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肖冬梅又被“大姐”送了回來。
她仿佛是童話里那個小女孩兒,心被凍成了冰,融化需要過程。二〇〇一年的城市仿佛是一盆炭火,也仿佛是她久違了的樂園。她不愿回來,正如童話里那個小女孩兒一旦置身在夏季的原野,便再也不愿回到白雪女王囚禁她的冰的宮殿。
“老院長”在電話里命令她必須按時趕回。
她怏怏地問:“為什么?難道我是一個兵?而您是長官?”
“老院長”說:“當然不是那樣的。我們要開聯(lián)歡會。缺了你怎么成?”
而她說:“沒勁兒。缺我缺我吧。祝你們聯(lián)歡得好!
她一說完就將電話放下了。
胡雪玫從旁批評道:“我怎么覺得人家話還沒說完,你這邊就不耐煩了似的?多不禮貌!”
她說:“是嗎?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我沒覺得我不禮貌!
緊接著說:“大姐你今天帶我去哪兒玩兒?”
胡雪玫還沒來得及回答,電話又響了。仍是“老院長”打來的。他語氣嚴厲地要求胡雪玫將肖冬梅按時送回,遲一分鐘都不行。否則,她永遠也別想再見到肖冬梅了。
她說:“等等,我讓她接!
而“老院長”那端,卻將電話掛斷了。
胡雪玫無奈,只得從命。
所以肖冬梅是撅著嘴回來的。
聯(lián)歡會開了一個多小時就結(jié)束了。氣氛一點兒都不活躍。幸而主持聯(lián)歡的是喬博士。他挺善于營造歡樂的。歌也唱得不錯。氣氛稍一沉悶,他就主動獻歌。一會兒唱老歌,一會兒唱新歌。肖冬云、李建國、趙衛(wèi)東都經(jīng)他反復(fù)動員唱了歌。只肖冬梅無論他怎么動員,別人們怎么鼓掌就是不肯唱。事實上,她一直撅著嘴滿臉不悅地坐在角落!按蠼恪蹦且惶煸臼且獛齾⒂^水族館的。她因她和“大姐”的計劃被打亂了而極不開心。對于她,參加這種聯(lián)歡會,怎么會比參觀水族館有意思呢?何況,“大姐”還答應(yīng)她,參觀完了水族館再直接到體育館去,在那兒可以射擊,射箭,玩保齡球,游泳和學(xué)健美操……她已經(jīng)三十幾年沒游過泳了!趙衛(wèi)東代表他們讀了一封感謝信。她和姐姐和李建國經(jīng)過一致的表決,將代表他們的資格鄭重其事地授予了趙衛(wèi)東。他虛情假意地拒絕了一番。其實他們都看得出來,他明明是巴望重新獲得那一種資格的。他將感謝信寫得很熱烈,朗讀得也心潮澎湃似的。比他所預(yù)期的掌聲還要長久的掌聲,使他又暫時恢復(fù)了以往的自信。一首《八角樓的燈光》,也唱得底氣十足感情充沛。如果說他們是作為客人一方,那么作為主人一方的喬博士們,倒顯然是為聯(lián)歡進行了準備的。不但有人唱歌,還有人說相聲,演雙簧,變戲法?傮w而言,更像是主人一方在為客人一方義演……
聯(lián)歡會結(jié)束后,喬博士請他們四人先不要走。他將他們帶到了會議室!袄显洪L”和幾位“核心”也跟了去。各自落座后,主持人的角色由“老院長”取代了喬博士。
肖冬梅嘟噥:“還要開什么會呀?”
而姐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老院長”也朝她望了一眼,目光是復(fù)雜得沒法兒分析的。
他語調(diào)極為凝重地說:“孩子們,現(xiàn)在我向你們宣布——我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家鄉(xiāng)是哪一個省哪一個縣了……”
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wèi)兵你看我,我看你,似乎一時都沒聽明白他的話是什么意思。
家鄉(xiāng)對于他們,也是家的所在地呀!也是母校的所在地呀!也是有爸爸媽媽生活在那兒的一個縣城呀!
在他們失憶了的頭腦中,家鄉(xiāng)有時是具體的,具體而又模糊。像拍在過期膠卷上的景物。若朝著陽光,或許還能猜辨出拍的是什么。倘洗印到相紙上,結(jié)果卻只不過是一紙的黑白混沌罷了。陽光乃是他們的人性本能。它只在觸景生情觸物傷心之際,才將他們因失憶而近乎幽暗的頭腦照亮一瞬。而復(fù)活以后的每一天里的更多的時候,家鄉(xiāng)對于他們只不過是兩個漢字,一種概念。那種情況下他們仿佛都是沒有家鄉(xiāng)的人,仿佛是由一坑水所誕生的水中蟲。不,對于水中蟲,誕生它們的那一坑水,也意味著是生于斯也將亡于斯的家鄉(xiāng)!不,不,他們簡直是從大氣中誕生的一樣。好比雪花,好比雨滴,好比冰雹,在某一季節(jié)某一種氣象條件下,他們就自然而然地誕生了。意識里幾乎沒有什么可叫做懷念的情愫。仿佛也不是由父母所生養(yǎng)的,仿佛不曉得父母二字與各自有什么相干……
“老院長”對他們的宣布,如同一柄斧,一下子劈裂了他們失憶的頭腦;或一柄鑿,一下子將他們失憶的頭腦鑿出了一個孔。于是人性的“陽光”由外部而不再是由心靈內(nèi)部照射著他們的意識了。于是家鄉(xiāng)竟不再是兩個漢字一種概念了,似乎是與他們發(fā)生過很密切的聯(lián)系的地方了。并由此朦朧地感受到了對爸爸媽媽、童年和少年、母校和老師,以及種種模糊的記憶的親近……
他們各自的眼睛都不由得睜大了。他們的目光也都復(fù)雜得沒法兒分析。
“老院長”又說:“是的,孩子們,我們已經(jīng)知道你們的家鄉(xiāng)是哪一個省哪一個縣了,你們不久就能夠還鄉(xiāng)了……”
他還想多說幾句什么,但分明又覺得說什么都顯得多余了。
于是他退開去緩緩坐下了……
于是有誰拉上了窗簾……
于是投影屏上映出了一座中國三十幾年前的,偏遠省份某山區(qū)縣城的面貌。它給人以土氣而萎靡不振的印象。街道狹窄。兩旁的房舍舊陋不堪,有的甚至東倒西歪。它使人聯(lián)想到魯迅許多年以后所見到的“閏土”……
“這是我們的縣城!”
首先指著投影屏幕叫起來的是肖冬梅。她居然離開座位,走到前邊去,湊得極近地看。仿佛只有那樣看,才能看得更清楚似的。而其實不然。
投影屏幕上的畫面每隔幾分鐘變換一次。喬博士特有分寸地把握著時間。當畫面沒被認出時,他是絕不會變換它的。當它正引起驚喜和興奮,也不會。只有當他覺得一幅畫面已成功地對四名失憶者的記憶達到了連續(xù)擊活的效果,并且他們的記憶在渴求著新的刺激,他才變換它。
“瞧,這不是我們縣城那家照相館嗎?我們都在那兒照過相的吧?”肖冬梅又叫起來。
而姐姐肖冬云大聲說:“小妹你躲開,別擋住我們的視線!”
而李建國也忍不住吼道:“你安靜點兒,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家鄉(xiāng)!”
當畫面一變,李建國竟也情緒失控地站起,激動地指著高叫:“那是縣委!看旁邊那幢小樓,我家不是就住在二層嗎?難道你們都沒認出來?”
投影屏上所呈現(xiàn)的,皆是那一座縣城的文史資料館按請求寄來的老照片。
“咱們縣一中!”
肖冬云的聲音。在那一種情況之下,一向文靜的她也不禁地一反常態(tài)了。
“姐,這是爸爸呀!”
肖冬梅又走到了投影屏前,踮起腳,伸手撫摸著“爸爸”的臉;望著呈現(xiàn)在投影屏上的爸爸的照片,肖冬云頓時淚如泉涌,嗚咽而泣……
投影屏上始終沒出現(xiàn)與趙衛(wèi)東有親密記憶關(guān)系的畫面。因為他家當年住在縣城邊兒,縣文史資料館沒保存那一條小街的老照片。
燈亮了。窗簾拉開了。
肖冬云姐妹和李建國都流淌著淚水,只有趙衛(wèi)東顯得異常平靜。
他問:“我們的家鄉(xiāng)現(xiàn)在還是那樣嗎?”
喬博士告訴他,呈現(xiàn)在投影屏上的全都是三十幾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照片。如今,那縣城肯定已經(jīng)舊貌換新顏了。變化究竟有多大,到時候他們最有發(fā)言權(quán)……
“什么時候?”
“你們回去的時候!”
“我們怎么回去?”
“由民政系統(tǒng)的同志陪你們回去。我們對你們的責任已經(jīng)可以告一段落了。還剩下一部分經(jīng)費,不但夠你們回家鄉(xiāng),還夠你們?nèi)珖鞯赜^光一番。那筆錢,是社會各界關(guān)愛你們的人為你們捐的。我們都認為我們一分錢也不能截留,都應(yīng)該屬于你們!
“老院長”回答得由衷、坦蕩而又光明磊落。
趙衛(wèi)東仍問:“還有一個問題,也許是我所提出的最后一個問題——那就是,是不是一旦把我們送回去,就讓我們待在那兒了,不再管我們的什么事兒了?”
“老院長”沉吟了一下,低聲反問:“你指的是哪些事呢?”
而李建國按捺不住地嚷道:“這算問的什么!先回答我的問題——我父母如今活得怎么樣了?”
肖冬梅立刻表態(tài):“同意!這也正是我想首先知道的!”說罷,回頭問姐姐:“是吧姐?”
“老院長”也似乎不想正面回答趙衛(wèi)東的話。起碼是不打算在當時的情況之下立即正面回答。從喬博士告訴他當年的紅衛(wèi)兵們的家鄉(xiāng)找到了以后,欣慰之余,他內(nèi)心便繼而替他們感到憂傷了。而喬博士接著向他匯報的情況,使他的心理又開始承受著一種壓力了。聯(lián)歡會是他主張舉行的。他希望通過歡樂的氣氛沖淡必將接踵而來的大悲哀,F(xiàn)在他意識到他對聯(lián)歡會的效果預(yù)期過高了。
他將暗示的目光望向了喬博士。
于是喬博士說:“那么,就由我來宣布關(guān)于你們的父母們的情況吧。我是不情愿用‘宣布’這一詞的。因為聽起來仿佛冷冰冰的。而我一時又想不到另外一個更適當?shù)脑~。事實上,這是我所充當?shù)淖钣须y度的角色。我卻一籌莫展,只有向你們讀這一頁從你們的家鄉(xiāng)電傳來的紙上的文字。這上面是這樣寫的:
“李建國——父親在一九七〇年,因不堪忍受莫須有之政治罪名下的迫害,自殺身亡。母親于一九八四年病故于縣民政局辦的養(yǎng)老院。哥哥李建宇,現(xiàn)任縣電力局局長。
“肖冬云、肖冬梅——父親在一九七一年,因不堪忍受反復(fù)批斗和人格凌辱,精神分裂,長年淪落街頭,死于車禍。母親今尚在世,收住于縣民政局辦的養(yǎng)老院,但已于多年前患老年癡呆癥。經(jīng)認真訪尋,認為二姐妹在本縣已無直系親人。
“趙衛(wèi)東——父病故于一九八六年;次年母親病故。一姐一弟仍在本縣。姐目前失業(yè)在家;弟以擺攤為生!
“……”
喬博士讀罷,室內(nèi)寂靜異常。
他又說:“由我來讀這頁紙,我感到十分遺憾。但我覺得,仍有必要告訴你們這樣一點:你們家鄉(xiāng)的有關(guān)部門,為協(xié)助我們了解你們的父母及親人現(xiàn)在的情況,做了大量細致的訪詢工作。他們對他們所提供的情況的準確性,是鄭重地做了保證的……”
突然地,肖冬云、肖冬梅幾乎同時放聲慟哭。
緊接著李建國也爸呀媽呀地哀號起來。
“老院長”沒勸他們誰。他不知該怎么勸。他默默地離開了會議室。
另外幾位“核心”人物也垂下目光相繼離去。
喬博士走到肖冬云身旁,將一只手輕輕按在她肩上,真摯地勸道:“三十幾年了,人世滄桑,節(jié)哀吧,啊。當姐姐的,得比妹妹剛強些,對不?”
見肖冬云一邊哭一邊點了下頭,他也離去了。
只有趙衛(wèi)東沒哭。甚至,也沒流淚。他兩眼定定地望著雪白的投影屏,仿佛是瞎子,什么都不曾看到過;仿佛是聾子,什么都不曾聽到過;也仿佛是啞巴,什么都不曾問過;還仿佛仍是一個失憶人,什么都不曾回想起來。
然而,進入會議室以后,拿在他手里的一個又大又圓的橘子,確乎是被他攥扁了。橘汁順著他的指縫,一滴又一滴,無聲地滴落在紅色的地毯上……
那一時刻,他內(nèi)心究竟想些什么,沒人能比較清楚地知道。因為他不曾說過。那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wèi)兵,開始了在全中國各大城市的旅游觀光。他們最先到達的是天津。在天津逗留了兩天,乘一輛中巴沿高速公路到達北京。北京是他們的一個夢。天安門廣場曾是他們的精神圣地。曾是他們一心朝拜的紅色的“耶路撒冷”。他們在北京觀光了一個星期。故宮、頤和園、圓明園、香山、長城,總之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對于他們,北京少了一道他們最為熟知的革命風(fēng)景。那就是天安門城樓對面,廣場兩側(cè)“馬恩列斯”的巨幅畫像,和那句一百年來影響世界的著名口號標語——“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這使他們都不免覺得懸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畫像有些孤獨。在他們心目中,“馬恩列斯”的畫像,以及那口號標語,以及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和人民英雄紀念碑,共同組成著首都北京的標志。但對于他們,北京也多了些新的事物。首先自然便是毛主席紀念堂。陪行的民政部門的同志,安排他們瞻仰了毛主席遺容。其次便是一幢幢目不暇接的摩天大廈。他們還在某娛樂城看了一場俄羅斯風(fēng)情的舞蹈演出。而開演后才知道并非他們以為的什么民族舞蹈,而是幾乎全裸的高大又苗條的前蘇美女們的艷舞。不過并不低俗。追燈搖曳,紅光紫氣,流霞溢彩。美女們的艷舞熱烈、神秘、性感、魅力四射迷幻旖旎。兩名陪看的民政部門的同志頓覺不安,認為帶他們看這類演出是自己們犯的一個嚴重錯誤。交頭接耳討論了半天,打算帶他們離去。最后統(tǒng)一了態(tài)度,決定順其自然,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太過自責。這一決定顯然是明智的。因為四名三十幾年前的紅衛(wèi)兵一個個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如醉如癡。比周圍觀眾鼓掌鼓得更起勁兒。此種情況之下硬將他們拖拽走,似乎也太缺乏理解了……
在工人體育場,兩名帶隊者陪他們看了一位內(nèi)地當紅女歌星的專場演唱。肖冬云得知每張票要二百元,主張不要看了。她不便說票價貴,只說他們不能太奢侈,什么都看。而兩名帶隊者笑了,告訴他們其實也不算貴。說要是想到了下崗工人自然就會覺得奢侈。又說有時候最好就別去想。說前兩年,一名是歌星的臺灣小女子來北京舉行專場演出,頭等票價高達二千元哪!而連演三場,場場爆滿,總共售出了六萬多張票。肖冬云姐妹和李建國直聽得瞠目結(jié)舌,如聽外星之事。緩過神來以后,接票時也就心安理得天經(jīng)地義了。從此口中再未說過“奢侈”二字。趙衛(wèi)東對兩名帶隊者一路上的一切安排,都持沒有態(tài)度的態(tài)度。仿佛是一位啞巴君王。仿佛一切高級的待遇,對自己而言,都談不上什么奢侈或不奢侈。都是不必庸人自擾的事。享受沒商量。而在兩名帶隊者方面,不但相互之間每每意見相左,各自內(nèi)心里也常常矛盾。他們既希望使趙衛(wèi)東們多看看三十幾年來中國的巨大變化,多了解多接觸三十幾年來尤其近幾年來的新事物,又顧慮不少,怕在自己們的安排之下,使趙衛(wèi)東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接觸和了解了不該接觸不該了解的。趙衛(wèi)東在四人中年齡大兩歲,他們自然就將他對待為四人中的代表人物,委決不下之時,自然也要首先征求他的意見。而他似乎早已有了一定之規(guī),以沒有態(tài)度的態(tài)度相應(yīng)付。如果說,在“療養(yǎng)院”里,他還很在乎他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是否如三十幾年前一樣鞏固,一樣不可取代,并且更在乎是否被悄悄篡權(quán)了;那么自從離開“療養(yǎng)院”那一天起,他顯然已決心徹底放棄自己在四人中的代表資格和特殊地位了。他做這一決定究竟又是緣于怎樣的想法,也沒有任何人清楚。只有一點,肖冬云姐妹和李建國還有兩名帶隊者是看出來了的——他那樣對他是絕對有好處的。因為他只要心安理得充聾作啞地接受別人的周到安排和服務(wù)就行了……
肖冬梅對水族館的濃厚興趣,在北京獲得了最大滿足。到了天津,相比之下,她覺得“大姐”家所在的那一座城市,原來算不得多么的繁華。那一座城市的那一條步行街,也不過就是一條禁止車輛通行的街道而已了。到了北京,她就簡直覺得那一座比自己的家鄉(xiāng)縣城大十幾倍的城市,只不過是一座毫無特色可言的中等城市罷了。
離開北京以后的路線是西安、南京、上海、杭州、廣州、深圳、重慶、成都……
這路線是喬博士、“老院長”及兩位民政部門的同志共同制定的。
因為到了西安當然也就意味著離延安很近了。而延安既是當年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目的地,也是三十幾年前的四名紅衛(wèi)兵的“長征”的目的地!
他們自然去了延安,并且在寶塔前留了影。那些日子延安多雨,延河水很濁,所以他們都沒有像在路上打算的那樣,撲進延河痛痛快快地游泳。他們只不過在延河邊上象征性地洗了洗他們的腳,以畫他們夭折于三十幾年前的“長征”的句號。他們所住的招待所當天供水系統(tǒng)出了故障。他們晚上沒洗成熱水澡。而他們早已都習(xí)慣了每天晚上洗熱水澡。沒洗成已是一個大問題了。第二天當兩名帶隊者說要去參觀革命圣地的處處窯洞,趙衛(wèi)東頭疼,李建國鬧肚子。四人中出了兩名病號,那一安排最終取消。兩名帶隊者看出了他倆的心其實在西安,而非延安,順其愿說——既然不能參觀了,待在延安也就沒多大意思了,莫如回西安吧!
他們都說是英明的決定。
于是第二天上午就返西安。一路上趙衛(wèi)東的頭也不疼了,李建國也沒嚷著停車找地方拉稀……
家鄉(xiāng)一旦沒了父母沒了親人,甚至也沒了是自己家的房子,家鄉(xiāng)二字在人心里所能喚起的親情,以及種種人性反應(yīng),也就減少一半了,甚至一多半了。
對于趙衛(wèi)東們,情況正是這樣。否則,他們是會強烈地要求乘飛機直抵家鄉(xiāng)所在的省份的,F(xiàn)在,他們的心理恰恰相反。不,肖冬云姐妹倆與趙衛(wèi)東和李建國的心理還有所不同。因為她們蒼老了的母親還活著。盡管已經(jīng)癡呆了,她們還是希望早一天見到母親。但她們又不便聲明她們的愿望。確切地說,是不愿影響趙衛(wèi)東和李建國旅游觀光的興致。她們都清楚,如此這般有人陪行,有人一路為之安排食宿的事,在四人以后十年的人生中,甚至以后的一生中,都未必再能有第二次了。趙衛(wèi)東和李建國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都希望中國更大更大,主要城市更多更多,而回家鄉(xiāng)的路線更長更長。李建國和他的哥哥從小感情特好。但既然哥哥已是電力局長了,既然兩名帶隊者告訴他,電力業(yè)被叫做“電老虎”,是很有錢的行業(yè),電力局長在哪兒都是坐當?shù)刈詈玫男∑嚨木珠L,他也就對哥哥沒了什么牽掛,覺得早一天見到晚一天見到都沒區(qū)別了。趙衛(wèi)東的姐姐不是親姐姐,是繼母所生。他的母親是帶著那個姐姐改嫁給他的父親的。他當時已兩歲。之后有了他的弟弟。在父親、母親、姐姐和弟弟之間,他一直認為只有父親才與他有血緣關(guān)系。這當然也是一個事實。那么既然父親已不在了,他就認為自己實際上沒有親人了。他從沒覺得他的弟弟值得他親。正如他的姐姐從沒覺得他值得她親。
事實上這一行人不止六個。而是七個。第七個是胡雪玫。以上那些大城市,胡雪玫當然早就去過。有的城市還不止去過一次。但以前去,或是受邀請演出,或是湊成個“班子”走穴。經(jīng)濟效益第一,沒有什么第二。錢一到手,抬腳就走。完全不是旅游的性質(zhì)。更談不上觀光的雅興。現(xiàn)在,錢是很掙了一些了。只要不追求豪華的生活,這輩子是夠花了。何況,邀請少了,走穴的好年景不再了,于是寂寞之時,每思忖著應(yīng)該全國各地轉(zhuǎn)轉(zhuǎn)了。旅行社組織的團體旅游,她是連想也不想的。跟隨些陌生男女,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那是不能遂她的愿的。結(jié)二三良伴成行自己好說,但有幾個人能與她一樣,不必每天上班,時間全由自己支配呢?
肖冬梅在電話里話語依依不舍地向她告別后,她在電話那端吃吃直笑。
肖冬梅說:“人家心里難受,你還笑!”
她說:“你要告別就告別呀?”
肖冬梅說:“那又能怎么樣呢?”
她說:“我跟去!”
肖冬梅說:“肯定不行的呀,帶隊的人不會為你出路費。
她說:“誰要他們出路費!”
于是她就自費跟隨著了。
她當然是沖著肖冬梅才做這一決定的。起初,她還擺譜。肖冬梅們坐硬臥車廂,她坐軟臥;肖冬梅們住普通賓館,她則住二星以上的。后來就覺得沒意思了。那算怎么一回事兒呢?長途跟蹤的密探似的!于是也坐硬臥車廂了,也住普通賓館了,乘飛機也不非訂頭等艙的票了。于是一路上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機會與肖冬梅在一起了。兩人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嘀嘀咕咕又神神秘秘的。肖冬云見她與妹妹之間感情確實已深,也就只有隨她倆親近了。每到一地,照例是肖冬云和妹妹住一個房間。但實際上,更多的晚上是肖冬梅住到胡雪玫的房間里去了。肖冬云呢,索性對妹妹采取無為而治的寬容態(tài)度。一路上有胡雪玫的關(guān)照,肖冬梅從未丟失過東西,肖冬云倒也樂得不操心了。民政部門的那位女同志姓張,肖冬云們都稱她“張阿姨”!皬埌⒁獭睂┟翟ε懦,說得嚴重一點兒曾挺防范。似乎胡雪玫心懷叵測,一路跟隨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幾天觀察下來,覺得她并不像自己懷疑的那樣,也就漸漸接受她是一名編外成員的現(xiàn)實了。民政部門那位男同志姓郝,肖冬云們都稱他“郝叔叔”!昂率迨濉蔽迨鄽q了,是當年下過鄉(xiāng)的老高三,恢復(fù)高考后考上了大學(xué),業(yè)已熬成一位處長了,是“張阿姨”的頂頭上司。他倒挺喜歡與胡雪玫近乎的。逮著機會就主動搭搭訕訕地聊。而胡雪玫,投其所好,一口一句“郝處長”恭恭敬敬地叫著,哄得他一路上開開心心的,每對她說:“能有幸認識你真是緣分,真是緣分!”胡雪玫則必說:“哪里哪里,我認識郝處長您才是緣分哪!”——她說得特虔誠。而肖冬梅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她知道她的“大姐”那純粹是虛與委蛇,逢場作戲。
一行人中幸虧多了胡雪玫。否則一路上不定多別扭。李建國與趙衛(wèi)東之間,已有點兒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肖冬云與趙衛(wèi)東之間,也根本不能恢復(fù)從前那種一唱一和,你對我好,我對你更好的關(guān)系了。趙衛(wèi)東是絕對不跟她主動說話的了。仿佛她是不止一次使他戴過綠帽子的不貞的前妻。而肖冬云,顯然地總試圖修補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但她的良好愿望卻每一次都被他的冷若冰霜徹底抵消。于是她也不怎么愛搭理他了。李建國與肖冬梅之間呢,他心中有“病”,連她看他一眼,他都惴惴不安地趕緊低下頭去,哪里還敢多和她說什么呢?趁只有兩人單獨在一起的當兒,他每做賊心虛地問:“你沒事兒吧?”肖冬梅便狠狠瞪他一眼,頓生氣惱地說:“你以為你沒事兒我就會也沒事兒啊?我這方面事兒大了,你等著瞧吧!”結(jié)果李建國就會無地自容,躲開唯恐不及。那么只剩下他和肖冬云之間還有些話可說了。但只要四個人同在一起,他也不敢和肖冬云長話短說,怕趙衛(wèi)東醋意大發(fā)。肖冬云亦有同樣的顧慮,因而每當李建國與自己說了幾句話,她就暗傳眼色制止他,四名三十幾年前曾同甘共苦過的紅衛(wèi)兵,三十幾年后關(guān)系無奈地復(fù)雜化了。每個人的內(nèi)心里甚至都覺得,關(guān)系不但復(fù)雜化了,而且,簡直還庸俗化了。連較為正常的關(guān)系都不可求了……
這么一種破敗了的關(guān)系,雖引起過“張阿姨”和“郝處長”的疑惑,但畢竟還不足以成為他們所重視的事。他們以為四名紅衛(wèi)兵各自的性格就那樣兒。
“張阿姨”曾問肖冬云:“哎,你們當年一塊兒長征時,互相之間話就不多呀?”
肖冬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是的!
她忍不住又問:“那,你們當年……怎么會商量著一起長征呢?”
肖冬云又想了想,避實就虛地回答:“一言難盡!
李建國為了使肖冬云的話聽起來不是掩飾,嘆口氣附和道:“對。張阿姨,那真是一言難盡啊!”
而“郝叔叔”這時以教導(dǎo)的口吻說:“好旅伴是不對他人以往的經(jīng)歷刨根問底的!
“張阿姨”白了他一眼,從此再不問肖冬云“一言難盡”的問題……
胡雪玫一經(jīng)改變了她的策略,一經(jīng)與六個人同吃同住同行止了,局面就大為不同了。她是性格何等活躍之人!哪怕一個小時的沉默氣氛,對她也仿佛是一種極不人道的虐待。她一路心情好得沒比,唱歌,講笑話,自嘲,調(diào)侃別人。熟了以后,連“張阿姨”和“郝叔叔”也難以幸免不遭她的俏言諧語的侵犯。“張阿姨”是莊重婦女,自知不是對手,無聲微笑而已。“郝叔叔”卻分明地很喜歡被她調(diào)侃,雖也不是對手,竟不甘拜下風(fēng),而且唇槍舌劍之間,自得著屬于自己那一份兒樂趣。往往一副雖敗猶勇,雖敗猶榮的樣子。但是胡雪玫從不調(diào)侃趙衛(wèi)東。她倒不是懼他。她會懼他嗎?是不喜歡他,因而不屑于。她調(diào)侃起來最沒顧忌的是李建國和肖冬梅。他們倒也愿意和她貧嘴,為的是從她那兒學(xué)到“新新話語”……
即使在乘火車時,胡雪玫也是一個善于活躍周邊氣氛的人兒。她就像一種叫“藍精靈”的熱帶魚,只要有它存在著,同魚缸的別種魚,包括最喜歡獨處的魚,都會受之影響處于經(jīng)常又活潑的游動狀態(tài)。而這對魚的健康是有益的。因而“藍精靈”又被叫做“教練魚”。胡雪玫與“藍精靈”的區(qū)別有兩點——“藍精靈”通體閃爍神秘的藍色的磷光,而她在衣著方面喜歡搶目的暖色;“藍精靈”當“教練”是本能的,而她與人們打成一片是有前提的。那前提是她自己情緒好,并且覺得面對的人們配。一路上她沒有情緒不好過。所以她每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與周圍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男人女人們談笑風(fēng)生起來了。人自己情緒好,便會覺得別人可親。一路上她常被推選為乘客代表。連列車員、列車長和乘警,也都對她有深刻的印象。肖冬梅特愛聽她與周圍的人們海闊天空地聊。無論什么話題她都能與人聊得起來。肖冬梅覺得聽她與人聊天簡直受益匪淺,甚至有茅塞頓開之感?傊龑λ摹按蠼恪笔窃桨l(fā)的親愛和崇敬了。那種崇敬幾乎到了崇拜的地步!按蠼恪币裁颗c人大談國際國內(nèi)的政治。談起國內(nèi)政治來,每尖酸刻薄,出言驚人,妙語如珠。在別人們會意的笑聲中,肖冬梅卻左顧右盼,內(nèi)心不安,替“大姐”擔慮重重。人們自然也會對他們七人組成的這一小團體發(fā)生興趣。胡雪玫則自稱是一位教育強國的實踐者,一位省級重點私立中學(xué)的校長。她說肖冬梅們都是她的得意學(xué)生,新近舉行的各科全國競賽中的獲獎?wù),她率學(xué)生們?nèi)ヮI(lǐng)獎。她說“張阿姨”是教數(shù)學(xué)的老師,說“郝叔叔”是教物理的老師。這一被她說得比真話更真的謊言,在第一次說時,便獲得了一行人充分的默認。甚至還默認得心悅誠服。兩位帶隊者尤其認為是一個智慧的謊言。它的智慧性在于,要么做實話實說的回答,而這必然引起一片驚異;要么欺騙,而在所有他們的頭腦能想出來的謊言中,此謊言最完美、最符合一行人假擬關(guān)系的可信因素。所以從那以后,肖冬梅們不再稱兩位帶隊者“張阿姨”和“郝叔叔”了。而稱他們“張老師”和“郝老師”了。六人也一律稱胡雪玫“胡校長”了。此智慧的經(jīng)典的謊言,在一次次對好奇心強的探問者說過之后,連他們自己也都有點信以為真了……自然的,趙衛(wèi)東照例除外。因為他照例對此謊言持一種沒有態(tài)度的態(tài)度。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遵守共同的默契,倘有話對兩位帶隊者或胡雪玫說,亦以“老師”“校長”相稱,不敢破壞假擬關(guān)系的完美性……
在上海至杭州的列車上,在胡雪玫又對中國發(fā)表了幾番語不驚人死不休似的見解后,在胡雪玫去兩節(jié)車廂之間吸煙,肖冬梅跟了去的時候,她問她的“大姐”:“大姐,你對中國的現(xiàn)實很不滿嗎?”
胡雪玫一怔,反問:“不滿?我干嗎要對中國的現(xiàn)實不滿?這現(xiàn)實又不曾虧待過我,特別適合我這種人,我順應(yīng)它還只怕來不及呢!”
肖冬梅又吞吞吐吐地問:“那你,為什么……”
“為什么抨擊它?”胡雪玫用舌尖從口中點出一串煙圈,自問自答,“政治不過就是一個話題嘛,像藝術(shù)、體育、股市、彩票、蘿卜白菜、艾滋病是話題一樣,誰都有權(quán)利說三道四的。而你要一味兒地歌頌什么,顯得你是個肉麻的人。你要抨擊什么,才會顯得你有思想,深刻。這一點幾乎是規(guī)律。因為沒有一種現(xiàn)實是沒有丑陋面和陰暗面的。而我希望給人以有思想的印象!
她說完,微笑地注視著肖冬梅,似乎在用目光問:我的回答還坦率吧?
肖冬梅沉思半晌,又問:“大姐,那今天中國現(xiàn)實的丑陋面和陰暗面都是什么呀?”
胡雪玫表情嚴肅了,以“三娘教子”的口吻說:“不要太長的時間,半年之后你自己的眼睛就會有所發(fā)現(xiàn)。不過我這會兒就告訴你一句——發(fā)現(xiàn)了也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要失望。而要習(xí)以為常。再漂亮的美人兒,解剖了也難看,F(xiàn)實也是這么回事兒。”
夜晚,車廂里熄了燈以后,胡雪玫以“乘客代表”的身份大聲宣布:“有手機的朋友請將手機關(guān)了。更不要通話,以免影響別人安睡!
但是不久,這兒那兒就響起了手機聲。
肖冬梅和她睡在對面下鋪。肖冬梅小聲說:“大姐,他們怎么一點兒也不把你的話當成回事兒?”
胡雪玫說:“在這節(jié)車廂里,我算個什么東西?別人干嗎非把我的話當成回事兒?我是別人,也不當成回事兒。我才不在乎別人當不當成回事兒呢!”隔了一會兒,她又說:“我那么宣布一下,因為我是乘客代表,裝也要裝出點兒有責任感的樣子啊。我宣布完了,我的責任就象征性地盡到了,可以問心無愧地睡我的了!
然而兩人其實都無困意。
聽著前后左右男男女女在用手機唧唧喳喳地通話,胡雪玫講解員似的,壓低聲音告訴肖冬梅:那個男人在托關(guān)系巴望升官;那個女人在教自己的女兒運用什么計謀才能從一位大款那兒套出錢來;另一個男人剛與自己的妻子通過話,報了平安之后又在與情婦卿卿我我;而另一個女人在向一位局長“匯報工作”,“匯報”了幾句就不說與工作有關(guān)的事了,只不斷地嬌聲嗲氣地說“討厭討厭”,還一陣陣吃吃地笑個不!
肖冬梅小聲問:“大姐,這就是現(xiàn)實的丑陋面兒吧?”
胡雪玫壓低聲音回答:“這算什么丑陋面兒!一點兒也不丑陋!
“那……是陰暗面兒?”
“也不是陰暗面兒。”
“那……我……到底該怎么認為呢?”
胡雪玫伸過一只手,在肖冬梅臉上撫摸了一下,帶著笑音說:“這都是正常的生活現(xiàn)象嘛。細想想,生活多有意思,多好玩。]了這些人,沒了這些事,現(xiàn)實豈不是太沒勁兒了嗎?睡吧寶貝兒,你總不能希望自己在短短的日子里什么都明白了吧!”
但是那一夜肖冬梅失眠了。
因為其實并沒有什么思想,只不過活得比較狡黠的胡雪玫一路上隨便說的許多話,在她聽來,都未免太有思想太深刻了。深刻得她根本無法領(lǐng)悟。越是要領(lǐng)悟明白越是糊涂……
她對“大姐”動輒叫自己“寶貝兒”,已經(jīng)不再反感,而變得非常樂意地認可了。
由于胡雪玫的“加盟”,受益最大的還不是肖冬梅,而是李建國。
自從肖冬梅被胡雪玫接走,李建國就沒睡過一夜安穩(wěn)覺。仿佛一個作奸犯科的壞人,提心吊膽于哪一天法網(wǎng)恢恢從頭上罩下來。
他曾問肖冬云:“冬梅為什么突然又到她那位‘大姐’那兒去了呢?”
肖冬云的回答是:“我哪兒知道。我都快不是她姐了!”
“她臨走沒跟你說什么吧?”
“連告訴我一下都沒有。”
“她……你……你沒覺得她有什么反常吧?”
肖冬云被問煩了,就沒好氣地說:“我覺得她很反常!”
結(jié)果他做賊心虛地不敢再問。
他怕肖冬梅找個借口離開“療養(yǎng)院”,為的是可以在外邊的什么地方自殺。他幾次夢見肖冬梅自殺了,而他被公安機關(guān)帶去認尸,接著受審……
肖冬梅終于又回到了“療養(yǎng)院”,他才不再做那樣的夢。
但他又怕肖冬梅哪一天當眾嘔吐,之后當眾指著他說:“李建國使我懷了孕!”
這一種不安,成了他心口的痛。倘肖冬梅不拿好眼色看他,痛得就分外劇烈。而自從肖冬梅回到“療養(yǎng)院”,就沒拿好眼色看過他一次。他心口的痛也就幾乎成了頑癥。他一路上有時隨著胡雪玫引吭高歌,或聽胡雪玫講了一段什么笑話以后過分夸張地哈哈大笑,那純粹是一種自療的方式,好比頸肩病人以疼麻的部位去抵磨樹杈。
有一天下了火車出站時,別人走在前邊,胡雪玫叫住了他。
她板著臉問:“你怎么一點兒禮貌都不懂?不替校長拎皮箱!”
他就默默替她拎起了皮箱。
她將一只手袋也搭在他肩上了,自己空著手走在他身旁。
李建國說:“這不好吧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