兒呢?”
“文藝家庭!要不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別以為我喝多了,沒多。才三杯啤酒哪能就使我醉了呢?讓我猜猜——你父親肯定是位教授,而你母親嘛,是歌唱演員或者戲劇演員吧?否則你的氣質怎么會這么好呢?你的氣質……那是一種書卷氣質和藝術氣質相結合的……”
“哈,哈,”她冷笑道,“你醉沒醉我不知道,但我千真萬確地知道你猜錯了。因為我比你更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家的女兒。讓我明明白白地再告訴你一遍——我是一個很窮很窮的農民家庭的女兒。”
一說完,起身便走。當旋轉門無聲地將她旋到外邊,當那家環(huán)境幽雅的酒吧已在背后,當她的眼前已是一派車水馬龍高樓大廈時,她心口又尖銳地楚楚作痛。那一種仿佛別針樣的東西,基本上在她內心里成形了。如同病毒性質很強很惡的癌細胞,在人體的某一個部分基本上集結為癌塊了。
那是一個秋末的晚上,北京下著最后一場冷雨。她臉上已流著淚了,她自己卻不知道。迎面的和左右的清冽的路燈以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將它們霜一般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光賜在她身上、臉上,使她的一套咖啡色西服套裝色彩迷幻,使她眼中和臉上淚光閃閃。
而他手中還拿著啤酒杯,還用它遮擋著一只眼睛。他仍然那樣子隔著落地窗單眼望她,怔怔地,呆呆地。他不信她說的是事實,更不明白她為什么一下子不高興了。
一輛白色的“寶馬”車緩緩貼向人行道,車窗降下,探出一顆中年男人短發(fā)的、面皮白凈得半男不女的頭。
“女孩兒,誰欺負你了?想不想跟我訴訴委屈啊?”
“……”
“那……要不要我送你到哪兒去呀?”
她沒穿風雨衣,也沒帶傘,任冷冷的秋雨淋著自己,在人行道上盲目地快步地走著。
“別不理人呀,太高傲了可不是好女孩兒……”
白色的“寶馬”和輕佻的聲音在人行道邊上不死心地伴隨著。
“滾你媽的蛋!”
她站住,扭頭朝對方厲害地罵了一句。
對方嘖嘖連聲地搖頭。車窗終于升上去了,“寶馬”終于開走了……
她這個農民的女兒,從小長到那么大,就會那一句罵人的話。當她用那句話罵人時,證明她對誰已經憎恨到了極點。而自從她上了高中以后,再就沒罵過誰,似乎已將那句罵人的話忘了。
罵過后,她心口的疼減輕了許多。
她想——看來人得為自己起碼學會一句并且起碼永遠記住一句罵人的話,以備發(fā)泄憎恨時用。
她想——罵人的話雖然肯定是臟話無疑,但有時和某些人某些事一比,其臟的程度卻不見得更臟。
然而戀愛中的一對年輕人,并不會僅僅因為一次幽會不歡而散就草草地結束了戀愛的情節(jié)。只要一方還想將他們的故事延續(xù)下去,另一方總是會做出比較順應的表現的,哪怕有時候那表現是勉強的,甚至是虛偽的……
幾天的“冷戰(zhàn)”以后,他主動跟她說話了。他說他當時真的喝多了。盡管自己覺得還沒怎么樣,但其實有幾分醉了。他鄭重其事地因他嚴重傷害了她自尊心的那些醉話向她道歉。他真摯地說,即使她是農民的女兒,他也非常愛她,根本就沒法不愛她……
于是她原諒了他,不是勉強的,更不是虛偽的。
當年之事居然恰巧發(fā)生在她和他之間,而不是發(fā)生在她和另一個人,更不是發(fā)生在她和另一個男子之間——這也許意味著是上天安排的一種緣分吧?當年他是靠“買斷”了她的高考志愿,現在才有機會成為她的一位上司的。這一點反而會使他以后對她更好些,在她面前會更平等些吧?
于是愛情又回到了它的起點,像沒過關的一次電腦游戲,從頭再來一遍仍然使人興趣濃厚。
卻事與愿違。
他打了她。
當著幾名男女同事的面,他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并且破口大罵他們的老板是“色狼”、是“流氓”、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因為他們的老板借口當面向她交代工作,在老板辦公室摟抱住了她,親吻了她——恰巧被老板的秘書撞見了。那自稱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而其實連一份正式的文憑都沒有,連一頁英文都譯不明白的一向濃妝艷抹年齡曖昧的女秘書,自從她到公司上班那一天起,就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了。
他打她是因為她當時“沒反抗”也沒叫喊,而是“半推半就”……
她確實沒叫喊?谥幸宦暃]出,這是真的。
但是她反抗了。那秘書明明看到她反抗了。那秘書成心撒謊。
真正半推半就地在老板辦公室里和老板大調其情的恰恰是那秘書,這一點在公司里早已成為人人心照不宣的公開的秘密。
但她愛的人還是相信了那秘書的謊言,而一句都不肯相信她為自己的清白無辜進行的辯解。
結果他和她都被開除了。
在那幢有十幾家公司辦公的矗立在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外,在九級臺階那么高的門前平臺上,在男女白領們出出入入的情況之下,她也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
她說:“這才公平——為了當年的事,為了剛才的事!
他竟還想打她。由于里外有好幾個人同時站住了觀望,他舉在空中的手才緩緩垂下了。
他挺紳士地一笑,無恥地說:“贈你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接連幾天,她想不明白他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找第二份工作的過程中,才漸有所悟。原來在她的碩士文憑和她的美貌之間,社會青睞的更是后一方面,對她的碩士文憑只不過持一種漠然視之的態(tài)度。而這社會主要是由男人們的權力,或者官位賦予的或者金錢賦予的權力構成的,起碼對她這一個渴望盡快找到一份理想工作的小女子是那樣。有一個使她感到和藹可親的男人,親自試探地問她愿不愿意成為一位局長的也就是他自己的兒媳婦。她正處在失戀的陣痛中,明確表示不愿意,結果她在試用期的第二個星期就被告之難以勝任工作,于是請她走人。還有一個是大飯店總經理的男人也親自對她進行面試,居然在幾句問答之后就居心不良地再問:“這一個問題我要求你立即回答——如果你的老板對你表示喜歡,你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面對面瞧著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保養(yǎng)得細皮嫩肉的臉,她一時張口結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而對方,問了之后,富態(tài)的身子往老板椅背一靠,同樣細皮嫩肉的雙手以蒙娜麗莎的雙手那么一種姿勢輕放胸前,左右旋轉著老板椅,似笑非笑一眼不眨地盯著她。
他那目光里滿是淫意。
她不由得低下了頭。
她太需要那一份工作了。確切地說,太需要那一份工資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在北京這樣一座處處體現著高消費指數的大都市,對于一個形單影只無家可歸且又無親無戚也沒有什么存著一大筆錢的通用卡的小女子來說,半個月沒有工作就會陷入窘境;一個月沒有工作就將面臨生存危機;兩個月還沒有工作就難保女性的尊嚴,不管她的臉美貌還是不美貌,其結果都是差不多的。然而,她嘗試著張了幾次嘴,就是說不出“高興”兩個字來,也怎么都說不出一句和“高興”兩個字意思相近的話來,甚至,都不情愿再抬起頭來望著對方了。
“這是一個很簡單很容易回答的問題嘛,完全用不著怎么想的嘛!哦……對不起,我的事情還不少……要不你回去考慮考慮,想出了一個你認為正確的答案再來一次?……”
對方失去了耐心,但話仍說得那么彬彬有禮。
她只得低著頭站起,低著頭一聲不響地朝門口走。
“你要知道,如果不是你,是別人,我才不給再來一次的機會呢!……”
對方的話使她在門前停了幾秒鐘。一個聲音在對她說:別走,回頭,沖他笑,反問他——請您提示我一下,我該怎么回答才符合正確的答案?……
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她明白,只要她那么做了,她就有工作了,有工資了。
但那只不過是另一個她自己的聲音。另一個別人永遠也看不見,唯有自己偶爾與之進行商討的自己。
她沒有回頭。
沒有找到沖他笑的任何理由。
沒有聽另一個自己的。
當她推門而出,那扇門在她背后關而未嚴之際,又聽到了一句自言自語的悻悻然的話——“你以為自己是誰呀?”
于是她聯(lián)想到了她曾愛過的男人與她分道揚鑣時說的話。
同樣的話,出自不同年齡的男人之口。
倏然間她破解了那一句話的含意——在大都會的社會菜譜上,在某些有權的男人和某些有錢的男人看來,像她這樣一個雖然美貌但卻命中注定出身“卑賤”的小女子,只不過是一道司空見慣的甜點,那是每天都在以權錢做桌腿的餐桌上端上撤下的。如果不傍向一頭,或者腳踩兩只船,那么即使混得再好,也只不過能由一道甜點變?yōu)橐坏里L景而已。而男人們用權錢結構成的社會,對只滿足視覺愉悅的風景早已審美疲勞了,對甜點也差不多開始膩歪了。那權錢結構成的社會,在頹靡中巴望和渴求的乃是更強烈的刺激,類似大劑量的“搖頭丸”的那一種刺激……
她不知用什么辦法才能自己剔除她心中那尖銳的,每使自己的心楚楚作痛的東西。
再后來她就接到了母親病危的訊息。
當鄭嵐十萬火急地趕回到家鄉(xiāng),母親已經氣息奄奄,命系一線了。
她包租的那一輛出租車,在縣城里被堵塞住了。確切地說,是和各式各樣的許多車輛一道,被封鎖在由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組成的戒嚴包圍圈里了。在出租車旁邊,是一輛“奔馳”,車窗降落著,一個男人將手臂橫擔在車窗口,吸著煙,像是坐在由自己駕駛的名車里看戲似的,看著數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包括老人和兒童捋胳膊挽袖子詛天咒地哭喊叫罵的諸般情形。
而在出租車里,她的母親蜷縮在后座上,枯發(fā)蓬亂的頭枕著她的腿,昏迷不醒。
司機不著急,也吸煙,不時瞧一眼計價器,顯然心里還有幾分暗喜。
她隔車問坐在“奔馳”里的那男人,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攪得一座平常挺安靜的縣城烏煙瘴氣人仰馬翻的?
他說是由于一座小煤山被挖空了,塌了半個山頭,埋住了幾十號人,而礦主是縣長曲里拐彎的什么親戚,跑了?h里一開始組織搶救也不得力,三天了沒搶救出一個人,接著還企圖捂住真相,結果事態(tài)鬧大了……
“你想想嘛,挖煤的煤黑子們,那都是農村的男人,而且都是家家戶戶的棒勞力,埋住一個,就起碼驚動十幾個人的心。∵@個村那個村的,親套親,戚連戚,那還不越聚人越多?縣長也躲起來了,不躲,還不被活活打死呀?……”
她哇地就失聲哭了。
他以為她也有父親或者兄弟被埋住了,見她哭得可憐,下了自己的“奔馳”,走到她坐的出租車那兒想勸勸她,但發(fā)現出租車里還躺著個女人,立刻明白她何以急哭了。
任何一個男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特別熱血衷腸地幫助任何一個美貌的女人。如果她正束手無策需要幫助的話,如果幫助她對他不是什么難事更不必舍生取義的話。
他便替她去向武警戰(zhàn)士們訴說什么。執(zhí)行任務的武警戰(zhàn)士做不了主,將他帶到了班長跟前。班長也做不了主,將他帶到了排長跟前。
一位排長終于做主,指派兩名戰(zhàn)士協(xié)助她,將她的母親從出租車里轉移到了“奔馳”里,還為“奔馳”排開人群,命令警戒圈網開一面,使“奔馳”車挺快地就脫離了騷亂現場……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讓她和她的母親到他的“奔馳”車里來,是因為他的車比出租車速度快,也穩(wěn),救人要緊,他說他絕沒有什么不良的居心……
她說她并沒那么猜疑。
他說應該感激那位排長——否則,得有人來一一登記了車牌號、駕證編號,驗明正身,才能離開,不管是出租車還是別的什么車;說那么做是為了防止有壞人混出警戒圈……
她說她不僅感激那位排長,也很感激他。
她猛地想到,手包忘在出租車上了。手機、錢什么的,都在里邊。
就又急哭了。
他向后反伸一只手,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請她只管用;他說他包里有些錢,大概足夠為她母親看病,交住院押金的,勸她不必急得直哭……隨即,他很快追上那輛出租車,給她討回了手包錢物。
他的“奔馳”居然從騷亂現場脫離得挺快,但其后并不順利——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句:“里邊坐的是大官!”于是忽啦被圍住了,前后燈被各砸碎了一只,前后蓋也被砸塌了幾處……
她發(fā)誓說,一定會補償他的損失。
他說:“我這可是奔馳新款頂級,往少了說你也得掏幾萬!”
見她愕住,一笑,又說:“放心,上了保險的,一分錢也不必你賠!
幸而有這個男人,醫(yī)院里的一切事情都順順利利的——母親得到了相當及時的搶救,住進了單間病房,成了一位主治醫(yī)生的特殊病人……一切事情都無需她來辦理,他都替她代辦了。仿佛她根本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甚至連她自己帶去的錢都沒機會掏出一次……
“你放心,這是本省最好的一家醫(yī)院。該打點的,上上下下全都打點過了,老太太在這兒肯定會享受到一流的醫(yī)護服務的……”
其貌不揚的男人,那天穿的也隨隨便便。帶領t恤衫、休閑褲、軟底便腳皮鞋;天熱,在醫(yī)院里樓上樓下替她代辦了一通,t恤衫的前后被汗?jié)裢噶;而鞋面上,不少黃泥點子,不知在哪兒濺上的,看去像一雙花面皮鞋了。但那么一雙花面皮鞋是絕對不美觀的,所以她發(fā)現,很有一些中老年男女以看一個人品可疑的中年男人那一種目光瞥視過他。的確,由于他的鞋,這其貌不揚的男人當時給人一種土包子趕時髦的印象。那自然是可憐的。他替她忙得急得一臉汗,自己卻絲毫也沒覺察到。但他引見到她跟前的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卻都對他客客氣氣敬意有加。既然對他那樣,對她,更有點兒刮目相看了。而這使她對他的身份失去了一向具有的判斷能力。起初她以為他只不過是一名好心的給別的什么人開“奔馳”的司機,又覺得肯定不是以后,她對他頗為疑惑了,隨之,對他的動機也暗自發(fā)問了。
而他,一說完那幾句話,竟轉身就走!
“哎,你等等!……”
她不由得追了他一步。
他站住,解釋似的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兒,我還有些事兒,得趕緊走了。我沒騙你,我真的一切都替你辦妥了……”
他急于抽身而去,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有些人向他倆投過各種各樣猜測的目光。在醫(yī)院那種地方,一個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叫住他那么一個其貌不揚而又企圖擺脫什么干系似的男人,使那些看他倆的人聯(lián)想多多。
她小聲說:“可我,以后到哪兒去謝你?……”
“這個……這個嘛……用不著謝。我高興,我是在做我高興做的事……”
“那可不行!還有錢,總共是多少錢呀?我?guī)Я,我現在就給你……”
“別別……別往外拿錢了!包兒里有錢你可注意點兒!……這是我的名片,還有什么難事需要我?guī)椭脑,你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隨時……”
她接過名片低頭看時,他匆匆走掉了。顯然,他真有急事要辦……
三天后母親撒手人寰……
過了幾天,她臂上戴著黑紗,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他,去還錢。
王啟兆——這是他印在名片上的名字,名片正面僅三個字,背面是電話號碼、傳真號碼,還有地址。她按照那個電話號碼預先打了幾次電話,總占線。她就索性不約而往了。
她見到的王啟兆卻給她以截然不同的印象——還是那個矮墩墩的胖得像紅薯的男人,還是那一顆圓得接近球形的頭,還是那一張黑紅的臉,臉上還是她牢牢記住了的短粗的雙眉和雙眉下那一雙雖然小但卻顯示著充沛之精力的眼睛。它們只有偶爾才閃耀出聰明的光,一般情況下,僅僅顯示著精力的充沛而已,如同某些天生頭腦簡單但又體質強健的雄性動物的眼。她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是一位私企老板,更沒想到他的公司在省城最高級的一幢寫字樓里,而且占據了半層樓的面積!他的辦公室足有兩百多平方米,還有供他躺下休息的套間。他的頭發(fā)才理過不久,理的是那種鏟形平頭,就是人們叫老板頭型的那一種。他穿著雪白的襯衫,系著高級的領帶,領帶上夾著一枚碩大而金光閃閃的領帶夾。他的皮鞋,那一天不消說也擦得锃亮锃亮的……
“想不到,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會是你!快請坐,請坐,我用‘你’稱呼你,不介意吧?……”
她倒有些局促不安了。
由于他居然是一位老板,還由于他的公司占據了一幢高級寫字樓的半層。
他說話時,兩根手指卡著西服褲的吊帶,并弄出啪啪的彈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