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從司馬府出來,已是深夜,想著這幾日不分晝夜地在王上身邊護衛(wèi),還未來得及跟被放出來的郭彰見上一面,也有些擔憂自家表弟的情況。便騎上馬往郭彰家里去。
謝瀾騎馬剛到胡同口,便看門口圍了一群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著什么。幾個的年輕女子禁不住嚶嚶哭泣,老人們一臉遺憾,嘴里念叨些什么卻聽不清楚。
謝瀾以為是曹澤的人找到了郭彰的住處,便在旁邊轉(zhuǎn)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到了“死”的字眼,頓時頭“嗡”地一聲,見四周圍觀人多不方便,便連說帶嚇趕開眾人:“諸位,宮里來人來看翠姑娘了,我們王爺待一會兒也要來看看郭彰先生,你們沒事快散了罷!”
眾人就愛看個熱鬧,加之本就聽說郭彰犯了什么事情被抓起來一陣子,現(xiàn)下宮里和王爺家又來人了,都揣度著這郭彰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事情,唯恐自己受到什么牽連——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獄神廟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他們各自又聽了一陣子,又不見有新聞兒,也就各自走開了。
人群漸漸稀松了,謝瀾徑自排開眾人擠進店內(nèi),三步并兩步進了郭彰的小院子。
謝瀾只見狹小的院子里鋪天蓋地都被白紗籠罩,夜里顯得尤為顯眼,悠長的鐘聲一下下敲響,繚繞于耳,久久不曾散去。
真的出事了么。
他疾步走進屋中,見幾個婦女正在東房里扎紙馬、糊紙轎,擺設(shè)祭奠等物品,見她進來,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福了一福,低聲問道:“是來瞧翠姑么,她……已經(jīng)成仙了。
謝瀾推開門一看,立時驚呆了,雙腳好像釘在地上,動也動不得——房內(nèi)素幔白幛,香煙繚繞,中間桌上供一牌位,上寫著:
河澗烈婦阮氏翠翠之靈位
旁邊兩幅素練,上邊斑斑點點皆是血痕,上聯(lián)書: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夢回云臺奉慈嚴;
——下聯(lián)書:
已難節(jié)焉,孰堪難烈?魂歸地府望長安!
旁邊一行小字,書:
罩姑泣血自挽
更可驚的是,那翠姑身穿盛妝,黛眉、胭脂臉,雙眼微閉,面帶微笑,端坐在牌位后的椅子上!
好一陣,謝瀾如同在惡夢之中。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面前這個香魂縹渺的盛裝女尸,就是半月前攔車救駕,言語剛硬的少婦?;蠲撁摰娜?,為什么要死呢?
呆在這靜寂的樓上,而對這奇特的祭奠,謝瀾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吸引著她不肯離開。
“是誰....誰來啦?”翠姑牌位的旁邊,一個模糊的黑影蜷縮著,聽見動靜,便問來人是誰。
謝瀾聽到問話才發(fā)現(xiàn)還有個人在角落里,有些害怕,慢慢走上前去細細查看時,不禁叫出聲來。
“郭彰,你怎么在這里?”
“表哥?是你么?”郭彰轉(zhuǎn)過身,緊緊抓住謝瀾的衣角不放手,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呆呆地念叨著,“翠姑....阿翠她死了,她死了!”
郭彰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仿佛生了場大病一樣,往日灑脫不羈的神情也消失不見了,整個人癡癡呆呆的,好像著了魔似的,身上的衣服也幾天沒換,已經(jīng)十分破舊,上面還帶著點點血跡,在幽幽燭光下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謝瀾蹲下扶起郭彰,見他面目慘白,連站都站不穩(wěn),大概已經(jīng)幾日不吃不喝守在翠姑牌位前。只得勸道,“斯人已逝,你還要好好活著啊?!?br/> 聽到“斯人已逝”四個字,先前呆立不動的郭彰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放生大哭起來,“她死了,她再也回不來了,我再也不能看到她了。”
“她是怎么死的?被人害死的么?”看著翠姑詭異的死相,謝瀾不安地問道。
“不是,本來我剛出來要去告訴你,但是沒見到,回來就....就這樣了?!惫眠€沉浸在悲痛之中,話也說不大利索,只揚著手中緊握著的紙讓謝瀾看。
謝瀾接過信紙,在幽暗的燭光下,抽出里邊素箋兒,只見上面寫道:
夫君郭彰鑒:鵑聲雨夢,從此與夫君為隔世游矣!
吾幼年時父親為得道者被迫征戰(zhàn),死于非命!母親悲憤交加,疾病去世,自此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已久,誓報此仇!
妻非輕子生而重于死者,自思進退維艱,心力交瘁,既不能夫守父之仇母之怨,又不能與夫君共仇敵汽,長夜嘯嘆,徘徊無計,決以自殘而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茫茫蒼冥有靈,來世再報夫君恩愛眷念之情。
妻翠姑泣血之。
“翠姑先前與齊國有怨,嫁給你后偏偏你又結(jié)識當今王上,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才自盡的吧?!?br/> “是我對不起她??!”郭彰哭啼著說道,“我對她的身世一無所知,還常常在她面前夸贊王上,才把她逼上絕路的?!?br/> 謝瀾此刻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安慰他了,留著他一人癡癡呆呆地在這里也不放心,想到這里,謝瀾輕輕上前點了郭彰的睡穴,打算先帶他會自己家,安頓好了再來處理此事。
謝瀾又抬頭看了看翠姑,只見翠姑仍是面色紅潤,眉目如畫,盛裝打扮比起平時更添嫵媚艷麗,好像仍好端端地坐著那里等著愛人歸來?;叵胪?,翠姑談吐大方,面容清秀,又精通詩詞歌賦,常常與自家表弟在一起彈琴賦詩,真真是一對璧人。
旁人都不能理解郭彰為何對翠姑如此癡心,謝瀾有時看著兩人卻略微窺探幾分原因。
一對真正心意相同的知己,眼中便只有彼此。郭彰和翠姑便是如此。
如今翠姑芳魂早逝,好比是鴛鴦缺失了一只一樣,何況又有如此復(fù)雜曲折的原由在其中,郭彰如何能不悲痛?
謝瀾扶著昏睡的郭彰出了奠堂,外面正忙碌的婦人們見他一臉肅穆敬畏之情,又攙著這家男主人,蹲身施禮問道:“請問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謝瀾想了想,指著郭彰道:“我是他表哥,幾天抽空來看看他,不想出了這樣的事情......”
“是啊。”婦人們也嘆息道,“不知怎地就服了水銀,坐在椅子上墜得不能動了,死不瞑目啊?!?br/> 謝瀾塞給為首的婦人一錠銀子,囑咐道,“請大姨先把這里都安頓好,幫翠姑入殮,我?guī)П淼苋ノ壹揖徱痪彛惹榫w好了再回來辦喪禮?!毕肓讼耄帜昧艘诲V銀子道,“諸位辛苦,這樣的晦氣事誰都不愿意管的,其余的錢就當做補償吧,還請諸位不要聲張才好,拜托諸位了?!?br/> 這些婦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多了,心里有數(shù),也就不在多問,收下銀子笑著答應(yīng)了。
謝瀾到街邊找了一頂小轎,扶著郭彰坐進去,自己騎著馬跟在后面。
夜色,像其大無比的灰布,悄悄地伸開來,罩住了整個大地,只有一輪明月皎潔明亮,但在這漆黑的夜幕中,也顯得尤為的孤獨冷寂。
但凡有絕頂才華的人大概注定坎坷,還是做個普通人好些,謝瀾想著郭彰的遭遇,忍不住搖了搖頭。
可是誰又甘心一輩子平凡到絲毫不起波瀾呢?于是人們有想著法子往上爬,如此便形成了循環(huán),其中冷暖自知。
銅壺漏盡,鐵馬搖曳。沈煉喝到微醺躺倒在石橋邊上,望著月亮,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
來到齊國都城幾年,那些驚險而又帶著神秘色彩的變故,在腦海里不停地閃過。他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感到欣慰,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嘆息。他想得最多的,是蕭稹這個怪人,那令人生疑的身份,那不同凡響的氣質(zhì),那不拘世俗逍遙自在的脾氣,那嫉惡如仇卻又藏而不露的深沉,和與他年齡不符合的個性,這一切都是一個難猜難解的謎。
蕭稹是個自己想看透卻看不透的人。
還有那個以婢女身份出現(xiàn)的,卻比誰都厲害的蘇婉,更是令人費解。她忽而低眉順眼,忽而自信高傲,忽而似含深情,忽而又拒人千里,尤其是她那風姿卓約的倩影,顧盼有神的眼睛,這些日子總是在沈煉的面前晃來晃去,讓沈煉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有時,似乎走到近前了,可以聽到她清秀的面龐,和機智而又爽直的話語,看到她那似笑含嗔的臉龐,但是,立刻又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