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咸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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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游說之初,秦國君臣雖說也很重視并盡快的采取了對應(yīng)行動,但隨著各種消息紛至沓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拼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jié)盟么?認(rèn)真說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沖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jìn)攻秦國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細(xì)算起來,統(tǒng)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里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北等大戰(zhàn)相比,都可說是戰(zhàn)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對抗一個只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guān)隘要塞的秦國?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nèi)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jīng)認(rèn)定,合縱只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而已!樗里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jīng)輕松了。司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fā)動突然襲擊,一舉攻占河?xùn)|的野王、上黨地區(qū),斬斷趙國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后相機(jī)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君臣一致贊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后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司馬錯通融,只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xùn)|——冬日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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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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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并幾份要件翻閱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鐵青著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于漂泊山野嚴(yán)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說,這種慌亂茫然只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莊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咸陽,嬴駟肯定是永遠(yuǎn)的崩潰了??墒牵@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復(fù)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dāng)年的六國分秦要嚴(yán)峻十倍不止,你當(dāng)何以處之?當(dāng)年的中原六國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guān),可今日縱約長是勵精圖治的楚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dāng)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lián)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yuǎn)非昔日的任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yīng)對?妥協(xié)退讓么?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么?六國軍力遠(yuǎn)勝秦國數(shù)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只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尉聯(lián)袂求見?!眱?nèi)侍連說了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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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fā)懵?“快快快,請他們進(jìn)來。”嬴虔、司馬錯、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進(jìn)來,竟都是神色嚴(yán)峻。連尋??偸怯迫晃⑿Φ拈死锛惨茶F著黑臉,鼓著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辟喥届o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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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著面紗,但粗重的喘息與顫抖的白發(fā)卻無法掩飾他的激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fù)得還不夠么?奪我河西多少年?殺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么?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征召十萬精騎,殺他個落花流水!滅了這些狗娘養(yǎng)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fā)作如同獅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說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仿佛是宣泄了每個人共有的憤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dāng)認(rèn)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很輕柔,充滿了關(guān)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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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彼抉R錯神色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備,當(dāng)立即停止奇襲河?xùn)|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yīng)對?當(dāng)一體計議,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辟瘹獾煤暨旰暨曛贝?,卻只是不說話。他是個內(nèi)明之人,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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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xì)聽聽各種說法?!叭倌暌詠恚貒闶侵性愇??!遍死锛采儆械臐M面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zhàn)慘殺,遠(yuǎn)勝于與秦國之沖突。然則,從無天下結(jié)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zhàn)國自來便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欲滅之而后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qiáng)大,他們更不會放過。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yuǎn)慮之,中原戰(zhàn)國是秦國永遠(yuǎn)的死敵!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遍死锛泊⒘似?,轉(zhuǎn)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jīng)面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jī),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quán)衡,與中原戰(zhàn)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zāi)?!钡钪袣夥阵E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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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沉默,樗里疾終于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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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快說!”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里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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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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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在哪里?”嬴駟說著便霍然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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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莫急,張儀已經(jīng)在咸陽了?!遍死锛灿朴埔徽Z,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膠,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薄耙蓱]?”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比不得蘇秦。再說,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日,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zhí)蔑視。當(dāng)年蘇秦選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薄傍B!”嬴虔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毛病,不足為奇。”樗里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蘇秦復(fù)出,發(fā)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薦張儀入秦?!?br/> ?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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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張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jǐn)嗳痪芙^了不明勢力的脅迫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后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心存疑慮,要踏穩(wěn)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薄爸蹦镔\!”嬴虔粗重喘息著罵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羅嗦了些?!薄凹热蝗绱?,如何處置方為妥當(dāng)?”嬴駟已經(jīng)完全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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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此扣,須得穩(wěn)住了神才是?!?br/> ?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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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稍侯,臣謀劃便是?!遍死锛采衩氐暮俸僖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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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咸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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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qū)。他只熟悉咸陽的國人區(qū),熟悉那里的肅穆凝重,熟悉那里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jīng)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于光顧。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里長街一片店鋪,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后一反秦國傳統(tǒng),大重工商,在嬴駟心目中,這也只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色賣身也納入國家商賈征稅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后尚商坊的賦稅收入?yún)s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國庫總賦稅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稅!嬴駟當(dāng)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變化?經(jīng)過樗里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jīng)變成了與農(nóng)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經(jīng)變成了富國強(qiáng)兵不可或缺的棟梁行業(yè)。在農(nóng)戰(zhàn)立國的老秦人眼中,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巨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fēng)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lǐng)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jìn)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流、豪華講究的店面、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色色各異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濃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面前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nóng)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出行的目的,只顧癡癡的打量著眼前流動著的每一件新鮮物事?!肮?,前面就到了?!陛U車駛?cè)肓送饔撵o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里疾才第一次開口?!棒[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著幾個須發(fā)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宮中的老內(nèi)侍多了胡須,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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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后。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這大門,便只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里疾笑著低聲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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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從何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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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布衣,偏門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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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祖籍本隴西戎狄,馴馬駕車倒還真有一手。只見他將兩馬軺車輕盈的拐進(jìn)店旁的一條說是小巷其實卻也很寬闊的車道,竟是從車馬穿梭如流中,輕松自如的拐進(jìn)了燈火通明的車馬場。嬴駟抬眼望去,只見足足有三四畝地大的敞開席棚下,竟?jié)M蕩蕩全是各種華貴車輛,嬴駟的青銅軺車竟一點兒也不顯得出眾。一個精干利索的年輕仆人搶步上來,滿臉笑意的將樗里疾的軺車引領(lǐng)到恰當(dāng)車位,熱情的說了聲:“先生出來時派個小姐姐招呼一聲,我便將車停在街口等候了?!北愦蟛搅餍堑拿χI(lǐng)別的車輛去了。嬴駟看得大為感慨:“看來山東多有能人呢,商道之上,山東便比秦人高明?!遍死锛残Φ溃骸吧痰廊绫?,全賴運籌調(diào)度。中原風(fēng)采文華,生計謀劃可是大有人才呢?!辟唴s皺了皺眉頭低聲道:“只是如此奢靡,壞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遍死锛埠呛切α耍骸拔依锨赜猩叹ㄖ?,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了?!辟喌溃骸敖袢毡懔T了,回頭還得再來尚商坊多看看,這里學(xué)問大了?!遍死锛驳吐曅Φ溃骸肮拥写诵模闶乔厝酥?。秦國之生計財貨,原是不如中原呢?!眱扇苏谲囻R場門口說得投入,一個英廳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過來:“哎呀呀,好興致,看稀奇來了么?”嬴駟恍然抬頭:“是小妹啊,好灑脫呢?!遍死锛残θ蓊D消連忙道:“如何出來了?先生不在么?”白衣公子頗有急色:“他說左右無事,便到酒廳去了。”又壓低聲音道:“我先走,須得見機(jī)行事,千萬莫鹵莽?!闭f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嬴駟笑道:“華妹還真出息了。”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駟衣袖:“走吧,跟著?!北氵b遙的看著那個瀟灑的白衣身影,跟著進(jìn)了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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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到咸陽已經(jīng)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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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邑涑水河谷一出來,他就很少說話,直至進(jìn)了函谷關(guān)進(jìn)了咸陽,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緋云隨張儀多有游歷,素知張儀豪爽灑脫的個性,如今見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擔(dān)心,但看見稍有新鮮的物事便有意無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讓張儀高興。張儀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緋云兩次,緋云便再也不亂叫了。遙遙看見咸陽東門箭樓時,張儀竟下車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處怔怔的凝望咸陽,直到落日沉沉的隱沒在西山之后。緋云遙遙跟在后面,見張儀愣怔,便上前低聲道:“張兄不喜歡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谷做個田舍翁也好呢?!薄澳阏f甚來?”張儀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車載斗量,可張儀天下只有一個。”說罷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個白衣商人應(yīng)華對張儀的沉默似乎絲毫不以為奇,張儀沉思他便打瞌睡,張儀偶然有問,他便立即笑語做答,說完便又是無窮盡的瞌睡,只害得緋云又擔(dān)心又憋悶??傻搅讼剃栕∵^一個晚上,張儀又立即變成了海闊天空明明朗朗的張儀,問東問西,對什么都要刨根究底。應(yīng)華忙著去安頓生意,張儀便帶著緋云在咸陽整整轉(zhuǎn)悠了兩天一夜,除了沒進(jìn)咸陽宮,竟是跑遍了大街小巷。緋云跑得腳軟,便噘著嘴兒嘟噥:“在臨淄郢都,轉(zhuǎn)了一天就說夠了,進(jìn)了咸陽不要命了吔?!睆垉x非但沒有生氣,竟是哈哈大笑:“緋云啊,你沒覺得咸陽是個大世面么?”“吔,大世面?”緋云頑皮的笑了:“誰說的?秦國荒蠻窮困,變也變不到哪兒去?!睆垉x拍了一下緋云的頭笑道:“小鬼頭,等這兒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動我背著了?!闭f著便來拉緋云的手。緋云打掉張儀的手,紅著臉笑道:“吔,不兇人家就行了,誰背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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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區(qū),他們整整轉(zhuǎn)悠了大半日,打問了每一件貨品的用材、底本與價錢,連菜刀鍋鏟都沒有放過,兵器農(nóng)具看得問得就更細(xì)了。尚坊小吏直以為他們是山東商人,非但不厭其煩的有問必答,而且親自帶他們看了兵器坊、農(nóng)具坊與打車坊。午后回到渭風(fēng)古寓,沐浴之后已是將近晚飯時刻,張儀顯然很高興,對緋云笑道:“走,到酒廳去。這是老魏國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本p云卻眨著眼低聲道:“吔,我問了,這店貴得要命。手里沒錢,如何還應(yīng)華這個人情?人家是商人,圖你個甚來?”張儀哈哈大笑:“走,只管飲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br/> ?
正在說話,白衣應(yīng)華便滿面春風(fēng)的匆匆來了:“大哥啊,還沒用飯吧。若是不累,我請酒了。”張儀對緋云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嘗一番秦酒呢,還是小弟可人,走!”應(yīng)華見緋云有些猶豫,笑著一躬:“小妹,在下有請了。”緋云噗的一笑,也只有跟著走了。進(jìn)得酒廳,侍女領(lǐng)著三人到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屏風(fēng)隔間。應(yīng)華笑道:“大哥點酒,我點菜?!睆垉x笑道:“洞香春趙酒最有名聲,今日我等卻只飲秦酒,兩壇了。”“好!”應(yīng)華笑道:“逢澤鹿三鼎,燉肥羊半只,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張儀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沒想到秦國酒肆有如此氣派!就秦菜秦酒?!睉?yīng)華笑笑:“秦國也就這尚商坊有些模樣,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緊呢?!薄皡?,才不是呢?!本p云笑道:“張兄帶我在咸陽轉(zhuǎn)悠了兩天一夜,好去處多了。連張兄都說咸陽是大世面,秦國的真正氣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國人區(qū)呢?!薄笆敲??”應(yīng)華明亮的眸子向張儀一閃:“倒是我這個商人見識短淺了。”張儀笑了笑:“久居咸陽,司空見慣,自然又是不同。”應(yīng)華笑道:“大哥說笑了,我雖常來咸陽,也就在尚商坊走動,對咸陽么,還沒有你熟呢?!闭f話之間,便有幾名侍女魚貫飄了進(jìn)來,每人捧著一盤,瞬間便將酒菜在各人案頭擺置整齊,又魚貫飄出,只留下一名綠衣侍女侍酒。應(yīng)華擺擺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來便了。”綠衣侍女笑著答應(yīng)一聲就輕盈的飄了出去。應(yīng)華便舉起了大銅爵:“大哥初到咸陽,小弟權(quán)且做個地主,為大哥接風(fēng)。來,大哥小妹,干此一爵!”張儀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權(quán)且個甚?好,干了!”說著便一飲而盡,置爵品咂一番驚訝道:“噫!這秦酒當(dāng)真給勁兒呢,綿長凜冽,好!不輸趙酒!”應(yīng)華笑了:“大哥可知秦酒來歷?”張儀搖搖頭:“慚愧,我對秦國可是生得緊呢?!薄澳鞘菦]上心?!睉?yīng)華道:“這秦酒也叫鳳酒。周人尚是諸侯時,鳳鳴岐山,周人以為大吉,釀的酒就叫鳳酒了。秦人繼承周人地盤,大體沿襲周人習(xí)俗,也叫鳳酒,只是山東商賈叫做秦酒罷了。說起來已經(jīng)千余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張儀拍案:“大是算得!來,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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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睉?yīng)華笑道:“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試試了?!睆垉x便夾了一筷野菜入口:“噫!苦得夠味兒。”說著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這番搭配卻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緋云也吃了一口苦菜,皺著眉頭道:“吔!又苦又辣,誰個受得?”張儀饒有興致道:“你等不善飲,不知酒中奧秘。這秦酒稍薄,而苦味兒正增其厚,單飲秦酒,不輸趙酒,若配苦菜同飲,則勝過趙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斷難發(fā)現(xiàn)如此絕配!”應(yīng)華聽得眸子閃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輸于這個奇才呢!當(dāng)年商君入秦,這渭風(fēng)古寓的店東就用苦菜秦酒接風(fēng)。商君大是贊賞,從此便將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風(fēng)靡了秦國城鄉(xiāng)。久而久之,連山東商賈也以苦菜秦酒為榮耀了。只是啊,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口味上的奧秘呢?!币幌挳叄瑥垉x卻是默然良久,慨然嘆息:“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張儀敬你一爵了。”說著便站起身來,將滿滿一爵秦酒緩緩的灑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飲干。應(yīng)華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盯著張儀,也肅然站起,猛然大飲了一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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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飲得半個時辰,那個侍女飄了進(jìn)來對應(yīng)華做禮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請你示下。”應(yīng)華笑道:“大哥,我片刻便來,準(zhǔn)是虎骨有買主了。”說著便出了隔間。張儀笑道:“緋云,來,吃了這鼎逢澤鹿,大補(bǔ)呢?!本p云頑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幣呢。”張儀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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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談笑飲酒,應(yīng)華笑吟吟走了回來:“原是兩句話的事兒,妥了?!闭f著便入座與張儀對飲起來。兩爵方罷,卻見那名綠衣侍女又飄了進(jìn)來恭謹(jǐn)做禮柔聲細(xì)語:“啟稟公子先生,臨間兩位客官欲與你等共飲,差小女子通稟,允準(zhǔn)可否?請示下。”應(yīng)華驚訝連聲:“有人要與我等共飲?哎呀,此等事體向來是名士做派,我這小商賈可是沒經(jīng)過,還得請大哥做主呢?!睆垉x拍案笑道:“秦國也有了此等文華氣象?大好!請與我等并席便了。”綠衣女子一點頭,便笑著摁動大屏風(fēng)上的一個圓木柄,厚重的實木屏風(fēng)便象兩扇小城門一樣無聲的滑開,赫然便顯出了兩個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兩張黑臉,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簡直就是兩根黑柱子!張儀一瞄,便知這兩人絕非山東士子,而可能是秦國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杰領(lǐng)袖之士。張儀雖然狂傲不羈,卻素來敬重風(fēng)塵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張儀,多蒙兩位垂青,同席共飲海闊天空便了。”便見矮黑胖子還禮笑道:“嘿嘿,果是張儀,好氣度!我倆在臨間聽得多時,敬佩先生見識,便要學(xué)中原名士,來個同席暢談了?!睆垉x笑道:“四海皆兄弟嘛,好說!兩位請入座?!逼陂g綠衣侍女已經(jīng)喚來幾名同伴,利落的將兩位黑衣人的座案并了過來,又關(guān)閉屏風(fēng),便成了一個寬敞的五人大間。應(yīng)華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呢,左右我只是聽,便由我來侍酒吧。你們都下去,我不叫莫得進(jìn)來?!笔膛畟冇拄~貫飄了出去。緋云笑道:“應(yīng)哥哥只管坐了,這種事兒你不如我呢。”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張兄飲的可是秦酒?”張儀點頭:“秦酒苦菜,天下難覓呢。”黑矮胖子象所有胡人那樣聳著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張兄可愿品嘗一番我等胡酒?”張儀慨然笑道:“好啊,一日兩酒,都是罕見之物,在下何其口福也!”黑矮胖子聳聳肩道:“這位小哥,這是三壇胡酒,相煩小哥隨飲隨打了。”緋云笑道:“吔!不消說得?!闭f著便跪行碎步為每座打酒,利落輕柔竟是不輸于店中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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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舉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這等學(xué)問見識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張儀笑道:“只言片語,談何學(xué)問英雄?天緣相逢,共飲便了?!北Ь粢还氨沣殂轱嫳M?!巴纯?!”黑矮胖子聳聳肩頗為神秘的一笑:“張兄,我這胡酒,比秦酒如何???”張儀看了一眼爵中殘酒:“此酒白亮而略帶粘稠,酸甜出頭,苦辣澀諸味退后,爽則爽矣,卻失之太淡,遠(yuǎn)不如秦酒厚重凜冽,有一爵貫頂之力!以在下口味,還是秦酒為上?!敝镁粲诎?,似乎不想再飲這胡酒了。黑矮胖子搖頭笑道:“不不不,我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麥’的釀成,酒成摻以馬奶,后勁兒大了!我草原騎士痛飲,可是提神長勁,象一頭大熊呢!”張儀大笑:“有此妙處,自當(dāng)痛飲。來,再干了!”觥籌交錯,飲得一陣,幾人臉上竟都泛起了紅光。張儀覺得通身燥熱,額頭細(xì)汗不止,竟脫去了長大布袍,只穿貼身短衣。黑矮胖子連呼痛快,也立即脫掉了布袍,顯出一件皮短褂,赤裸著古銅色的雙肩,倒確實一個胡人武士!只有那個黑瘦子沉靜如常,只是微笑著慢飲慢品。張儀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國的王子或首領(lǐng),心覺奇異,不覺笑問:“兩位來到咸陽,莫非要做兵器買賣?”“不不不,”黑矮胖子聳聳肩:“我們的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在陰山草原。我們來,是要與秦國修好結(jié)盟的,誰不打誰!可到了咸陽,卻聽說中原六大戰(zhàn)國合縱結(jié)盟,將秦國當(dāng)做死敵。我們呀,松了一口氣,就來猛吃猛喝了!”“噢,二位是陰山匈奴國?我去那里買過馬呢,秦國是你們的老冤家了。”應(yīng)華笑得很開心,似乎特別高興。“不不不?!焙诎肿舆B連搖手聳肩:“匈奴?那是中原罵我們的,我們是大熊之國,大熊知道么?雪白的!高大的!沒有對手的!”黑矮胖子認(rèn)真的辯駁和匈奴人那特殊的說話方式,引得應(yīng)華與緋云咯咯咯笑個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滿臉脹紅:“笑?雪山一樣的大熊是沒有對手的!幾百年了,趙國、燕國、秦國,一直象高山一樣擋著我們,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趙國燕國不行了,退縮了。只有秦國這只黑鷹,飛過了大河,飛過了陰山,飛進(jìn)了我們的草原!如今,黑鷹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放開馬跑了!來,朋友,為我們的大熊歡呼痛飲了!”舉起案頭大爵便咕咚咚飲干,嘿嘿笑著亮了亮爵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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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卻沒有舉爵,淡淡笑道:“如此說來,大熊要放馬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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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黑瘦子搖手笑道:“熊弟素來口如大河,英雄鑒諒。我族只想先撂下與秦國修好,看看再說,說到底,中原時勢是大變了。”“啊哈哈哈!小單于兄太客套了?!焙诎肿勇柭柤缯酒饋?,象只肥鴨子一般搖晃到張儀案前:“英雄是魏國人,魏國是地上長蟲,秦國是天上老鷹,老鷹折了翅膀,長蟲就威風(fēng)抬頭!英雄一定比我黑熊還高興,啊哈哈哈哈!”“啪!”的一聲,張儀拍案而起:“兩位既是匈奴太子將軍,我也無須客套。張儀今日正告兩位:秦國依舊是秦國,黑鷹永遠(yuǎn)不會折翅,大熊永遠(yuǎn)不可能南下!秦國乃華夏屏障,中原大國,痛擊匈奴更是不會手軟!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萬騎兵入鎬京,秦人五萬騎兵殺得你等祖先丟下了幾萬具尸體,灰頭土臉逃回了大漠草原,難道已經(jīng)忘記了么?是的,我張儀確是魏人,然則,張儀首先是華夏子孫。你大熊膽敢南犯,也許我就會成為秦國人,親率兵馬,剝下十萬張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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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舉座肅然無聲,兩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張儀的急變之才本是出類拔萃,又兼一張利口一腔熱血一副桀驁不馴灑脫不羈的心性,聲色俱厲之下當(dāng)真莫之能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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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矮胖子聳聳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說:英雄斗智不斗氣。先生若能說得出黑鷹永遠(yuǎn)不會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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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哈哈大笑:“看來大熊還不笨,竟知道斗智?天機(jī)不可預(yù)泄,只對你等說明大勢便了?!币姾诎肿庸獍蜃哟謿馊胱瑥垉x竟端著大爵在廳中踱步,邊走邊飲邊說:“秦國崛起,已是鯤鵬展翅。六國雖然合縱,卻是蓬間之雀。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國相加,土地財貨民眾兵力比一國眾多,而不知‘散六不敵混一’之奧妙,竊竊欣喜,竟自以為有機(jī)可逞也?!薄安徊徊?,”黑矮胖子連連聳肩:“明明是合縱同盟,還有聯(lián)軍,如何能叫散六了?”張儀顯出高傲的微笑:“大熊國名副其實,以為秦國就束手無策了?張儀明告:秦國只要鎮(zhèn)靜應(yīng)對,不急于反擊,以柔韌克之,合縱必亂。大凡團(tuán)體結(jié)盟之初,必顯同心。外部壓力愈大,該盟約就愈鞏固。若急于反擊,便猶如為淵驅(qū)魚,為叢驅(qū)雀也,耗盡秦國之力,而敵方不能瓦解。反之,秦國若采取彈性極大之策略,表面退讓,先守定自己,整肅民治,擴(kuò)充大軍,以靜制動。如此,則六國戒備之心必日漸松弛,舊有仇恨重新發(fā)作,六國合縱必然瓦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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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黑子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連連聳肩笑道:“不不不,英雄還當(dāng)有一拳一腳的對策,光柔韌兩個字,合縱還是象陰山一樣堅實!”張儀揶揄笑道:“一拳一腳?那是你等能聽的么?那是只能對秦王說的。”黑矮胖子仍是連連聳肩:“不——,六國合縱有個大英雄,蘇秦!張兄說的這些,他想不到么?沒有蘇秦敵手,合縱還是陰山一樣,高聳入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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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一陣放聲大笑:“天下之大,豈能沒有蘇秦敵手?六國病入膏肓,蘇秦縱然奇才,也只能救六國于一時,卻不能救六國于永遠(yuǎn),此乃時也勢也,爾等大熊國豈能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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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如何對秦國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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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從容笑道:“張儀走遍天下,惟獨沒來過秦國。若在一個月前,也許我會贊同你等說法。然則入秦一路半月,又在咸陽三日踏勘,以張儀眼光:秦國已成天下真正的法制大國,耕戰(zhàn)精神已經(jīng)成為國人根基;朝野整肅,國人奮發(fā),財貨充盈,民心思戰(zhàn)。反觀中原:六國個個舊根未除,奢靡頹廢之風(fēng)彌漫山東;官吏疾賢妒能,民心散亂低靡;哪一國能再爭得二十年時間徹底變法,而做第二個秦國?絕然不可能。當(dāng)此之時,秦國就是天下楷模。對秦國沒有信心,對天下就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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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肅然道:“先生之言,振聾發(fā)聵,我等必改弦更張,另謀國策?!睆垉x卻自嘲笑道:“在下無能,入秦未說秦王,倒對你等大熊費了一番口舌。來,干了!”應(yīng)華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該封大哥丞相做才對呢?!睆垉x哈哈大笑:“果真如此,蘇秦有六國相印,張儀只拿一顆對他,便是穩(wěn)贏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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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陣大聳:“對對對!英雄志氣象高高的陰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張儀已有幾分酒意,忍俊不住,扶著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別老是高高的陰山,當(dāng)心有一日,秦國的長城修到陰山頂上,你等便也是秦國臣民了!”黑矮胖子卻高興得哈哈大笑:“英雄把長城修到陰山,大熊便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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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yīng)華學(xué)著黑矮胖子口吻,聳聳肩笑道:“不——,應(yīng)當(dāng)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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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黑矮胖子長長的驚呼一聲,聳聳肩:“我沒有這樣么?那是身上不癢了,虱子讓英雄嚇跑了!”“轟!”的一聲,幾個人齊聲大笑,應(yīng)華笑得直打跌,緋云上氣不接下氣道:“吔——!原來是虱子癢的呀,我以為是脖子抽風(fēng)吔!”這下連不茍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大笑起來:“小哥說得是,胡人聳肩,原本就是虱子癢了。噫!先生怎么……”張儀竟歪倒在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緋云笑道:“吔,沒事兒。張兄沒有飲過胡酒與秦酒,更沒有一起飲過這么多,大睡一覺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來兩種酒呀,早撂倒了。”黑瘦子道:“我等告辭,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后便走了?!睉?yīng)華點頭笑道:“知道了,明日午后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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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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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汗津津的,睜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個木炭燃得紅彤彤的燎爐,靜悄悄的寢室明亮而又暖和。掀開被子站起,張儀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正要喊緋云,寢室門便吱呀開了,緋云托著一個大盤走了進(jìn)來:“吔,果真起來了,頭疼么?”“不不不,”張儀笑著聳聳肩:“清爽極了。”緋云咯咯笑道:“吔!胡人虱子也跑到你身上了?”張儀不禁大笑:“別看兩個胡人長虱子,都是英雄豪杰呢?!本p云過來拉著張儀胳膊笑道:“吔,甭管胡人了,快來沐浴?!睆垉x進(jìn)了沐浴房,見碩大的木桶中已是熱氣騰騰,旁邊木臺上擺放著一摞整潔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來?!本p云笑著拉上厚厚的木門便出去了。片刻間張儀出來,卻是散發(fā)大袖紅光滿面,顯得分外精神。緋云笑道:“快來用飯了,秦地肥羊燉,鮮美得緊吔。”張儀走過來一看,一只大陶盆架在一只小巧精致的銅燎爐上,陶盆中燉著一只羊腿,雪白的湯汁翻翻滾滾彌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兒,旁邊還配有一大盤干黃松軟的面餅。張儀嘖嘖感嘆:“也是怪,老秦人硬是塌實簡單,連這名吃都是一肉一餅。大灑脫!大灑脫!”緋云正跪坐在案頭盛湯:“吔,快吃吧,別嘮叨了?!睆垉x道:“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盤腿一坐,撈起一大塊肉骨頭大啃,這勁頭兒啊,惟一個‘咥’字了得!”緋云咯咯笑道:“吔!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國了呢,秦國沒有不好的吔?!睆垉x笑笑,只顧大啃大嚼,竟咥得滿頭細(xì)汗,卻是痛快之極。一時風(fēng)卷殘云,一盤面餅一盆燉羊竟被張儀悉數(shù)掃盡??纯淳p云亮晶晶的目光癡癡的盯著他,張儀拍拍肚皮笑了:“進(jìn)了咸陽,連肚腹也變大了,忒煞作怪也。”緋云低聲道:“吔,看看甚時候了?一天一夜沒吃,能不餓么?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頭架兒了……”張儀拍拍緋云肩頭,關(guān)切疼愛的笑道:“小妹,只要有這副骨架,大哥就撐得一片天地,來,笑笑了?!薄拔倚艆?。”緋云點點頭,仰起帶淚的臉龐,粲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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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庭院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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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云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劍已經(jīng)從皮靴中拔出。張儀卻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傾聽。隨即便聽庭院中傳來蒼老的長聲:“秦公特使,太子蕩、太傅公子虔到——!”張儀一怔,秦國太子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國的地位他卻是很清楚的。這兩人之中任何一位作為特使,都是最高禮儀了,如今這兩位同來,在秦國簡直就等于國君親自出馬了。心念閃動,張儀還是沒有移步,只是向緋云搖了搖手,示意她收劍。緋云也已經(jīng)大體明白,便去收拾案頭食具。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渾厚蒼老的聲音:“秦國太傅嬴虔,拜見先生。”張儀聽得清楚,便大步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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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房子,是渭風(fēng)古寓最為幽靜寬敞的一個院落,庭院中兩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間夾著一片流動的大池,縱是冬日也是滿眼蒼翠碧綠。門前青磚小徑,卻是直通池邊車馬場,行動方便極了。張儀走到正廳廊下,便看見車馬場排列著整齊的斧鉞儀仗和幾輛青銅軺車,青磚小徑的頂頭站著兩個極不尋常的黑衣人:一人須發(fā)如霜頭戴布笠面垂黑紗,站在風(fēng)中紋絲不動;一人黑衫無冠,高鼻深目黃發(fā)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個胡人猛將!張儀心中暗暗詫異:這兩位人物并肩而來,當(dāng)真是天下罕見!嬴虔面垂黑紗雖然頗顯神秘,畢竟也是數(shù)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這太子生得胡人模樣,天下可是從無傳聞,張儀當(dāng)真覺得匪夷所思!驚奇歸驚奇,張儀卻是絲毫沒有沒有愣怔停頓,行進(jìn)間遙遙拱手做禮:“安邑張儀,見過兩位特使了?!?br/> ?
嬴虔肅然一躬:“嬴虔見過先生。此乃太子蕩,少年尚未加冠,與我同為特使?!薄百幇菀娤壬?。”威猛少年雖然相貌稚嫩,說話卻是聲如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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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太子?!睆垉x還了一禮,便微笑著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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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虔莊重拱手道:“太子與嬴虔奉君命而來,恭請先生入宮?!?br/> ?
張儀拱手答道:“本該即刻奉詔,奈何一個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張儀等得片時,與友人辭別?”嬴虔道:“但憑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睆垉x道:“如此多謝二位特使了。”拱手一禮,便飄然進(jì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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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云驚訝道:“吔!也不請人家進(jìn)來就座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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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微微一笑:“觀此爺孫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試試他們了?!?br/> ?
“吔,魏齊楚都是立即晉見,見了就說,到秦國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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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孜孜求見,滔滔便說,結(jié)局呢?天下事,未必全憑本心呢?!本p云粲然一笑:“吔,那我也慢慢收拾了,應(yīng)華公子還不定甚時回來呢,省得人家耐不住發(fā)作,你又不去了?!闭f是說,說完卻開始利落的收拾行裝書簡,片刻后又拿來一件繡有云紋的絲袍要給張儀穿上。張儀也沒理會,只將絲袍撂在書案上,又徑自踱步思忖。緋云又要給張儀梳發(fā)戴冠,張儀不耐道:“你煩不煩?忒多張致?”緋云咯咯笑道:“吔!名士氣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蘇秦,甚時不是鮮衣怒馬的?”張儀也不禁笑了:“還知道鮮衣怒馬?蘇秦是蘇秦,張儀是張儀,蘇秦不是張儀,張儀不是蘇秦,明白?張儀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謹(jǐn),順著宮廷禮儀爬,張儀準(zhǔn)跌大跤。秦國呀,若是容不得如此這般的張儀,也就無所謂了?!闭f到最后,竟是輕輕的一聲喟嘆。緋云笑道:“吔,原本你已經(jīng)想好了的,我瞎忙個甚?好,我去煮茶,消閑等著應(yīng)華公子了?!?br/> ?
冬日苦短,午后一個多時辰說話間也就過去了。眼看紅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風(fēng)帶著哨音也開始刮了起來,應(yīng)華竟還是沒有回來。張儀倒是只顧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緋云卻是有些著急了,竟不知該不該點燈?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廳下向外了望了一番,又輕輕回來頑皮的一伸舌頭:“吔!兩根木樁似的,人家可是沒吃沒喝,一老一小吔?!睆垉x笑道:“我猜,應(yīng)華也該回來了?!痹捯袈潼c,便聽門廳外一陣匆匆腳步:“哎呀,這么多人!小妹如何不掌燈?天都黑了,大哥睡覺了么?”隨著話音,白衣應(yīng)華風(fēng)一般飄了進(jìn)來,緋云也恰恰將幾盞紗燈點亮,屋中頓時一片通明。張儀笑道:“小弟早出晚歸,生意真忙了。”應(yīng)華一邊用雪白的汗巾沾著額頭汗水一邊笑道:“大哥見笑了。商旅老話: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么?走,再去痛飲一番,也許還能見到那兩個大黑熊呢?!本p云向門外努努嘴:“吔,能去么?”應(yīng)華恍然笑道:“噢,門外那么多人做甚?好象是官家人呢?!睆垉x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辭行呢?!薄把剑昧?!”應(yīng)華高興的叫起來:“我還正為大哥設(shè)法呢,這秦公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天緣天緣!走,大哥,我送你了?!睆垉x笑道:“誰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闭f著便站了起來舉步出廳,應(yīng)華緋云也連忙跟了出來。晚來風(fēng)疾,屋中隱隱燈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發(fā)淵亭岳峙般屹立風(fēng)中,竟是紋絲不動。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卻在周圍踱步消遣。張儀遙遙一躬:“友人遲歸,張儀多有怠慢,尚請?zhí)厥顾∽锪恕!辟€禮道:“先生待友赤誠,原是高義,何有怠慢?請先生登車?!贝藭r,太子已經(jīng)親自駕著一輛軺車轔轔駛到面前:“先生請了?!?br/> ?
張儀未及推辭,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軺車。太子嬴蕩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轔轔隆隆的啟動了。緋云在燈影里高聲喊道:“張兄,我等你回來?!睉?yīng)華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慘兮兮的抹淚,真是女孩子家了?!薄拔遗聟?。”緋云揉著眼睛道:“在楚國,在臨淄,也都是風(fēng)光去的,誰能想到有那么大的災(zāi)禍?他這人命硬多難呢,但愿秦國沒有兇險吔。”應(yīng)華笑著拍拍緋云肩頭:“放心,我看這回沒事,你就收拾好行裝,準(zhǔn)備搬進(jìn)大府邸吧?!薄皡剑枪幽??”緋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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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一得志,我便云游商旅去了,還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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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吔,張兄會想你的??吹贸?,他可是喜歡你了?!?br/> ?
應(yīng)華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點頭喟然一嘆:“我信小妹的話,我也喜歡他。名士英雄,如張儀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幾人也?”“吔,公子大哥,我也會想你的。若不是你,張兄如何能順暢出得安邑河谷?”應(yīng)華清亮的笑了:“喲,好個忠義女仆!句句不離你的張兄。其實啊,誰看不出,大哥從來沒有將你做仆人看待呢?!薄皡?!我能與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br/> ?
“你做小妹也!更親更近,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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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大哥胡說……”緋云的臉龐頓時脹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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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睉?yīng)華拍拍緋云:“日后啊,我與你們也許還會在一起的?!薄皡?,你不做商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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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小妹好實在呢?!睉?yīng)華笑道:“有這么個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討個一官半職,棄商入仕,與你一樣為大哥做事么?”“吔!才好呢!”緋云拍著手便笑:“一家人,我有兩個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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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呀,還是我得光,一個大哥,一個小妹,齊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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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涼的北風(fēng)中,兩人說得甚是相得,幾乎一般的不亦樂乎,咯咯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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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特使車隊駛進(jìn)咸陽宮時,已經(jīng)是初更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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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雖然對咸陽城有了大體了解,但對咸陽宮卻是一無所知。在他高傲的心目中,天下宮殿當(dāng)首推洛陽的天子王宮。洛陽雖然破舊了,但那種承天命而鳥瞰天下的恢弘器局卻是萬世不朽的。其次便是大梁王宮,華貴博大,層層疊疊六百畝,溶山水風(fēng)光于奇巧構(gòu)思之中,那種實實在在的富麗舒適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老秦人樸實無華,起造咸陽城時還正在元氣剛剛養(yǎng)成之時,能與臨淄王宮媲美就已經(jīng)不錯了,還能如何呢?但是,當(dāng)軺車駛進(jìn)咸陽宮正門時,他立即被一種強(qiáng)烈的氣勢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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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少有燈火的國人區(qū)駛出,面前這片汪洋燈海簡直與尚商坊可一爭高下。然而這片燈海彌漫出的卻不是尚商坊那種令人沉醉的酒色財氣,而是一種令人凜然振作的新銳之氣。那簡潔得只有兩道黑色石柱夾一座青石牌樓的宮門,那擠滿車馬的白玉廣場,那聳立在夜空中的小屋頂宮殿,那彌漫出隱隱濤聲的松柏林海,那燈火通明的東西兩片官署,那斧鉞生光甲胄整肅的儀仗,那偏門不斷進(jìn)出的急驟馬蹄聲,那腳步匆匆而又毫無喧嘩的來往官員……這里與張儀熟悉的六國宮殿截然不同,然而又絕不僅僅是宮殿的感覺。張儀也曾經(jīng)聽人說起過秦宮高聳的小屋頂?shù)钠嫣?,但也只是一笑了之。今日親臨,張儀是實實在在的感到了一種新鮮強(qiáng)烈的沖擊!與其說是宮殿的沖擊,毋寧說是氣氛的沖擊。走進(jìn)這卓爾不群的宮殿區(qū),便能感到這里絕不是奢華享樂的靡靡之地,而是如同農(nóng)夫耕耘工匠勞作一樣的晝夜忙碌之地,一股新銳的氣息在這里流動彌漫,連冬夜的寒風(fēng)也無法使這里變得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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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看來,張儀不禁暗暗感慨:“上蒼有眼,這正是我心中的秦國氣象了?!薄跋壬埧矗瑖H自在階下迎候呢?!辟穆曇魪能囅嘛h了上來。張儀恍然醒悟,卻見軺車已經(jīng)在正殿階下停穩(wěn),幾名高冠大袖的黑衣人正快步走來。及至張儀被嬴虔扶住下車,為首黑衣人已到面前深深一躬:“先生安好,嬴駟等候多時了?!辟啠磕遣皇钱?dāng)今秦公的名號么?張儀驚訝的睜大眼睛:“你?不是胡人王子么?”后邊的黑矮胖子哈哈大笑:“我等冒昧,尚請先生鑒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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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心思機(jī)敏,恍然大笑一躬:“我竟當(dāng)真了呢,張儀多有不敬,秦公恕罪了。”嬴駟雙手扶住張儀笑道:“不入風(fēng)塵,焉知英雄本色?先生使嬴駟大開眼界,原是我等君臣敬賢不周了。來,先生請?!闭f著便親自來扶張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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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拱手笑道:“秦公若再多禮,張儀便不自在了。秦公請?!?br/> ?
“敬賢本是君道之首則,也是嬴駟本心敬佩先生。老秦人不講虛禮,先生盡管自在便是。來,你我同步了。”嬴駟自來穩(wěn)健厚重而不茍言笑,今日卻是豁達(dá)爽朗,拉起張儀的手便上了紅氈鋪地的臺階。張儀也不再謙讓,便與秦公執(zhí)手而上。到得燈火通明的大殿,嬴駟請張儀坐了東邊上位,自己與幾位大臣便拱著張儀坐成了個小方框。張儀見秦公竟連國君面南的禮制座次都變成了師生賓主的座次,知道嬴駟為的是讓自己灑脫說話,不禁心下一熱,覺得自己今日讓秦國君臣等候了半日竟有些過分了,便拱手笑道:“張儀狂放不羈,為等朋友辭行,竟讓秦公并諸位大人空等半日,多有唐突。太傅年高、太子年少,均未進(jìn)食,張儀委實不安?!辟笮Γ骸斑@算甚來?打起仗來三天不咥都是有的,他們一樣,也沒咥呢?!薄奥犕晗壬哒撘黄饐A!如何?”樗里疾嘿嘿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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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笑道:“我等先說,廚下便做,做好了就上,要甚講究?”轉(zhuǎn)身一擺手,便有一個老內(nèi)侍匆匆去了。嬴駟回頭道:“先生認(rèn)識一番了:這位是上大夫樗里疾,祖籍西戎大駝。這位是國尉司馬錯,兵家之后?!眱扇艘积R拱手道:“見過先生!”張儀笑道:“上大夫智計過人,張儀佩服?!遍死锛埠俸傩Φ溃骸暗裣x小技,何足道哉?!睆垉x看著頂盔貫甲的司馬錯,卻是站了起來深深一躬:“張儀生平第一次談兵,便被將軍斷了一條腿,張儀敬佩將軍?!彼抉R錯連忙站起還禮:“原是先生疏忽而已,司馬錯何敢當(dāng)先生敬佩?”張儀慨然笑道:“張儀原本狂傲,自司馬錯出,而知天外有天,豈能不敬佩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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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嬴虔拍案:“我就喜歡這種磊落漢子!莫怪……”卻是突然打住了。“手有十指,各有短長。先生大智大勇,見事透徹,昨夜可是大顯威風(fēng)呢?!遍死锛仓蕾氖拢俸傩χm時插上,倒是為嬴虔遮過了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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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笑道:“先生昨夜所言,大開我等胸襟。今日請為秦國謀劃,望先生不吝賜教。”張儀成算在胸,微微笑道:“昨日略言大勢,今日當(dāng)謀對策。目下之秦國,直接壓力自是合縱。然則長遠(yuǎn)看去,合縱之勢乃是山東六國與秦國真正抗衡的開始。以秦國論,既要破除合縱擠壓,更要立足長遠(yuǎn)抗衡,絕不能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跟在六國之后疲于奔命。從此開始,秦國之每一對策,都要立足主動,變后法為先法。”寥寥數(shù)語,嬴駟君臣便是眼睛大亮無不點頭。嬴虔不禁拍案贊嘆:“先生刀劈斧剁,料理得清楚!愿聞應(yīng)對之策?!?br/> ?
“秦國應(yīng)對之策有四:其一曰連橫,其二曰擴(kuò)軍,其三曰吏治,其四曰稱王。”“愿聞其詳?!辟嗐と粍尤荩菇蛔∠驈垉x座案移動,生怕聽不清楚。“先說其一。六國為南北,是為合縱。秦與六國為東西,是為連橫。連橫之意,便是秦國東出函谷關(guān),與中原六國展開邦交斡旋,分化合縱,而后各個擊破。連橫之要:在于秦將六國看成一個可變同盟,不斷選擇其中之薄弱環(huán)節(jié)滲透,瓦解其盟約鏈條,與一國或兩三國結(jié)成那怕暫時的盟友,孤立攻擊最仇視秦國的死敵。以整體言之,秦乃新興之國,山東六國乃舊式邦國。新舊之間,水火不容,勢不兩立,任何一國都是秦國的敵人。惟其有此根本之別,六國才能聞所未聞的迅速結(jié)成盟約。期間根本,并不在于六國卑秦。正因如此,秦國不能對六國抱有任何幻想,實施連橫必須無所不用其極,以求最大限度的分化敵國。力行連橫,合縱必破!此其一也。”座中君臣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樗里疾搓著雙手嘿嘿嘿直笑:“妙哉連橫!先生與蘇秦真乃棋逢對手,天下做棋盤,列國做棋子,曠古奇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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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擺擺手:“且聽先生下文?!?br/> ?
張儀侃侃道:“其二,合縱既立,秦國必有大戰(zhàn)惡戰(zhàn)。說到根本,戰(zhàn)場乃連橫之后盾,非戰(zhàn)場勝利不足以大破合縱,不足以使連橫立威。聞得秦國只有不到十萬新軍,遠(yuǎn)不足以與六國聯(lián)軍做長期抗衡。當(dāng)此之時,秦國擴(kuò)軍時機(jī)已到。連橫之力,大約可保秦國一年之內(nèi)無戰(zhàn)事。這一年之內(nèi),秦國若能成新軍二十萬,打得一場大勝仗,連橫威力便當(dāng)大顯?!薄按笫牵 辟瘜娛碌闹备袠O為敏銳,拍案高聲道:“老夫招募兵員,國尉只管練兵便是!”一向沉穩(wěn)的司馬錯也慨然拱手道:“君上,先生之策深諳兵國之道。有太傅鼎力扶持,臣若一年不成軍二十萬,甘當(dāng)軍法!”嬴駟倒是冷靜了下來:“聽先生下文,完后一體安頓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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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道:“其三便是吏治。國政清明,方能使民以國為家,愿效死力保家衛(wèi)國。此乃千古常理,斷無二致。目下秦國變法已經(jīng)三十年,秦公即位忙于外憂,未及整肅內(nèi)政,朝野已有積弊之患。官員執(zhí)法有所懈怠,庶民守法已不甚嚴(yán)謹(jǐn),官場中已隱隱然有怠惰荒疏阿諛逢迎之風(fēng)。奮發(fā)惕厲、法制嚴(yán)明之氣象已經(jīng)有所浸蝕。張儀在六國官場多次遭遇不測之禍,深知吏治積弊乃國家大危禍根。一國為治,絕無一勞永逸之先例,須得代有清明,方可累積強(qiáng)大國力,完成一統(tǒng)大業(yè)。六國合縱,秦國暫取守勢,若能借此良機(jī)大力掃除積弊,刷新吏治,振奮民心,猶如秦孝公借守勢退讓而變法,使秦國實力更上層樓,則秦國大有可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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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話畢,座中盡皆肅然。準(zhǔn)確的說,是由驚訝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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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國時代,吏治本是天下為政革新的主題。所謂變法,一大半國家實際上就是在整肅吏治。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齊國的齊威王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都是在吏治上下工夫。就連魏文侯的李悝變法,除了部分廢除耕地貴族化、推行土地平民私有、土地可自由買賣的“盡地力之教”外,也是將整肅吏治作為變法最主要的大事。其所以如此,一則是徹底變法太難,阻力太大,所需要的內(nèi)外情勢條件未必每個國家都能遇到;二則是整肅吏治是亙古不朽的為政大道,只要君主振作,輔助得力,推行起來阻力小、見效快、最容易直接爭取民心。正因為這種“吏治變法”成為一種時尚,法家名士申不害還創(chuàng)立了“申術(shù)”,將“法”與“術(shù)”并列,使這種以駕馭臣下、防止奸佞的權(quán)術(shù)學(xué)說成為法家的一部分。到了后來,韓非將權(quán)術(shù)論更加系統(tǒng),將法家學(xué)說變成了“法、術(shù)、勢”的三位一體,使商鞅堅持力行的以法為本、唯法是從、法制至上的正宗法家發(fā)生了極大的變異。這是后話。在這種“術(shù)變”潮流中,商君在秦國的變法最徹底,開創(chuàng)了真正的變法時代,被戰(zhàn)國之世稱為“千古大變”。商鞅變法與同時代其他變法的根本不同,在于他將根本放在“立法立制”與“執(zhí)法守法”兩個立足點上,從權(quán)力體制到土地分配乃至庶民生活,都頒發(fā)了系統(tǒng)的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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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變法之下,秦國便真正翻新成為一個全新型的國家,吏治在大變法中便只是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是大法推行的一種必然結(jié)果。所以,在秦國君臣心目中,只要堅持商君法統(tǒng),國家便會自然清明,從來沒有想過將吏治作為一個專門大事來對待。今日,張儀卻鮮明的將吏治作為治內(nèi)大策提了出來,座中君臣確實一時愕然。秦國的吏治有那么令人憂慮么?若象山東六國那樣轟轟烈烈的當(dāng)作變法來推行,秦國還能全力對付合縱么?另一層更深的疑慮便是:整頓吏治會不會改變秦國法制?秦法威力昭彰,已經(jīng)成為秦人立足天下的基石,秦國朝野對任何涉及商君法制的言行,都是極為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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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關(guān)政事,主持國政的上大夫樗里疾便特別上心,他嘿嘿笑道:“果如先生所言,整頓吏治當(dāng)如何著手?”言外之意,你得先說清辦法,從你的辦法便可以看出是否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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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何等機(jī)敏,見舉座愣怔,哈哈大笑道:“張儀志在維護(hù)商君法制,豈有他哉!辦法么?十六個字:懲治法蠱,震懾荒疏,查究違法,清正流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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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樗里疾拍案贊嘆:“先生十六字可謂治內(nèi)大綱也。改日當(dāng)?shù)情T求教?!弊蓄D時輕松起來。嬴虔高聲道:“先生還有第四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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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沉吟道:“此時稱王,是否操之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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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遲不早,正當(dāng)其時?!睆垉x輕輕叩著書案:“秦國早當(dāng)是名副其實的王國了。孝公未稱王,有韜光養(yǎng)晦之意。犀首蘇秦主張稱王,而公未稱王者,是不想因一名號而招致東方敵意。時也勢也,皆非本意也。今日時勢大變,稱王卻有三重必要:其一,六國合縱以秦為死敵,秦國已無示弱之必要;其二,秦國既立抗衡六國之雄心,稱王正可彰顯秦國決然不向六國退讓的心志與勇氣;其三,大敵當(dāng)前,稱王可大大激勵秦國朝野士氣,使秦人之耕戰(zhàn)精神得以弘揚。國君名號,原本便不是國君一己之事,諸位以為然否?”“大是!”除了嬴駟,其余人竟是拍案同聲,連少年太子也分外興奮。嬴虔竟激昂罵道:“直娘賊!山東列國欺壓老秦多少年了?老是讓讓讓,鳥!該出這口惡氣了,稱王!先生說到老秦人心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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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亦贊同君上稱王!”樗里疾與司馬錯異口同聲,而這兩人在犀首、蘇秦提出稱王時是一致反對的。嬴駟也很興奮,拍案道:“好,先咥飯痛飲,為先生慶功!邊咥邊說了。”“咥——!”異口同聲的呼喝中,一長串侍女層層疊疊擺上了大鼎大盆大爵,觥籌交錯,高談闊論,一通酒直飲到雄雞長鳴。回到渭風(fēng)古寓,張儀已經(jīng)醉了,跌倒榻上便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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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時分,緋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座幽靜庭院的幾個出口有了游動的黑色身影。緋云頓時起了疑心!這個地方除了衣飾華貴的客商,連游學(xué)士子都很少有,如何有如此三三兩兩的布衣走動?看這些人的走路架勢,顯然都是習(xí)武之人,他們卡住這些出口門戶用意何在?張儀沒醒來,緋云心中著急,便到另一座院子找應(yīng)華商議,一問之下,應(yīng)華竟然已經(jīng)辭房走了!緋云大急,這里房金貴得嚇人,應(yīng)華一走如何了得?看應(yīng)華的做派也不象個等閑人物,如何便突然不辭而別了?緋云多年來跟著張儀歷經(jīng)磨難,也算長了許多見識,怔怔思忖一陣,覺得一定是張儀又得罪了秦國國君或那個權(quán)臣,這個人物又要陷害張儀!對,除了權(quán)力這個只講勢力不講道理的東西,又有甚樣危險,能讓應(yīng)華這樣的富貴公子逃之夭夭?看來,得趕快設(shè)法逃出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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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dāng)緋云匆匆回到庭院時,卻是驚呆了。一隊頂盔貫甲手執(zhí)長矛的武士已經(jīng)封住了庭院的正門口,三個小門也是警戒森嚴(yán)。進(jìn)得院中,只見一隊車馬儀仗已經(jīng)在庭院擺開成一片,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內(nèi)侍正站在昨日特使站的那個地方,卻是一動也不動。緋云又大起疑竇,害人抓人有如此恭敬的么?莫非張兄有好事了?雖然是心念一閃,緋云卻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吔,村傻!有好事人家不嚷嚷報喜?有此等安寧?一定又是個忒陰毒的人物要消遣張兄!”緋云想到這里,倒是坦然了起來,既然逃不了,就只有與他們周旋了,怕甚來?緋云但隨張儀出游,都是男裝,便咳嗽一聲,大搖大擺的向屋前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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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問小哥,可是張儀童仆?”白發(fā)蒼蒼的老內(nèi)侍恭謹(jǐn)?shù)淖龆Y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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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吔。前輩何事?。俊本p云拉長了聲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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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公有命,請張儀接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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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道如此排場,原來是國君害人!緋云冷笑道:“我家主人酒醉未醒,國君敬賢,總不成讓我家主人飯也不吃吧?”“小哥說得是,我等在此恭候便是?!?br/> ?
緋云冷冷一笑,昂首挺胸走進(jìn)了門廳。進(jìn)得屋中,緋云快步來到張儀寢室,搖晃著沉睡的張儀壓低聲音急急道:“張兄快起來!出大事了吔!”張儀懵懵懂懂坐起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呀,好睡!哎,你說出事了?”緋云急急道:“張兄,你有沒得罪秦國權(quán)勢?”張儀揉揉眼睛:“那種事誰能說準(zhǔn)?”緋云立即脹紅了臉:“吔,外邊又是一大隊人馬!應(yīng)華也走了!快起來,走!”張儀看著緋云的急迫樣兒,不禁哈哈大笑:“你呀,就不作興我來一次好事?是秦公請我去議事,別擔(dān)心,啊?!本p云見張儀坦然自若,也笑了:“吔,人家倒也恭敬呢,原是我不放心,你回來又沒說。那就快梳洗吧,教人家老是等不好吔。”張儀笑著站了起來:“好好好,梳洗吧。”緋云利落之極,片刻間便幫張儀收拾妥當(dāng)。張儀走出門廳遙遙拱手道:“昨夜酒醉,多勞特使等候,我這便隨你進(jìn)宮?!薄皬垉x接詔——!”老內(nèi)侍蒼老尖銳的聲音,象在宮中宣呼一般響徹了庭院。張儀愣怔片刻,國君對一個布衣之士下詔,實在突兀!略一思忖,張儀躬身一禮:“布衣張儀,愿聞君命。”言外之意,我還不是秦國臣工,無須大禮接詔,先聽聽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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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內(nèi)侍展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張儀我卿,謀劃深遠(yuǎn),才兼軍政,今特命張儀為秦國丞相,封爵大良造!詔書到日,著即入主丞相府理事。秦公嬴駟冬月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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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真正的驚訝了!他如何能想到秦國君臣有如此宏闊的氣魄,一旦認(rèn)準(zhǔn)人才,竟是毫不吝惜高官重爵,一舉將他推到人臣最高位!更重要的是,秦國從來也沒有設(shè)置過丞相職位,就是商鞅,也是以大良造職位攝政的。如今對他張儀,竟是破天荒的設(shè)置了丞相,爵位竟是大良造!剎那之間,張儀感動了,他深深一躬:“臣,張儀接詔?!彪p手恭敬的接過了那卷毫無華貴裝飾的竹簡。“車馬儀仗已經(jīng)齊備,恭請丞相登車入府?!崩蟽?nèi)侍恭敬的施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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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慨然笑道:“特使啊,許我半個時辰準(zhǔn)備了?!?br/> ?
“但憑丞相吩咐?!?br/> ?
突然,庭院入口處傳來一陣嘿嘿笑聲:“丞相大人,黑胖子接你來了!”隨著笑聲,便見樗里疾搖晃著鴨步悠然擺了過來。張儀笑道:“上大夫,張儀還沒醒來呢?!?br/> ?
樗里疾嘿嘿笑著:“君上可是一直還沒睡覺呢。你走了,君上與我等一直商議到天亮,又下詔書,又選府邸,方才剛剛回宮。剩下的大雅之曲啊,就要你丞相來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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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聽得感慨萬端,喟然一嘆:“秦公如此重托,張儀何以為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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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笑道:“老秦人做事實在,丞相無須多慮,更無須以官場權(quán)術(shù)費力周旋,但以謀國做事為上便了。事做不好,老秦人也翻臉不認(rèn)人呢。嘿嘿嘿,樗里疾愛說丑話,丞相毋怪便了?!?br/> ?
張儀哈哈大笑:“上大夫此話,張儀卻聽著對勁兒塌實!一國君臣但能以做事為上,天下何事不成?”又突然壓底聲音笑道:“樗里兄,日后私下場合你我互稱兄長如何?丞相上大夫的,不上口?!遍死锛残Σ豢啥簦骸昂俸俸?,好好好,對我老黑子脾胃呢。走,張兄,老黑子幫你收拾,看看你的家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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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jìn)入屋中,緋云高興得抹著眼淚做禮道:“吔,胡大哥也來了?快快請坐?!遍死锛猜柭柤缧Φ溃骸安徊徊?,從今日起便不是胡大哥了。”緋云驚訝:“吔!你要在咸陽做商人了?”樗里疾又是連連聳肩:“不不不,胡大哥要跟張大哥討個官兒做?!本p云急道:“吔!那可不行,人家秦國任人唯賢呢,胡大哥就會‘不不不’,能做甚?”樗里疾竟是樂得大笑不止。張儀道:“緋云啊,胡大哥不是胡大哥,是秦國上大夫樗里疾大人呢?!本p云臉紅了:“上大夫?哪?那一位小單于呢?”張儀笑道:“那便是秦國國君了?!本p云當(dāng)真是驚訝了,愣怔著笑道:“吔!我也見到國君了么?這秦國就是不一樣,連國君都跟平頭百姓一樣吔?!遍死锛埠俸傩χ柭柤纾骸安徊徊?,你日后還會見到的,平常得緊呢,有甚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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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笑談,緋云只讓兩人在廳中飲茶,一個人不消片刻便將所有行裝物事收拾齊整。張儀道:“樗里兄,我是與一個朋友一起來咸陽的,昨夜他卻不辭而別,這卻該如何處置?”樗里疾道:“張兄啊,我已經(jīng)到前堂問過,那位小哥倒是利落,已經(jīng)將賬目結(jié)清了。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也許還能見到呢,終不成在這里等他?”張儀笑道:“也只好如此了,我倒真是想再見到他呢?!本p云笑道:“吔,好辦,我留心他便了。”張儀被高車駿馬接出渭風(fēng)古寓的時候,整個尚商坊都被驚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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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學(xué)士子與富商大賈們爭相涌上街頭,都要親眼一睹這位秦國第一丞相的風(fēng)采氣度。眼見張儀布衣散發(fā)站在六尺車蓋下只是平靜的微笑,竟是毫無神奇,人們歡呼著感慨著嘆息著,尚商坊竟是萬人空巷了。人們?yōu)樘煜掠殖隽艘粋€布衣英雄喝彩,為秦國在商鞅之后再次大膽重用山東名士叫好!感慨者說:此人命好,犀首蘇秦都在秦國碰壁,惟獨此人入秦即起,竟做了這天下第一強(qiáng)國的第一位丞相,時也命也!嘆息者說:可惜這個英雄名士坐上了燎爐,非得烤焦烤糊了不可,商君曠古奇才都栽在了秦國,這個張儀能有好結(jié)果么?說也奇怪,一出尚商坊進(jìn)入國人街區(qū),卻是平靜如常,店鋪照常經(jīng)營,行人照常匆匆,似乎從身邊轔轔駛過的車馬儀仗與他們毫無瓜葛。車行順利,片刻之間便到了宮城外一條幽靜的大街。車馬停穩(wěn),樗里疾便晃著鴨步走過來:“請張兄下車,這便是丞相府了。”進(jìn)入街口,張儀便開始留意打量,這條街頗為奇特,很寬很短,蒼松夾道,竟只有一座顯赫孤立的府??!隔街的高墻之內(nèi),便是綠色小屋頂高聳的咸陽宮,隱隱可見斜對府門的宮墻還開有一道拱門。一座府邸能建在如此位置,竟然還有直通宮中的門徑,定然是一座極不尋常的府邸,也絕非倉促間專門修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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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兄,鳩占鵲巢,可是不能做呢。”張儀下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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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兄不知,君上為這丞相府邸費神了呢,進(jìn)宗廟禱告占卜,才定在這里的?!睆垉x不禁又是驚訝了——國君赴宗廟禱告占卜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不是事關(guān)國家興亡,小事是絕不會禱告祖先祈求上天的。如此說來,這座府邸的啟動在秦國是極不尋常的事了?猛然,張儀心中劇烈的一跳:“樗里兄,這卻是何人府邸?”“這是商君府,一直封存未啟?!睉T常詼諧的樗里疾竟是一臉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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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張儀感慨萬端,對著府門深深的一躬:“商君之靈在上:張儀入主秦國丞相,定然效法商君,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有欺心,甘受商君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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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也是深深一躬,兀自嘟噥著:“商君啊商君,商於郡守樗里疾來了……”暮色之中一陣清風(fēng)掠過,儀仗幡旗“啪啪啪”大響,原本關(guān)閉著的厚重的銅釘大木門竟是隆隆大開了!全體護(hù)衛(wèi)甲士無不驚訝肅然,拜倒高呼:“商君法圣,佑護(hù)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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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高興道:“張兄,商君請你了!進(jìn)府吧?!?br/> ?
張儀又是深深一躬:“多謝商君?!崩死锛脖愦蟛竭M(jìn)入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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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已經(jīng)是燈火通明,先行派來的侍女仆人正在院中列隊等候,見張儀到來便做禮齊聲:“恭迎丞相入府!丞相萬歲!”樗里疾嘿嘿笑道:“這是我從官署仆役中挑選的,都是商君府原來的老人。若不中意,張兄可隨時替換?!睆垉x笑道:“好說好說,粗疏布衣,何有忒多講究?但按商君舊例便了,各司其職去吧?!薄笆??!笔膛鸵蹅儽憔挥行虻纳㈤_了。樗里疾帶著張儀與緋云巡視了一周,熟悉了國事堂、出令室、大書房、官署廳等要害處所,最后來到跨院:“張兄啊,惟獨這寢室是原先的琴房棋室刷新改的,若不中意,日后便新建了?!本p云指著燈光下熠熠生輝的華貴家什與低垂的紗帳笑道:“吔!和大梁貴公子一般了,教人發(fā)暈?zāi)亍!睆垉x皺皺眉笑道:“另建自是不必了。這太得奢靡,緋云另行收拾一番便了?!遍死锛埠俸傩Φ溃骸斑@也是君上主張,說先生是魏國人,要讓先生過自己熟悉的日子?!睆垉x不禁大笑:“君上好心了。魏國人如何都能如此過日子?張儀倒要看看商君與公主的寢室,是否也這般華貴?”樗里疾笑道:“張兄要看,這便去看了?!?br/> ?
一個已經(jīng)生出白發(fā)的老侍女,領(lǐng)著他們來到了與大書房相連的寢室。一路走來,張儀笑道:“樗里兄不覺怪異么?這里竟毫無塵封多年的跡象,倒象是天天都有人居住一般呢?!遍死锛残Φ溃骸昂俸?,我也覺得忒煞作怪。”掌燈領(lǐng)路的老侍女低聲道:“丞相恕罪,這是我等老仆天天夜里進(jìn)來打掃,多年沒有斷過呢。”樗里疾倒是驚訝了:“我如何不知道?你等卻如何進(jìn)來?”老侍女笑道:“駐守軍士與管轄我等的吏員,都知道我等是商君府老仆,沒有不給方便的,上大夫且勿怪罪他們才是呢?!睆垉x聽得大為感慨:“民心悠悠,可比蒼天。人死如商君者,死亦無憾也!”樗里疾卻是久久默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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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得商君寢室,幾個人竟都愣怔了。里外兩進(jìn):寬大的外間只有六張長案而已,里間是真正的寢室,卻也竟是青磚鋪地、四面白墻、一張臥榻兩床布被、一面銅鏡、一座燎爐、一張長案而已。沒有厚厚的紅氈鋪地,沒有艷麗的輕紗帳幔,甚至寢室連帶必有的坐榻、繡墩都沒有,簡單粗樸得令人驚訝!這是任何一個尋常布衣士子都可以擁有的寢室,然而,它卻恰恰是爵封商君權(quán)傾朝野一妻富甲天下一妻貴為公主的商鞅的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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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云鼻頭發(fā)酸,竟抽抽搭搭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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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卻是喟然長嘆:“蘇秦啊蘇秦,你我吃得數(shù)年之苦,比起商君終生清苦,卻是兩重天地了。極心無二慮,唯商君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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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張儀久久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在圓中漫步,聽得咸陽城樓上刁斗打響了五更,張儀便駕車進(jìn)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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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也沒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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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的長策謀劃,撥開了久久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彷徨心緒一掃而去,看清了秦國的位置,明白了該做的事情,也強(qiáng)烈的意識到:秦國將在自己手里開始大大的轉(zhuǎn)折,對山東六國即將展開長期的正面的抗衡!當(dāng)初,公父秦孝公與商鞅肝膽相照,才創(chuàng)下了秦國無與倫比的根基。今日,秦國戰(zhàn)車要碾碎山東六國的合縱大夢,就要與張儀同心攜手!是的,秦國不能沒有張儀。長夜應(yīng)對之后,一個大膽的決定便在嬴駟心中形成了。張儀走后,他留下嬴虔、樗里疾與司馬錯共議,征詢他們對張儀的官職任命。嬴虔說了客卿,要先看一段再說實職。司馬錯說了上卿,以為客卿太虛。樗里疾則說了左庶長,說張儀大才,當(dāng)按商君入秦同等對待。當(dāng)嬴駟斷然說出“丞相”兩個字時,三位大臣都驚訝得良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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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駟拍案慷慨:“蘇秦合縱于六國艱危,竟身佩六國相??!張儀受命于秦國危難之際,我老秦人如何能惜官惜爵,竟不如山東六國?”一語落點,三人恍然大悟,異口同聲的贊同拜張儀為秦國丞相。嬴駟在用人上極有器量,立即想到要將封閉多年的商君府賜予張儀,但又擔(dān)心宗族大臣生出額外議論,天亮后便到宗廟禱告占卜,得出的竟是“龍戰(zhàn)于野”的振興卦象!便立即將卦象詔告朝野,并同時下詔將商君府賜予張儀做丞相府,由樗里疾立即操持開府事宜。上應(yīng)天命,元老大臣們也無話可說,朝局竟是出奇的穩(wěn)定。嬴駟舒了一口氣,午間小憩片刻,便令內(nèi)侍急召嬴華進(jìn)宮,與嬴華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已是暮色時分,草草用過晚餐,恰恰樗里疾便來稟報日間進(jìn)展。嬴駟靜靜聽完,大是舒心,便與樗里疾繼續(xù)商議給張儀配備輔佐官吏,又是整整一個時辰。樗里疾走后,嬴駟便倒頭大睡,直到五更刁斗,他才習(xí)慣性的警覺起身,梳洗一罷,便來到庭院在寒風(fēng)中練劍?!胺A報君上,丞相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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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快請進(jìn)來?!辟喺f著便連忙收劍整衣。張儀黎明進(jìn)宮,嬴駟還真有些沒有想到。對待張儀,嬴駟是做好了準(zhǔn)備的,絕然不會拿張儀做尋常朝臣對待,一心要充分接納這個東方名士的灑脫不羈。一個人真有本事,不拘小節(jié)又有何妨?更何況老秦部族本來就是粗獷豪放的,除了行軍打仗,誰也不習(xí)慣在細(xì)節(jié)上扣掐別人。昨日張儀醉倒在君臣小宴,眾人非但沒有責(zé)怪他,反而覺得這位名士本色可人,竟是一疊連聲的爭著送張儀回去。依嬴駟想法,張儀今日就是大睡一天一夜,他也絲毫不以為怪。想不到張儀如此敬事,竟然五更進(jìn)宮,嬴駟當(dāng)真是怦然心動了,隱隱約約的,嬴駟覺得張儀已經(jīng)與秦國溶成了一體,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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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勤政奮發(fā),臣敬佩在心?!睆垉x深深一躬,全無尋常掛在臉上的那種調(diào)侃笑意?!耙坏┐笕卧诩?,立見英雄本色。丞相棄獨居之風(fēng),毅然樹執(zhí)政典范,才當(dāng)真令嬴駟敬佩呢。請入座。本想明日才能見到丞相呢?!彼实男θ莺币姷匾鐫M嬴駟黝黑的臉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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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臣想立即籌劃君上稱王大事。王號一立,臣便當(dāng)立即以秦王特使東出?!薄皩Τ?,丞相有何想法?”國君稱王,官員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便必然的要有所變化。嬴駟之意,便是要聽張儀的整體謀劃。張儀思忖道:“朝局官制,秦國與楚國一樣,歷來有不同于中原的舊制法統(tǒng)。其弱點在于職爵混淆、事權(quán)不明。孝公商君未能破之,不是不破,而是慮及世族難以接受。臣以為,目下秦國已成天下第一大國,不能以僻處西陲之習(xí)俗,自外于天下文明潮流,不能以當(dāng)年軍民一體之舊制為設(shè)官根基,當(dāng)破除舊制法統(tǒng),仿效中原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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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是!嬴駟也有此想法,丞相便一并籌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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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臣不日當(dāng)上書詳陳?!?br/> ?
“丞相啊,商君當(dāng)年執(zhí)政變法,可是有文武兩大輔佐呢。我想將樗里疾派為丞相政事輔佐,你意如何?”“上大夫輔佐?未免太得屈才了?!睆垉x有些意外,然仔細(xì)一想,自己要著力連橫斡旋,內(nèi)政的確不能盡全力;樗里疾本來就是上大夫主持內(nèi)政,說是輔佐,實際上是給自己派一個分管內(nèi)政的大臣,以免內(nèi)政與邦交脫節(jié);可是樗里疾乃秦國資深老臣,名義確實不順當(dāng),思忖至此張儀道:“臣以為,當(dāng)以樗里疾為右丞相,與臣共執(zhí)國政為好?!?br/> ?
“有胸襟!”嬴駟贊嘆一聲:“不過事先言明:不是共執(zhí)國政,而是右丞相輔佐丞相,以便丞相出使,政事不至于紊亂可也?!睆垉x笑道:“如此安排,臣心中便大是實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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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經(jīng)說定,張儀便告辭出宮。一路之上,越想竟越是佩服這位秦公的權(quán)力調(diào)度之能,樗里疾與自己攜手共事,可謂相得益彰,既大大增強(qiáng)了丞相權(quán)力的一統(tǒng),又使樗里疾原先的“上大夫主持國政”在設(shè)置丞相后有了一個最好的歸宿,非但不現(xiàn)尷尬,而且還有所晉升。更重要的是,一舉消弭了老秦權(quán)臣與山東名士之間無形的鴻溝。剩下的便是將司馬錯安置妥當(dāng),秦國便是文武協(xié)力的大好局面!張儀已經(jīng)想好了司馬錯的位置,他相信秦公也一定是這樣想的,只是要由自己這個丞相提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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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膳,張儀便走進(jìn)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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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書房,正是當(dāng)年商鞅處置政務(wù)的主要場所。說是書房,實際上由四個隔開的政令典籍室與一間寬大敞亮的批閱公文廳組成。與寢室相比,商君這書房可是罕見的大氣派,既實用又講究。在樗里疾督促下,又增加了秦國近年來所有的公文副本,足不出戶便可了解秦國政令。書房老仆前來請示:“丞相若覺何處不當(dāng),我等重行擺置便了?!睆垉x爽朗笑道:“甚好甚好!若需更改,我隨時吩咐了。”說完,便走進(jìn)典籍室開始瀏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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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天賦極強(qiáng),讀書奇快,又幾乎是過目不忘,瀏覽這公文典籍更是一目十行!老仆人在門外只聽得竹簡一卷一卷嘩嘩響,以為張儀在搬動竹簡,幾次三番匆匆進(jìn)來:“丞相,但有搬簡粗活兒,小老兒來做便了?!睆垉x頭也不抬的接連打開三卷竹簡:“我在讀簡,沒有搬,你去吧?!崩掀腿苏目戳艘粫?,終于忍不住驚嘆:“丞相如此讀書,當(dāng)真是曠古未聞!還是小老兒來給你展卷吧,我熟悉呢,丞相只說要哪卷便是。”張儀笑道:“也好,順著次序拿,一次展開十卷,我走過你便收起上架?!崩掀腿梭@訝乍舌,便從書架上一次抱下十卷,在廳中頭尾相接全部展開。張儀從邊上慢步走過,便是一輪讀完。不到一個時辰,老仆人搬上搬下展開闔起,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張儀關(guān)切笑道:“老伯啊,歇息片刻吧,日后找個年輕幫手了?!崩掀腿瞬林惯B連感慨:“小老兒一輩子照料書房,當(dāng)真是頭一遭兒,搬書的竟沒有讀書的快!”張儀不禁哈哈大笑:“都是公文,好看好懂,不用揣摩的?!崩先诉B連搖頭:“那也得一個字一個字過不是?丞相天神!若能記得住,就更神了?!睆垉x又是一番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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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等美事?張兄如此開懷?”隨著聲音,樗里疾便從書房外擺了進(jìn)來?!伴死镄职?,來得正好?!睆垉x走出典籍室來到書房正廳:“我正在瀏覽典籍,樗里兄請坐便了?!贝死锛沧ǎ瑥垉x便將與國君商定的事兒說了一遍,末了道:“就實而論,我這丞相與商君不同。商君治內(nèi)為主,大良造便是總攝國政。今日卻是外事為主,張儀擔(dān)連橫之任,便無暇內(nèi)政。你我合力,便是內(nèi)外不誤。只是樗里兄屈居張儀名下,卻要擔(dān)待一二了。”“張兄見外了,樗里疾吉星高照,做了右丞相還敢不滿么?”樗里疾嘿嘿嘿笑著:“君上原本與黑肥子說好的,依當(dāng)年景監(jiān)車英例:我左遷一級,做丞相府長史輔佐張兄。偏是張兄抬舉,君上臨時一昏,竟讓黑肥子揀了個肥羊腿,你說我還能抱怨誰去?”“樗里兄當(dāng)真可人也!”張儀不禁大笑:“秦國內(nèi)事,張儀便拜托了!”樗里疾肅然拱手:“丞相毋憂,樗里疾定按丞相方略行事,一力承擔(dān)!”兩人又商討了秦公稱王的諸般細(xì)節(jié)與秦國新官制的構(gòu)想,便到了正午時分。一頓粗簡便飯過后,樗里疾便匆匆走了。張儀卻依舊走進(jìn)了書房,他給自己的期限是:三日之內(nèi),通讀所有的典籍政令;秦公稱王之日,熟悉秦國所有的政事官署。這天晚上,他整整在書房呆到五更,前半夜閱讀,后半夜草擬了《王國新官制書》,直到天色放亮才回到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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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劃,秦國終于在這年初冬舉行了稱王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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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簡樸而又隆重。嬴駟在咸陽北阪舉行了祭天大禮,向上天稟報了“稱王靖亂,解民倒懸”的宏愿,又隆重的拜祭了太廟,祈求列祖列宗佑護(hù)秦國。正午時分,嬴駟在咸陽宮正殿即位稱王,史稱秦惠文王。稱王大朝會的第一件事,便是由張儀宣布推行新官制。這種新官制不涉及爵位,而只框定了政務(wù)大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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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開府總攝軍國政務(wù),設(shè)行人、屬邦等專門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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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丞相輔佐丞相處置政務(wù),主內(nèi)政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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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將軍全國軍隊最高統(tǒng)帥,戰(zhàn)時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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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尉掌軍事行政,于丞相府設(shè)置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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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掌王室機(jī)要并日常事務(w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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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田掌全國農(nóng)耕土地,設(shè)太倉、大內(nèi)、少內(nèi)等糧食物資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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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掌全國工程、商市并作坊制造,設(shè)工師、關(guān)市、工曹等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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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寇掌國中治安、行刑、牢獄并各種形式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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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掌國中司法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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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正監(jiān)掌官員監(jiān)察(后來的御史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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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掌文事并編撰國史等,設(shè)太廟、太祝、卜、史等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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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史掌京師軍政,設(shè)中尉(京師衛(wèi)戍)等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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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制事權(quán)明確,歸屬順當(dāng),比較于老秦國的重疊掣肘確是面目一新。但更令朝臣們興奮的是,秦以大國規(guī)模設(shè)官,官署機(jī)構(gòu)與吏員數(shù)目都有相應(yīng)擴(kuò)大,幾乎是人人升官!張儀宣讀完畢,大殿中便是一片“秦王萬歲!”的歡呼聲。新國王嬴駟親自宣布了任張儀為丞相、樗里疾為右丞相、司馬錯為上將軍的詔書,大殿中又是一陣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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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夜里,咸陽城徹夜歡騰,連尚商坊這個六國商賈區(qū)域也是徹夜聚酒,一片慷慨。老秦人有了大國子民的驕傲,頓時揚眉吐氣!六國商賈與游學(xué)士子們,則是慷慨中大有迷惘:十多年以來,列國稱王者多了,可沒有一次象秦國稱王這樣的沖擊。秦為王國,將給天下帶來如何變化?人們說不清道不明,但卻實實在在的相信,這是戰(zhàn)國以來最值得記住的日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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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張儀用完飯正要再進(jìn)書房,門吏卻來稟報:有一個叫做應(yīng)華的商人求見?!皡?!我去接!”緋云一陣風(fēng)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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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應(yīng)華翩翩進(jìn)得庭院時,卻見張儀已經(jīng)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別來無恙???”“士別三日,當(dāng)真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風(fēng)了得也!”應(yīng)華笑吟吟走到張儀面前:“不想我么?”張儀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啊?!睉?yīng)華一笑道:“你當(dāng)了忒大官,小弟在那里礙眼,是以不辭而別,大哥不怪小弟吧?!睆垉x揶揄道:“礙眼?只怕是又到那座山獵虎去了吧。”應(yīng)華咯咯笑道:“虎為獸王,獵一只便行了,那能天天獵得?”緋云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來了,站在風(fēng)地里說甚,快進(jìn)去暖和著了?!闭f著便拉著應(yīng)華胳膊進(jìn)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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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對書房文吏吩咐了幾件事情,便來到客廳。緋云已經(jīng)將燎爐木炭火燒得通紅,茶也煮好了,廳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應(yīng)華笑道:“大哥有姑娘侍奉,真?zhèn)€好運呢?!本p云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運呢?!眳s又打住了不說。張儀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這個大哥幫襯?”“真是,”應(yīng)華板著臉道:“就會談生意,比我還商人似的?!睆垉x大笑道:“我倒是想說別的,你可應(yīng)么?”應(yīng)華明亮的眼睛盯住張儀,點點頭:“說吧,遲早的事兒?!?br/> ?
張儀一拱手道:“能否見告,閣下究竟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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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懷疑我不是宋國商人?卻是為何?”應(yīng)華依舊笑吟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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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笑著呷了一口熱茶:“宋國有應(yīng)氏,卻沒有你這個公子。依我看,你是那個‘嬴’,而不是這個‘應(yīng)’,如何?”“大哥何時有此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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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你報出‘應(yīng)華’名號時?!?br/> ?
“為何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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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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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片刻,竟是同聲大笑。緋云卻是驚訝得不敢做聲了,雖然張儀也對她說過應(yīng)華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來,“應(yīng)華”最大可能是個官場公子而已,如今“應(yīng)華”變成了“嬴華”,竟是個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象從前那樣做“大哥”對待?嬴華卻對門外老仆人道:“你下去吧,沒有傳喚,不要讓人到這里?!被厣硭庶c頭道:“大哥沒錯,我是嬴華。”又看著緋云笑了笑:“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個女子?!闭f著便摘掉束發(fā)錦帶,一頭瀑布般的長發(fā)便黑亮亮的垂在肩頭,又脫去外邊白袍,一件紅色長裙便襯出了一個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麗女子,粲然一笑,顧盼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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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吔——!好美!”緋云驚訝的贊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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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也驚訝了。他雖然想到了嬴華是個王室公子,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公主!一個年輕女子竟有如此才干,當(dāng)真令人難以想象。嬴華紅著臉笑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請大哥小妹毋得外泄呢。”說著便是一個原地大轉(zhuǎn)身,回過頭來,竟又神奇的變成了一個白色長衫的英俊士子!她對著張儀緋云笑道:“大哥小妹,誰也不許將我做外人對待,小妹可還得叫我大哥哥呢?!本p云頑皮的伸著舌頭:“吔,好個美人哥哥呢?!睆垉x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間做何營生?”嬴華道:“一事一做,說不準(zhǔn)的。這次我卻是要向丞相討個官兒做做了?!本p云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討小官兒做的?”嬴華笑道:“秦國不同呢,任你王孫公子,不做事便沒有俸祿,國人也瞧不順眼呢?!睆垉x:“真的想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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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華:“我還要上書丞相,采納我的謀劃呢,這叫無功不受祿,對么?”“倒是不錯,頗有名士氣度呢。說來聽聽,有何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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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華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挺挺胸:“啟稟丞相:以在下之見,要分化六國,便要在六國權(quán)臣中尋覓親秦代言人。如此之人,惟有黃金收買、利刃脅迫兩法。不受金帛,匕首隨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聞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國須得無所不用其極。在下便斗膽前來,呈上一策:建立黑冰臺,專事秘密活動!在下自薦做黑冰臺總事,丞相以為如何?”嬴華語氣神態(tài)雖然不乏調(diào)侃,但卻也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玩笑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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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卻皺起了眉頭:“黑冰臺?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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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號,是在下來路上才想出的。事實嘛,只有寥寥百余人,還大都散在山東六國。也是當(dāng)初君上剛剛即位時,覺得六國內(nèi)情刺探不力,便將秦國原在六國的秘密斥候從國尉府剝離,歸總交我掌管。大哥,不對!丞相的事兒,便是借了這個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你這黑冰臺,可曾在咸陽動過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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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敢呢?!辟A笑道:“秦國唯法是從,縱有權(quán)臣不軌,都是依法懲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臺亂政么?”張儀臉色緩和了一些:“一個國家走上正道,那是千難萬難的一件事兒,些微縫隙,都有可能毀壞根基。所謂千里之堤,潰于一蟻,便是這個道理。以文亂禁,以武犯法,正是法家治國最反對的兩宗大害。商君焚書禁俠,正是為了杜絕這兩大禍端。小弟若到六國官場走上一遭,便會看到上層傾軋的黑幕:不講法制,唯講勢力,結(jié)黨營私,豢養(yǎng)死士,為自己清除政敵。專諸刺僚、聶政刺韓、要離刺慶,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后都成了攪亂國政的利器。這次吧,因蘇秦合縱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卻也都是各自養(yǎng)士成百數(shù)千,所為何來?還不是顯示強(qiáng)力?六國朝局無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陰謀、刺客與暴力。秦國之所以清明,正在于法制擔(dān)綱,官場多公心而少私禍。黑冰臺一出,只恐它會變成一頭難以駕御的怪獸,到頭來傷了秦國根基啊?!辟A聽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說得大是,原是我思慮淺薄。只不過,黑冰臺只對外不對內(nèi),不用太可惜了呢?!睆垉x被嬴華一個“丞相大哥”叫得不禁莞爾一笑,氣氛卻是緩和了許多?!柏┫啻蟾纾谙滦〉苡幸环?,可防此患?!?br/> ?
張儀終于禁不住大笑:“丞相大哥?在下小弟?虧你想得出!說吧,甚個方法?”“且先不說,保管丞相大哥滿意便是?!?br/> ?
“好,事關(guān)重大,且容我與右相、上將軍、太傅商議,再稟報秦王允準(zhǔn)。”嬴華驚訝了:“喲!這可是丞相的份內(nèi)權(quán)力,如此無擔(dān)待,黑冰臺還是秘密么?”張儀銳利的目光驟然盯住嬴華,卻又釋然笑道:“你公子哥兒懂個甚?此等團(tuán)體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報國中大臣并經(jīng)我王允準(zhǔn),就會成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國家,后患無窮。張儀縱有擔(dān)待,豈能拿國命玩笑?”嬴華終于明白了其中干系,卻又故做生氣道:“芝麻大個事兒,叫丞相大哥一說也成了番瓜!好吧聽你的,誰教我要討官兒做呢。”嬴華走后,張儀思忖一番,立即將黑冰臺一事起草了一份專門密件,連夜上書秦王?;菸耐踅拥矫芗?,次日便召丞相張儀、太傅嬴虔、上將軍司馬錯、右丞相樗里疾進(jìn)宮商議。君臣議決:秦國成立黑冰臺,隸屬丞相府行人寺管轄,直接聽命于丞相張儀;其所需經(jīng)費與屬員俸祿單列,由右丞相樗里疾掌管發(fā)放;其屬員遴選由太傅嬴虔與上將軍司馬錯確認(rèn),并發(fā)放“鐵鷹牌”方為有效;其屬員之爵位封賞,則須經(jīng)秦王下詔;黑冰臺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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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黑冰臺便成了只能對外,而不會對朝局國政造成無端威脅的秘密利器!張儀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華,她就恰倒好處的翩翩來了,進(jìn)門就問:“丞相大哥,如何???”張儀笑道:“你有耳報神么?如何總是來在節(jié)骨眼上?”嬴華道:“我呀,心思一動,就知道那里有事兒了?!睆垉x揶揄道:“噢,巫婆一個了。”嬴華咯咯笑著:“就做巫婆,老纏著你!”張儀卻沒聽見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經(jīng)我王決斷,立即著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屬官,職任行人,專司外事?!薄笆?!屬下參見丞相?!辟A立即精神抖擻的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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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又將御前朝會商定的有關(guān)黑冰臺的諸般職掌說了一遍,末了道:“黑冰臺的所有事宜:總帳地點、劍士數(shù)額、所需金錢等,要盡快開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內(nèi)完成,便能在來春出使六國時派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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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華道:“屬下請丞相即刻視察黑冰臺舊帳,也許丞相另有決斷?!?br/> ?
“另有決斷?”張儀笑道:“如此說來,公子是早有準(zhǔn)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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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丞相大哥只帶緋云一人,莫帶護(hù)衛(wèi)才是?!?br/> ?
張儀點點頭,緋云便飛步入內(nèi)取了那口越王劍出來,跟在兩人身后出了門。門外已經(jīng)有三匹駿馬在空鞍等候,張儀便知嬴華是著意請自己來的,也不說話,翻身上馬便跟著嬴華出了咸陽北門。片刻之間,三騎快馬便飛上了北阪,穿過松林進(jìn)入了一道峽谷。北阪雖然是林木蔥蘢,大勢卻并不險峻,也沒有石山,偏這道峽谷卻大是奇特,兩邊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頭竟被蒼松翠柏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尋常峽谷的一線天也沒有。進(jìn)入谷中,就象進(jìn)入了一個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濤之聲,一切都被淹沒了!到了一個避風(fēng)處,嬴華回身道:“大哥,馬拴在這兒了?!闭f著便跳下馬來,也沒看見有什么動作,他手中便驟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見一個小小的山洞,又干燥又避風(fēng),靠墻處還有一個長長的青石馬槽?!皡?!山洞馬廄呢?!本p云低聲驚嘆著下馬,又將張儀的馬牽了過來一并拴好,笑問:“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華走過來道:“看看,記住了?!闭f著便右手抓住馬槽頂端的一個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便聽“喀噠!”一聲,正對馬槽的山洞頂部竟裂開了一道大約兩指寬的縫隙,碎干草混合著碎豆瓣兒便嘩嘩的流淌下來!看看馬槽將滿,嬴華一旋石疙瘩,洞頂縫隙便又喀噠關(guān)閉?!斑@邊有水甕?!辟A說著又向洞底石墻上一拍,便有一道石板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碩大的陶甕赫然便在眼前!緋云眼尖,一眼看見甕上漂著一只小木桶,便搶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勻的潑在馬槽,又回身將木桶丟進(jìn)大水缸,再一拍石墻那個掌印,石門便“咣!”的合攏?!皡?,這樣啊,記住了!”緋云好奇而又興奮的笑叫著。嬴華又遞給緋云一支火把:“我領(lǐng)路,你斷后,大哥中間,走吧?!闭f著便出了山洞。出得山洞馬廄,嬴華領(lǐng)著張儀緋云淌進(jìn)了一道嘩嘩溪流。說也奇怪,雖是冬天,這山溪水流卻竟是暖暖的絲毫不見冰涼。順著山溪向前,溪流中那光滑嵯峨的巨石倒真是一道天然的山梯一般,攀緣而上,竟是越走越高,水聲也如沉雷般轟鳴起來。緋云的火把早已經(jīng)被飛濺的水珠打滅,嬴華的火把卻始終在高處閃動。借著光亮,張儀看見山溪已經(jīng)變成了一道瀑布,他們竟攀緣在水簾之中,又攀了兩級“山梯”,居然進(jìn)到了水簾之內(nèi),呼嘯的山風(fēng)頓時消失,面前竟是一片溫暖干燥的亂石山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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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華叮囑道:“跟我來,小心,腳不要插進(jìn)石縫里?!闭f著便舉著火把從兩塊巨大山石的縫隙中側(cè)身走了進(jìn)去。張儀雖然瘦削,身材卻是高大,長長吸了一口氣,才扁著身子擠了過去,里邊竟然是個天然石洞,卻是空蕩蕩的。嬴華火把向右一擺:“這里了?!蹦_下猛然一跺,便聽得右手山石軋軋開裂,一道石門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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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來吧?!辟A舉著火把先走了進(jìn)去。張儀跟進(jìn),眼前卻是一間兩三丈見方的山洞,也是空蕩蕩的。嬴華用火把點亮了兩邊墻洞里的四盞紗燈,洞中頓時大亮。張儀注意到了右手墻上的一道小小鐵門:“機(jī)密在這里吧?”嬴華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鐵門把手左右各擰了三轉(zhuǎn),便聽一陣隆隆聲,鐵門便緩緩洞開?!柏┫啻蟾?,跟我來?!辟A率先進(jìn)洞,又點亮了兩盞大紗燈。燈光之下,一個擺設(shè)如書房一般的山洞竟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幾個書架、幾個銅柜、一張石案、一個插著各式長短劍的兵器架?!班蕖?,這是中軍大帳了。”張儀頗帶揶揄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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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不是么?”嬴華笑著打開了一只銅柜,捧出一只小小銅箱,一摁機(jī)關(guān),箱蓋“當(dāng)!”的彈開。嬴華拿起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物件道:“這是君上特賜的兵符,不是大將虎符,而是秦國公室調(diào)動禁軍的‘鳳符’。持此兵符,可到宮廷護(hù)衛(wèi)中任意挑選鐵鷹劍士?!庇帜闷鹨恢Т蠹s四五寸長的金制令箭:“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庫直接支取錢財,多少不限量的?!睆垉x笑道:“權(quán)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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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華卻沒有絲毫笑意:“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時日的特殊安排。今日回歸正道,交于丞相,黑冰臺日后便納入外事調(diào)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br/> ?
張儀道:“秦王已經(jīng)御前會議決策,黑冰臺便是國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職,兼掌黑冰臺,鳳符與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須得本丞相準(zhǔn)行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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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屬下明白!”嬴華就象軍中將領(lǐng)那樣赳赳挺身,拱手領(lǐng)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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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儀笑道:“如此大費周折,就為了藏這兩樣物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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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豈非暴殄天物?”嬴華笑了:“丞相大哥跟我來?!北愠隽恕爸熊姶髱ぁ?,打開了另一道石門,洞中卻是碼滿了兩排大鐵箱!嬴華笑道:“猜猜,這里面都是何物?”張儀道:“黃金珠寶罷了?!辟A道:“秦國王室的祖?zhèn)鲗毼铮邪司哦荚谶@里了。君上說,有用于國,方為寶物,留在宮中做擺設(shè)糟蹋了呢,就都讓我給搬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