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一艘官船迎著凜冽的朔風(fēng),在漫天大雪中緩慢地駛?cè)胩旖虼a頭。一個船工渾身是雪,掀開厚重的棉簾進艙稟告,天津到齊國都城附近一帶水路封冰,大家只好棄舟陸行入城了。
這船上共六名乘客,潮州知府傅師行帶著兩位侍從模樣的筆帖式,另三個則是個路上碰巧遇上的行人。兩個男子一個女子。那兩名男子一個高大威猛,兩道八字眉分得很開,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正蹺著二郎腿從艙窗中饒有興致地瞧著外面碼頭上的雪景,他穿得相當(dāng)單薄,只一件打了補丁的藍粗布夾袍,也沒戴帽子,和對面顯得多少有點疲倦和衰老的傅宏烈比起來,看上去精神得多。
相形之下,另一名男子則顯得瘦小枯干,是個容貌清秀的少年郎,但卻很少直視別人,說話也是唯唯諾諾的,一副膽小謹慎的模樣。面色蒼白,時不時發(fā)燒咳嗽,身上套著厚厚的肥大棉服——那是高大男子脫下來給他的。看起來身體情況很是糟糕。
女子長相平平,一身粗布衣裙,十分普通。她并不善于言辭,一路上只專心照顧病弱的少年。
高大威猛的男子自稱周辰,是走南闖北的個手藝人,那女子是他的媳婦,病弱少年是他弟弟。此番去齊國都城是為了給弟弟看病。路上被不知名的強盜奪去了盤纏,正緊迫時恰巧被下船散步的傅師行遇到,聽著順路便邀上船帶到了天津。八天來的水路同行,兩個人天上地下、經(jīng)史子集、文韜武略無所不談,已成了忘年交。
“辰弟,聽你這說話舉止,到不像是一般手藝人,說是個先生也不為過啊。”傅師行覺得此人肚子里有些墨水,不覺稱贊道。
“嘿嘿,不瞞大人說,我小時候也讀過幾年書,走南闖北的看多了也就能掰扯掰扯,在大人面前是班門弄斧了?!敝艹讲缓靡馑嫉負蠐项^,正好舟子進來稟告,說船不能前行了,說笑勁頭一下子消散得一干二凈了。
周辰聽了舟子的話,心下也是十分擔(dān)憂,見傅師行也鎖著眉頭不言語,便笑道:“這有什么犯難的,陸路便陸路,古人細雨騎驢過劍門,我們津門古道策馬而行,不也挺有詩意?”
傅師行轉(zhuǎn)臉看看坐在一旁的兩個筆帖式,也都是神色黯然,便苦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包碎銀,大約十兩的樣子,輕輕推到周辰面前,說道:“辰弟,下舟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實在拿不出手,不過你還是帶上,聊作補缺……”
“為什么?”周辰驚訝地問道,那少年和女子聞言也好奇地往這面看。
傅師行嘆息一聲,勉強笑道:“路上怕你們擔(dān)驚,一直沒有相告,別看我坐著杭州將軍的大官船,這么闊綽,其實我是刑部鎖拿的犯官,入城領(lǐng)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鐵鎖鋃鐺的,再帶上你們?nèi)齻€人,像什么?”
”真的?”三人大吃一驚,因為雖同船八日,壓根就沒聽傅師行有半句話涉及此事,兩個筆帖式在他面前也是畢恭畢敬。他還以為這個學(xué)問淵博的中年知府是入城升遷的呢!略一遲疑,周辰才回過神來,急問道:“為什么呢?”
“這是真的?!币粋€筆帖式說道,“我們兩個都是刑部衙門的人,奉了部文鎖拿傅大人入京問罪。傅大人上折奏請朝廷提防三朝,得罪了,徐仲,黃精忠,白辰逸三位王,被拿了,本來要在當(dāng)?shù)鼐偷靥帥Q的。好在傅大人是統(tǒng)官,又在齊國,三朝的爭議地區(qū)任職,是齊國派去的官員。按著歷法要送還齊國的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議處。這官船還是都城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吳浩澤將軍特意關(guān)照杭州將軍妥為護送的……”
“兄弟,”傅師行一路聽周辰不遺余力地攻訐三朝,早已認他是知己,見周辰氣得發(fā)呆,便笑道,“一路聽你高談闊論,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又善于變通,咱們齊國正在用人之時,萬不要自棄。本想給你寫封薦書,只是我眼下處境,不但無益,還怕招禍,兄弟你好自為之。另外,令弟的病也要盡快治療才行啊。”
“好吧。”聽到吳浩澤的名字,三人倒是放心了不少。周辰雙手將銀子輕輕推回,點漆一樣的目光深情地盯著傅師行,說道,“我們就要分手。八天來的傾心交談,周某永世難忘。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不過這銀子我不能要,你吃著官司,比我更要錢用……”
傅師行聽著,心里一陣難過,眼圈不禁有些發(fā)紅,只低聲道:“恐怕未必用得著了……”天威難測,兇多吉少,何況又牽扯著三朝,齊兩國,傅師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一時間,艙里變得沉寂下來,外邊雪落在艙板上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那吳浩澤與大人是故交知己么?”那病弱少年吃驚之余,已經(jīng)冷靜下來,閃著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問道。
”原先也不相識,”傅師行說道,“之前我在都城任職的時候,我們相處數(shù)年。此人雖沉默寡言,卻很有肝膽的。我也算是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吧,這次真沒想到他會幫我一把?!闭f罷又嘆一口氣道,“可惜,這樣牽扯兩國的事情,即使他圣眷正濃,也是幫不上大忙的?!?br/> 那病弱少年聽了,眼珠一轉(zhuǎn),突然一笑,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動了動身子對傅師行說道:“不聞李青蓮詩乎?‘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我料王上圣明,必不肯輕戮賢良,大人此行,看來是有驚無險!”說罷,又仔細想了想似的,吞吞吐吐道,”大.....大概是這樣子吧,大概?!?br/> 傅師行幾天來摸透了這病弱少年的秉性:雖然少言寡語,卻從不肯妄言。年紀輕輕,周辰和那女子對他很是尊敬,像是個讀書人,又對徐仲,黃精忠,白辰逸的各自勢態(tài)、軍事經(jīng)濟情形的了解,都有很獨到的見地??磥恚f這話并不像單單為了安撫自己,遂笑道:“小兄弟這話又是出語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