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四名活轉來的紅衛(wèi)兵都住單間。一則房間多的是。二則在最初的時日里,也就是在他們都必經(jīng)的昏迷階段,由于他們各自不同的狀況,需要極為細心的,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分別觀察和分別護理。所以住單間的“待遇”便繼續(xù)下來了,沒有什么改變的必要。
趙衛(wèi)東進了自己的房間,見李建國順條筆直地躺在他的床上。李建國立即明智地坐了起來,關心地問:“你打針了沒有?”
趙衛(wèi)東不理他,接了一杯純凈涼水,一飲而盡。
李建國一時覺得被冷淡得怪沒意思的,就挺識趣地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站住了。猶猶豫豫地轉過身,又問:“我怎么你了,你連我也不理?跟我來的什么勁兒呀?”
趙衛(wèi)東仍不理他,也順條筆直地往床上一躺,兩眼呆瞪天花板。
李建國嘟噥:“你不理我,我還偏不走了?!编絿佒?,就當然而然地坐到一只沙發(fā)上去了。
房間里沒電視,沒電話。只有單人床、一對沙發(fā)、三十幾年前木制的老式衣架和書架。書架上擺著小型的毛主席石膏胸像、選集,以及一些三十幾年前的報刊??菑馁Y料館借來的;報是請印刷廠專為他們按三十幾年前的幾份大報的內容版式重新印刷的。總之三十幾年前不該有的東西都沒有。該有的一般都有了。至于熱水器,那是今天才增加的。既然真相已經(jīng)說明,假戲不必再演下去,省得仍指派一個人專為他們燒熱水了。
李建國第三次發(fā)問:“你怎么就忍心不打聽一下肖冬梅的情況呢?”
肖冬梅的不良反應已經(jīng)得到了有效的控制,這使李建國和肖冬云的情緒都大為好轉,起碼對各自面臨的生死問題樂觀了些。再加“老院長”和喬博士又分別推心置腹地與他倆談了一番話,使他倆的思想方式更現(xiàn)實了。
趙衛(wèi)東繼續(xù)裝聾作啞。
李建國終于火了,大聲嚷:“趙衛(wèi)東你死了?沒死你給我聽好!三十幾年前我李建國尊敬你,不僅因為你是咱們紅衛(wèi)兵長征小分隊的隊長,還因為你是縣‘紅代會’的常委!而我,是縣里頭號‘走資派’的兒子!實話告訴你,我尊敬你那是違心的,形勢所迫的,不得已裝的!為的是向你們紅衛(wèi)兵靠攏,混進你們的組織里,取得你們的信任,或許能對解放我爸爸起點什么積極作用。否則你一名當年連團員都不是的高中生,有什么特別值得我尊敬的地方?我剛入校,‘文革’還沒開始那會兒,你見了我這個縣長的兒子,難道沒一副巴結的討厭模樣,搭搭訕訕地主動套過近乎嗎?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〇〇一年了,‘文革’早成為歷史了!中國大變樣了!剛才‘老院長’告訴我,連‘右派’們都一律平反了!連地富成分都取消了!那么咱們之間的關系已經(jīng)平等了!我這個‘走資派’的兒子已不是什么‘黑五類’子女了!你‘紅代會’大常委的政治資本也等于是臭狗屎了!連我們三個初中生都不難明白的道理,你這名高中生怎么偏不明白?!”
趙衛(wèi)東聽著聽著坐起來了。
三十幾年前,當他剛升入高中,當李建國由小學生成為中學生時,他這個“小業(yè)主”的兒子,對李建國這個縣長的兒子,確乎是心存巴結之念的。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不是李建國的誹謗。而當他成為“紅代會”的常委以后,情況反過來了。李建國開始巴結他了,這也是一個事實。對李建國的巴結,他是進行過政治分析的。他分析的結論,與李建國自己三十幾年后的今天所“坦白”的,完全一致。但,兩個事實,經(jīng)由李建國的口,大聲嚷嚷地說道出來,還是使他感到萬分的震驚。在人和人之間,某些虛偽關系不撕破,人和人之間還可靠另外的關系維持表面的親和甚至親愛。而一旦撕破,就會使雙方陷入僵冷。就會使雙方都覺得,連另外幾重關系,哪怕是雙方都企圖維持住的關系,也會變得虛偽了,變得仿佛利刃劃膚一樣皮開肉綻觸目驚心了。此時,雙方都會感到心里疼痛。區(qū)別在于,僅僅在于,主動撕破關系給對方看的一方,可能并不尷尬,反而快感。而對方卻會在心里疼痛的同時,尷尬得幾乎無地自容。
李建國正是那樣快感著。三十幾年前,他多想像今天這樣對趙衛(wèi)東大聲嚷嚷地說出剛才那番話啊!但三十幾年前他哪敢?今天都二〇〇一年了,他怕什么呢?他覺得他不但被在岷山的雪下埋了三十幾年,連他撕破虛偽扒開真相給趙衛(wèi)東看的勇氣,也被粗暴地壓制了三十幾年似的。他覺得再不說出那番話,他的勇氣就會由于長期憋在心里而變質了。他覺得自己好傻——“文革”成為歷史了對自己有什么不好?中國大變樣了對自己有什么不好?城市里到處吃喝玩樂的地方了對自己有什么不好?如果自己真能順利渡過眼前面臨的生死關,當年的同代人都四十多歲五十來歲了,而自己卻仍是一名初二男生對自己有什么不好?這一切加在一起對自己多好哇!可自己卻仍傻兮兮地跟著趙衛(wèi)東的感覺對抗二〇〇一年的中國!是的,是的,他對抗那一座城市里的現(xiàn)實,對抗二〇〇一年,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表演給趙衛(wèi)東看的。是為了給趙衛(wèi)東這么一種深刻的印象——在政治上他是絕對可以信賴的……
然而現(xiàn)在他急切地要擺脫趙衛(wèi)東對他的思想的左右;急切地想要了解今天的中國;急切地想要了解二〇〇一年;急切地想要知道,在自己“死”了的這三十幾年中,是他祖國的這一個國家經(jīng)歷了怎樣的一些事件怎樣的一些轉折……
他的話不但使趙衛(wèi)東尷尬極了,也憎恨極了。尷尬和憎恨摻兌成的那一種震驚,如同液體毒藥迅速地流在他的血管里,并通過血管注入他的每一臟器。他覺得他的身體內部在處處燃燒。他似乎能聽到燃燒的嗞嗞聲。似乎能感到煙和腥焦味兒一陣陣從胃里從肺里直沖口鼻。仿佛,毒藥就下在他剛剛喝的那一杯水里;仿佛是李建國誘騙他喝的;仿佛李建國只不過在反反復復地說著同一句話:我下的毒,我下的毒,我下的毒……
他頭腦里只剩下了一個意識——開始了!眾叛親離開始了!先是一記耳光,然后是毒藥……
“你究竟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你看你剛才,多習慣地就接出了一杯涼水呀!那是什么水?那不是自來水!那是純凈水!那東西叫純凈水器!一按紅色的龍頭出熱水,一按藍色的龍頭出涼水,你看一眼想當然地就明白了是不是?可其實你第一次見識到了純凈水器,第一次喝了一杯純凈水!三十幾年前有那東西嗎?你享受著二十一世紀的成果你卻偏要與二十一世紀對抗到底似的,你怎么回事?我們有何功德?你有何功德?配被高干似的對待著?再看這些報,是專為我們印刷的!要花錢的!誰欠我們的債還不起,必得如此討好我們嗎?你知道為了使我們活過來,為了使我們繼續(xù)活下去,已經(jīng)花了多少錢了?‘老院長’扳著手指頭向我算了一筆賬,一百萬都不止了!接下去還要花多少錢沒法兒估計!”
李建國的這一番話,簡直等于在訓斥了。每一句都像一枚釘子,一枚接一枚“射”入趙衛(wèi)東耳中,洞穿耳膜,釘入頭腦。如果將趙衛(wèi)東的頭腦比作一塊木板,那么它上面怕是已經(jīng)被釘子釘滿了。
趙衛(wèi)東表現(xiàn)得異常平靜。他離床開了門。
李建國奇怪地問:“你開門干什么?”
趙衛(wèi)東說:“讓那些自稱為我們服務,自稱為我們花了一百萬都不止的人們聽聽。你多么激動地充當他們的口舌啊。這證明你已經(jīng)是他們的人了。他們不但應該信任你,還應該向你頒獎章。我不敞開門也讓他們聽到,你不是邀功無據(jù)了嗎?”
李建國一下子跳起,沖到趙衛(wèi)東跟前,反指著自己心窩,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是為了討好他們!我是為了你別再糊涂下去?!?br/>
趙衛(wèi)東以小學生在課堂上提問那種口吻問:“我糊涂不糊涂,是我個人的事,與你有何相干?”
李建國誨人不倦地說:“雖然我們不再是紅衛(wèi)兵戰(zhàn)友了,但我們畢竟還是老鄉(xiāng),而且是同命運的人!”
趙衛(wèi)東冷冷一笑:“我,你,無論我們過去和現(xiàn)在,談得上什么同命運?”
李建國也冷冷一笑:“起碼我們現(xiàn)在是同命運!都只不過是僵尸復活。說得好聽點兒,都只不過是‘文革’的活化石!”
“你說完了?”
“今天到此為止?!?br/>
“那么,滾吧!”
“別忘了,這個房間并不是你家……”
“滾!”
李建國悻悻而去……
李建國氣呼呼地走到自己房間門前,手已搭在門把手上了,卻不立刻推門進屋。
他因不被理解而特別委屈,一轉身又去找肖冬云。
肖冬云仍獨自在房間里落淚。李建國問她怎么了,她就將看見趙衛(wèi)東揮舞鐵锨朝鐵柵欄門發(fā)泄,以及自己如何扇了趙衛(wèi)東一耳光的事,抽抽泣泣地說了一遍。李建國便將自己剛在趙衛(wèi)東房間里勸了些什么話,以及趙衛(wèi)東竟用“滾”字下逐客令的經(jīng)過,也細述了一遍,末了問:“他是不是……”
肖冬云抬起淚眼望他,靜待他說下去。
“他是不是……是不是那個那個……神經(jīng)錯亂了呀?”
李建國本欲說“瘋了”,但又不愿那么說。吞吐之間,終于想起“瘋了”的另一種較好的說法。
“胡說!再不許這么說他。”
肖冬云當即對趙衛(wèi)東的正面形象予以嚴肅的維護。
“那他是怎么回事?”
“……”
“我勸他那些話有什么不對嗎?”
“你那是勸人往明白處想的話嗎?我要是他,你對我說那些話,我也用‘滾’字往外趕你!”
“就算我的話說得太坦率了,那總比扇他耳光強吧?”
“所以我正后悔呢?!?br/>
聽肖冬云這么說,李建國也多少有點后悔了。
二人相對著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肖冬云長嘆口氣,自言自語似的又說:“也許,他真的有理由蔑視我們?”
李建國聽得不大明白,低聲“請教”:“‘他’指誰?‘我們’是我們四個,還是我倆?”
肖冬云又嘆口氣,心存內疚地說:“‘他’除了指衛(wèi)東,還能指誰呢?‘我們’當然首先指的是我倆,也可以包括上我妹妹?!?br/>
李建國板起臉問:“他憑什么?憑什么輕蔑我們?”
“與他比起來,我們是多么輕易地就放棄了信仰??!”
“信仰?什么信仰?”
“就是我們在‘文革’中幾乎天天發(fā)誓的那種信仰??!刀山敢上,火海敢闖,頭可斷,血可流,‘三忠于’‘四無限’,‘文革’中我們不是幾乎天天這么發(fā)誓的嗎?發(fā)誓時還熱淚盈眶,還寫血書……可現(xiàn)在呢,不須上刀山,不須下火海,不須斷頭,不須流血……我們只不過好比睡了一長覺,一睜眼時代變了,我們就思想落后了似的趕快跟著變。別人認為我們當時荒唐,我們也馬上覺得自己當年可笑。捫心自問,我們又是怎么回事兒呢?他就不像我們,他起碼還表現(xiàn)得是一個堅持信仰的人。僅就這一點而言,你總得承認他比我們可敬幾分吧?”
由于肖冬云說到了“血書”二字,李建國的臉紅了一陣。
他也學趙衛(wèi)東的口吻問:“你說完了?”
肖冬云點頭。
“呸!”
李建國的唾沫濺了肖冬云滿臉。
“當年那也叫信仰?”
“……”
“我問你,別人把你媽媽的頭發(fā)剪成鬼發(fā)了,往你爸爸臉上潑墨汁,狠踢他腿彎逼他跪下,你看著時,內心里真的擁護那種‘革命’嗎?”
“你倒是回答呀!”
“我……”
“我什么我?你們姐兒倆其實和我李建國沒什么區(qū)別的!心里在恨恨地想——他媽的,不怕你們鬧得歡,就等將來拉清單!凡是呸過我父母,凌辱過我父母,打罵過我父母的人,我將來都要一一替我父母算總賬!”
肖冬云被誣蔑似的叫起來:“你胡說,那不是我們姐妹的想法!純粹是你個人的想法!我們當年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根本不一樣!”
“不一樣?怎么不一樣?說出來聽聽嘛!”
“我們姐妹想,想……我們的父母,肯定是有罪過的,要不‘文革’不會革到他們頭上……”
“可你們父母第一天被批斗時,你們姐兒倆在家里相抱著哭作一團過,我到你家去安慰過你們,你能否認有過這件事嗎?那又怎么解釋?!”
肖冬云忽然往床上一撲,嗚嗚痛哭。
李建國頓時慌了,坐到床邊,輕輕推著她肩,變換了一種賠罪似的語調說:“你哭什么呀你哭什么呀?我只不過是和你討論討論嘛,這也不能算是欺負你吧?”
肖冬云邊哭邊叫嚷:“你走你走你走!滾!滾!”
李建國也像肖冬云剛才那樣,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又長長地嘆了第二口氣……
他不勝憂傷地自言自語:“你還哭,我就不走。唉,還動不動就互稱戰(zhàn)友呢,才由僵尸變成活人不久,就倆倆的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再過些日子,還不誰瞧著誰都不順眼了呀?,F(xiàn)在的人們也是的,何必多此一舉把我們全都救活呢?倒莫如讓我們還在岷山上做僵尸,也省得你煩我惱的了……”
肖冬云猛抬起頭嚷:“你才是僵尸呢!你愿意再做僵尸,自己回到岷山上去!沒人攔你!”
嚷罷,復埋下臉哭。
李建國苦笑道:“我一個人回去多孤獨啊,要回去,也得動員冬梅陪我一起回去……”
肖冬云又猛地抬起了頭……沒等她口中說出什么話,或對李建國怎樣,門一開,喬博士一腳邁了進來。喬博士見他倆那種情形,一怔,之后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事急忘了敲門了……”
隨著喬博士關門退出,肖冬云由伏在床上而坐在床上了。
喬博士在門外輕輕敲門。
肖冬云趕緊掏出手絹擦淚,而李建國則去開門。
喬博士重新進屋后,也不坐,連連又說:“我有失禮貌了,請原諒,請原諒……”
肖冬云大不自然,扭頭一旁,不吭聲。
喬博士站在門口,望著李建國說:“你欺負冬云了吧?”
李建國也大不自然起來,訕笑道:“我沒欺負她。我欺負她干嗎呀?我剛才只不過和她討論問題來著?!?br/>
喬博士也笑道:“既然是討論問題,而一方哭了,那就證明另一方的態(tài)度值得反省了。關系親密的人之間,討論問題更要心平氣和。”
李建國覺得喬博士誤會了什么,澄清地說:“我和她沒什么特殊的親密關系。我和她妹妹是一對兒,而她和趙衛(wèi)東是一對兒?!闭f完還看著肖冬云問:“是這樣吧!”
肖冬云不但大不自然,而且大窘了。她怎么說都不妥,狠狠瞪了李建國一眼,面紅耳赤起來。
李建國又說:“你臉紅什么呀!都二〇〇一年了,誰喜歡誰,誰愛誰有什么不能公開的呀?我不澄清一下,讓博士心里誤會著,就對啦?”
喬博士又笑了。他說:“其實是你誤會了。我沒誤會。我知道你喜歡冬梅,趙衛(wèi)東喜歡冬云。我說的親密關系,指的是你們一塊兒‘長征’的關系,不是指你們誰喜歡誰的關系。”
喬博士說這番話時,肖冬云抬頭看了他一眼。她本想偷看他一眼的。不料他的目光也正望著她,她臉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了。不知為什么,她心跳加快了。她自然是每每暗自承認,她和趙衛(wèi)東之間,是存在著一種特殊的親密關系的。即使不一塊兒“長征”,那關系也是明明存在否認不了的。但畢竟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們之間的關系當著她的面,用“一對兒”“喜歡”“愛”這種她覺得禁諱的詞說出來。她尤其不愿喬博士認為她和趙衛(wèi)東是一對兒,并認為她喜歡他愛他。不僅因為他的某些言行和表現(xiàn)使她大感牽連性的恥辱,似乎也還因為別的。還因為別的什么呢?她自己對自己一時尚不能分析清楚。何況她不覺得有什么分析清楚的必要。她本能地認為有些事還是模糊著好。至于李建國和妹妹的關系,照李建國的說法,仿佛他和她的妹妹已經(jīng)是一種大人之間的戀愛關系了!一個才初一,一個才初三,虧他說得出口!何況他李建國憑哪方面配和自己的妹妹是一對兒呢?如果不是喬博士在房間里,她定會扇李建國幾個大嘴巴子……
她暗問自己:肖冬云啊肖冬云,你究竟是怎么了呢?從前你是一個多么好性情的初三女生啊!別人成心氣你,故意逗你惱火起來,都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現(xiàn)在你怎么動輒想啐人想罵人想扇人耳光呢?你的兩名當年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友,怎么竟成了最惹你心煩的人了呢?他倆在長征途中是多么關懷你和妹妹,多么照顧你和妹妹呀?怎么他倆的每一句話你似乎都不愛聽了呢?你其實是動輒想啐他倆想罵他倆想扇他倆的耳光呀!難道在你看來他倆竟是一無是處的兩個人了嗎?那么你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比如在喬博士心目中,就不是和他倆一樣的人了嗎?喬博士……你為什么在乎你在喬博士心目中是怎樣的人呢?……
肖冬云不禁呆呆地坐著,低垂著頭,陷入了自己對自己的迷惘與困惑。因為喬博士在,僅僅因為他在,她竟打算一直不抬頭了。
喬博士說他剛才去了趙衛(wèi)東的房間,親自請趙衛(wèi)東去打預防針。而趙衛(wèi)東閉著眼睛仰躺在床,似睡非睡的,根本不理睬他。
李建國說:“我也剛從他房間出來。他肯定正生我氣?!?br/>
喬博士就問為什么。
李建國再次將自己對趙衛(wèi)東說過的一番話重復了一遍。
喬博士連連搖頭道:“你不對,你不對。你怎么可以說那些話呢?那樣說多破壞你們之間的感情??!”
李建國只得連連認錯:“好好好,算我不對,算我不對。”
喬博士又望著肖冬云試探地問:“冬云,我的想法是,你看你能不能去勸勸他呢?他不聽我的,但也許會聽你的話吧?”
肖冬云終于抬起頭,望著喬博士為難地說:“他肯定也生我的氣。我在院子里扇了他一耳光,這您是看見的呀?!?br/>
喬博士說:“是啊是啊,我當然看見了。你那樣對待他,也太沖動了。對親愛者,尤其要有雅量……”
肖冬云的臉倏地一下子又紅了。她打斷喬博士的話,低聲而態(tài)度明確地說:“我不是他的親愛者,他也不是我的?!?br/>
李建國口中“友邦驚詫”地“咦”了一聲,瞇起眼瞧著肖冬云大搖其頭,那意思是進行著無言的譴責——這就不夠實事求是了……
肖冬云隨著他那一聲“咦”,迅速將頭朝他扭過去,目光很是嚴厲地瞪著他,顯然在用目光進行警告:你“咦”的什么?我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尤其我在說我和趙衛(wèi)東的關系時,你少插嘴!
李建國識趣地低下了頭。
肖冬云隨即又將目光望向喬博士,仿佛也在用目光對喬博士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在原則問題上我可不是一個態(tài)度曖昧的人!
那時的她嗔而不怒,羞而不窘,盡管臉紅著,但紅得并不尷尬。目光坦坦率率的,臉也紅得煞是好看。
喬博士迎著她的目光微笑了一下。他歉意地說:“既然你表示反對,那么我承認我用詞不當,收回我的話。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去勸勸他。我對你們兩個都講了打那種預防針的重要性,你們兩個也都打了。如果他不打,對他意味著什么,你們兩個都清楚。”
肖冬云又低下了頭。
喬博士接著說:“你有考慮之后再決定的權利。但我的責任要求我必須等著你的答復。而且,只能容你考慮五分鐘?!?br/>
博士說完,就抬起手腕低下頭,看手表。
畢竟事關趙衛(wèi)東的生命。李建國聽“老院長”講了,那種預防針是對付一種腐蝕人的肉體的兇惡病毒的。它們進入血液,藥力對它們還能起殺滅的作用。而它們一旦進入人腦,藥力就拿它們沒辦法了。它們會在一小時內裂變?yōu)榍f,將人的大腦噬食得千瘡百孔。那么人只有一個下場了——成為植物人。
李建國雖然是縣長的兒子,也沒有一塊手表的。他曾為他們四個從家里偷出過一只叫“馬蹄表”的鬧鐘。其實就是表殼之上有自行車鈴那種雙鈴的鬧鐘,響起來特別擾耳。但在“長征”路上遺忘在一個村子的一戶老鄉(xiāng)家了。所以他望著喬博士的臉,一手按著自己的脈搏判斷時間。
一會兒,他說:“過了一分鐘了?!?br/>
而喬博士眼望著手表說:“一分半了?!?br/>
又一會兒,他問:“過了兩分半了吧?”
喬博士說:“已經(jīng)過了三分鐘了?!?br/>
李建國大為急躁,猛地站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肖冬云,你如果不去,你就等于見死不救了。趙衛(wèi)東要真成了植物人,我也會替他恨你的?!?br/>
李建國賭氣而去后,喬博士不看手表了,抬頭看著肖冬云了。
他以請求的口吻低聲說:“好姑娘,我知道你是特別仁愛的。也知道你是特別懂事的。別再慪小孩兒氣了。快去吧,??!”
肖冬云并非在慪氣。她實在是覺得為難。在院子里扇了趙衛(wèi)東一耳光,這事兒過去還不到一小時,她覺得簡直沒勇氣面對他,也不知出現(xiàn)在他面前后該怎么勸他,萬一他更加輕蔑地對待自己,自己可如何是好呢?但博士的催促,不容她再顧慮下去了。從前她覺得趙衛(wèi)東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似的。甚至今天上午他的話語對她還有那樣的魔力。但此時情況變了,似乎博士一開口對她說話,她就被催眠了。她覺得博士的話語,才是她所熟悉“文革”中又漸忘了的一種話語。一種在異國聽到了久違的鄉(xiāng)音似的話語,一種屬于人類的話語。博士除了在講解他們的命運時,對她所說的話語外,句句都像糖水滴進干渴的口中。其實博士并沒有企圖通過自己的話語向她表明自己是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他基本上是以很平常的語調和她說話。只不過有時為了安慰她,必須把話說得溫柔一些罷了。在博士,那一種溫柔是責任,是義務,是起碼的道義的要求。而在肖冬云,他的話語仿佛是天堂之國的語言,使她聽了有一種受感動的感覺。因為,自從“文革”一開始,另一種話語成了時代的主流話語。它一出自“造反派”們之口即咄咄逼人,強硬得具有明顯的霸悍的意味兒。在一般情況下也是冷漠的,目空一切的。在不一般的情況下,則便是呵斥的,氣勢洶洶的了。相對應的,產(chǎn)生了另一種話語。它是卑怯的,忐忑不安的,甚至是驚慌失措的,低聲下氣的。更甚至是罪人認罪式的,它是普遍的“文革”之革命對象們的話語。他們明智地那樣說話,他們的日子就好過一點兒。他們若逞一時之勇不那樣說話,那么他們所淪的境地就更悲慘了。即使在革命“造反派”們之間,以及紅衛(wèi)兵們之間,只他們所配的話語,亦即第三種話語,也是表演性的。戲劇臺詞式的,起碼不是自然的,是刻意的,甚至是矯揉造作的,裝腔作勢的。仿佛彼此那樣說話,乃是一種語言特權。好比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只有貴族才配才有資格說法語,哪怕說得語法蹩腳,也是一種身份的榮耀。成分問題,政治立場,劃清界限或者“同流合污”,使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親戚朋友之間、兄弟姐妹之間,乃至同校同班同學之間,以及街坊鄰里之間,都不能再操他們出生以后所慣用的日常語調說話了。
是的,喬博士的話語,對肖冬云而言,確乎是一種久違了的,更喜歡聽的話語。相比之下,趙衛(wèi)東的話語怎能不失去魔力呢?她一想到就在今天中午,趙衛(wèi)東還曾以從前那種話語關心自己的靈魂,就不能不因自己對他的話語的入迷而暗羞。
多么裝腔作勢的話語啊,自己怎么竟會對那么一種話語入迷呢?
但是她又不免地內疚——才幾個小時過去,自己與自己所一度暗暗崇拜的,也明知暗戀著自己的人之間,竟彼此嫌惡起來了。不,不,不是彼此嫌惡起來了。他并沒有嫌惡自己,他只不過是妒火中燒。而是自己嫌惡起他來了,連他的話語都不能再忍受了……
這么快的感情的背叛,難道是道德的嗎?
她又不由得在內心里審問著自己了。
喬博士的手臂不橫貼在胸前了。那自然意味著五分鐘過去了。他腳步無聲地走到她跟前,又一次將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而她扭向一旁的頭轉正了,不但抬起,而且微微地后仰著了。她知道那樣他們的目光是會注視在一起的。她忽然非??释菢?。非常渴望被他注視著眼睛,聽他用溫柔的語調說話。哪怕是告訴她關于她命運的無法改變的劫數(shù)。
“考慮好了嗎?”
她本想說“我去”的,卻沒說,點了點頭。不吱聲是為了聽他對自己多說一句話。
“那么,去,還是不去?”
“……”
“即使你還是不去,我也不會對你不滿的。確實,你剛剛扇了他一耳光,你有理由在乎自己面對他時的感覺?!?br/>
“……”
“只是,連你都不去勸他,我會很失望的。那么誰勸他,他還聽呢?他不打那種預防針不是等于不想活了嗎?”
她終于開口說:“李建國認為,他精神錯亂了。我不許李建國在背后這么議論他,可我心里,也……也不由得這么想……”
喬博士慢言慢語地說:“我可以保證他的神經(jīng)并沒有錯亂。你禁止李建國是對的?!皴e亂’四個字是不可以隨便往別人頭上安的?!甭宰鞒烈?,又說,“面對毫無心理準備的現(xiàn)實,每個人的思想狀態(tài)是不同的。受教育越高的人,思想轉變過程往往越痛苦,越長。他是高中生,他在‘文革’中的思想陷入的激情投入自然比你們三個要深要多。即使三十幾年后的今天,中國也仍有某些人的思想固定在三十幾年前的‘文革’時期。只不過絕大多數(shù)人的思想跟著時代了,適應著時代了,沒有他們聚合思想的空間了,所以他們明智地沉默著了……”
這一點是肖冬云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忍不住問:“真的?”
喬博士說:“真的。以后我們可以找時間長談。談‘文革’,談現(xiàn)在,談政治,談愛情,談毛澤東,談蔣介石,談誰談什么事都行。但這會兒,我們必須解決如何讓趙衛(wèi)東打預防針的問題?!?br/>
“博士,您再允許我發(fā)問一次。”
“此時此刻的最后一次?!?br/>
“談蔣介石也可以?”
“我不是說過了嗎?當然可以。比如我就認為,蔣介石和孫中山毛澤東一樣,也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沒有他打著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旗號統(tǒng)令割據(jù)八方的各路軍閥,中國共產(chǎn)黨要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會更有難度的。”
肖冬云聽得瞪大了眼睛。
她又忍不住貿然地問:“博士,您是黨員嗎?”
喬博士平淡地說:“我永遠不會加入任何黨派。盡管各民主黨派,包括共產(chǎn)黨,都熱情地動員我加入過。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我最討厭政治企圖滲透各個領域的現(xiàn)象?!?br/>
“可你……你已經(jīng)在發(fā)表危險的政治言論了……”
“發(fā)表政治言論是我的權利和自由。誰企圖因此而把危險強加在我身上,那我是要和誰斗爭到底的。不管是誰?!?br/>
肖冬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覺得,你其實已經(jīng)答應了我的請求,是嗎?”
博士的語調又溫柔起來了。
“是的。我心里早就決定去了……不管他怎么對待我……”
于是博士的雙手從她肩上放下了……
于是她站起來了。
“真懂事。”
博士的口吻,聽來像夸獎小女孩兒似的。
肖冬云心理獲得滿足地微笑了。她緩緩走到門口,不由得回頭望博士。那一種目光,如同第一天入托的孩子回顧爸爸媽媽……
博士鼓勵地說:“我就在你房間里等結果?!?br/>
肖冬云輕輕敲了幾次趙衛(wèi)東房間的門,房間里無人似的靜。她一推,門沒插,被推開了。但推開的程度并不大,僅能容她側身而入。她也不將門再推開些,就那么閃進房間去了。
趙衛(wèi)東在床上平躺著,全身筆直。他雙手疊放于胸,仿佛偉人們死后被擺布成的樣子。閉著眼,但顯然非是在安詳?shù)仞B(yǎng)神,而是在剪不斷、理還亂地左思右想著什么。因為他眉峰之間,擰擠出了一條很深的豎紋。
肖冬云小聲說:“是我。”
趙衛(wèi)東一動不動地說:“把門插上?!?br/>
她困惑。然而想到“任務”,猶猶豫豫地把門插上了。
她站在門口又小聲說:“衛(wèi)東,我……我首先向你道歉……”
趙衛(wèi)東仍一動不動。
“我不該扇你一耳光?!?br/>
“……”
“喬博士批評我了。他批評我對你太缺乏理解。我覺得他比我,也比建國更能體會你的思想痛苦……”
“……”
“喬博士還……還讓我來勸你打預防針……”
趙衛(wèi)東一直不動,也不開口。
肖冬云站在門口,一時陷于無話可說的窘?jīng)r。
那一種使她極為尷尬的沉默持續(xù)了幾分鐘后,她倍感受辱了。她懷著一種又遭到輕蔑的委屈心情,輕輕拉開門插,拉開門,想要離開了。
趙衛(wèi)東聽到了她拉開門插拉開門的輕微響聲。他終于開口了。他以冰冷的語調說:“那么,是你那位喬博士派你來的了?”
肖冬云的一肩本已閃出門了。她聽了他的話,反而不打算離開了。
她一肩門里,一肩門外,也以冰冷的語調說:“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你應該明白。你臉紅了是吧?”
“我不明白。我也沒臉紅?!?br/>
“你來勸我打針,居然僅僅因為是他給你的任務?!?br/>
“你大錯特錯了。是他為你的命請求我。我很奇怪他比你自己還覺得你的一條命值得寶貴對待,而你自己似乎視死如歸?!?br/>
“人固有一死?!?br/>
“你諱疾忌醫(yī)而死,既不光榮也不英雄。比鴻毛還輕?!?br/>
“不成功,便成仁。我是為堅持主義而死的。即使今人嘲笑我,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后人會高度贊美我舍身成仁的品格?!?br/>
“你要成什么功?又能成什么仁?你真像你自詡的那樣堅持過什么主義嗎?”
肖冬云的語調,不由得帶出了嘲諷的意味。
“我究竟怎樣,至少還值得分析??赡銈?,背叛革命誓言就像扔掉一雙舊鞋換上一雙新鞋。你們連值得分析一下都不配。純粹是可憐的茍活者,行尸走肉?!?br/>
“你這話除了指我和李建國,難道也包括我妹妹嗎?她才多大?才十六歲不到!你要求她怎樣?也為了當年那些狂熱的話,對自己的生命和你取同樣愚頑的態(tài)度?”
“劉胡蘭大義凜然躺倒在鍘刀下,也才十六歲不到。”
“你!”
肖冬云從門口幾步跨到了床邊,目光向下斜投在趙衛(wèi)東臉上,低聲然而清楚地說:“衛(wèi)東,面對現(xiàn)實吧。不要再偽裝了。在長征途中,我偷看過你的日記。這是不道德的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這件事,沒想到三十幾年后才有機會……”
趙衛(wèi)東的眼睛睜開了。他緩緩坐起了。
“你的日記告訴我,你當年投身‘文革’的激情也不是多么純潔。你渴望擁有權力對不對?你在政治上野心勃勃對不對?你一心想取代李建國的父親成為一縣之長對不對?你還想乘著‘文革’運動的東風,被省城的‘造反派’們接到省城去共圖政治人生對不對?”
趙衛(wèi)東的屁股緩緩離開了床。他不動聲色地走到門口去,將門關嚴,并且插上了。
肖冬云繼續(xù)說:“你用不著關門,更不必插門。我想沒有人會來。我這么低聲說話,也沒有誰會聽到。我覺得,與你比起來,我自己當年投身‘文革’洪流的動機倒是純潔得多。沒你那么多政治投機的成分。我當年百分之百地相信‘文革’是為了使中國不變修……”
趙衛(wèi)東從門口走到了肖冬云跟前,面對面地凝視她。
而她也不眨眼地凝視著他。
“把你心里想的話都說出來?!?br/>
他的臉色已白得發(fā)青。
“說就說。你的日記還告訴我,包括你對我的特殊感情,那也是不怎么純潔的。因為我的父母還是‘黑幫’,你就處處在人前偽裝出和我僅僅是紅衛(wèi)兵戰(zhàn)友關系的樣子。當我的心需要一點兒安慰時,你連句有感情色彩的話都不曾對我說過。只不過善于對我講一套一套的政治大道理。好像你是我的政治導師。我們在長征路上又都做了些什么事呢?還記得我們最后經(jīng)過的那一個小山村嗎?盡管窮,卻是多寧靜的一個小山村??!僅僅因為房東家大叔夜間偷偷到生產(chǎn)隊的地里刨了一籃紅薯,而且是為了蒸熟帶給我們路上吃的,你第二天就發(fā)動全村人批斗他,還命李建國揪住他頭發(fā)往后擰他胳膊……結果呢?結果我們還沒離開村,他上吊了。路上我妹妹感到罪過地哭了,我也流淚了。你就在山路邊批判我們的什么‘泛人性’表現(xiàn)……三十幾年前我一向認為你在大方向上是對的,一次次說服自己與你的思想保持一致。直到今天中午,我仍對你懷有最后的崇拜,覺得你還是我尊敬的偶像……可……可當喬博士他們對我妹妹進行搶救時,你說了句什么話?你從旁說——‘以紅衛(wèi)兵的身份而死是她的光榮,用不著你們搶救她的生命!’你這算什么話?你憑什么代表她決定她的生死?你怎么不理解理解我這個姐姐的心情?你下午的表現(xiàn),又是多么惡劣!喬博士他們做什么應該被我們敵視的事了?他們不就是全心全意地想使我們健康地活下去嗎?”
肖冬云雙手捂面,低下頭泣不成聲了。
“抬起頭!”
她聽到趙衛(wèi)東冰冷冰冷的聲音仿佛發(fā)自于濕漉漉陰森森的洞穴里。
然而她抬起了頭。
“把雙手放下。”
她將雙手放下了,淚眼漣漣地看著他。
她說:“衛(wèi)東,算算看,我們的同代人全都四五十歲了,而我們卻還處于青春時期,這其實是我們的幸運?。±^續(xù)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又有什么不對?反正我希望活下去。如果能活下去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我是茍活。聽我勸,打針……”
她的話還沒說完,臉上已挨了狠狠一記耳光,扇得她身子向一邊傾斜……
“這一記耳光抵消你在院子里扇我那一記耳光?!?br/>
趙衛(wèi)東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
緊接著她另一邊臉上又挨了狠狠一記耳光,扇得她的身子向相反的方向傾斜……
肖冬云并沒再用手捂臉。她的上身緩緩由傾斜而恢復正直,以自己的目光抵住趙衛(wèi)東兇惡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既無懼怕,也無愕異。有的僅只是嫌惡。血順著她沒抿嚴的嘴角流出來。那時刻她看著他的樣子,像看一件以前從沒看清而現(xiàn)在終于看清了的東西。似乎那東西一經(jīng)看清,就由美觀而變形為丑陋了……
趙衛(wèi)東又咬牙切齒地說:“這一記耳光是為了懲罰你偷看我的日記!”
肖冬云將一口混合了血的唾沫啐在他臉上。
他也不擦,突然緊緊地擁抱住她。他的雙臂,將她的雙臂攔腰箍住。如同一副大銬子,將她那么銬住了。
他的臉是那么湊近著她的臉,之間僅能容一指切過。血唾沫從他鼻梁上和眼皮上往下淌……
他說:“既然你那位喬博士擁抱了你,那么我更有理由擁抱你!”
肖冬云并不掙扎。即使她的手臂沒被箍住,她也不打算掙扎反抗。這不意味著她甘心情愿任其擺布。她更想在不掙扎不反抗的情況下得出一種結論——看他對待她,與她遭遇過的那個偽善的壞男人,與那個難用好人壞人來說清的司機有什么不同……
趙衛(wèi)東又說:“既然你那位喬博士吻了你,那么我更有理由吻你!”
說罷,便用自己的嘴向肖冬云的嘴逼抵過去??蓱z這三十幾年前的高二學生,雖然語文學得不錯,成績與其他幾門功課的成績一樣優(yōu)秀;雖然也每在小說尤其外國小說中讀到過“吻”這個字,但對“吻”的理解卻是相當教條的。事實上,他以及整整他那一代高中生們,并不是在語文課堂上學到“吻”這個字的。盡管按照“吻”這個字的筆畫,無論怎么在初中的語文課堂上也該作為生字學到了。在建國以后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中三年級的語文課文中,“吻”這個筆畫簡單的字竟是不曾出現(xiàn)過的。仿佛這是一個諱莫如深的絕不可以公開教學的字,而只能靠學生自己通過課外閱讀去認識它。直至高二,“吻”這個字才“名流遲至”般地出現(xiàn)在一篇課文中。但也不是作為一個單字動詞出現(xiàn)的。而是組成“口吻”這個雙字詞出現(xiàn)的。老師在課堂上的解釋是——可以理解為語調,但又不同于語調,而指一種特殊人物關系規(guī)定前提之下的特殊語氣。比如上級與下級說話的語氣;將軍與士兵說話的語氣;尊者與卑者說話的語氣;長者與幼者說話的語氣等。而學生時代是何等敏感的時代??!他們既然從小說的情愛描寫段落中讀到了“吻”這個筆畫簡單竟不曾在課堂上學過的字,自然便會懷著有新奇發(fā)現(xiàn)似的怦怦心情查字典。三十幾年前,普遍的學生字典上如此解釋“吻”這個仿佛不光彩的字——人與人之間表示愛意的親密舉動,以唇輕觸對方的唇或面頰,是西方人之間的一種親密方式。所以當年的他們,又都單純地以為,“吻”是與“親嘴”不同的,是親密程度次于“親嘴”的一種方式。
肖冬云自然也是從小說中認識“吻”這個字的。自然也曾為加深對這個字的理解而翻過學生字典。自然也那么以為。
所以,對喬博士文質彬彬的吻,她并不特別本能地反感。相反,以她當時的心情,自己需要別人對自己的親密舉動。因為那可對她當時的心情有所撫慰。何況她對喬博士有好印象。
所以,當趙衛(wèi)東說“我更有理由吻你”時,她是準備由他一吻的。不就是像喬博士那樣對自己嗎?不就是“以唇輕觸對方的唇或面頰”嗎?如果由他一吻之后,他便同意打那種預防針了,那又何必非反抗他不可呢?都挨了他兩記狠狠的耳光了,還在乎自己的唇或面頰被他的唇“輕觸”一下嗎?既然“輕觸”面頰也等于是“吻”,那么她打算由他“輕觸”的是面頰,而不是自己的唇。在她的意識里,少女的唇是比少女的面頰圣潔許多倍的。沒誰傳播給她這一種意識。純粹是她很本能的一種意識。
而在趙衛(wèi)東,他說的雖然是“吻”,單方面急切要實行的,卻并非三十幾年前的學生字典上的唇與唇或唇與面頰的“輕觸”。他單方面急切要實行的乃是直接的“親嘴”。也就是“深吻”和“熱吻”。在他上午長久地握過她的手之后,他心里便產(chǎn)生了渴望有機會和她親嘴的沖動。此沖動一經(jīng)由握手而牽連產(chǎn)生,被想象反復加工著,使他的意識承受著難以忍受的煎熬。那是極為強烈的欲念。絕不是“輕觸”二字所能削弱的。所以當他在走廊里望見喬博士與肖冬云“親嘴”,他妒火中燒的程度仿佛胸腔內部全部焦糊了……
當他的嘴向肖冬云的嘴逼抵過去,當肖冬云一扭頭,以犧牲自己臉頰來掩護自己唇的圣潔性的那一時刻,趙衛(wèi)東心里又陡然升騰起一股怒火。先前的妒火加上現(xiàn)在的怒火再加長久而艱難地壓抑終于壓抑不住的渴望親嘴的沖動,使他的五官看去是明顯地扭曲著了。他那張本來挺周正的臉上的表情,如同被拿在人手里的骨頭一給一縮地惹激了的狗臉的表情了。無論多么招人愛的狗臉,那種情況下的樣子也不可愛也不好看了,總是要給人以齜牙咧嘴的印象的。
肖冬云覺得,他似乎是要咬她。當然她立刻就明白,只犧牲面頰給他是不行的了。她那么的不情愿以自己圣潔的唇滿足他。她的手臂被他的手臂箍住,反抗已成徒勞之事。她只有將頭躲避地扭來扭去。而他的目的不能輕易達到,則更惱羞成怒了。一個在他那方面天經(jīng)地義理直氣壯的邏輯,演變?yōu)橐环N口號式的決心——那博士都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我更可以!我更有權利!生死難料了,我還有什么顧忌的?!
他緊摟住她猛一轉身,她的背朝向著床了。順勢一倒,將她壓倒在床上了。她的頭一挨床,不那么容易扭來扭去了。
她有些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了。臉紅得就要滲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