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隊伍沿著漢水一字排開,沿著湍急的河流,同南鄭縣城隔水相望。
各路營頭的旗號此起彼伏,這邊掛上“爭食王”“闖食王”那邊掛著“二哨”“行十萬”,旗號紛紛亂亂。
營盤立下,不斷地有人或者拿著葫蘆,或者提著木桶前去漢水邊上汲水,彼此看見了叫上一聲,呼朋引伴。
若不是南鄭城上還有大明火紅的旗幟,營盤之中黑旗藍旗此起彼伏,倒真有些雞犬相聞的怡然之樂。
洪紹今年十四歲,他背著一個小小的竹筐,小心地挪到漢水邊上,選了一處水流較緩的水灘蹲了下來。
他從竹筐里面摸出幾件絲綢的衣衫,貪婪地在上面摸了幾遍。
真是好東西啊。
洪紹由衷地感嘆著,然后將衣衫小心地放進了江水里。
這樣的絲綢衣裳,洪紹以前見秀才的媳婦穿過,那小媳婦頭發(fā)黑油油的,笑起來不知道有多甜。
六個月前,他一早吃了飯就背了這個竹筐去山上打柴,朝廷要征夏稅,爹爹說家里沒有啥東西了,就多打點柴帶到城關(guān)去賣,得了錢然后好給朝廷完稅。
洪紹當時就問爹爹,到底要給朝廷交多少稅才夠,為啥起早貪黑的忙到晚,吃不飽,穿不暖,還是不夠給朝廷交稅的錢。
爹爹當時嘆了口氣,說他也說不清楚朝廷要多少錢,每年都是縣衙里的人到地上收,年年收的都不一樣。至于為啥這么辛苦還這樣,爹爹只說是世道不好。
世道是個什么意思,洪紹想不清楚,他只想著多打些柴來,然后送去城關(guān)賣掉,若是打完了柴還有余力,那就把柴燒成炭,再去賣錢能多賣許多。
爹爹說過,世道雖然不好,但是只要肯做,總有能出頭的日子。爹爹說,川人從來啥都不怕,天底下沒有一處地方能跟咱們四川人一樣,男的肯吃苦,女的能操勞。
洪紹走在山上,砍了筐柴火,挖了兩塊黃芪,然后半路碰見了掌盤子的,就被直接綁了起來,進了營頭里面。掌盤子說營里面缺個能吃苦的幫役,問他愿不愿做,若不愿做,就一刀了賬,要是愿意,那就住下,有大米白面吃。
那是洪紹第一次害怕。
倒不是怕死,是怕見不到爺娘,家里還等著自己打柴去完稅呢。
交不夠稅,爹爹就會給人吊起來打,很疼,很苦。洪紹沒見過爹爹流淚,只記得那一晚爹爹疼得睡不著,等到阿娘跟兄妹們都睡了,自己半夜小心起來出去,洪紹睡得輕,也跟著爬了起來。
那天夜里,爹爹看著天上的月亮流了好久的眼淚,卻沒有哭出來一聲。
入營的第一頓飯是羊湯,燉好的羊湯里有許多蘿卜,也有肉,灑在細米蒸出來的米飯上,洪紹吃了四大碗,吃完后他更想家了。
爹娘這么痛快地吃過羊湯白飯么?
時間已經(jīng)很久了,洪紹也不怎么在想家了,跟他一起入營的人,有的已經(jīng)當了小頭目了,洪紹還是一個雜役。
洪紹很快地漿洗好衣衫,將這些衣服重新放到筐里,然后他看見了一隊人熱熱鬧鬧吹吹打打的登上了船,奔著北岸去了。
他看著這些人,不知道為啥羨慕了一下,然后他背起了竹筐,往自家營頭走了。
洪紹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剎那,另外一個人的雙腳踩到了漢水北岸的土地上。
他滿意地看了看身后那桿“南無太上老君”的旗號,將懷里的牛角盔戴到了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