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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之天下 第三章 西出鎩羽

第一次,嬴駟遇到了令他難以決斷的微妙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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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卿犀首鄭重上書,提出了完成秦國霸業(yè)的具體方略——立即稱王,一年內(nèi)攻取三川,三年內(nèi)吞滅三晉,五年內(nèi)統(tǒng)一中原,十年內(nèi)廓平四海!就嬴駟本心而論,很是贊賞犀首方略橫掃山東六國的大氣魄,果真如此,他也是成就千古大業(yè)的一代英主了。一想到這夢寐以求的輝煌,嬴駟就有一股本能的沖動??墒亲屑毚?,總覺得有些虛處。畢竟,嬴駟在磨難之際對秦國境況有過長期的踏勘思索,認定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后雖然國力大長,但與掃滅六國所應(yīng)當擁有的實力,還有不小距離?;谶@一判斷,他確實沒有立即奮起與山東六國決戰(zhàn)的想法。然則,犀首作為天下名士,絕非輕言冒進之輩,他能提出如此方略,自當有所依據(jù)。莫非是當局者迷,自己低估了秦國力量?或者山東六國腐朽透頂,確實已經(jīng)不堪一擊,而秦國君臣卻閉鎖不知?反復(fù)思忖,嬴駟竟是不能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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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下詔太傅嬴虔、上大夫樗里疾、國尉司馬錯三人在三日之內(nèi),各自上書對犀首方略作出評判。嬴駟其所以不召集朝會議決,是因為將如此經(jīng)國大策驟然交朝會眾議,紛紛揚揚,傳到山東六國反而打草驚蛇。萬一此策可行,反而讓山東六國有備無患,豈非大大輕率?再則,朝會之上,大臣易于受人誘導(dǎo)啟發(fā),更有許多臣工量勢附和,反而不容易將事情利害說透。單獨上書,則上書者必要有深徹思索,且可免去當面相爭的諸多顧忌,利害剖陳必然徹底;若三位肱股大臣上書相合,見諸朝會便是一場激勵朝野的定策部署,與朝議論爭大不相同。嬴駟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留下憑證,測試誰在這迷茫難決的歧路口見事更深透眼光更遠大,更可作為秦國未來的真正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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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中,嬴駟忐忑不安。茲事體大,關(guān)乎他畢生功業(yè)能否登峰造極,實在令他不能閑適以對。雖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穩(wěn)健,但貼身內(nèi)侍卻從他進食減少、寢枕夢囈、書房長踱中覺察到了他的焦躁,一個個謹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聲響,偌大宮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駟隱隱約約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斷有錯,希望看到三位大臣異口同聲的贊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統(tǒng)一華夏,成為與夏禹商湯周武齊名的一代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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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君嬴駟的不安還沒有持續(xù)到第三天,一卷書奏先行送到,卻是太傅嬴虔的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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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虔的上書很短,主張也很明確:東出函谷關(guān)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圖謀;犀首所議,勢在必然,無須自疑多議;然后便是慷慨請戰(zhàn):“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國恥,每每熱血沸騰,愿自領(lǐng)一軍,東出函谷關(guān)與三晉首戰(zhàn),立我大秦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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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讀罷,覺得不得要領(lǐng),不禁嘆息了一聲。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軍猛將,也頗具政事頭腦,若非他的堅實支持,公父當初的即位以及后來的變法,都是不可能穩(wěn)當?shù)?。包括自己誅殺商鞅、平定叛亂、肅清世族、站穩(wěn)根基,如果沒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樣不可能順利。然則,公伯就象大多數(shù)老秦元勛一樣,耿介固執(zhí),恩怨分明,任何時候說起與中原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齒,任何時候說出關(guān)作戰(zhàn),都踴躍萬分,既不想能不能打勝,更不問打得是不是時候。老秦部族長期奮戰(zhàn)自保,做諸侯立國后,又遭遇山東諸侯蔑視而長期掙扎圖存,數(shù)百年的閉鎖奮爭傳統(tǒng),使老秦臣工大多養(yǎng)成了狹隘激烈的個性——疏離于天下大勢之外,耿耿于秦國苦難之中,但凡對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書也大體上循了這條路子,先君圖謀——國恥所在——熱血沸騰——堅請一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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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的特殊閱歷,使他能夠清楚看到老秦人的這種缺陷,如此做去,圖小霸足矣,圖天下差矣。從長遠謀劃著眼,他所需要的并不是這種盲目喊打的一片呼應(yīng),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動方略,從而決定秦國究竟該不該在這時候大打出手?看來公伯并沒有冷靜下來,也許,在這件事情上,他永遠不可能冷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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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日清晨,卯時剛到,上大夫樗里疾的書奏便送到了,嬴駟立即閉門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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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啟國君:犀首之策,大長秦國志氣,實堪稱道。然臣捫心靜思,以為尚有可商榷處:其一,山東六國,其勢未衰:齊國實力大增,已取代魏國而成第一強國。魏楚兩國實力尚在。趙韓燕三國,大弱之后正圖恢復(fù),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國實力,只可謂強出任何一國,不可謂以一敵六。若倉促東出,敵國相援,以一敵二尚可,以一敵三則勝算極小。其三,秦國內(nèi)治尚有諸多難事:人口不足以擴充大軍,良田不足以長資軍食,新法尚未在隴西、北地及收復(fù)之失地生根。大戰(zhàn)一起,綿綿無期,傾國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斷言。有此者三,大業(yè)似當徐徐圖之,不可期盼于朝夕之間。至于秦國目下之攻守方略該當如何?臣尚無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后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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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嬴駟掩卷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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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樗里疾的上書是一面性的,只對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實際上是從三個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稱王東進,統(tǒng)一六國”的方略。這幾條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擺便立即顯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駟對秦國的透徹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應(yīng)該說,樗里疾的眼光還是足以勝任治國大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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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樗里疾卻沒有提出秦國應(yīng)該采取的行動方略,使嬴駟總覺得空蕩蕩的。如果既不采納犀首方略,卻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還不是盲人瞎馬?嬴駟需要的,也是秦國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夠振作國人激勵士氣指引大道的興國方略。譬如在公父時期,商君提出的“變法強國,雪我國恥”,一直激勵秦國朝野發(fā)奮了二十多年!如今開始了一個新生代,國家已強,國恥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標激勵國人,激勵自己。若無此急迫,當時犀首只說出了十六個字,嬴駟如何竟能當?shù)罘馑麨樯锨??樗里疾畢竟久居郡縣之職,缺乏對天下大勢的鳥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責備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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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駟以為,對司馬錯的上書也不能期望過高。樗里疾身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籌劃出切實大計;司馬錯畢竟軍人,縱是名將之后,又豈有此等籌劃全局之才?看來,此事還得與犀首商議,請他象商君那樣:先行將秦國勘察一遍,再重行謀劃,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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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國君:國尉府呈來司馬錯上書?!卑頃r分,掌書捧著一卷竹簡輕步走進書房,“噢?”嬴駟稍許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馬錯竟有了上書?嬴駟一陣興奮,便要立即看看這個國尉如何說法?內(nèi)侍挑亮大燈,又在書案頂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銅人座燈,書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駟立即打開了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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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啟君上:犀首方略,倚重軍爭,看似遠圖,實為近謀。近謀者,必以當下國力為根基。秦國新軍尚未擴充,以五萬之眾欲吞滅天下,難矣哉!秦國元氣雖成,然不足以對抗六國之力。以臣確算,欲東出大戰(zhàn),非三十萬精兵不能言勝。而擴充軍力、訓練士卒,非兩年不能完成。另則,秦國目下之可耕良田,唯關(guān)中近百萬畝,余皆山地廣漠,無以提供數(shù)十萬大軍長期征戰(zhàn)之軍糧。故此,犀首之謀,近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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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方略,可做兩期:前三年預(yù)期,后十年動期。三年之內(nèi),韜晦猛進,暗拓國土,充實國力,整軍經(jīng)武,是為預(yù)期方略。三年之后,大舉東出,遠圖可謀。不積跬步,無以成千里。不思寸功,無以成大業(yè)。愿君上冷靜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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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司馬錯謹上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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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嬴駟闔上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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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嘩——”嬴駟又不自覺的打開竹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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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個時辰,嬴駟一動不動的反復(fù)琢磨。終于,他霍然起身:“備車出宮,國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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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府的后園很是奇特。司馬錯正在這里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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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棵大樹上掛著八盞風燈,照得樹下一片“山川”溝壑分明。司馬錯手中拿著一支丈桿,凝神繞著這片“山川”踱步鳥瞰,不斷用丈桿度量著山頭、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數(shù)字,等旁邊的一名軍吏記錄完畢,便又是一陣沉默審量,時而搖頭,時而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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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做國尉,司馬錯的夢想,是成為馳騁疆場的一代名將。戰(zhàn)國時期的國尉,并不是實際上的三軍統(tǒng)帥,而只是處置日常軍務(wù)的武職大臣。尋常時日,國尉在丞相府節(jié)制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員、訓練新兵、籌備軍資軍食、打造兵器裝備、統(tǒng)籌要塞防務(wù)等等,并不領(lǐng)兵打仗;遇有戰(zhàn)事,統(tǒng)兵出征的上將軍才是真正的軍隊統(tǒng)帥;國尉府,只是統(tǒng)帥的后方官署而已。按照傳統(tǒng),國家的上將軍一職平常是不設(shè)置的,只在戰(zhàn)事來臨的時候才選定任命。但進入戰(zhàn)國之世,大仗連綿,軍爭不斷,上將軍便逐漸成為常設(shè)重職,其爵資與統(tǒng)攝國政的丞相相等,足見其地位顯赫!初期魏國的吳起和繼任的龐涓,便始終是上將軍;后來的齊國上將軍田忌、燕國上將軍樂毅、趙國上將軍廉頗與李牧、楚國上將軍項燕、秦國的三代上將軍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統(tǒng)兵大戰(zhàn)中涌現(xiàn)出的赫赫名將!司馬錯想做的,正是這樣的名將,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國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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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則,命運卻偏偏讓他做了國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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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將國尉做得出色,總想給自己統(tǒng)兵出戰(zhàn)留下退路。幾次議事,卻發(fā)現(xiàn)國君并沒有將自己當做尋常軍政臣子對待,而頗有倚重之意。司馬錯猛然悟到,自己錯了!眼下,秦國統(tǒng)兵出戰(zhàn)的資深上將軍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車戰(zhàn)時期的名將,對如今的步騎野戰(zhàn)已經(jīng)很生疏了,加之閉門十三年足不出戶,要勝任新軍統(tǒng)帥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當此之時,自己必然會成為秦國的統(tǒng)兵將領(lǐng),然則自己資望尚淺,且沒有統(tǒng)兵大戰(zhàn)的煌煌軍功,驟然授予上將軍大任,在素有軍爭傳統(tǒng)的秦國,必然引起非議;國君先授自己爵位較低的國尉之職,既不誤事,又無非議,可謂用人獨到,自己如何能懈怠軍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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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豁然,司馬錯便開始了對秦國的深究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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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出身兵家,祖上本為齊國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時齊景公時的名將,百戰(zhàn)沙場,軍功卓然,封為齊國司馬。田穰苴晚年寫了一部兵法,傳抄傳讀者皆以習慣的官稱冠名,呼為《司馬穰苴兵法》。這是春秋時期的第一部兵法,比后來的《孫子兵法》竟是早了數(shù)十年!子孫以此揚名,便也姓了司馬。后來,司馬一族在齊國動蕩中沉淪式微,輾轉(zhuǎn)曲折的遷徙到了洛陽王畿,以示對田氏奪政的不滿和對天子王室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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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知世事多變,王畿迅速萎縮,司馬一族的小城堡在三家分晉后又成了韓、魏爭奪的目標。為了避戰(zhàn),司馬一族又遷徙到了函谷關(guān)外的黃河南岸。后來,魏國吞并了秦國的河西地帶,司馬一族便被魏國官府遷徙到了函谷關(guān)內(nèi)做“鎮(zhèn)撫之民”。秦獻公時,秦國一度反攻到函谷關(guān),將魏國“鎮(zhèn)民”全數(shù)遷徙到秦國腹地。司馬一族便在渭水南岸定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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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司馬錯出生,司馬一族已經(jīng)是三代秦人了。司馬錯十九歲應(yīng)召從戎,加入秦國新軍,從騎士做到十夫長、百夫長、千夫長。在商鞅收復(fù)河西的大戰(zhàn)中,司馬錯獨領(lǐng)千騎夜襲黃河東岸的離石要塞,一舉成功,拔掉了魏國在河東的最大根據(jù);又馬不停蹄的長途奔襲函谷關(guān),一戰(zhàn)從魏國手中奪回了秦國最重要的隘口要塞,切斷了魏國華山大營的退路!商鞅對這位青年千夫長的用兵才能大為驚嘆,立即破格晉升司馬錯為函谷關(guān)守將。在秦國歷史上,鎮(zhèn)守函谷關(guān)為秦軍第一要務(wù),守將歷來由公族大將擔任。而今,這一重任竟交付給剛剛?cè)畾q出頭的司馬錯,足見商鞅對司馬錯的器重。非但如此,臨刑前,商鞅還將司馬錯鄭重推薦給新君嬴駟,終于使這顆將星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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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要謀求的,是一條扎實可行的用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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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謀兵思路深受先祖兵法影響,最大特點便是不“就兵論兵”,而是“據(jù)勢論兵”?!端抉R穰苴兵法》共有四篇,分別是《形勢篇》、《權(quán)謀篇》、《陰陽篇》、《技巧篇》。其中只有《技巧》一篇是純粹論兵,其余三篇都是論述戰(zhàn)地用兵之外的廣闊基礎(chǔ)。這是司馬兵家獨有的深邃兵謀。司馬錯從少年時代便浸淫于先祖兵法,心無旁騖,思考用兵之路從來與人不同。這次是他第一次擔當大任,第一次從一個國家的角度尋求用兵出路,自然對兵事之外的整體形勢尤為關(guān)注。他的第一舉措,便是吃透國力。除了國尉府的典籍,他又在上大夫府、長史府做了不厭其煩的查詢,對秦國的土地、賦稅、人口、國庫、生鐵、糧食、馬匹、兵器等等,都一一了然于胸。第一步做完,他立即有了清醒的判斷——三年之內(nèi),秦國沒有同時擊敗兩個戰(zhàn)國的能力,也就是沒有全面東出爭雄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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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如此,秦國在三年之內(nèi)應(yīng)當如何動作?兵事上是否無可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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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尋常思路,全面東出,就要冒與六國聯(lián)手作戰(zhàn)的風險,如果沒有抗御至少三國聯(lián)兵的實力,就當穩(wěn)妥采取守勢,待實力具備時再魚躍而出。然則,司馬錯的過人之處正在這里,他不想讓秦國裝備精良的五萬新軍三年無事,空耗大量財貨糧食!對于秦國這樣方興未艾的強國,又在刀兵連綿的大爭之世,精兵閑置三年是無法忍受的。對于一個名將,三年無戰(zhàn)也是無法忍受的。他要謀劃一條出路,出奇制勝,打能打之仗,縮短積聚國力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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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入秦之前,他的思路已經(jīng)大體上醞釀成熟。但是他多謀深思,不喜歡在“大體有致”的時候和盤托出。犀首一番慷慨長策,激發(fā)了他更加認真的揣摩自己的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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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后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整天站在這片“山川”前凝神發(fā)怔。國君的詔書送到他手里時,他的思路已經(jīng)到了用兵的細微末節(jié)。直到國君限定的第四天午后,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后園對這些細微末節(jié)做最后的核查。司馬錯的穩(wěn)健,正在于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微末節(jié)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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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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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一驚,卻是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桿便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后園石門,卻見國君只帶著一名老內(nèi)侍迎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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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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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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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br/>  ?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的“啊”了一聲:“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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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qū)?!彼抉R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桿指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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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心中一嘆,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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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br/>  ?
  嬴駟目光炯炯的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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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想謀劃一場秘密戰(zhàn)事,可立即著手?!彼抉R錯語氣很是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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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密戰(zhàn)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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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臣雖不敢茍同犀首上卿的大戰(zhàn)方略。但秦國數(shù)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閑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nèi)發(fā)動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彼抉R錯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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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卻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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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手中的丈桿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里。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了。漢水之南二百三十六里,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zhèn)。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余萬斛,幾于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zhàn)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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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都喑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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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成?!彼抉R錯硬生生咽回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游的姑蘇地帶,只因東南的越國雖已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谷盆地,與郢都所在的云夢大澤相距僅六百余里,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面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駐守軍隊。楚國認為這里最安全,便在這里修建了最大的糧倉?!?br/>  ?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br/>  ?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桿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用兵路子歷來是東出函谷關(guān)。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松懈之極,房倉只有五千輜重兵,只是用于協(xié)助糧食吐納,幾乎沒有任何戰(zhàn)力。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余,對于秦軍來說,足以占領(lǐng)房陵所有關(guān)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到的只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zhàn)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算當有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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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來了分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面上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卻在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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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凡戰(zhàn)事,皆有利弊兩端?!彼抉R錯的丈桿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于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爆發(fā)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為不利?!?br/>  ?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墻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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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恍然:“臣粗疏無禮,君上恕罪?!背弥笆肿龆Y很自然的抽出了手,恭敬的將嬴駟讓在前邊:“君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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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到正廳,嬴駟堅持讓司馬錯與自己一案對坐,燈下咫尺,促膝相談,直到雄雞高唱東方發(fā)白,猶自意興未盡。司馬錯又詳述了第二場奇襲戰(zhàn),目標是巴蜀兩個邦國,方略是奪得楚國房陵后就地屯兵休養(yǎng)并訓練山地戰(zhàn)法,一旦準備妥當,立即輕兵奔襲。嬴駟本來不諳兵事,但他素來細心多思,竟一連串提出了十多個具體困難,詢問司馬錯如何解決?司馬錯雖然謀劃縝密,還是對國君的細致入微深感驚訝,便一一對巴蜀國情、巴蜀地形、道路選擇、兵士裝備、糧草供應(yīng)、作戰(zhàn)方式、雙方兵力戰(zhàn)力對比、占領(lǐng)后如何治理等等,做了詳盡回答。嬴駟聽得極為認真,很少插話,更沒有點頭搖頭之類的可否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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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兩戰(zhàn)若開,需要多少兵力?”這是嬴駟的最后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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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知道國君的擔心所在,明白答道:“兩場奔襲戰(zhàn),臣當親自為將,只需兩萬步兵銳士足矣。新軍三萬鐵騎,分駐函谷關(guān)、武關(guān)、大散關(guān),只做相機策應(yīng),重在防備北地胡人南下?lián)锫印V劣谏綎|六國,臣以為彼等自顧不暇,兩三年內(nèi)絕然無力覬覦秦國?!?br/>  ?
  嬴駟一陣大笑,登上軺車轔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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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嬴駟在咸陽大殿朝會上宣布:國尉司馬錯巡查關(guān)隘防務(wù)時日較長,離都期間,國尉府公務(wù)交由上大夫樗里疾一并署理。國中大臣,竟是誰也沒有在意這個變動。國尉視察防務(wù),本來就是份內(nèi)職責所在,況乎秦國收復(fù)河西之地后也確實需要大大整肅各個要塞隘口,自然需要花費時日,豈能朝夕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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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卻覺察到了此中微妙,心中大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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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來秦國,獻上的是“稱王圖霸,統(tǒng)一天下”的大計。按此大計方略,秦國應(yīng)擴整大軍準備東出,才是目下急務(wù)。而擴整大軍,正是國尉職責所在,是國尉最不能離所的重大時刻;而今國尉卻突然去視察“防務(wù)”,實在莫名其妙!視察關(guān)隘防務(wù)雖說也是正常,然則此舉此時與“霸統(tǒng)”大計南轅北轍,卻是極不正常。莫非秦國要采取守勢,拋棄他的“霸統(tǒng)”大計?否則,如何解釋司馬錯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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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新貴失勢,受了國君冷落被變相貶黜?不可能。如果那樣,上大夫樗里疾或者自己,總應(yīng)有一人擔負擴整大軍的重任。最重要的人物突然離都,做的又是與“霸統(tǒng)”大計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霸統(tǒng)”所急需的大計籌劃也泥牛入?!N種跡象,還能說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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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念及此,犀首大大的不是滋味兒。身為天下名士,謀劃之功歷來都是功業(yè)人生的根基。謀劃落空,一切皆空。若秦國不用自己的“霸統(tǒng)”大計,自己在秦國就是寸功皆無,自然也就黯然失色,還有何面目居于上卿高位?象他這樣赫赫大名的策士,又奉行楊朱學派的“利己不損人”準則,素來講究“無功不受祿,受之則無愧”,若大計不被采納,留在秦國必然令天下人失笑;若厚著臉皮留在秦國,一刀一槍的苦掙功勞,也只能是大失其長……想想還不如早日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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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秦公的真實意圖究竟如何?畢竟還沒有水落石出,匆忙離去,似乎又大顯浮躁。反復(fù)思忖,犀首決意晉見國君,而后再決定行止。犀首歷來是名士做派,灑脫不拘細行。此時進宮,不坐那氣度巍巍的青銅軺車,卻是快馬一鞭,徑直飛馳咸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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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正在湖邊練劍,聽得犀首請見,立即收劍迎了出來。尚未走出湖邊草地,高冠大袖的犀首已經(jīng)快步而來,迎面一躬:“臣犀首,參見秦公?!?br/>  ?
  “上卿何須多禮?來,請到這廂落座?!?br/>  ?
  綠油油的草地中央,有光滑的青石長案和鋪好的草席,旁邊的木架上掛著嬴駟的黑色斗篷和一柄銅鞘長劍,石案上擺著一只很大的陶盆和兩只陶碗。來到石案前,嬴駟笑道:“上卿可愿品嘗我的涼茶?”犀首心思一動道:“一國之君,如此粗簡,臣欽佩之至?!辟喆笮u頭:“積習陋俗,與君道無干,上卿卻是謬獎了?!闭f著拿起陶盆中長柄木勺,將兩只陶碗打滿紅綠色的茶水:“來,共飲一碗?!?br/>  ?
  國君如此平易如友,犀首自然也不便再恪守名士做派,不待國君動手,便雙手捧起一碗遞上:“秦公請?!庇肿约憾似鹨煌?,一氣飲下。茶水入口,但覺冰涼清冽微苦微甜,胸中悶熱的暑氣竟一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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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不禁大為贊嘆:“好茶!臣請再飲三碗?!?br/>  ?
  嬴駟爽朗大笑:“此茶能得上卿賞識,也算見了天日。來,多多益善!”說著便又親自用木勺為犀首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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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飲三碗,犀首笑道:“謝過秦公,臣有一請?!?br/>  ?
  “噢?”嬴駟以為犀首要談?wù)},斂笑點頭:“上卿但講?!?br/>  ?
  “請秦公賜臣涼茶炮制之法。”犀首竟是肅然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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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不禁莞爾:“此等涼茶,本是商於山民田中勞作的解渴之物。原本以茶梗與粗茶葉入水,大鍋混煮片刻,注滿陶灌,便放置于陰涼石洞;次日正午,由送飯女子連同飯籮挑到田頭,供農(nóng)夫牛飲。上卿欲長飲之,不怕落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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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已為天下先,臣本布衣,何懼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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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得好!”嬴駟雙掌一拍,對走來的老內(nèi)侍吩咐道:“將煮制涼茶的家什并一擔粗茶,即刻送到上卿府?!?br/>  ?
  “謝過秦公,臣今夏好過矣?!毕坠笆址Q謝,倒是著實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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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本公的夏天,卻是大大的不好過呢。”嬴駟的揶揄笑意中頗有幾份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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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何難?臣當一力排遣?!毕妆揪蜑⒚?,此時更是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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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開始就注意到犀首一直稱他為“秦公”,而不是秦國臣子慣常用的“國君”或“君上”。戰(zhàn)國以來,臣子對國君的稱謂本無定制,只要表示景仰之意,君臣朝野誰也不會計較。但如犀首這般,按照王制諸侯的規(guī)格生生稱為“秦公”的,確實不多。依據(jù)周禮分封制,諸侯封國分為三等:公國,國君稱“公”;侯國,國君稱“侯”;伯國,國君稱“伯”。其余領(lǐng)有五十里以下土地的爵位,如“子”“男”等,不足以成為邦國諸侯,自然不在諸侯序列。春秋時代,這種等級稱呼還算流行,是公就稱公,是侯就稱侯,是伯就稱伯,尤其是使節(jié)覲見異國之君,這種稱謂必須顧及。然進入戰(zhàn)國以后,邦國等級大亂,楚、魏、齊三國已經(jīng)自稱王國,國君的稱謂等級也就名存實亡了。期間微妙的變化,是各國臣子對自己的國君也不再明確的以老規(guī)格稱呼,而模糊的變?yōu)椤熬稀被颉皣边@樣的事實稱號。這種變化的實際內(nèi)涵,是給本國國格的“晉級”留下廣闊的余地,而不再自我拘泥于“公”或“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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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此之時,犀首這般連國號(秦)帶爵號(公)一齊稱謂,便是極為罕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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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何等機敏?自然不會忽視這個經(jīng)常出口的稱謂禮節(jié)。他明白,這是犀首在提醒他,秦國還是個二等戰(zhàn)國,應(yīng)該稱王晉級,圖霸統(tǒng)大業(yè)。今日犀首匆匆而來,雖并未急于切入正題,但一有機會就呼出“秦公”二字,其意便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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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對犀首的個性做過一番揣摩,知道他自尊過甚,對國君的待賢禮遇極為看重,喜歡國君移樽就教,而絕不會急迫的獻策并敦促國君實施。要正題深談,就要自己主動。因為在犀首看來,入國主動獻策已經(jīng)在先,剩下的就是國君明斷,他只要覺得自己探清了國君之“斷”,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不會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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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國君,嬴駟也不想在此等大事上模糊,犀首一問,他便就勢說開:“上卿方略,甚是宏大,然秦國之軍力、國力倉促間不能匹配。嬴駟苦思無解,豈不大大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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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之難若在此處,臣以為不難?!毕椎碾p眸驟然發(f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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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卿教我?!辟喿猩钌钜还?br/>  ?
  “舉凡霸統(tǒng)大業(yè),必有準備期間,任誰不能一僦而就。此謂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其要害在于決斷。早斷早預(yù),遲斷遲預(yù),不斷不預(yù)。依臣之見,秦國可在一年之內(nèi)做好一切預(yù)備。其一,秦國人口已與齊國大體相當。加之秦國民氣高漲,半年之內(nèi)征集十五萬大軍并非難事。再有半年訓練,二十萬銳士指日可成;其二,秦國民眾富庶,國庫飽滿,已直追魏齊兩國,軍資糧草兵器的籌集,亦在舉手之間;其三,秦國有北地郡與胡地相接,又有隴西草原河谷,戰(zhàn)馬來源大大優(yōu)于中原,一年內(nèi)建成十萬鐵騎,應(yīng)不是難事;其四,國尉司馬錯乃兵家名將之后,臣已詳知其在河西之戰(zhàn)中的用兵才能,堪為秦國統(tǒng)兵上將;其五,秦國上下同欲,君明臣良,如臂使指,列國無可比擬!有此五條,霸統(tǒng)大業(yè),何難之有?”犀首一口氣說了五條,目光炯炯的看著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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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卿所言甚是,秦國必得一番認真準備?!辟喢髅骼世实目隙讼椎闹鲝?,話鋒一轉(zhuǎn):“然則,這準備一年不行,可能要三年,甚或五年?!笨粗左@訝的目光,嬴駟微笑道:“上卿姑且聽嬴駟算算大賬,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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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洗耳恭聽?!毕椎拐嫦肼犅爣谋P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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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一,擴軍在于人口。就總數(shù)而言,秦國人口目下與齊國相當,大體不到八百萬,青壯男丁當在七八十萬左右。按照三丁抽一的成法,可成軍二十余萬。上卿肯定也是如此計算的。然則,秦國人口分布與中原戰(zhàn)國大有不同,有三處人口不能征兵:一,是北地郡與胡地接壤,素來是國府不駐軍,而由庶民結(jié)兵抵御,若在北地征兵,無異于自毀長城。二,是隴西戎狄部族不能征兵。隴西有近百萬游牧族人,悍勇善戰(zhàn),是秦國抵御西部匈奴的天然屏障。西部匈奴飄忽無定,仿佛隱藏在天際云海,往往在毫無征兆的情勢下遮天蔽日的壓來,惟戎狄這樣的馬上部族可以針鋒相對,其兵員戰(zhàn)力不能削弱。三,新收復(fù)的河西之地不能征兵。公父、商君與河西父老有約:十年之內(nèi)唯變法,不征賦稅不征兵;而今河西收復(fù)剛剛五年,國府何能食言自肥?除此三地之外,商於十三縣窮山惡水,歷來減征減賦,也要大打折扣。如此一來,所余兵員之地,惟有關(guān)中腹地的老秦部族。老秦人眾將近四百萬,青壯男丁四十萬左右。關(guān)中農(nóng)耕為秦國之本,不能三丁抽一,只能四丁抽一。如此折算,大體可征兵十萬左右。即或不將原有的五萬新軍記在征兵之內(nèi),也只能得兵十五萬。要大出山東,卻是差強人意。上卿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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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凝神傾聽,不禁對這位秦國新君生出了一股朦朧敬意。他在列國做官數(shù)十年,接觸的國君各式皆有,也不乏勤奮明君,但只要談及國情國事,大都不甚了了。即或是天下公認的強悍君主魏惠王與齊威王,也是無丞相不談國情,如秦公嬴駟這般對國情數(shù)字隨手捻來,如數(shù)家珍般的清晰,天下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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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愿聞其二?!毕捉^非知難而退的尋常之輩,他要徹底弄清國君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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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府庫尚需充實,軍輜糧草并無上卿估測的那般殷實充盈?!辟嗭嬃艘煌霙霾?,喟然一嘆:“公父與商君變法二十三年,國府始終不曾加征加賦。秦國庶民死保新法,根源正在于此。府庫所增收的財貨五谷,全因了賦稅來源大有擴展。譬如隸農(nóng)二十萬戶,全部變?yōu)楠毩⒗U納賦稅的平民戶,府庫收入自然增加。直到今日,秦國的賦稅額大體還是以先祖簡公‘初租禾’時的征發(fā)為底數(shù)。這在秦國叫‘變法不變賦’,然卻從來不對天下昌明,上卿曉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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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不知此情?!毕椎谝淮温犝f秦國實際的賦稅征收法,確實感到驚訝。中原各國與天下士流,都想當然的認為秦國變法是“苛政虐法”,是“橫征暴斂”,否則何以興建新都?訓練新軍?收復(fù)河西?一朝富強?誰能想到,商鞅變法竟是真正將富庶給予民眾,國府只依靠擴展稅源來增加收入?仔細咀嚼,如此簡單的國策中卻是大有奧秘!非但使庶民死保新法,而且依靠這種保法激情,化解了各種變法阻力。犀首也曾經(jīng)是密切關(guān)注秦國變法的名士,當初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商鞅如何能使愚昧蠻荒的老秦人在短短幾年間移風易俗歸化文明?那時天下眾口一詞——如無暴政威逼,斷然不能使老秦人有此驟變!如今想來,個中奧妙竟是如此簡單——國讓利于民,民忠心于國!此等大手筆,非治國巨匠,何能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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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見犀首愣怔沉思,以為這個以精明著稱的大策士不相信他的剖陳,坦率笑道:“上卿以為是托詞搪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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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何得此言?”犀首拱手笑道:“臣在揣摩‘利心互換’的治國大法,無得有它?!?br/>  ?
  “無愧楊朱傳人!上卿竟將商君治國概括為‘利心互換’,當真匪夷所思!”嬴駟的笑聲中不無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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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明察?!毕滋谷恍Γ骸疤煜轮粍t利,一則心。孤臣能死國難,無非國君以高官厚祿換之;士為知己者死,無非知己者以利換之。鮑叔牙當年不慷慨,何來管仲之高義?周厲王若不專利,何得失國出走?而致‘共和執(zhí)政’?輕利者必得大義,專利者必失人心。大哉孝公!大哉商君!此乃臣之心得也?!?br/>  ?
  “一家之言,一家之言?!辟啿唤笮?,覺得犀首這番話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便硬生生將原本要說的“有失偏頗”咽了回去,卻也不便于一概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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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得一陣,犀首正色拱手道:“秦公所思,犀首盡知。臣告辭?!?br/>  ?
  嬴駟一怔:“上卿何得匆忙?正要共商長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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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定策在胸,何用犀首多言?”說完,竟大袖飄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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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傍晚,老內(nèi)侍稟報:“上卿府總管來報,上卿封印離都,留下一卷書簡呈來?!?br/>  ?
  嬴駟打開竹簡,寥寥數(shù)行,盡行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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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公明察:無功不居國。犀首言盡事了,耽延無益,自當另謀他國。秦國機密,自當永守,以報公三月知遇之恩。犀首昨聞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犀首拜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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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看罷,不禁一陣悵然:一策不納,便飄然辭去,犀首也未免太過自尊也。但設(shè)身處地的仔細一想,如此秉性的特立獨行之士,要他無功居于高位,無異折辱其志節(jié);強留別扭,不如順其自然,日后也是一個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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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起書簡再看,嬴駟方注意到“洛陽名士蘇秦已入咸陽,或可有奇謀良策,公當留意”這句話,不禁精神一振!想起犀首初到時曾經(jīng)說起蘇秦、張儀二人,思忖一陣,嬴駟吩咐老內(nèi)侍:“秘查洛陽蘇秦行止,著速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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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夏,蘇秦終于到咸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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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下的咸陽城郭,竟是分外壯麗動人,背靠莽莽蒼蒼的北阪,南面滾滾滔滔的渭水,一道白色石橋披著金紅色的霞光橫亙水面,恰似長虹臥波,旌旗招展的巍峨城樓,與青蒼蒼的南山遙遙相望,氣勢分外宏大。蘇秦駐車觀望良久,竟是大為感慨——人言金城湯池,天下竟非咸陽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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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駕車上得長橋,卻見橋面兩道粗大的黑線劃開了路面,車馬居中,行人兩側(cè),井然有序的在各自道中流向城內(nèi)。放眼看去,十里城墻的垛口上掛滿了風燈,暮黑點亮,宛如一條燈火長龍,照得城下一片通明,儼然一座不夜城。但最令蘇秦驚訝的,是咸陽城門沒有吊橋,渭水大橋竟是直通垂柳掩映的寬闊官道而直抵城門!城門下也沒有守軍,而只有兩排帶劍門吏在接應(yīng)公事車馬。尋常行人無須盤查,便徑自入城,在戰(zhàn)國之世,直是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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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得城中,正是華燈初上。但見寬闊的街道兩邊,每隔十數(shù)步便是一棵大樹,濃蔭夾道,清爽異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鋪,都隱在樹后的石板道上,街中車馬通暢無阻。但最令蘇秦感到意外的,還是咸陽的整潔干凈——車馬轔轔,卻滿街不見馬糞牛屎!炊煙裊裊,道邊卻無一攤棄灰堆積!偌大都市,彌漫出的竟是草木清新之氣,令人心氣大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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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原士子眼里,而今天下大都,莫如大梁、臨淄、安邑、洛陽四大城。洛陽不必說,大則大矣,其衰老破舊與蕭條凋敝早已不堪為人道了。安邑乃魏國舊都,繁華錦繡有之,然則終是要塞擴展,其格局狹小重疊,卻是任誰也不敢恭維。大梁新都,王城鋪排得極有氣勢,其繁華商市也堪稱天下第一,但街市混亂,常見雜物草灰隨處堆積,腳下亦常遇馬糞牛屎,大是令人尷尬。臨淄鵲起數(shù)十年,齊市已經(jīng)號稱“天下第一大市”,其市面之繁華擁擠,曾令蘇秦驚嘆不已。他游齊歸來曾對老師說:齊市之人??伞奥?lián)袂成幃,揮汗如雨”。老師被蘇秦的繪聲繪色引得大笑不止。但是,臨淄除了稷下學宮與王城有樹林掩映頗為肅穆外,街市卻是狹窄彎曲,全無樹木,花草更是極少;冬春兩季,光禿禿的街巷常有風沙大;夏秋暑日,烈日暴曬下難覓一處遮蔭,雖時有海風,也教人燠熱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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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之下,咸陽簡直是無可挑剔!地處形勝,氣候宜人,肅穆整潔,繁華有致,一派大國氣象。山東士子都說秦人愚昧骯臟,睡火炕熏得大牙焦黃,臟衣服上虱子亂竄,街道上牛屎遍地。臨行時,大嫂還特意給蘇秦塞了一包草藥末,笑著叮嚀他:與秦人見面時,藥末便撒在領(lǐng)袖上,防備秦人的虱子滿身爬過來!可置身咸陽街市,行人整潔,街巷干凈,竟是比山東六國的大都會清新多了。剎那之間,蘇秦實實在在感覺到了這個西部戰(zhàn)國的天翻地覆,仿佛看到了一座大山正在大海中蒸騰鼓涌,正崛起于萬里狂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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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住店么?街邊不能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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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回頭,卻見一個中年女子站在身后,長發(fā)黑衣,滿臉笑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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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恍然拱手:“敢問大姐,這是何街?距宮城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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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陽街。端走到頭,東拐一箭,便是宮城,近得很呢?!迸吮葎澬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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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我便住在你店了?!碧K秦爽快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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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店榮幸。先生站開,我來趕車?!迸藦奶K秦手里接過馬韁,熟練的“唷”了一聲,將馬韁一抖,軺車便左靠,拐上了大樹后人行道的一座木門。女人一個清脆的響鞭,兩扇木門便咯吱拉開,軺車輕快的駛了進去。女人返身出來笑道:“先生請從這廂進店。車上行裝自有人送到房內(nèi),不用操心呢。”一邊說,一邊領(lǐng)著蘇秦走到客棧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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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方才在端詳街市,沒有看到這家客棧,及近打量,見客棧門前風燈上大字分明——櫟陽客寓!街燈照耀下,可見三開間大門敞開,迎面一道影壁卻遮住了門外視線。門口肅立著兩個黑衣仆人,恭敬的向客人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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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恍然道:“這是櫟陽老秦人開的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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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笑吟吟道:“先生有眼力。這客棧正是櫟陽老店,與國府一道兒遷過來的?!?br/>  ?
  蘇秦點頭笑道:“如此門面的客棧,在大梁、臨淄也不為寒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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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卻是淡淡一笑:“秦人老實,不重門面。先生且請進去,看實受的?!?br/>  ?
  繞過影壁,便是一個大庭院,兩排垂柳,一片竹林,夾著幾個石案石礅,很是簡樸幽靜。從竹林邊的鵝卵石小道穿過,迎面卻是兩座沒有門扇的青石大門,門口風燈高懸,每座門口都端端正正站著兩個少女。左手風燈上大書“無憂園”,右手風燈上大書“天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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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止步笑問:“這無憂、天樂,卻是何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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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笑答:“無憂園是客官居所,高枕無憂嘛。天樂堂是飲宴進食處。哪個夫子說的?民以食為天嘛?!?br/>  ?
  蘇秦不禁大笑贊嘆:“好!盡有出典,難得!此等格局,在中原便與國府驛館不相上下。在咸陽,定然是首屈一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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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先生謬獎呢!我這客棧連第十位都排不到,敢首屈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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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第一誰家???”蘇秦不禁大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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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道:“自然是渭風古寓了。魏國白氏在櫟陽的老店,搬來咸陽,讓秦人買了過來。一日十金,先生若想住,我便領(lǐng)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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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十金?”蘇秦內(nèi)心驚疑,嘴上卻笑道:“秦人做商來得奇,卻給別家送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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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量體裁衣,惟愿客官滿意了?!迸用骼市Φ溃骸拔硷L古寓多住商賈,我這櫟陽客寓多住士子。我看先生軺車清貴古雅,定是游學士子初來咸陽,不然,不敢相請呢?!?br/>  ?
  蘇秦看著朦朧燈影里的這個商賈女子,竟對她的精明大起好感,拱手道:“多承夫人指點,我就住在這里了,只是日期不能確定?!薄皢?,甚個夫人?不敢當呢,還是叫我大姐吧?!迸擞H切的口吻象是家人親朋一般:“要甚定期?出得遠門,由事不由人呢。先生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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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得無憂園里,蘇秦又一次感到了一種新穎別致。中原大城的一流客棧,尋常都是廳房連綿,修葺得富麗堂皇,根本不可能有空地山水。這里卻是大大的一片庭院,樹林草地中掩映著一幢幢房屋,夜晚看來,竟是燈光點點,人聲隱隱,好似一片幽靜的河谷?;秀遍g,蘇秦好象回到了洛陽郊野的蘇氏別莊,倍感親切。女子將他領(lǐng)到了一座竹林環(huán)繞的房屋前,蘇秦借著屋前風燈,看見門廳正中大書三字“修節(jié)居”,不禁大為贊嘆:“修節(jié)明志!好個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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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看蘇秦高興,嫣然一笑道:“春上住得一個先生,他給取的名兒呢?!?br/>  ?
  “噢?此人高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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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兒很怪,好象是……對了,犀牛?不對,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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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蘇秦頗為驚訝:“姓公孫?魏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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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歉意的搖搖頭:“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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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卻笑了:“不用,你想不起來的,他沒說過。”說著便進了門廳。女子卻靈巧的繞到了前邊高聲道:“鯨三兒,接客官了?!痹捯袈潼c,一個樸實整潔的少年挑著風燈便從屋內(nèi)走出,向蘇秦一個大躬:“鯨三兒侍奉先生。請?!迸死浞愿赖溃骸澳闱沂谭钕壬胱?。我去讓人送先生行程過來?!贝倌甏饝?yīng)一聲,女人又向蘇秦一笑:“先生好生安頓,我先去了?!北阋涣锼椴綋u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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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qū)間。少年將蘇秦領(lǐng)到東手區(qū)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jié)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只見進門便是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shè)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面墻上開了兩面大窗,窗欞用白細布繃釘?shù)脴O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致的小書房!兩面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臥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墻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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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為何只有寢室做成白墻?”蘇秦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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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墻便有亮色?!鄙倌旯Ь椿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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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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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里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墻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后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墻竟自動開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里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里裝了一道假墻,一推即開,方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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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nèi)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有盡掃。剎那之間,仿佛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乎啞然失笑。想了想,還是進去看看再說,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進得屋內(nèi),卻見很是敞亮,幾乎有兩個書房大,三面墻上均有大窗,卻裝得很高,房中微風習習,絲毫沒有尋常茅廁間的刺鼻異味兒,想來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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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戶如此之高,卻是為何?”蘇秦仰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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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著,竟有點兒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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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廁,自要高窗。小哥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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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鄙倌昊謴?fù)了恭敬神態(tài):“先生,這邊是沐浴室,我每晚會送熱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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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兩部分。進門大半間是沐浴室,墻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鋪,中間一個箍著兩道鐵圈的碩大木盆,木盆中還有一條橫搭的木板與一只長柄木瓢。蘇秦一看即知,這是制作極為講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來,另外小半就是廁間了。蘇秦小心翼翼的繞過高于人頭的石板,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原來,墻上掛著一盞晝夜明亮的大大的風燈!地面是明亮如銅鏡般的黑色石板,墻面卻是木板到頂;靠外墻一面,立著一個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甕,甕中滿蕩蕩清水;甕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盤中一摞折疊好的柔軟布頭;石甕石案旁邊的地面上筘著一個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別無長物,只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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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便是茅廁間?”蘇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凈整潔的屋子,卻到哪里入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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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請看——”少年俯身將凸板揭開,隱約的水聲立即清晰可聞:“這里是入廁處,完后蓋上即可。”少年又指著石甕石案,“這里清洗,這些軟布頭用來擦拭?!?br/>  ?
  蘇秦卻俯身盯著入廁處,只見黝黑中水波閃亮,怔怔問:“這水哪里來?竟無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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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先生,這是咸陽建城時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經(jīng)宮城、官署、官市、作坊與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農(nóng)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從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穢物都積存不住,沒有腐臭氣息呢?!鄙倌暌蝗缂韧墓Ь础?br/>  ?
  蘇秦聽得愣怔半日,竟只有慨然一嘆,“好!就住這里,很中意了?!?br/>  ?
  少年高興了:“多謝先生。送飯來?還是到天樂堂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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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去天樂堂,看看秦風嘛?!碧K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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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我去挑擔熱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遲,夜市熱鬧呢?!鄙倌贻p快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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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好動,用過晚飯左右無事,便換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陽街市漫步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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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的夜市頗為特殊,與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熱鬧非凡。這是因為秦人勤奮儉樸,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間,除了確實需要購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預(yù)備黎明即起操持百業(yè)。但是,秦國對外國客商與入咸陽辦事的本國外地人卻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華燈初上,外國客商、游學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來咸陽辦理公務(wù)的吏員等,便聚在了各個酒店客寓,盡情的飲酒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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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出來,也是想找個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塊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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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間晉見秦公后,他已經(jīng)明確無誤的知道了秦國不會采用他的“霸統(tǒng)”方略,心反而定了下來。從加冠那年,他便開始周游列國,先后在大小十三個諸侯國做過官,最長的在楚國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國大約只有半年。辭官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還是官高無事的尷尬。他精明過人,又加辦事認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毫不費力的將管轄事務(wù)處置得精當無誤,同僚們總是對他贊不絕口,國君也總是時常褒獎,誰與他都一團和氣,議爵時也都眾口一詞的薦舉他,人望口碑一片蒸騰。然則,奇怪的是:無論他的爵位多高,卻怎么也掌不了實權(quán),做的盡是些少傅、太傅、少師、太師、太史丞、太廟令之類的“望職”!誰都知道,他的長處在兵家在權(quán)謀在治國治民,可上將軍、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類的實權(quán)重職,就是輪不到他,結(jié)果總是不堪無聊,掛冠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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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入秦,是犀首最為認真的一次謀劃??墒?,秦公當場封他做上卿時,他心中卻不自覺的咯噔了一下,一種不祥便立即在心頭隱約彌漫。上卿一職,在春秋時期頗為顯赫,象晉國的上卿趙盾,本身就是相國(丞相)。但在戰(zhàn)國之世,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相對穩(wěn)定也相對簡化,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quán)鼎立治國,上卿早已經(jīng)變成了虛職。秦國素于中原隔膜,官職名號與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長治國(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大夫輔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沒有虛職,太師、太傅、上卿等統(tǒng)統(tǒng)沒有。自從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秦國的官制才開始向中原靠攏,逐漸推行了“君——相——將”三權(quán)共治,官員設(shè)置的怪誕名稱也漸漸淡出。對于秦國的這些歷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個例無執(zhí)掌的“上卿”,顯然是靈機所動當場周旋的權(quán)術(shù)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擱置“霸統(tǒng)”,訴說困境,犀首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國呆下去,前景依舊是高爵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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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也?命也?驀然之間,犀首生出了一種濃厚的宿命感——一個立志掌權(quán)做事的策士,卻無論如何不能擺脫無聊的富貴,豈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國不得志時的自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樂天知命的豁達,求官不成便下棋、編《詩》、揣摩《周易》、教導(dǎo)弟子,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可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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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你還記得小店?”一聲清脆驚喜的問話,便見一個長裙女子當?shù)酪还?br/>  ?
  漫步之間,犀首竟不自覺的來到了住過的櫟陽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熱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舊地重游,痛飲一番呢?!?br/>  ?
  “剛剛進得一車安邑烈酒呢!先生請。”女人高興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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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櫟陽客寓的天樂堂,實際上是間很講究的食店。大廳呈東西長方形,南北兩面沒有墻而只有紅色圓柱,形成兩道寬敞的柱廊;靠南一面臨著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臨著一片竹林,婆娑搖曳;木屏將很大的廳堂分割成了若干個幽靜的座間,每間座案或兩三張或五六張不等,但卻都恰到好處的臨竹臨水,各擅勝場;晚來柱廊上掛滿紅燈,每個座間外面還各有兩盞寫著名號的銅人風燈,明亮璀璨,整潔高雅;大部分座間都有客人,談笑聲隱約相聞,卻絲毫不顯得喧鬧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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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對這里很熟,信步而來,便走到臨池的一間:“好吧,還是這‘羨魚亭’?!?br/>  ?
  女子一路跟來,笑道:“這名兒是先生取的,先生準到這里。翠子,侍奉先生?!?br/>  ?
  一個女侍飄然而來,蹲身一禮笑問:“先生,老三式不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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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櫟陽肥羊、秦地苦菜?!?br/>  ?
  “這名號取得不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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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犀首驚訝打量,才發(fā)現(xiàn)座間還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紅衣散發(fā),自斟自飲,頗為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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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是先生??!”女店主驚喜的笑了:“先生,這位先生今日住進,就在修節(jié)居呢。先生,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兩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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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沒有理會女店主的繞口辭兒,盯住紅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當取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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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jié)網(wǎng)亭?!奔t衣人也淡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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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jié)網(wǎng)?”犀首心念一閃,肅然拱手:“先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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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jié)網(wǎng)?”紅衣人也拱手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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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jié)網(wǎng)?先生高我一層了?!?br/>  ?
  女店主看這兩位開始都大有傲氣,驟然之間又禮敬有加,左右相顧恍然笑道:“喲,兩位先生都喜歡打魚啊,沒說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灣,一網(wǎng)打十幾斤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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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語未畢,犀首與紅衣人同聲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興起來:“一言為定,明日打魚!”犀首笑得大喘氣:“此魚,不是彼魚也。將這兩案合起來,我要與這位先生共飲?!?br/>  ?
  “也是呢。共舟打魚,同案飲酒,忒對竅呢。”女店主也沒叫女侍,竟是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快捷利落的將兩張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盤而來,擺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開捅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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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先生,慢飲了。”女店主笑著一禮,便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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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滿,便是肅然一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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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敢當,在下洛陽蘇秦。”紅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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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乃魏國犀首?!?br/>  ?
  “先生進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則何敢唐突?”蘇秦也同樣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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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來,你我竟是天緣呢,來,干此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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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連忙搖手:“我飲不得安邑烈酒,還是用這蘭陵酒吧,醇厚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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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罷,君子所好不同也。來,干!”咣當一聲,銅爵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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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置爵笑道:“公孫兄棄楚入秦,氣象大是不同。蘇秦當敬兄一爵,聊表賀意?!闭f罷從女侍手中接過木勺,打滿兩人酒爵:“來,蘇秦先飲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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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搖搖頭,卻又毫無推辭的舉爵一飲而盡,置爵慨然道:“蘇兄莫非入秦獻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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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碧K秦坦然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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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無策可說?”犀首目光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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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殿兩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蘇秦微笑的迎著犀首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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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犀首哈哈大笑:“蘇秦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必是胸有奇貨也?!庇滞蝗皇諗啃θ?,低聲正色問:“蘇秦兄,可知我所獻何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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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悠然一笑:“稱王圖霸而已,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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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從何處知曉?”犀首不禁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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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強盛,但凡有識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測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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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表面輕描淡寫,實則傲氣十足,犀首豈能沒有覺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變化,非但不以為忤,反倒覺得蘇秦直率可親,樂哈哈笑道:“如此長策,蘇秦兄卻看得雕蟲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則,蘇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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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之高閣,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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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倏然一驚!這一下,可是當真對面前這個素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輕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難,蘇秦既能料到他的獻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態(tài)度,足見他對秦國揣摩之透,也足見自己獻策之平庸無奇。剎那之間,犀首心頭一閃,覺得與蘇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對他的命運的一個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敗名裂!心念電閃,拱手微笑道:“犀首辭秦,指日可待,原不足為慮。然則,蘇兄入秦,卻是何策?可否見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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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得新策,卻有新說?!碧K秦自信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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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犀首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說動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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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當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與懷疑,卻依舊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誕。秦國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說辭不透而已。但凡長策立與不立,在可行與不可行也。公孫兄惟論長策,忽視可行。秦公顧忌難處,自當束之高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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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犀首聽得仔細,覺得這個蘇秦的話雖在理,但卻自信得有些不對味兒,便想警告一下這個年輕氣盛的名門策士,便喟然一嘆道:“犀首看來,蘇兄若別無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國游說,以免自討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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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不禁大笑:“公孫兄既在咸陽,何不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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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身在何地,犀首都會知曉的。來,再干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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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爵便為公孫兄餞行了。干!”蘇秦豪氣頓生,一飲而盡,高聲吩咐笑盈盈趕來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車送回先生?!?br/>  ?
  一通忙碌,青銅軺車終于轔轔啟動了。犀首扶著軺車傘蓋的銅柱喃喃自語:“呵呵呵,竟是王車?難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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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突然出現(xiàn)在藍田軍營,將領(lǐng)們確實驚訝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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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田塬駐扎著秦國的兩萬五千新軍,步騎各半。如果說函谷關(guān)是秦國的門戶要塞,那么藍田塬就是秦國的咽喉命脈。這片方圓近百里的高地,南接連綿大山,北面鳥瞰渭水平原,正卡在兩條從南部進入關(guān)中腹地的要道——東邊的武關(guān)與西邊的南山子午谷——中間。萬一武關(guān)失守或強敵偷襲子午谷,藍田軍營都可迅速設(shè)置第二道防線,鐵騎馳騁,半個時辰便可在平原展開。從東部防御看,藍田塬距離函谷關(guān)六百余里,若強敵鐵騎攻破函谷關(guān),到藍田塬下恰是三兩日行程,可從容部署狙擊強敵。藍田塬西北面,距重鎮(zhèn)櫟陽不到一百里,極易獲得策應(yīng)。再向西二百余里,便是秦都咸陽,國君兵符半日可達,指揮極為便利。秦國收復(fù)河西之后,北地胡人、河東魏趙、西域匈奴對于秦國的威脅都大大減小,西部大散關(guān)與陳倉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對降低,秦國的防御重心便偏自然向了東南,藍田塬的重要位置驟然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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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秦國五萬精銳新軍的部署是:東面函谷關(guān)駐扎一萬,北面離石要塞駐扎五千,東南面武關(guān)駐扎五千,西面大散關(guān)駐扎五千;其余兩萬五千新軍精銳,便全部駐扎在這個可四面策應(yīng)的中央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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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尉夜臨軍營,必有重大戰(zhàn)事。然則將領(lǐng)們事先卻毫無所聞,這是他們驚訝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時,秦國沒有正式封號的上將軍,國尉就是最高武職,誰敢掉以輕心?轅門外一陣尖利的號角,中軍大帳頓時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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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擊鼓聚將!”藍田將軍車震一聲令下,帳外大鼓轟隆隆響起,萬千軍燈驟然點亮,軍營一片通明!片刻之間,士卒躍出軍帳,頂盔貫甲在帳外列隊待命。戰(zhàn)馬嘶鳴,戰(zhàn)旗獵獵,頃刻間便可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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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裝快馬的二十名軍吏,簇擁著司馬錯飛馳而至!自從接掌國尉,司馬錯是第二次來藍田軍營。第一次是配備新打造的精鐵兵器,來去匆匆,對這座最重要的軍營與藍田將軍車震的帶兵能力,都還不夠很熟悉。這次夤夜前來本是秘密舉動,不想一出兵符令箭,轅門口就是一陣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號聲一落,竟是滿營啟動,竟似頃刻間便可開出列陣;尚未進得轅門,便聞一片馬蹄聲急風暴雨般卷來!快捷連貫,當真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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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將翻身下馬:“藍田將軍車震參見!三軍就緒,國尉可即刻下令發(f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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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一揚手中青銅令箭:“偃旗息鼓,全部回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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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震驚訝的抬起頭來,稍一思忖,高聲下令:“偃旗息鼓,將領(lǐng)回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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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二十多員頂盔貫甲的大將一聲雷鳴,一片甲葉響亮,上馬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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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對車震一陣低聲吩咐,馬隊便向中軍大帳從容而來。片刻之后,中軍大帳傳出將令:“軍帳熄燈,軍士安歇,無得驚擾。”一陣嗚嗚悠揚的號聲,廣袤的山塬便又在疏疏落落的軍燈與叮咚呼應(yīng)的刁斗聲中恢復(fù)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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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軍大帳卻是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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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軍中法令,司馬錯先與主將勘合兵符,驗證令箭。明亮的燈光下,司馬錯帶來的兵符與車震的兵符鏘然合一,變成了一只刻滿字符的青銅猛虎。車震將整合兵符供于帥案中央,深深一躬,轉(zhuǎn)身接過了司馬錯手中令箭。這是一支形似短劍般的青銅令箭,沉甸甸金燦燦,令箭中央鐫刻四個大字“如君親臨”!大字下面,卻是嬴秦部族崇敬的鷹神。秦法:持此令箭而無詔書者,都是身負重大使命的特使——其機密甚至不能見于公開詔書,而必得由特使口頭宣布執(zh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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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震一看令箭,轉(zhuǎn)身對中軍司馬下令:“帳外一箭之內(nèi),不許任何人靠近!”司馬大步出帳,車震便對司馬錯肅然一躬:“請國尉升座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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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緩步走到帥案前站定:“諸位將軍:我奉君命,籌劃一場戰(zhàn)事。此戰(zhàn)之要,在于秘而不宣;諸將但聽軍令,莫問所以。凡有泄密者,軍法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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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中將領(lǐng)凜然振作,“嗨!”的一聲,竟是滿帳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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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軍主將山甲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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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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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部一萬步兵,卸去重甲長矛,全部輕裝,三日干糧,務(wù)必在五鼓時分聽令開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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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精瘦的山甲雙腳一碰,接過令箭,疾步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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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軍主將嬴班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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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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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部作速改裝一百輛牛車,全部裝運長矛羽箭。你親自帶領(lǐng)三百名士卒,扮做商旅押運,晝夜兼程南出武關(guān),六日后,在上墉谷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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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嬴豹沉穩(wěn)接令,大步出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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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田將軍車震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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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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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開始,立即秘密監(jiān)視南山各條路口。但有北上商旅,一律許進不許出。步兵班師之前,藍田軍營不得收縮營帳旗幟,日日照常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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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震與十多員將領(lǐng)齊聲領(lǐng)命,“嗨——!”的一聲,大帳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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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部署完畢,走出帥案向車震微微一笑:“將軍,請再為我遴選一百名精銳騎士,一員驍將。我可是要明火執(zhí)仗的巡視商於防務(wù)呢?!?br/>  ?
  “國尉放心。”車震轉(zhuǎn)身向一個青年將領(lǐng)下令:“嬴豹,即刻選出一百名鐵鷹騎士。由你率領(lǐng),護衛(wèi)國尉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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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豹得令!”英氣勃勃的小將抱拳一拱,大踏步出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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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震笑道:“國尉莫看嬴豹年輕,他可是新軍第一猛士呢?!?br/>  ?
  “是公室子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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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yīng)該是。”車震歉意的笑道:“可無人知道他是哪家公族子孫?!?br/>  ?
  司馬錯笑了:“猛士報國,貴賤等同。他不說,又何須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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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間,眾將已經(jīng)匆匆出帳,分頭各去調(diào)度移防。司馬錯又對車震備細交代了諸多事項,在中軍大帳匆匆吃了一塊干肉一個干餅,便已到了四鼓時分。秦國新軍訓練有素,行動極為迅速,刁斗方打四鼓,步軍主將山甲便進帳復(fù)命:一萬步卒準備完畢,已經(jīng)集結(jié)河谷待命。司馬錯立即帶領(lǐng)兩名軍吏出帳,與山甲飛馬馳向西山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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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谷塬坡下,黑壓壓的步兵與荒草叢林連成了一片,卻肅靜得惟聞小河水聲。司馬錯立馬山岡,低聲贊嘆:“好!可算得靜如處子。”隨即對身邊山甲下令:“山甲將軍,三日后你部須在上墉谷待命。這位行軍司馬,就是你的向?qū)?。他會領(lǐng)你穿出大山,直達上墉谷地?!?br/>  ?
  精瘦的山甲也換上了輕便軟甲,左手長劍,右手卻是一支光滑的木棍。出使歸來,他已經(jīng)晉升為步軍主將,爵位與中大夫同等。這位在大山中長大的藥農(nóng)子弟,對開進自己老家作戰(zhàn)興奮極了,赳赳慷慨道:“稟報國尉,山甲藥農(nóng)子孫,踏遍南山險道,向?qū)Я艚o車隊好了。山甲誤事,甘當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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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不熟悉山甲,對這種回答感到驚訝,肅然正色道:“將軍者,統(tǒng)兵大將也,不是百夫千夫長。若一味前行辯路,何能居中提調(diào)?奇襲戰(zhàn)孤軍深入,不得有絲毫差池。一將生死,豈可擔待國家興亡?將軍若不戒鹵莽,司馬錯立即換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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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甲膽大心細,悟性極高,被國尉嚴詞驚出一身冷汗:“山甲受教,不敢以國事兒戲,但聽國尉號令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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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發(fā)!”司馬錯斷然發(f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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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甲右手兩指向嘴邊一搭,便聽一聲呼哨響徹河谷!無邊無際的“荒草叢林”從河谷霍然拔起,唰唰唰的向南山口移動而去,漸漸的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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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選定的行軍路線極為奇特,連尋常以為極隱秘的子午谷小道,他也嫌不夠機密。他給山甲的道路,是一條無名山溪:只許沿有水河道淌水而上,到得南山顛峰,再沿另外一條山溪淌水而下,直達漢水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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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條無名山溪,卻是從南山腹地流向關(guān)中的無數(shù)小河之一。水量不大,淙淙如溪,但卻穿山而出,流入灞水,再入了渭水;溯流而上,無名小溪的源頭竟直達南山(秦嶺)顛峰。這南山顛峰是一道分水嶺,越過顛峰,這種小溪又成了淙淙向南的漢水支流,最終并入浩浩江水。這種小溪流大體相似,河床河谷布滿了歷經(jīng)千百年沖擊的光滑鵝卵石,輕裝步兵便完全可以沿河或淌水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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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侯,要從關(guān)中進入層巒疊嶂的南山群峰,而到達商於山區(qū)或漢水盆地,便只有東南的武關(guān)小道、西南大散關(guān)的褒斜小道,這兩條路都是官道。再有中央一條小道,就是最近便直接的子午谷小道。這條小道從關(guān)中中部直入南山,比兩邊迂回要近數(shù)百里路程。子午谷雖然不是官道,卻經(jīng)常有楚國商旅北上,或秦國商人南下。如此一來,這種小道還是有“暴師”的可能。經(jīng)過精心揣摩探察,司馬錯定下了“以溪為路,隱匿蹤跡”的行軍方略,要一萬輕裝步兵三五日之內(nèi)秘密越過南山,到達漢水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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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這支精銳的秦國新軍步兵,拋棄了重甲長矛與硬弩長箭,每人手中一支短劍、一支木棍,身背三天干糧,在萬山叢中攀緣疾進,山溪沖刷了他們的一切蹤跡,山林湮沒了他們的任何動靜。戰(zhàn)國之世第一場最長距離的奔襲戰(zhàn),便這樣悄悄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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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亮,藍田塬上出現(xiàn)了一支長長的牛車隊,悠悠駛上了通往武關(guān)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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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尖利的咯吱聲在原野上分外刺耳,聽聲音,便知道這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牛車都是吃重滿載!當先開道的,是一面黃色大旗,繡著“猗頓”兩個黑色大字,分外顯眼。大旗后三十多名勁裝騎士,一律腰懸吳鉤彎劍,身背硬弓長箭。車隊逶迤里許,最后才是一輛華貴的篷車??雌焯柭晞?,這顯然是名滿天下的楚國大商猗頓的車隊!猗頓,素以與中原做鹽鐵生意聞名,進出中原各國的車隊動輒便是數(shù)百輛。這樣一支車隊經(jīng)藍田出武關(guān),進漢水入郢都,便是很平常的商旅路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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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上三竿,藍田軍營轅門大開。騎將嬴豹率一隊鐵騎當先沖出,一輛高掛“特使”幡旗的青銅軺車緊隨其后,車上站著斗篷飛舞的國尉司馬錯。出得轅門,軺車正要拐上官道,突聞西邊官道馬蹄聲疾!司馬錯轉(zhuǎn)身一看,卻見一隊便裝騎士簇擁著一輛黑色篷車風馳電掣而來,不禁一怔,命令嬴豹:“讓過馬隊,后行?!?br/>  ?
  話音落點,便見疾馳的馬隊突然勒韁,十多匹駿馬人立嘶鳴,篷車也戛然停下,激揚起一片煙塵。司馬錯未及細看,便見車簾一掀,國君嬴駟跳下車來笑道:“驚擾國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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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大是驚訝,連忙下車:“參見國君?!?br/>  ?
  嬴駟一揮手,制止了要下馬參拜的騎士,笑道:“別無他事,特來為國尉送行?!?br/>  ?
  司馬錯心念一閃,便知國君對這第一戰(zhàn)放心不下,肅然拱手道:“臣啟國君,一切均按籌劃進展。臣不敢掉以輕心?!?br/>  ?
  “勝敗兵家常事,國尉放手去做便是。”嬴駟微笑搖頭:“我是想求教國尉,奇襲若成,國尉做何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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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錯又是一怔,這本來是謀劃清楚也對國君剖析清楚的:奔襲一旦成功,兵屯漢水稍事休整,便再行奔襲巴蜀。國君有此一問,莫非國中有了變故?當此臨行決斷之時,不能含糊不清,略一思忖,司馬錯坦率問:“國君之意,莫非放棄巴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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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搖搖頭:“兩戰(zhàn)連續(xù),當在一年以上,時間太長;再者,兵力分散,大將遠處,難保山東無變。巴蜀,似可稍緩。國尉三思了?!?br/>  ?
  司馬錯恍然:“臣有應(yīng)變之策。若山東有變,臣即刻班師北上,何能拘泥于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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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甚好!來人,拿酒!”嬴駟一聲吩咐,軍士捧來兩只大爵,頓聞酒香清冽。嬴駟親捧一爵雙手遞于司馬錯,自己又端起一爵:“千山萬水,國尉保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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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保重,但等佳音便了。干!”司馬錯一飲而盡,深深一躬:“臣告辭了?!鞭D(zhuǎn)身大步上車,一跺車底:“開行!”騎隊便轔轔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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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望著遠去的車馬,望著莽莽蒼蒼的南山,竟是良久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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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君,可否到藍田大營歇息?”御車內(nèi)侍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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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了。”嬴駟跳上篷車:“返回咸陽?!瘪R隊又颶風般卷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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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駟是昨夜與上大夫樗里疾秘商后趕來的。為求穩(wěn)妥,嬴駟就司馬錯的奔襲謀劃征詢樗里疾主張。樗里疾大是贊同奔襲房陵,但認為連續(xù)進行兩場奔襲戰(zhàn)值得揣摩。從兵家戰(zhàn)事的眼光看,占領(lǐng)巴蜀勝算很大。然則,司馬錯沒有慮及兵家之外的民治。巴蜀地險人眾,民風刁悍,要化入秦國,初治必得駐軍,否則占領(lǐng)巴蜀就沒有意義。但如此一來,司馬錯精兵必得滯留巴蜀,急切不能班師。當秦國軍力尚未擴展之時,大將精兵久屯于荒僻之地,國中空虛,是為大忌。若在秦國擁兵二十萬時,再分兵襲取巴蜀,更為穩(wěn)妥。嬴駟一聽,大是贊同,便在黎明時分火急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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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沉思,嬴駟心里老是沉甸甸的。犀首雖然走了,但犀首的“霸統(tǒng)”方略卻久久縈繞在他的心田。什么時候,秦國能著手霸統(tǒng)大業(y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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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稟報國君,洛陽名士蘇秦求見。”剛剛下車,內(nèi)侍總管便匆匆走來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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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真來了?”一個念頭閃過,嬴駟吩咐老內(nèi)侍:“請這位先生在東殿等候。再請上大夫與太傅進宮,也到東殿?!?br/>  ?
  悠然打量著這座宮殿,蘇秦全然沒有尋常士子等待覲見的那種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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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陽宮只有三座宮殿,中央的正殿與東西兩座偏殿。正殿靠前突出,且建在六丈多高的山塄上,開闊的廣場有三十六級白玉臺階直達正殿,使正殿恍然若巍巍城闕,大有龍樓鳳閣之勢。這是秦國的最高殿堂,非大型朝會與接見外國特使,輕易不在這里處置日常政務(wù)。兩座偏殿,則坐落在正殿靠后的平地上。除了殿前廣場是白玉鋪地,三面都是綠色:西面竹林,北面青松,東面草地。西偏殿是國君書房與寢室所在,除了召見親信重臣,這里很少有禮儀性會見。東偏殿比西偏殿大出許多,九開間五進,是國君日常國務(wù)的主要場所,重門疊戶,劃分了諸多區(qū)域。除了最后一進另有門戶,是長史與所屬文吏起草、謄刻詔書與處置公文的機密官署外,其余四進通連,分為東中西三個區(qū)域:中間區(qū)域是議政堂,東邊是出政堂,西邊是庶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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