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嬴政離開邯鄲之前,在行營聚集大臣將軍做了重要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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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商事項只有一件:秦軍滅趙之后,是南下滅魏還是北上滅燕?之所以有此會商,在于秦王君臣對滅趙之戰(zhàn)的艱難有最充分的準(zhǔn)備,所需時日長短也沒有預(yù)先做出強制約定。唯其如此,滅趙之后天下大勢會發(fā)生何等變化,秦軍如何以此等變化為根基決斷大軍去向,都在未定之?dāng)?shù)。如今趙國已滅,用時只有堪堪兩年,且秦軍傷亡極小,其順利大大超出了秦國君臣將士之預(yù)料。更為重要的是,滅趙并未引起山東其余四國從麻木中驚醒而拼命合縱抗秦的嚴(yán)峻情勢。而這一點,曾經(jīng)是秦國君臣最為擔(dān)心的。李斯、尉繚曾聯(lián)名上書著意提醒秦王:若滅趙之后合縱奮力而起,秦國寧可放慢滅國步伐而做緩圖,不宜強出強戰(zhàn)。當(dāng)時,秦王嬴政是認(rèn)可的。如今,四國非但沒有大的動靜,甚至連互通聲氣的邦交使節(jié)也大為減少,鼓動合縱更是了無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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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勢,既出秦國君臣預(yù)料,又令秦國君臣振奮。尉繚兼程馳驅(qū),特意從咸陽趕赴邯鄲,當(dāng)夜便邀李斯共見秦王。在秦王行營的洗塵小宴上,尉繚點著竹杖不無興奮地道:“韓趙庶民未生亂,山東四國未合縱。于民,天下歸一之心可見也!于國,畏秦自??梢娨玻∮写藘纱笄閯?,老臣以為:連續(xù)滅國可成,一統(tǒng)大業(yè)可期可望!”李斯一無異議,力表贊同。秦王嬴政精神大振,連連點頭認(rèn)可。于是,執(zhí)掌行營事務(wù)的長史李斯立即知會王翦、蒙恬與滅趙大軍的幾位主力大將,才有了這次會商大軍去向之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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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兵鋒所向亟待商定,諸位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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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叩著大案開宗明義道:“我軍向魏向燕,抑或同時攻滅兩國,本王尚無定見,唯待諸位共商而后決。”話音落點,北路軍主將李信立即挺身起立拱手慷慨道:“李信以為,我軍戰(zhàn)力遠(yuǎn)超列國,可同時分兵三路,一鼓攻滅魏齊燕三國!如此,北中國一舉可定!其時,一軍南下,楚國必望風(fēng)而降。兩年之內(nèi),中國可一也!”李信說罷,火熱的目光望著楊端和、王賁等幾位主力大將,顯然期待著眾口一聲慷慨呼應(yīng)。不料,幾位大將卻都沒有說話。王賁更甚,還緊緊皺起了眉頭。王翦、蒙恬、李斯、尉繚四位軍政大員與頓弱、姚賈更是若有所思地沉默著。一時,李信不禁有些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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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壯勇可嘉!果能如此,大秦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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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拍案贊嘆了一句,既是對李信的撫慰贊賞,也不期然流露出某種認(rèn)可。從心底說,嬴政對這位年青大將的果敢自信是極其欣賞的。此前的滅趙之戰(zhàn)中,李信曾多次直接上書秦王,請求早日南下襲擊李牧軍背后,以便早日結(jié)束滅趙之戰(zhàn)。嬴政之所以沒有首肯,與其說是對李信方略不認(rèn)同,毋寧說基于事先對王翦全權(quán)調(diào)遣滅趙大戰(zhàn)之承諾的信守。畢竟,滅趙大戰(zhàn)是與最大強國的最后決戰(zhàn),寧失于穩(wěn),不失于躁。對面敵手若不是趙國,依著嬴政雷厲風(fēng)行的秉性,定然會毫不猶豫地準(zhǔn)許李信軍早日南下。唯其如此,嬴政不以為李信的同滅三國是輕躁冒進(jìn),甚至以為,這是秦人秦軍該當(dāng)具有的勇略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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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應(yīng)對。”李斯終于打破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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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策定能鼓蕩風(fēng)云!”嬴政罕見地贊賞一句,誘導(dǎo)之意顯而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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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之見:依目下大勢,仍應(yīng)慎戰(zhàn)慎進(jì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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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似乎對秦王的贊賞誘導(dǎo)渾然不覺,徑自侃侃道:“所余楚齊魏燕四國,皆昔日大國,除魏地稍縮,三國地廣皆在三千里以上。我若兵分三路而齊滅三國,則各路兵力俱各十余萬而已。但在一國陷入泥沼,勢必全局受累。更為根本者,官署民治無法從容跟進(jìn)。新設(shè)官署若全部沿用所滅國之舊官吏,則必然給殘余世族鼓蕩民亂留下極大余地。其時縱然滅國,必有動蕩之勢。我若鎮(zhèn)撫不力,反受種種掣肘。此,臣之顧忌所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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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贊同長史所言?!蔽究濣c著竹杖道,“夫滅國之戰(zhàn),非同于尋常爭城略地之戰(zhàn)也!其間要害,在于軍、政、民三方鼎力協(xié)同。一國一國,逐步下之,俱各從容。多頭齊戰(zhàn),俱各忙亂。當(dāng)年,范雎之遠(yuǎn)交近攻方略,其深意正在于此也!愿君上慎之思之?!?br/> ?
兩大主謀同時反秦王之意而論,殿中又是一時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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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長史國尉所言,先向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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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嬴政,雖然皺起了眉頭,然對長策方略之選擇卻有著極高的悟性,但覺其言其策深具正道,縱然不合己心,也更愿意在大臣將軍們悉數(shù)說話后再做最后決斷。一句問話,顯然是要將會商引入具體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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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聞兩位邦交大臣之見!”李信突兀插進(jìn)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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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之意,燕魏兩國俱各昏昧,至少可同時滅得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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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能如此,有何不可!”李信被尉繚說破,卻依然一副激昂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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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疲弱乏力,政情昏昧,定可一鼓而下!”頓弱一句做了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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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等同,甚或比燕國更為昏昧,一鼓可滅!”姚賈也立即做了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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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卿之意,至少燕魏可同時滅之?”嬴政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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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明斷!”兩人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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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之山東戰(zhàn)國,無一國不亂,無一王不昏!”頓弱從地下密室被搜救出來后雖頗顯病態(tài),此時卻興奮得滿臉漲紅,“此,臣感同身受也!韓王安、趙王遷、齊王建、魏王假,是四個浮浪君王。楚王與燕王,則是兩個衰朽不堪之老王。故此,放手大打,兩三年可定天下!長史國尉之言,實足過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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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弱之言,英雄之志哉!”嬴政不禁拍案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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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同上卿之策,齊滅兩國!”楊端和終于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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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將依舊以為:我軍戰(zhàn)力,同時可滅三國!”李信還是慷慨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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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末將有話說!”一個年青而又響亮的聲音使舉座為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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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好!但說無妨?!辟廊慌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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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英挺威猛而不茍言笑,站起來莊重地一拱手道:“王賁以為:目下用兵于滅國大戰(zhàn),不宜過急,亦不宜過緩。過急則欲速不達(dá),過緩則可能坐失良機。所余四國,齊楚最大,當(dāng)單獨滅之。魏燕兩國則疲弱已極,可同時滅之。以我大秦目下國力戰(zhàn)力,分兵兩路當(dāng)無后顧之憂。王賁愿率兵十萬,攻滅魏國,以與滅燕之主力大軍南北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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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上將軍以為如何?”嬴政的目光終于掃到了王翦蒙恬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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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亡國之言,臣不敢茍同?!蓖豸搴谥樤鷮崒嵰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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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賁固是上將軍長子,然也未免責(zé)之過甚了?!辟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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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明察:王翦正是將王賁作大秦將軍以待,方有此一責(zé)難?!蓖豸鍦羡挚v橫的臉膛毫無笑意,“自古至今,唯兵家之事深不可測。將亡之國,未嘗無精悍之兵。勃興之邦,未嘗無敗兵之師。若以枯木朽株看山東大國,臣以為遲早將釀成大患。頓弱、姚賈囚于邦交所見,失之于未見根基。李信、楊端和、王賁,則囚于戰(zhàn)場之見,失之于未見政情民情。凡此等等,皆非上兵之道,望君上慎之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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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贊同上將軍之言。”蒙恬沉穩(wěn)接道,“韓非《亡征》篇云,‘木雖朽,無疾風(fēng)不折。墻雖隙,無大雨不壞。’且以燕國而言,其勢雖弱,然北連匈奴,東接?xùn)|胡,如今又有趙國殘余呼應(yīng);四方俱有飛騎輕兵,快捷靈動,若結(jié)盟連為一體,秦軍全力一戰(zhàn)勝負(fù)亦未可知,談何兩國齊滅?臣與上將軍多經(jīng)會商,皆以為:滅國大戰(zhàn),切忌輕躁冒進(jì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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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上將軍之意,先全力滅燕?”嬴政心下一振,重重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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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對道:“臣與蒙恬主張同一,正是先滅燕國。誠如蒙恬所言,滅燕之難,不在其國力強盛,而在其地處北邊,連接諸胡與殘趙。若不能一鼓破之全力剿之,而使其與代王嘉北逃匈奴,或再度立國,中原將有無窮后患也!唯其如此,滅燕非但得出動全數(shù)大軍,且得蒙恬軍從北邊出動,遮絕燕、代與匈奴諸胡之聯(lián)結(jié)。非如此,不能盡滅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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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滅燕之要,還有一端?!崩钏构笆指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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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長史但說?!?br/> ?
“燕雖弱而善附大國,當(dāng)先為山東剪除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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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時,嬴政心下一個激靈,合縱連橫時期的一則有名論斷立即浮現(xiàn)心頭。那是蘇秦張儀退出戰(zhàn)國風(fēng)云之后,燕國正在惶惶無計的時候,蘇代對燕王剖析燕國處境時說出的一個著名評判。蘇代說:“凡天下之戰(zhàn)國七,而燕處弱焉!獨戰(zhàn)則不能,有所附則無不重。南附楚,則楚重;西附秦,則秦重;中附韓魏,則韓魏重。且茍所負(fù)之國重,此必使王重矣!”也就是說,燕國不能獨當(dāng)一面,然卻能做舉足輕重的附屬盟約國;燕國依附于任何一國,都將使其力量陡增;燕國之重要,在于依附大國,而不在獨當(dāng)一面;唯能大大增加大國分量,而燕國必然也就有分量了。蘇代的說辭,本意在為燕國在七國縱橫中尋求穩(wěn)定長期的方略,而避免倏忽領(lǐng)頭倏忽退縮的痙攣癥。事實上,燕國除了燕昭王樂毅時期強盛一時,短暫破齊而獨當(dāng)一面外,此前此后,大體都在強國之間尋求依附而搖擺不定。秦國在合縱連橫最激烈的時期,能多次與燕國結(jié)成盟約而破除合縱,實際上正是在燕國奉行“附國方略”的情勢下做成的。雖然,燕國對附國方略之貫徹并未一以貫之,與最經(jīng)常結(jié)盟的齊、趙、秦也是陰晴無定,與楚、魏、韓更是變化無常。但無論如何,燕國隨時都可能倒向任何一個大國尋求支撐,則是不爭的事實。目下殘趙的公子嘉立了代國,燕國不是趁此良機滅掉代國增強實力,而是立即放棄了對舊趙國的仇恨與代國結(jié)成了抗秦盟約,不能不說,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附國方略。若燕國再東向附齊,或南下附楚,豈非又將使合縱抗秦死灰復(fù)燃?從此看去,燕國是所余四國中最為游移不定的一國。唯其游移不定,便存在著天下被燕國尋求出路的舉動再次激出新變化的可能。也就是說,齊楚魏三國基于大國傳統(tǒng),其一旦陷入昏昧,國策惰性很難一時改變;而燕國恰恰相反,素?zé)o定見而尋求附國以存續(xù)社稷,則完全可能不遺余力地尋求結(jié)盟聯(lián)兵。面對如此一個七八百年老牌諸侯大國送上門來,誰敢說其余三大國能斷然拒絕?若欣然接納,山東抗秦豈不是必然出現(xiàn)難以預(yù)料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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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本王定策:先行滅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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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拍案決斷之后走下了王案,對著王翦、李斯、尉繚、蒙恬逐一地深深一躬,而后肅然道:“嬴政學(xué)淺性躁,幾誤大事。自今日始,但言同時滅國者,以誤國罪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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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明斷!”行營大廳哄然一聲,幾位年青大將的聲音分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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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策議決,大部署立即確定:秦軍主力全數(shù)駐屯趙國歇馬整頓,來春發(fā)兵燕國。大臣將軍之職司亦同時明確:王翦統(tǒng)兵滅燕,楊端和軍、李信軍歸并滅燕大軍,鐵騎將軍辛勝為滅燕前軍大將;蒙恬北邊防守匈奴,并同時切斷燕國北上聯(lián)結(jié)匈奴與諸胡之通道;頓弱領(lǐng)一部邦交人馬入燕,姚賈領(lǐng)一部邦交人馬入魏,繼續(xù)以文武并重手段銷蝕其廟堂根基;馬興改任國尉丞,輔助尉繚總司糧草輜重;蒙毅改任長史丞,輔助李斯隨秦王處置國政;李斯暫留趙國,率領(lǐng)秦國官吏整肅舊趙國吏治,安定邯鄲郡(趙國)以為滅燕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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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軍政各方安置妥當(dāng),秦王嬴政的行營車馬五千余人離開了邯鄲,經(jīng)太原、上郡回了咸陽。在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趙國的境內(nèi),嬴政多處歇馬,每每派出斥候探察民情。各方稟報都說,除了舊世族貴胄有許多逃亡代地,投奔公子嘉的代國外,庶民尚算安定;民眾種種議論,罵趙王郭開者多,怨恨秦國者少;代國倉促匯聚了一支軍馬,駐扎在于延水以東的上谷(上谷,今河北懷來之東南地帶),其地兩料無收,已經(jīng)面臨大饑荒,代地民眾出現(xiàn)了大肆逃亡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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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立即歇馬駐扎,與蒙毅會商,并飛書知會王翦幕府:務(wù)必設(shè)法,最大限度地不使代地民眾北逃匈奴,而是南下回歸有秦軍駐扎的舊趙故土。三日之后,王翦飛書回復(fù):代地災(zāi)民事已經(jīng)開始全力處置,王毋憂心。嬴政這才下令行營開拔,車馬轔轔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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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治軍素來注重民情大勢,對代地災(zāi)情原本早已探明,欲行接納流民,又恐眾將對趙人心存芥蒂,會以災(zāi)民擾軍為名,不肯全力實施,故未下達(dá)軍令。一接秦王行營書令,王翦立即會同李斯議決:大張旗鼓地下令建立臨時營地,接納代地庶民;凡流入軍營之災(zāi)民,一律作軍中民伕待之,派發(fā)軍糧,派定勞役工程。軍令頒發(fā)的同時,王翦專門在幕府聚將,邀李斯講說樂毅當(dāng)年的化齊善政。一班年青大將本來對如此接納趙人多有牢騷,然見秦王書令,又聞李斯著意解說安趙深意,遂欣然嘆服,對接納流民事再無推搪。如此,幾乎整整一個冬天,王翦大軍都在為安定趙地而與李斯率領(lǐng)的官吏們協(xié)同忙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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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開春,河消冰開,王翦大軍隆隆北上,渡過易水駐扎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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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的特使飛向薊城,向燕王送達(dá)了戰(zhàn)書——燕國不降即戰(zhàn),一任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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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馬流星穿梭,商旅紛紛離燕,四十萬秦軍的營濤聲隆隆如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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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惶惶,廟堂惶惶,燕國朝野慌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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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是燕王姬喜即位的第二十八年。距離短暫強盛的燕昭王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五十二年了。這五十二年中,是燕國從高峰滑落低谷的衰變之期。五十二年,燕國歷經(jīng)了四代燕王:燕惠王、燕武成王、燕孝王、燕王喜。四代傳承,一代不如一代。燕惠王繼承燕昭王之位,以騎劫換樂毅統(tǒng)率燕軍滅齊,結(jié)果被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從此,燕國從高峰跌入低谷。燕惠王心胸褊狹,屢屢激化朝局,即位第七年即被丞相公孫操發(fā)動兵變殺死。其后,燕武成王繼位,十四年中幾乎沒有任何建樹。這個武成王,一生只遇見了兩件大事:其一,即位第一年猝遇韓魏楚三國攻燕,勉力撐持沒有破國;其二,即位第七年,遇齊國安平君田單伐燕,燕國丟失了中陽之地,也還是沒有被齊國攻滅。僅僅如此兩事,卻被一班逢迎之臣大肆頌揚,死后謚為赫赫然“武成”兩字。由此足見,燕國朝野已經(jīng)將能夠自保作為莫大功勛,至于再度振興開拓,那是連想也不敢想了。其后,燕孝王繼位。這位孝王大約是痼疾在身,即位三年便無聲無息死了,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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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今王姬喜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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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位之初,姬喜倒是雄心勃勃,決意恢復(fù)燕昭王時期的武功與榮耀。其時,秦趙長平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四年,趙國元氣尚未恢復(fù)。姬喜欲圖在強鄰趙國的身上謀事,借以重新打出燕國軍威。姬喜尚算有心,先選擇了一個與自己同樣雄心勃勃的大臣做丞相。此人名曰栗腹,一接手丞相府,便為姬喜謀劃出一則一鳴驚人的方略:先行試探迷惑趙國,而后突然對趙國開戰(zhàn)!燕王喜連連稱是,立即責(zé)成栗腹依既定方略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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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栗腹以丞相特使之身入趙。晉見趙孝成王時,栗腹殷勤獻(xiàn)上了五百金,說明是大燕國贈給趙王的酒資。趙孝成王欣然接納,與栗腹當(dāng)?shù)钣喠⒘讼⒈箲?zhàn)盟約。之后,栗腹逗留邯鄲多日,對趙國情勢做了自以為很是翔實的探察。栗腹歸來,對燕王喜稟報說:“趙國精壯全數(shù)死于長平,國中盡余少孤,待其長成精壯,尚得數(shù)年之期。目下,完全可以起兵攻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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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喜大喜過望,立即召昌國君樂閑與一班大臣會商攻趙之策。這個樂閑,是戰(zhàn)國名將樂毅的長子。當(dāng)年樂毅離燕入趙,燕國深恐樂毅危及燕國,故一力盛邀樂毅重新歸燕。樂毅清醒之極,回書婉轉(zhuǎn)辭謝,卻將大兒子送到了燕國,以示終生不與燕國為敵。樂閑也是兵家之士,對趙國知之甚深。見燕王姬喜詢問,樂閑坦誠道:“趙為四戰(zhàn)之國,其民習(xí)兵尚武遠(yuǎn)過燕國,不可伐?!奔舶欀碱^道:“我方兵力,以五對一伐之,不可么?”樂閑還是扎扎實實一句:“不可?!奔膊蛔兩溃骸安龂勤w臣,還是燕臣?寧長趙國志氣,滅燕國軍威乎?”一班大臣見姬喜動怒,立即異口同聲擁戴攻趙。樂閑也只能不說話了。于是,燕王姬喜立即下令:兵分兩路攻趙,每路十五萬大軍,各配置一千輛戰(zhàn)車;一路由丞相栗腹親自率領(lǐng),攻趙國邯鄲北部的鄗地;一路由大將卿秦率領(lǐng),攻趙國代郡;燕王喜自率王室護(hù)衛(wèi)軍馬五萬,居中后進(jìn)策應(yīng)。攻趙大軍出動,燕國朝野一時亢奮歡騰不止,舉國皆以為中興燕國的時機到了。這時,整個燕國只有兩個大臣反對攻趙,一個昌國君樂閑以稱病不出反對,一個是大夫?qū)⑶ち颐靼椎胤磳?。這個將渠秉性剛直,夜見姬喜,慷慨直言道:“栗腹以酒資五百金打通趙國關(guān)節(jié),方與趙王結(jié)盟,約定息兵止戰(zhàn)!盟約方立,又秘密探察趙國情勢,乘其不備而攻之。如此背約,大不祥也!出兵攻趙必不成功,王當(dāng)立即止兵!”姬喜很是不悅,板著臉斥責(zé)將渠迂闊不足以成事,訓(xùn)斥罷甩袖而去,將直愣愣的將渠撂在廳中發(fā)呆。出人意料的是,及至姬喜出兵之日,將渠又大步赳赳沖進(jìn)送行圈內(nèi),撲過來扯住了燕王喜的綬帶激昂喊道:“王寧前往,往無成功——”姬喜不禁大怒,一腳踢翻了將渠,徑自威風(fēng)凜凜地?fù)P長去了。執(zhí)拗的將渠在煙塵王車后猶自哭喊著:“燕王啊!老臣非以自為,老臣為王為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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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于燕王喜四年的這場攻趙大戰(zhàn),結(jié)局令整個燕國瞠目結(jié)舌——趙國大將廉頗率軍二十萬,大破栗腹軍,擊殺栗腹。大將樂乘率軍十五萬,大破卿秦軍,俘獲卿秦。兩路趙軍追擊燕軍五百余里,一舉包圍了燕都薊城。燕國唯一的可戰(zhàn)大將樂閑,也離開了薊城,乘亂出走到趙國去了。整個燕國,一時亂得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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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臨軍破國亡危局,燕王姬喜驟然委頓,昔日夸夸大言昂昂雄心,倏忽間無影無蹤。驚恐萬狀的姬喜只有一個本能的舉動:立即派出使節(jié),連夜趕赴趙軍幕府求和。趙國上將軍廉頗已奉趙孝成王之命,厲聲斥責(zé)來使,冷冰冰地拒絕罷兵。姬喜無奈,只好連番派出特使哀哀軟磨。廉頗這才提出:非將渠大夫出面,不與燕國言和!姬喜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拜將渠為丞相,趕赴趙軍幕府求和。經(jīng)這位新丞相將渠的一力周旋,燕國割地三百里,趙國才退兵罷戰(zhàn)。不想沒過幾年,具有自知之明的丞相將渠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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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姬喜又漸漸從委頓中活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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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割地罷兵后,前番戰(zhàn)事的種種真相消息也紛紛傳入燕國。原來,趙國對燕國的突然襲擊根本沒有防備,廉頗、樂乘兩軍原是開赴南趙對付秦軍,猛然回頭對燕,只是偶然而已。燕王喜由是恍然明白——其時,假若秦軍當(dāng)真攻趙,燕軍的背后偷襲戰(zhàn)定然大獲成功!存了如此想頭,燕王姬喜心有不甘,老是覺得趙國不是不能攻破,只是要選準(zhǔn)時機而已。如此苦苦等待了八年,在燕王喜的第十二年,燕國君臣一致認(rèn)定:攻趙的真正時機終于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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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喜找到了一個老名臣知音,此人便是燕昭王時期的老臣劇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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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姬喜重新起用劇辛,任劇辛職任上卿,總領(lǐng)政事。此時的劇辛,已經(jīng)失去了英年時期與樂毅變法的睿智清醒,變得剛愎自用而不察天下大勢。在燕王喜遍召大臣會商,尋求攻趙知音之時,劇辛一力主張攻趙,欲圖在自己手中重新振興燕國霸業(yè),使自己成為燕國的中興名臣。由此,劇辛與燕王姬喜一拍即合,確定了燕國再度對趙作戰(zhàn)的國策。劇辛判定的所謂真正時機,有兩個憑據(jù):其一,趙孝成王方死,其子趙偃即位,趙國必不穩(wěn)定;其二,廉頗、樂乘自相攻擊,樂乘已經(jīng)逃來燕國,廉頗也逃亡魏國,趙國腹地大軍以龐煖為將,趙國軍力必然大衰。如此情勢之下,劇辛力促燕國秘密籌劃再度攻趙,姬喜自是欣然認(rèn)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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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燕國君臣萬萬沒有想到,這次事情卻反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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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偃(悼襄王)也是初位欲建功業(yè),竟先行下令李牧攻燕。燕軍尚未開出,李牧邊軍已經(jīng)揮師東進(jìn),一舉攻下了燕國的武遂、方城兩地,方始歇兵。燕王姬喜大為尷尬,一心只要南下猛攻趙國腹地大軍。召劇辛?xí)?,老劇辛傲然一句:“龐煖易與耳!”燕王姬喜大是感奮,當(dāng)即下書以劇辛為主將,率軍二十萬大舉攻入趙國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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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劇辛當(dāng)年入燕之前曾游學(xué)趙國多年,一度與龐煖同為縱橫策士,奔走合縱交往甚多。在劇辛的記憶里,龐煖從來不知兵,也沒有提兵戰(zhàn)陣的經(jīng)歷。如此龐煖,自然是很容易對付的。不料,龐煖實則是不事張揚的兵家之士,其戰(zhàn)陣才能幾乎可與李牧抗衡。劇辛大軍南下,龐煖立即率趙軍二十萬迎擊。結(jié)局是:龐煖趙軍一舉斬首燕軍兩萬余,并在戰(zhàn)場擊殺了老劇辛!若非當(dāng)時秦軍已經(jīng)深入趙國背后,對趙國構(gòu)成巨大威脅,以及趙國內(nèi)政出現(xiàn)巨大混亂,只怕龐煖直接攻下燕國都城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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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一戰(zhàn),燕王姬喜性情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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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原本不是倉廩殷實之邦,唯賴燕昭王時期攻破齊國七十余城,盡行掠奪了齊國的如山財富,才積累了一時豐盛的軍資糧秣。數(shù)十年過去,燕國內(nèi)政非但一無更新,反倒是每況愈下。及至姬喜即位,府庫存儲業(yè)已大大減少。姬喜再三圖謀攻趙,其意正在效法燕昭王破齊富燕之道。不想,十二年之內(nèi)燕國兩次大戰(zhàn)均遭慘敗,糧秣輜重幾乎消耗一空,兵力更是銳減為二十萬上下。名臣名將,也是死的死走的走,國政謀劃連個得力臂膀也沒有了。國無財貨,朝無棟梁,姬喜心灰意冷了。于是,周王室老貴胄的傳統(tǒng)秉性發(fā)作,姬喜以寬仁厚德為名,甚事不做,奉行無為而治,整日只在燕山行宮狩獵消磨,將天下興亡當(dāng)做了事不關(guān)己的過眼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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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十一年過去,才有一縷清新剛勁的風(fēng)吹進(jìn)了燕國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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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喜即位的第二十三年,太子丹從秦國逃回了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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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姬丹,是燕王姬喜的嫡長子??墒牵@個嫡長王子在燕國宮廷尚未度過少年之期,便開始了獨有的坎坷磨難。其時,燕國已經(jīng)衰弱。為結(jié)好強國,姬丹踏上了如同很多戰(zhàn)國王子一樣的獨特的人質(zhì)旅程。戰(zhàn)國之世,人質(zhì)邦交大體有兩種方式:其一,強國之間為保障盟約穩(wěn)定,相互派出重要的王室成員作為人質(zhì)進(jìn)駐對方都城;一方負(fù)約,則對方有處死人質(zhì)之權(quán)利;譬如秦昭王之世,秦國派于趙國的公子嬴異人,即是此種人質(zhì)。其二,弱國為結(jié)附大國,派出王室成員為人質(zhì),進(jìn)駐大國都城,以示忠于附國盟約。少年姬丹所做的人質(zhì),便是這種人質(zhì)。就人質(zhì)本身而言,以國君嫡長子為最貴。因為,國君嫡長子,大多都是事實上的太子,也是最大可能的國君繼承人。姬丹雖然年少,然卻有嫡長子地位,自然是進(jìn)入大國做人質(zhì)的第一人選。因了這般緣故,燕王姬喜早早將姬丹立做了太子,使姬丹以太子名義進(jìn)大國做人質(zhì),以示燕國對盟約大國的忠誠。當(dāng)然,太子名分對姬丹在他國的處境也有些許好處。如此,太子丹的名號,早早便為天下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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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的人質(zhì)生涯,開始于趙國,終結(jié)于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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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喜即位之初,強盛期的趙國尚是燕國最大的威脅。為保燕國安寧,太子丹在趙國做了許多年人質(zhì)。秦趙長平大戰(zhàn)后,秦趙俱入低谷。呂不韋當(dāng)政時,為在秦國低谷期與趙國求取平衡,呂不韋著意結(jié)好燕國,以增加對趙國的制衡。燕王喜對天下第一強國的示好大是欣然,更兼其時燕國正在圖謀攻趙,遂立即在與趙國訂立休戰(zhàn)盟約后,又立即與秦國訂立了秘密盟約。于是,燕王喜將太子丹借故從邯鄲召回,改派往秦國做了人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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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天意使然,太子丹在趙國做人質(zhì)時,秦國的少年王子嬴政也在趙國尚未歸秦。嬴政外祖乃趙國巨商卓氏,其時,嬴政尚叫做趙政。趙國風(fēng)習(xí)豪放,趙政雖非在朝貴胄公子,也一樣能出入王城?;蚴窃谕醭侵校蚴窃谑芯螛分?,總之,兩個少年王子是相遇了,結(jié)識了,還有了少年交誼。以年齡而言,趙政八歲時離趙歸秦,與太子丹結(jié)交之時,當(dāng)在八歲之下的孩童之期。而太子丹,則肯定大得三兩歲,再小,便不可能做人質(zhì)了。如此,太子丹必是童稚趙政的小哥哥,其交游來往,也必定是純真無邪的少年樂趣。此后嬴政歸秦,歷經(jīng)風(fēng)雨坎坷,在十三歲時成為了不親政的虛位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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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二十余年,天下風(fēng)云變幻,燕趙秦三國的格局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秦趙血仇未消,相互攻伐不斷;燕趙兩國兩次大戰(zhàn),燕慘敗而趙大勝;燕國雖與趙國結(jié)下了大仇,卻又只得忍氣吞聲地訂立盟約而成盟邦。當(dāng)此之時,秦燕兩國無戰(zhàn)且盟約依舊,依著戰(zhàn)國邦交常道,秦國要借重燕國牽制趙國,燕國已經(jīng)完全可以召回人質(zhì)了。然則,事有奇正,此時的秦國恰恰已經(jīng)走出了低谷,秦王嬴政已經(jīng)親政,一統(tǒng)天下之志已定;于是,兩國邦交發(fā)生了悄無聲息的巨大變化:秦國對燕國的倚重不復(fù)存在,而變?yōu)榍貒D掌控燕國,以防其在滅國大戰(zhàn)中輔助趙國。如此格局之下,秦燕兩國縱然盟約依舊,且燕國并未觸犯秦國,燕國還是無法召回太子丹。究其實,當(dāng)然是秦國不愿放回太子丹。根本原因,在秦國要掌控燕國,使燕國負(fù)秦有所顧忌。為此,秦王嬴政對這位太子丹很是冷漠,絲毫不作少年好友待之,明確下令軟囚太子丹,不使其回歸燕國。太子丹痛心疾首,屢次上書秦王請求歸燕,都是泥牛入海般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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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頭白,馬生角,子或可歸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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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唯一的回答,使太子丹徹底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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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后,天下風(fēng)傳一則秘聞:自秦王禁令出,太子丹仰天長嘆,咸陽王城的烏鴉果然白頭,馬頭果然長出了牛一般的角;秦王得報,視為天意,遂不得不放了太子丹。事實卻遠(yuǎn)非如此離奇神妙,而是一則驚心動魄的太子丹逃亡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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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太子丹明白秦王政不會放他歸燕之后,不再圖謀于說動秦王,而是從此開始了逃離秦國的秘密謀劃。歷經(jīng)半年多試探,太子丹終于通聯(lián)了在咸陽的燕國商社,謀劃出一個替身之法:由幾位燕國大商物色一個與太子丹極其相像的年青商人,給太子丹做舍人;其人開始進(jìn)入有秦國吏員兵士護(hù)衛(wèi)的太子丹寓所時,須得以面目有傷為由以黑紗遮面;但有時機,即以此人為替身留于寓所,太子丹喬裝離開,由商社馬隊護(hù)送逃出秦國。密謀既定,太子丹立即付諸實施。不久,太子丹寓所便多了一個面容傷殘而終日蒙面的太子舍人。一年之后,秦國朝野忙于籌劃大舉東出滅國,秦王率領(lǐng)群臣趕赴藍(lán)田大營觀兵。太子丹一如謀劃行事,果然逃離秦國。及至秦國發(fā)現(xiàn)太子丹逃亡,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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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大怒,立即飛書常駐燕國的頓弱:威逼燕王送回太子丹,否則發(fā)兵攻燕!旬日之后,頓弱回書道:“燕國沉淪不堪,縱增一太子丹,與國無補也。滅國大戰(zhàn)方略有序,此時既不能對燕用兵,何須威逼恐嚇而使其警覺焉!臣意:太子丹既有替身,秦當(dāng)佯作不知可也?!鼻赝踬环尖?,覺頓弱之策大是有理,遂下令執(zhí)掌邦交的行人署對太子丹寓所守護(hù)如常,不予理睬,只看燕國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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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經(jīng)磨難的太子丹歸燕,已經(jīng)是三十余歲的心志深沉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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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精明干練,與父王姬喜相處三月余,便重新獲得了父王的完全信任。其時燕國仍然沒有領(lǐng)政強臣,姬喜又心灰意冷游獵成習(xí),早已經(jīng)疏于政事了。于是,姬喜索性下了一道密令:太子丹鎮(zhèn)國總攝政事,燕國大臣勿泄于外,秦國知曉與否聽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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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太子丹在燕國開始了獨特的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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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最恨秦國欺壓天下,更恨秦王政刻薄寡恩無情無義。逃回燕國,太子丹原只一門心思報復(fù)秦國。然,太子丹歸來,眼見邦國貧弱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自己預(yù)料,手中又無權(quán)力,一時竟是郁悶無策。一朝領(lǐng)政,太子丹精神陡然振作,只一心思謀如何盡早凝聚有識之士報復(fù)秦國,至于國政變革,一時完全無法顧及了。太子丹清楚地知道,秦國的滅國大戰(zhàn)行將實施,若不及早謀劃動手,只怕燕國連最后的時機也沒有了。更有要緊者,秦國上卿頓弱坐鎮(zhèn)燕國,多方通聯(lián)燕臣,薊城舉動很難逃過頓弱勢力的探察,要圖謀秦國,第一要務(wù)便是嚴(yán)守秘密。好在太子丹久為人質(zhì),寄人籬下,已錘煉出一種縝密機警的秉性,更有逃出秦國的秘密謀劃閱歷,幾年內(nèi)將對秦復(fù)仇事做得絲毫不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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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密商者,太子丹瞄住了少年時期的老師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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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蒼蒼的鞠武,已經(jīng)是燕國的老太傅了。老人誠惶誠恐,接受了秘密來訪的太子丹的拜師禮。一番酬酢之后,太子丹涕淚唏噓地說了對秦復(fù)仇的心愿。老鞠武沉默了,半日沒有說一句話。太子丹痛心疾首道:“秦王嬴政,天下巨患也。老師不為丹謀,寧不為天下一謀乎?”良久,老鞠武才沉重開口道:“如今之秦國地廣人眾,兵革大盛,遠(yuǎn)非昔日之秦國可比也。燕國兩敗于趙國之后,貧弱已極,太子要以昔年積怨抗秦,寧非批其逆鱗哉?”太子丹長吁一聲道:“太傅明察,我縱附秦,秦亦不能存燕也!秦不存燕,則燕秦終不兩立也。既終須與秦為仇,寧不早日謀劃哉!”鞠武思忖良久,點頭道:“太子說的也是。既然如此,太子可相機行事了?!碧拥ひ娝貋砉虉?zhí)的老師雖然未被說服,但卻已經(jīng)不再反對自己,只要老師不反對自己,老師的聲望便是秘密行事的號召力量。此后,太子丹打出曾與老太傅會商的名義,又對幾位世族重臣進(jìn)行了謹(jǐn)慎試探,竟沒有一個人反對,且?guī)准依鲜雷宥伎犊⑹?,愿意獻(xiàn)出封地財貨以支撐對秦復(fù)仇。太子丹精神大振,遂開始著意搜求奇異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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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一個神秘人物不期然進(jìn)入燕國,使太子丹的復(fù)仇謀劃正式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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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就是秦國逃亡將軍樊於期。這個樊於期,原本是桓龁做假上將軍時的秦國大將,又是與王族聯(lián)姻的外戚,在秦國老將中資望深重,是深得秦王信任的主力大將?;庚啿績纱喂ペw大敗,第二次失敗,是樊於期違反軍令所直接導(dǎo)致。戰(zhàn)敗之時,眼看著秦軍將士尸橫遍野,樊於期深恐秦國軍法嚴(yán)懲,便從戰(zhàn)場逃亡了。及至消息落實,秦國朝野震動,秦王嬴政怒火中燒,當(dāng)即下令拘押樊於期族人,同時追查樊於期下落并懸賞重金緝拿。在戰(zhàn)國秦的歷史上,只有過三個叛將:一個是秦昭王時期的鄭安平,一個是嬴政即位第八年的長安君成蛟,一個便是這個樊於期。鄭安平是范雎因恩舉薦的大梁市井之徒,原本外邦人士,叛便叛了,秦國朝野罵歸罵倒沒甚風(fēng)浪。可長安君卻是嬴政甚為喜愛的異母兄弟,樊於期也幾乎是等同王族的資深老將,國人之震動,王室之羞辱便不是尋常之事了,無怪乎秦王嬴政對樊於期恨之入骨。山東六國則是大為欣喜,各種傳聞紛紛不絕于耳。擇其主流,大體是三則:一說逃亡者是秦國上將軍桓龁,統(tǒng)帥逃國,秦國不得人如此矣;一說秦王暴虐,立即殺了樊於期九族;一說樊於期逃亡到匈奴去了,秦王正派蒙恬進(jìn)入草原搜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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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傳聞流播之時,樊於期突然在薊城出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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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秋雨紛紛的深夜,家老進(jìn)來對正在書房認(rèn)真閱讀一卷兵器密典的太子丹稟報說,燕商烏氏獤求見。這個烏氏獤,是早年秦國大商烏氏裸的同宗,也是襄助太子丹逃出秦國的燕國大商。太子丹二話沒說,迎到了廊下。雨幕之中,烏氏獤見太子丹出來,回頭一揮手,道邊林中走出一個身披蓑衣面蒙黑紗的壯偉身軀。烏氏獤只低聲一句:“此乃天下危難奇人也!太子不若見,在下立即告辭?!碧拥ど詸C警之極,立即一拱手道:“恩公引薦之人,何言危難?請!”走進(jìn)書房,此人脫去蓑衣黑紗,一個落難雄杰之相立即鮮明呈現(xiàn)在太子丹眼前:須發(fā)灰白虬髯盤結(jié),古銅色臉膛的溝壑寫滿滄桑,兩只眼睛憂郁深沉,不言而令人怦然心動。太子丹不待來人開口,一拱手道:“壯士既與我恩公同來,便是丹之大賓,請入座?!眮砣藳]有入座,卻一拱手道:“太子不問在下姓名,不懼禍及自身么?”太子丹肅然正色道:“人皆懼禍,何來世間一個義字?天下無義,不知其可也!”來人遂深深一躬道:“久聞太子高義,流士樊於期有禮?!碧拥ひ惑@一喜,當(dāng)即也是深深一躬道:“將軍危難,不疑我心,真雄杰之士也!敢問將軍何求?”樊於期慷慨道:“燕若容我,我即居燕。燕若難為,敢請資我前往東胡,或高句麗可也!”太子丹道:“將軍流落,其志必不在逃亡存身,敢問遠(yuǎn)圖如何?”樊於期臉色鐵青,只硬邦邦兩個字:“復(fù)仇!”太子丹悚然動容,立即吩咐小宴為將軍壓驚洗塵。那一夜的小宴,直到天色發(fā)白方散。小宴結(jié)束,太子丹早已修造好的秘密寓所便住進(jìn)了一位神秘的客人,除了家老指派的心腹侍女仆人與太子丹本人,任何人不能踏進(jìn)這座石門庭院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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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后,太子丹將這個消息告知了太傅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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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本意,是要與老師商議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樊於期為燕國復(fù)仇。不想鞠武一聽太子丹收留了如此一個人物,立時憂心忡忡,板著臉道:“太子容留樊於期,老臣以為不可也!大勢而言,以秦王之暴積怒于燕,已經(jīng)足為寒心了。若再將樊將軍留燕而使秦王聞之,何異于示肉于惡虎之爪,其禍不可救,雖有管仲、晏子在世,不能謀也!”太子丹道:“交出樊於期,秦國依然要滅燕,奈何?”鞠武道:“太子若當(dāng)真安燕,當(dāng)送樊將軍入匈奴,使匈奴殺其滅口。而后,燕國秘密聯(lián)結(jié)山東五國合縱抗秦,再北連匈奴迫秦背后。如此,大事方可圖也?!碧拥げ唤櫰鹆嗣碱^道:“太傅之策,曠日彌久,遠(yuǎn)水不解近渴也。況且,樊於期困頓于天下無敢收留,遭逢危難,獨能投奔我來,丹豈能迫于強秦威勢而棄之不顧?若將其送往匈奴殺人滅口,丹將何顏立于天下?與其如此,毋寧我死也!”太子丹說得激昂唏噓,突然顧忌老師尷尬難堪,戛然打住,長吁一聲道,“愿老師再謀,有無別樣對策?”老鞠武長嘆一聲道:“逢危欲求安,逢禍欲求福,寧結(jié)一人而不顧國家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譬如以鴻毛燎于炭火之上而欲求無事矣!”太子丹肅然正色道:“鴻毛之災(zāi),縱不毀于炭火,亦必毀于薪火。燕國之危,并不能因樊於期一人而免之。老師不思禍端根本,而徒談國家危難,丹夫復(fù)何言哉!”老鞠武默然思忖良久,終于開口道:“老夫迂闊,不善密事。然,老夫交得一人,或可成太子臂膀?!碧拥みB忙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得老師舉薦,燕國之幸也!”老鞠武道:“此人名曰田光,智謀深沉,勇略過人,愿能與太子共謀?!碧拥さ溃骸拔胰敉回R娞锵壬?,恐有不便。老師若能事先知會,我因老師而得交先生,老師以為如何?”老鞠武不禁喟然一嘆:“太子之于人交,強老夫多矣!諾?!?br/> ?
旬日之后的一個夜晚,一個布衣之士走進(jìn)了太子丹的秘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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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布衣之士便是田光,隱身燕國的一個士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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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官留意,戰(zhàn)國游俠品類繁多。尋常所謂俠者,大多指純劍士出身而有俠行的武士。這種俠,戰(zhàn)國之世謂之俠士、任俠、游俠,更有一直白稱謂,呼曰刺客。譬如專諸、要離、聶政及下文所及蓋聶、魯句踐等等,皆為此等俠士。此等劍士刺客,并非春秋時期所生發(fā)出的俠士的高端主流。高端俠士者,居都會,游山野,以排解政事恩怨為己任的學(xué)問豪俠之士也。唯其如此,春秋及戰(zhàn)國之俠,其高端主流可以稱為士俠,或者稱為政俠。士俠政俠,在實際上的最大流派,當(dāng)屬以“兼愛、非攻”為旗幟的墨家團(tuán)體。及至戰(zhàn)國中期,七大戰(zhàn)國分野漸漸明確,中小諸侯國越來越少,邦國之間依靠政俠排解恩怨的需要也大大減少。如此大勢之下,以士人為根基的政俠勢力也漸漸彌散分流,或融入學(xué)派團(tuán)體,或融入各國政局,或隱入市井山野終成隱居名士??倸w說,戰(zhàn)國中期之后,士俠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就其個人素質(zhì)說,士俠必以某種精神與學(xué)說為信念根基,而將俠義之行僅僅作為信念實現(xiàn)之手段。是故,此等士俠多為文武兼?zhèn)渲俊R越袢苏Z言說,此等士俠無不是既具備思想家氣質(zhì),同時又精通劍術(shù)的大家。他們,幾乎從不做尋常的私人復(fù)仇攻殺,而唯以解決天下危難的政治目標(biāo)為其宗旨。士俠的生活常態(tài)是名士,而不是尋常人一眼便能看出的赳赳武士。田光,正是如此一個士俠。后文將要出現(xiàn)的荊軻,更是戰(zhàn)國末期冠絕天下的一個士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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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恭敬地迎接了其貌平平的田光,以對待大賓之禮躬身側(cè)行領(lǐng)道進(jìn)門。進(jìn)入正廳,太子丹先自跪行席上,并以大袖撫席以示掃塵,而后請?zhí)锕馊胂?。田光絲毫沒有惶恐之情,坦然接受了大賓之禮中主人該當(dāng)表現(xiàn)的所有謙恭與敬重,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及至僅有的一個侍女與一個老仆退出正廳,太子丹這才離開坐席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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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秦不兩立,先生定然留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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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聞太子之志?!碧锕獬脸烈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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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fù)燕國之仇,除天下之患,豈有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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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力不濟(jì),大軍駑鈍,太子欲效專諸刺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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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患根基,在于秦王?;⒗遣怀?,世無寧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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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有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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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有死士三人,愿先生統(tǒng)領(lǐng)籌劃?!?br/> ?
“太子高估我也?!碧锕饽爻练€(wěn)地說道,“自春秋之世,大國之王死于刺客者,幾無所見,況乎刺秦?士俠一劍,而使大國之王死,此等壯舉亙古未聞也。設(shè)若二十年之前,田光或可被身蹈刃,死不旋踵而為之。然則,光今雖在盛年,心已老矣!士俠之行,心志第一。田光自忖,不堪如此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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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之三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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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三士,皆不可用也?!碧锕怙@然對太子丹秘密收養(yǎng)的三個劍士了如指掌,一一伸著手指道,“夏扶,怒而面赤,血勇之人也。宋義,怒而面青,脈勇之人也。武陽,怒而面白,骨勇之人也。三人,皆喜怒大見于形色。此,士俠密行之大忌也。故,不可用?!?br/> ?
“!”太子丹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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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雖無力親當(dāng)大事,然有一知音,定可成此壯舉?!?br/> ?
“愿得先生舉薦!”太子丹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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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名曰荊軻?!碧锕夂唵蔚脹]有第二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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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因先生結(jié)交荊卿?!?br/> ?
“敬諾?!?br/> ?
“先生主謀,荊軻主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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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遠(yuǎn)不及荊軻,既不主事,何能主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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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光對一個人如此推崇,太子丹不禁大為驚訝。本欲請?zhí)锕舛喽嘟榻B荊軻其人其事,又恐急迫追問使田光不悅,機警深沉的太子丹便不再言及此事,吩咐擺上小宴,只與田光縱酒議論天下。海闊天空之間,田光豪俠本色自然流露,侃侃說起了自己的一則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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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前,田光游歷楚國,從云夢澤搭乘一商旅大船直下湘沅之地,欲去屈原投江處憑吊。船行五日,出得云夢澤,進(jìn)入了湘水主流。兩岸青山,峽谷碧浪中一片白帆孤舟,壯美的山水,引得搭船客人都聚到了船頭。其時,田光身邊站了一個年青的布衣之士。別人都在看山看水,唯獨這個年輕人一直冷冰冰地凝視著水面,時而輕輕一聲嘆息。田光心下一動,一拱手道:“足下若有急難,愿助一臂之力?!辈家率孔幽徊淮?,依舊凝視著水面。田光頗感奇異,隨著布衣之士的目光望去,心下不禁突然一動——船頭前十?dāng)?shù)丈處,一團(tuán)隱隱漩渦不斷滾動向前,仿佛為大船領(lǐng)道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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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光尚在疑惑之時,江面狂風(fēng)驟起,迎面巨浪城墻般向船頭打來!船頭客人們驚懼莫名,一時竟都愣怔,木然釘在船頭不知所措。田光看得清楚,幾乎在巨浪突發(fā)的同時,浪頭中涌出一物,在彌天水霧中鼓浪而來。布衣士子大喊一聲:“云夢蛟!人各回艙!”眾人紛紛尖叫著躲避時,年青的布衣士子卻釘在船頭風(fēng)浪中紋絲不動。田光一步?jīng)_前,揮手喊道:“足下快回艙!我有長劍!”話音未落,一浪打來,田光幾乎跌倒,急忙抓住了船欄。此時,只見那鼓浪長蛟怪吼一聲,山鳴谷應(yīng)間,一口山洞般血口張開,整個船頭立即被黑暗籠罩。田光血氣鼓勇,大吼一聲飛身挺劍,直刺撲面而來的怪蛟眼珠。不料,怪蛟噴出一陣腥臭的颶風(fēng),田光的長劍竟如一片樹葉般飄蕩在浪花之中。與此同時,田光被一股急浪迎面一擊,也樹葉般飄上了白帆桅桿。正當(dāng)怪蛟長吼,駕浪凌空撲向大船之時,彌天水霧中一聲響亮長嘯,布衣士子飛身而起,大鵬展翅般撲進(jìn)了茫茫水霧中。掛在高處的田光看得清楚,水霧白浪中劍光如電,蛟吼如雷,不斷有一陣陣血雨撲濺船身。須臾之間,江面飄起了一座小山一般的鱗甲尸體。及至風(fēng)平浪息,只有一個血紅的身影佇立在船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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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斬蛟之士,丹未嘗聞也!”荊軻斬蛟故事,見《博物志》,雖頗具神話意味,亦見時人眼中荊軻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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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荊軻?!?br/> ?
“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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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次我尚不知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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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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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我又遇到了他?!?br/> ?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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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浪平息,田光飛下桅桿之時,那個血紅色的布衣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只給田光留下了一種無盡的感慨。三年后,田光游歷到衛(wèi)國濮陽,遇到一個叫做蓋聶的舊交劍士。其時,蓋聶正在衛(wèi)國做濮陽將軍,雖只有五千部屬,蓋聶卻也做得有模有樣。聞老友到來,蓋聶盛情相邀田光,給衛(wèi)國國君衛(wèi)元君講說劍道。當(dāng)田光與蓋聶走進(jìn)濮陽偏殿時,恰恰遇見一個士子正在對衛(wèi)元君侃侃而論。令田光大為驚訝的是,此人正是那個斬蛟士!田光立即向蓋聶搖手止步,站在偏殿大柱后傾聽。田光又一次驚訝了——斬蛟之士講說的竟然是治國強衛(wèi)之道,其氣度說辭不遜于任何一個天下名士!只聽斬蛟之士道:“衛(wèi)國不滅,非以國力而存,實以示弱而存也。百余年來,國君三貶其號,從公到侯,從侯到君,日漸成為一縣之主。荊軻以為,此為國恥也!荊軻生為衛(wèi)人,愿為我君連結(jié)諸侯,招募壯士,以復(fù)衛(wèi)國公侯之業(yè)!”田光清楚地記得,白發(fā)蒼蒼的衛(wèi)元君只不斷長長地嘆息著,始終默然不語。斬蛟士見衛(wèi)元君長吁短嘆一言不應(yīng),起身一拱手,說聲告辭,便大步出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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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還是策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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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勇其質(zhì),縱橫其文。質(zhì)文并盛,寧非荊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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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與此人交,丹不負(fù)此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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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我也做如是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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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先生未在濮陽與荊軻結(jié)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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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兩年后,我在趙國又遇荊軻?!?br/> ?
“噫——”太子丹只一聲又一聲地感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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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游說衛(wèi)元君的斬蛟士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柱時,田光久久凝視著那個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的身影,卻終于沒有追上去。田光知道,不逢其時,終不能真正結(jié)識一個奇人??墒牵瑑赡旰筇锕庥螝v到趙國,又遇到了這個斬蛟奇士。那時,田光的舊交蓋聶已經(jīng)憤然辭去了衛(wèi)國的濮陽將軍,重新回到了趙國。其時,趙國抗秦正在要緊時刻。蓋聶欲圖結(jié)交天下一流劍士,結(jié)成壯勇之師,編入李牧軍抗秦。蓋聶的辦法是:邀魯國名劍士魯句踐來到故鄉(xiāng)榆次(榆次,趙國城邑,今山西榆次以北地帶),一起打出了“天下第一劍”的大旗,搭建一座較劍高臺,論劍較武以結(jié)交武士。適逢田光游至榆次,蓋聶與魯句踐大喜過望,力邀田光共圖抗秦大計。田光委婉謝絕,卻也對蓋聶的壯勇之行很是贊賞,應(yīng)諾為武士較劍做坐臺評判。不料,這時趙國民氣已見蕭瑟,數(shù)日間竟無一人來應(yīng)劍。那日,田光正在臺后勸蓋聶、魯句踐收場,臺下卻來了一人。得執(zhí)事稟報,蓋魯兩人精神大振,立時沖將出去,赳赳一拱手,便亮出了闊長的精鐵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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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士報國,非天下第一劍么?”來人冷冰冰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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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稱雄之心,不能報國!”魯句踐激昂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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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卻是目光凌厲地盯住來人,鐵板著臉一句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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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斗聚士,大失士劍之道?!?br/> ?
“足下何人?如此聒噪!”魯句踐惱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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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之名不足道。敢問,何為較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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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我之頭,便是較劍!”魯句踐一聲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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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聶怒目相向,猛然一拍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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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冷笑一聲,轉(zhuǎn)身揚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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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光出來,一眼瞥見來者背影,不禁大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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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來人如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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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怒目如電,懾他畏懼而去!”蓋聶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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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怒聲如雷,喝他破膽而逃!”魯句踐志得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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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光不禁哈哈大笑,一拱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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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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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三遇!先生之與荊軻,豈非天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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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光與荊軻結(jié)交,終在薊城市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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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趙國,斬蛟士的身影老晃蕩在田光心頭,他無心游歷,回到燕國隱居了下來。三年后的一天,田光提著一只陶罐去市中沽酒。在小石巷的酒鋪前,遙見三個布衣大漢醉倒在地,相偎相靠,坐于街中嬉笑無度。行人止步,圍觀不去。田光走近一看,其中一人竟是那斬蛟士,不禁大為驚訝。田光正在人圈外端詳之際,圈中一人卻將懷中大筑晃悠悠抱起,臉泛紅光,叮咚敲打起來。另一人用瓦片敲擊著節(jié)拍,高興得哇哇大叫。斬蛟士則大張兩腿箕坐于街,兩臂揮舞,放聲唱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帝力何有于我哉!天下何有于我哉!”歌聲寬厚沉雄,幾同蒼涼悲壯的吶喊。周圍人眾不禁一片感慨唏噓。唱著唱著,斬蛟士笑得一臉醉意,不期然撲在擊筑者身上,一陣鼾聲大作睡去了。另兩人也癱作爛泥,鼾聲一片。指指點點的人群,不禁一陣哄然大笑……田光心下大動,走進(jìn)人圈,深深一躬道:“敢請三位壯士,到我草廬一飲。我,薊城酒徒是也?!痹捯舴铰?,呼呼大睡的斬蛟士猛然睜開雙眼。倏忽之間,一道閃亮的目光掠過,田光心頭猛然一震。斬蛟士隨即大笑道:“高漸離,宋如意,走!到先生家痛飲了!”沒有任何聲息,地上兩人一躍而起,跟著斬蛟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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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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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先生與荊軻善也!”太子丹不勝欣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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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光與荊軻之交,素不謀事?!?br/> ?
“先生之心,丹明白也?!?br/> ?
太子丹知道,士俠之友道,分寸是重交不輕謀。也就是說,意氣相投者盡可結(jié)交,但不會輕易共謀大事。畢竟,士俠所謀者,大體都是某國政局,若非種種際遇促成,決然不會輕易與謀,更不會輕易地共同行動。田光之言,是委婉地告知太子丹:即或太子丹經(jīng)他而與荊軻結(jié)識,能否共謀共事,亦未可知。太子丹多年留心士俠,心下明白此等分寸,便不再與田光說及荊軻,痛飲之下又是一番天南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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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然,兩人說到了天下利刃名器。太子丹以為,短兵以吳越名劍為最。田光沒有說話,卻輕輕搖了搖頭。太子丹饒有興致,討教田光,何種利刃為短兵之最。田光淡淡一笑道:“天下長兵,以干將、莫邪等十大名劍為最。若言短兵,則以趙國徐夫人匕首為最也?!碧拥ご笫求@訝:“一女子,有此等利器?”田光道:“徐,其姓也。夫人,其名也。徐夫人,男子也。天下劍器,徐夫人大家也?!碧拥げ桓绎@出疑惑,一笑道:“如此短兵,定然是削鐵如泥了?!碧锕饽抗庖婚W,面無表情道:“削鐵如泥,下乘也?!碧拥ば念^一顫,立即挺身長跪一拱手道:“愿先生襄助,得此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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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一陣沉默,田光終究吐出了一個字:“諾?!?br/>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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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大舉滅趙之時,太子丹的幾年密謀籌劃已經(jīng)很扎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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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時,秦國兵臨易水,燕國朝野惶惶無計。燕王喜顧不得狩獵游樂,多年來第一次大召朝會,會商抗秦存燕之策。不料,大臣無一人應(yīng)對,整個大殿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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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今國家危亡,丹有一謀,可安燕國?!碧拥ふf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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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聞太子妙策!”舉殿目光大亮,立即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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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謀還等甚?快說快說!”燕王喜更是連連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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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之謀,不宜輕泄?!碧拥っ鏌o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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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大臣們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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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何謀,竟不能言?”燕王喜不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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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有一請:舉國財貨土地,由丹調(diào)遣。否則,此謀無以行之?!?br/> ?
“啊——”大臣們長長的驚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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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毖嗤跸舶逯?,終究一拍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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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寢宮,在坐榻愣怔半日,燕王喜還是緊急召進(jìn)了太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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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何策,竟要吞下舉國土地財貨?!”燕王喜劈頭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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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望了望左右侍女,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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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沒有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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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喜屏退了所有內(nèi)侍侍女,混濁的目光中充滿了對兒子的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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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嬴政,使秦內(nèi)亂,無暇顧及天下?!碧拥ひ蛔忠话濉?br/> ?
“甚甚甚……”燕王喜急得咬著舌頭連說了不知多少個甚,這才板著臉訓(xùn)斥道,“如此大事,豈能心血來潮?刺秦,你小子倒真敢想!真敢說!你只說,秦王千軍萬馬護(hù)衛(wèi)重重,誰去刺?做夢!還不是要刮老夫土地財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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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已謀劃三年有余,一切就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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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甚甚甚甚甚……謀劃三年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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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財貨之說,惑眾之辭耳?!?br/> ?
“惑眾?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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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不要忘記,秦國頓弱在薊城,耳目覆蓋整個燕國?!?br/> ?
姬喜兩眼瞪得銅鈴一般,大張著嘴愣怔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軟軟倒在坐榻上長長一聲喟嘆:“燕有我兒,國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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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留意,此謀不可對人言?!?br/> ?
“要你小子說!”燕王喜霍然起身,一揮手高聲道,“御書下書:本王老疾多多,國事交太子丹全權(quán)領(lǐng)之!國逢危難,不同心者斬!”下書完畢,須發(fā)灰白胖大臃腫的姬喜終于癱倒了。太子丹顧不得撫慰父王,深深一躬,匆匆出了王城,立即驅(qū)車趕到了薊城唯一的一片大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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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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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lán)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是從流經(jīng)城南的治水引進(jìn)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dāng)年下齊七十余城后,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于趙,樂閑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后來,樂閑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jīng)商的六國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lián)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為,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應(yīng)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后,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為國用;用于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沖,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嚴(yán),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fēng)范。于是,商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fù)何言!于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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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fā)現(xiàn),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fā)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彌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迷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于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jīng)沒有一個大功臣可以當(dāng)?shù)闷鹑绱朔赓p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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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迷離的云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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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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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jié)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jié)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步入扎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nèi)心的擺布:田光,可為大計實施之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為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為上將軍臨敵決戰(zhàn);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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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為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dāng)年太子丹初次與田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后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之大事,愿先生勿泄也?!碧拥び浀煤芮宄锕馑坪醪]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諾?!贝撕螅锕夂芸煸煸L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并與之為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勿泄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笔潞螅拥な冀K不解的是,荊軻竟然一句疏導(dǎo)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鉆了牛角。田光最后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地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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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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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jīng)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驚愕得無以復(fù)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dāng)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fā)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dǎo)田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guān)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么?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zé)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于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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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荊軻依然無動于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徑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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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君得與我見,愿與君一吐所謀,而后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dāng)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xì)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心,而后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zhàn)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并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秦王以使秦國內(nèi)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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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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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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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述,皆丹之愿也。可否?愿君教我。”終于,太子丹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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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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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先生舍丹而去,荊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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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于忍不住心頭憤激,悲愴地哭喊一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于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jīng)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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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田光所獻(xiàn)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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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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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已去,丹何獨生于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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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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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事,荊軻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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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色身影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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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次日,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dāng)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日之后,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后,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迎進(jìn)了王城外東側(cè)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wù)撝N種治國之道,豪爽的大笑陣陣掠過廳堂。與宴者的種種質(zhì)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rèn)可了這位新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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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jìn)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鼻G軻淡淡一笑,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后來出使秦國之正當(dāng)名義而已,不干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來日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碧拥ふf:“卿欲如何,丹受教?!鼻G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碧拥牡卮笮σ魂?,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xiàn)重利于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后說:“我欲為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為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dāng)如此?!?br/> ?
這片碧藍(lán)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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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又經(jīng)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后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經(jīng)常邀精通聲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于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流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游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投擲池中老鼃(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于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盤中賞給荊軻,連荊軻都驚訝得幾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等,都活靈活現(xiàn)地流傳開來。于是,燕國朝野有了一則民謠:“蛙承金彈,馬成馬肝,美人妙手,竟盛玉盤。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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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有郭開,燕有荊軻。天下悲哉!天下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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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上卿頓弱的大笑喟嘆,太子丹是許久之后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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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佩服荊軻,也暗暗地佩服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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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簾輕車進(jìn)入胡楊林時,荊軻正在一幅地圖前凝神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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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薊城到咸陽,荊軻一路看去,思謀著諸般路途細(xì)節(jié)。目光掃過羊皮地圖上的濮陽,荊軻不禁輕輕一聲嘆息。衛(wèi)國的濮陽城,是荊軻的出生地。少年時的荊軻,自然而然地以為,濮陽是自己的祖地故鄉(xiāng)。然則,在荊軻十歲那年發(fā)生的一場變故,使荊軻再也不能將濮陽當(dāng)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老父親迎來了一個風(fēng)塵仆仆白發(fā)蒼蒼的尋訪者。兩位老人竟夜聚酒敘談,及至雞鳴刺破了秋霜濃霧,小荊軻起來做例行晨功,才看見老父親抱著一具嘴角流血的尸體坐在門前石礅上發(fā)呆。小荊軻驚訝莫名,卻也并沒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親身旁。父親帶著小荊軻,以最簡單的葬禮,在濮陽郊野安葬了那個老人。當(dāng)夜秋月明朗,一生節(jié)用的父親,竟然在后園設(shè)置了最隆重的三牲頭香案,帶著小荊軻肅然連番拜祭。小荊軻記得很清楚,父親念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義士。祭奠完畢,父親指著天上的月亮,教小荊軻發(fā)誓:今夜之后,要將父親講說的故事永遠(yuǎn)刻在心頭。小荊軻發(fā)誓罷了,父親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講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父親的話語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然則,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釘子一般釘進(jìn)了荊軻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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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記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xì)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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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多年多年之前,楚國有個將軍名叫荊燕,因私放戰(zhàn)俘而獲罪,舉家被罰做官府奴隸。在將軍夫婦被賣給一家項氏世族后,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奸淫了已經(jīng)是奴隸的將軍夫人。其時,一個名叫侯嬴的商旅義俠不期然撞見了這丑陋的一幕,殺了項氏主人,欲救將軍夫婦北上魏國??墒牵瑢④姺驄D慮及舉族被殺,便將自己唯一的兒子交義士帶走,將軍夫婦當(dāng)場雙雙撞死于山石之上。將軍的兒子叫荊南,已經(jīng)被割去了舌頭,也是一個小奴隸。荊南隨侯嬴進(jìn)入了魏國安邑,讀書習(xí)武之時,卻被墨家總院秘密相中秘密帶走。多年后,荊南又回到了侯嬴身邊。后來,商鞅進(jìn)入秦國變法,因與侯嬴有交,侯嬴遂將一身卓絕劍術(shù)的荊南,舉薦給商鞅做了衛(wèi)士。又是多年之后,商鞅蒙難,私妻白雪殉情。荊南奉商鞅囑托,為其善后,遂與白雪的侍女梅姑一起,帶商鞅白雪的兒子進(jìn)入了墨家總院安身。后來,荊南與梅姑成婚,生下一個兒子叫荊墨。荊南夫婦便離開墨家,定居在了齊國。荊墨秉承父母遺訓(xùn),不入官,不經(jīng)商,只以漁獵農(nóng)耕為本。又是多年之后,荊墨生下一子,叫荊炌。后來,荊炌又生一子,叫荊云。荊云為人豪俠,又兼一身絕技,遂成齊東幾百里漁獵庶民排解糾紛疑難的軸心人物,號為魚鷹游俠。齊湣王暴政之時,荊云率眾抗賦,被官府罰為終身刑徒苦役。便在荊云與刑徒們密謀暴動之時,燕國大軍攻入齊國,要將全部刑徒押往燕國做苦役。正在此時,一個名叫呂不韋的商賈,為了建立自己的護(hù)商馬隊,重金救出了荊云。后來,荊云便成了這個呂不韋的馬隊首領(lǐng)。再后來,呂不韋以商謀政,決意襄助在趙國做人質(zhì)的秦國公子嬴異人逃回秦國。便在那次逃回秦國的路上,荊云的馬隊義士為截?fù)糇穪淼内w軍,全部戰(zhàn)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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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這個荊云的兒子!你不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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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荊軻驚人的機敏,將老父親大大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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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說?!崩细赣H長吁一聲,又平板板地繼續(x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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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荊云的確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名叫莫胡,原本是荊云救出的一個女奴,后來一直跟隨荊云在馬隊中長大。再后來,荊云將聰敏的莫胡舉薦給呂不韋,做了呂不韋的貼身侍女。此前,莫胡曾經(jīng)被呂不韋送給華月夫人做女掌事。做華月夫人女掌事期間,莫胡尋找到荊云馬隊,與荊云在密林篝火旁熾熱地野合了。不久,荊云戰(zhàn)死,華月夫人也獲罪被殺。莫胡在灃京口山洞中,生下了一個兒子。因此山洞有一輛破舊的接軸戰(zhàn)車,所以母親給他取名荊軻。后來,莫胡母子都被呂不韋救回了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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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如何到得齊國慶氏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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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說?!崩细赣H不再驚訝,繼續(xù)著他的平板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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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齊國慶氏是公卿部族,當(dāng)年的荊氏則是慶氏封地的最大庶族。自荊云帶領(lǐng)封地各部族聚眾抗暴而失去蹤跡,荊氏族便與慶氏封主結(jié)下了仇怨。后來燕軍破齊,封主慶氏的老族人幾乎傷亡殆盡。田單復(fù)國后,殘存的慶氏與殘存的荊氏又走到了一起,重新回到故地,兩族仇恨也因為六年國破家亡的抗燕久戰(zhàn)而泯滅。荊氏族人便以封地“慶邑”為姓,融入了慶氏部族,號為新慶氏。多年之后,荊云的故事流傳到齊國,新慶氏族長便派出父親帶領(lǐng)了幾個精干族人進(jìn)入秦國,探察荊云有無血脈之傳。在咸陽幾經(jīng)探察,終于清楚了:呂不韋府邸的女家老莫胡生的小荊軻,是荊云的兒子唐人司馬貞之《史記索隱》云:“軻先齊人,齊有慶氏,則或本姓慶。春秋慶封,其后改姓賀。次下以至衛(wèi)而改姓荊。荊慶聲相近,故雖在國而異其號耳?!贝酥^一說,或來自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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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小荊軻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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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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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你是我叔父還是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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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沒有回答,只說將小荊軻帶回齊國后的第三年,一相學(xué)之士偶見小荊軻,喟然一嘆曰:“此子將驚絕天下,誠雄杰之冠也!”族長聞言,與族老們反復(fù)計議,一致贊同給小荊軻找個名師打磨。后來,族長便派父親帶著小荊軻游歷天下尋找名師了。父親聽說鬼谷子隱居河內(nèi)某處大山,便帶著小荊軻在衛(wèi)國濮陽住了下來。多年來,父親多方尋覓,都沒有找到鬼谷子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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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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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那個老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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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br/> ?
“他是鬼谷子?”
?
“不。他是當(dāng)年呂不韋商社的一個老執(zhí)事?!?br/> ?
“他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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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直在找,奉呂不韋之命?!?br/> ?
“他為何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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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一門皆死,他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心下安寧了?!?br/> ?
“最后一件事?他找見了鬼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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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執(zhí)事說鬼谷子已經(jīng)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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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自己游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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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要我?guī)闳窃侥夏??!?br/> ?
小荊軻不說話了,畢竟,父親的決斷他還無法評判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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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父親帶著小荊軻跋涉南下了。歷經(jīng)大半年,他們終于憑著呂不韋老執(zhí)事留下的密圖,找見了墨家最后的一支隱居士俠。父親將荊軻留在了墨家,便永遠(yuǎn)地沒有消息了……十五年后,荊軻踏出了吳越大山,遍尋列國,竟再也沒有父親的蹤跡。從此,荊軻對吞沒了呂不韋以及自己親生父母的秦國,有了一種深深的仇恨。依天下大勢,荊軻清醒地知道,只有投奔秦國,才能建功立業(yè)??墒?,依著墨家的獨立抗霸傳統(tǒng),依著自己的仇恨之心,荊軻對秦王對秦國都有著一種很難說清楚的逆反之心。如此,荊軻多年漂泊,始終沒有遇到值得認(rèn)真去做的一件事,直到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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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從來沒有想到,以經(jīng)邦濟(jì)世為己任的他會成為一個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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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底說,無論專諸、要離、聶政、豫讓等一班刺客如何名動天下,荊軻都不會選擇刺客這條路。假如不是田光,不是太子丹,他決然不會有此一諾。當(dāng)然,更根本的一點在于,假如所刺不是秦王,他決然不會接受這一使命。唯其是刺秦,唯其是除卻列國公敵而使天下重回戰(zhàn)國大爭之世,荊軻終于答應(yīng)了。荊軻明于天下大勢,又對秦王嬴政做了多方揣摩,深深知道,秦王嬴政遠(yuǎn)非尋常君王。且不說護(hù)衛(wèi)之森嚴(yán),畢竟,再森嚴(yán)的護(hù)衛(wèi)在荊軻眼里都是無足輕重的。荊軻在意的,是嬴政本人的秉性特質(zhì)。秦王嬴政,雖不是軍旅出身的王子,但卻是少年好武且文武兩才皆極為出眾的通才,其機變明銳見事之快,天下有口皆碑。荊軻相信,無論六國人士如何咒罵嬴政,但沒有一個人敢于蔑視秦王嬴政的膽略才具。如此一個已經(jīng)鼓起颶風(fēng)而正在席卷天下的君王,要以之作為刺殺對象,荊軻不能不有所忐忑。盡管戰(zhàn)國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曹沫、毛遂、藺相如等不惜血濺五步而脅迫會盟君王的先例,但在荊軻看來,那不過是一種彼此會心的認(rèn)真游戲而已;與其說是名士膽略的成功,毋寧說是會盟君王有意退讓;畢竟,君王會盟的宗旨是結(jié)盟成功,諸多難堪的讓步包藏進(jìn)突然而來的脅迫之中,不亦樂乎!刺殺秦王則不同,那是真實地要取秦王嬴政的性命,要掀翻業(yè)已形成勢頭的天下格局,要中止秦國大軍的隆隆戰(zhàn)車。這一切,都寄希望于一支短短的匕首,當(dāng)真是談何容易!然則,唯其艱難,唯其渺茫,唯其事關(guān)天下,荊軻胸中之豪氣才源源不斷地被激發(fā)出來。甚或可以說,假如沒有如此艱難渺茫,荊軻根本不會做這個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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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的籌劃是極其縝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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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要件,是絕世利器。荊軻將田光獻(xiàn)出的徐夫人匕首交給了太子丹,請?zhí)拥っ孛芪锷俗畛錾墓そ常o徐夫人匕首鋒刃淬入劇毒。匕首淬成那日,太子丹請荊軻趕赴密室勘驗。三個行將被斬的匈奴人犯被押進(jìn)密室時,太子丹沒有將匕首交給荊軻。太子丹自己執(zhí)著匕首,站在五步之外,對三名人高馬大的匈奴壯漢一掠而過。荊軻清楚地記得,一道碧藍(lán)清冷的光芒閃過,三名壯漢的胳膊立即滲出一道暗紅的血印,三名尚在兀自哈哈大笑的壯漢瞬間轟然倒地,一個響亮急促的打嗝聲,三張面孔一臉青黑陡然死亡!看著那猙獰無比的面孔,生平第一次,荊軻心頭猛然劇烈地跳動了。那一刻,他分明看見了頭戴天平冠的秦王嬴政轟然翻倒在地……荊軻接過徐夫人匕首,二話沒說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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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要件,是能夠踏上咸陽大殿,并能被秦王親自召見的大禮。邦國之間,最大的禮物便是土地。太子丹本意,是要將與秦國云中郡相鄰的全部畜牧之地八百里,獻(xiàn)給秦國為禮物。可荊軻說不行,那是燕國事實上已經(jīng)不能有效控制的地域,作偽之象一目了然;要獻(xiàn)地,只能是燕南之地。燕南之地,是燕國易水之北、薊城之南的最為豐腴的平原丘陵地帶,也就是后來的廣陽郡。這燕南之地,原本是古老的薊國土地,古地名叫做督亢。春秋時期,燕國吞滅薊國之后,燕國中心從遼東地帶遷入薊國,薊城便做了燕國都城。從此,燕國便有了兩翼伸展的兩大塊沃土根基:西南曰燕南,東北曰遼東。遼東雖肥,卻失之寒冷,漁獵農(nóng)耕受制頗多。燕南之地氣候溫潤多雨,土地肥沃宜耕,便成為最為金貴的腹心糧倉。燕國能立足戰(zhàn)國之世,十有八九是燕南之地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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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雖然大為心痛,最終還是贊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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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立即下令亞卿署、境吏署、御書署三署皆燕國官職:亞卿執(zhí)掌實際政務(wù),境吏掌邊境,御書掌文書。繪制新的燕南地圖。對這卷地圖,荊軻親自做了精心籌劃,提出了制作樣式:粗糙牛皮繪制,貼于三層絹帛之上,兩端銅軸,做舊做古;制成之后,裝于一尺三寸寬、三尺六寸長的銅匣之中。對于地圖繪制之法,荊軻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要求:地圖名稱用古稱——督亢地圖,地圖中所有的地名與畫法,必須使用最古老的春秋燕國時期的名稱與尺寸;總之,要做到不經(jīng)解說,無人看得明白。此圖之外,荊軻提出,再制一幅材質(zhì)尋常而內(nèi)容相同的地圖,只是尺寸稍小。太子丹對荊軻的種種奇特要求大是疑惑,卻也一句話沒說,只下令一切依上卿之令行事。如此一來,這幅督亢地圖竟整整制作了半年,方才完工。交圖之日,荊軻邀來太子丹,在密室中將徐夫人匕首脫鞘,小心翼翼地放置進(jìn)地圖卷起,而后捧起卷成筒狀的地圖,樹在胸前輕輕搖動一陣,見無異狀,這才長吁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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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糙牛皮帶住了匕首,不使其滑脫,妙!”太子丹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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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之要,細(xì)務(wù)絲毫不得有差?!?br/> ?
荊軻面無表情地對太子丹講述了諸般謀劃奧秘,樁樁小事件件有心,將素來機警過人的太子丹聽得目瞪口呆。最后,荊軻說了專諸刺僚的故事,一聲感喟道:“以魚腹藏魚腸劍而蒸之,將一道蒸魚呈現(xiàn)于案而內(nèi)藏短兵,此千古奇思妙想也!刺秦者,曠古之舉也。若無奇謀妙算,豈非兒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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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對荊軻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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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對荊軻提出的另一件大禮,太子丹還是遲遲不能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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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大禮,是秦將樊於期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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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一個富強的燕國,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大將的意義是不言自明的??墒牵瑢τ跒l臨絕境的燕國,樊於期卻幾乎是毫無用處的。以老太傅鞠武的說法,反倒是個禍根。雖則如此,太子丹畢竟是個歷經(jīng)坎坷而守信重義的王子,交出一個絕路來投者的人頭,對任何一個戰(zhàn)國豪俠之士,都是不可忍受的折節(jié)屈辱。尤其,對于以養(yǎng)士著稱的王子公子,更是難以接受的。戰(zhàn)國四大公子名滿天下,其最大的感召力便是豪俠義氣。孟嘗君一無大業(yè),名頭卻響當(dāng)當(dāng)震動天下,其軸心,其根基,便是重士尚義。當(dāng)此戰(zhàn)國之風(fēng),要教太子丹這樣一個義氣王子交出樊於期的人頭給秦王,無異于毀了太子丹在天下立足的根基,太子丹的痛苦是必然的。凡此等等,荊軻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然則,荊軻相信,樊於期不是愚昧顢頇之人,他一定會明白全大義而必得犧牲小義這番道理。荊軻本欲親自造訪樊於期,然思忖一番,還是先行告知了太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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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將軍末路投我,安忍以己之用而傷長者,愿先生另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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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明確地拒絕了。荊軻也就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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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jìn)樊於期的秘密寓所時,荊軻是平靜的。荊軻說:“秦國與將軍有厚恩,而將軍叛之。秦王殺將軍舉族,又出重金、封地,懸賞將軍人頭。將軍孤身漂泊,如之奈何?”樊於期唏噓流淚說:“老夫每念及此,常痛于骨髓也!所難處,生趣全失,復(fù)仇無門,惶惶不知何以自處耳!”荊軻坦然地說:“若有一舉,既可解燕國之患,又可復(fù)將軍之仇,將軍以為如何?”樊於期頓時目光大亮,急促膝行而前問道:“此舉何舉?”荊軻平靜地說出了自己謀劃,末了道:“此中之要,荊軻須得以秦王所欲之物,而能面見秦王。太子不忍,荊軻卻相信將軍之明察?!狈镀谀涣季茫酒鹕韥?,對荊軻深深一躬道:“幸聞得教也!”說罷,樊於期坦然跪坐,一口長劍當(dāng)頸抹過,一顆雪白的頭顱滾到了荊軻腳下……荊軻一眼瞥見了樊於期脖頸極是整齊的切口,不禁長吁了一聲——沒有坦然的心境,沒有穩(wěn)定的心神,一個人的自裁斷不會有如此的干凈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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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荊軻真正佩服了這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秦國老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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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於期的人頭,裝進(jìn)了一方特為打磨的玉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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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聞訊趕來,整整痛哭了兩個時辰,連聲音都嘶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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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特意定制了一顆玉雕人頭,使太子丹能以大禮安葬了樊於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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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要件,是物色同行副使。荊軻清楚地知道,刺秦,實則赴死;無論成與不成,刺客本人幾乎都是必死無疑。刺殺未遂,死是必然的。刺殺成功,你能逃得出大咸陽的千軍萬馬么?唯其如此,同行副使與其說是邦交禮儀之必須,毋寧說是士俠赴死之同道。對于如此重大的刺客使命,荊軻所需的同道無須多么高深的劍術(shù)功夫,劍術(shù)之能,荊軻深信自己一人足以勝任。同道之要,在于心神沉靜,而不使秦國朝堂見疑而已。若能心智機警,相機能助一臂之力,自然是上之上矣!反復(fù)思忖,荊軻選定了自己與高漸離的好友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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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意是衛(wèi)國人,自幼生于桑間濮上的樂風(fēng)彌漫之地,生性豪放不羈,好劍,好樂,好讀書,平生不知畏懼為何物。宋如意與高漸離,是荊軻游遍天下結(jié)識的兩個知音。去冬三人聚酒,當(dāng)荊軻吐出了這個秘密時,宋如意立即一陣大笑:“咸陽宮一展利器,血濺五步,天下縞素,人生極致也!快哉快哉!”高漸離卻痛苦地皺起了眉頭道:“早知今日,漸離當(dāng)棄筑學(xué)劍也!”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火焰般的胡楊林彌漫著淡淡的輕霜薄霧,三人將散之時,宋如意說他要回一趟濮陽,開春之時便歸。荊軻知道,宋如意要回去對自己的父母妻兒做最后的安置,甚話沒說便送宋如意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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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消了,冰開了,宋如意將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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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知道,自己上路的時刻也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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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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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秦軍已經(jīng)逼近易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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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的匆匆腳步與驚恐聲音,使荊軻皺起了眉頭。平心而論,荊軻對太子丹的定力還是有幾分贊賞的,這也是他能對太子丹慨然一諾的因由之一。士俠謀國,主事者沒有驚人的定力,往往功敗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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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何意?”荊軻撂下了手中地圖,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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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行事,只怕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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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要荊軻立即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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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燕國危矣!……”太子丹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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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是說,決意要荊軻起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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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丹知你心志未改……然則,沒有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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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長吁一聲,冷冰冰板著臉,顯然不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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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副使,遣秦舞陽可也。”太子丹的催促之意毫無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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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能遣何人?”荊軻終于憤怒了,“秦舞陽無非少年殺人,狂徒豎子而已!縱然去了,亦白送性命!提一匕首而入強秦,若能殺人者皆可,何須荊軻哉!”荊軻怒吼著。太子丹不說話了。猛然,荊軻也不說話了。沉默良久,荊軻長嘆一聲道:“我之本意,要等一個真正堪當(dāng)大任者,好同道上路也。今日,太子責(zé)我遲之。荊軻決意請辭,后日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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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丹抹著眼淚深深一躬,嘴角抽搐得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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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五更雞鳴,白茫茫薄霧彌漫了薊城郊野,三月春風(fēng)猶見料峭寒意。待特使車馬大隊開出薊城南門,荊軻已經(jīng)完全平靜了??粗笔购筌囃托蹓训那匚桕査埔蛔鹗A⒃趹?zhàn)車緊緊抱著銅匣的模樣,荊軻一時覺得頗是滑稽。太子丹心思周密,三更時分送來一簡,說為避秦國商社耳目,已經(jīng)與一班大吏及高漸離等,先行趕到易水河谷去了。上卿出使秦國,堂堂正正送別全然正道。荊軻不明白太子丹為何一定要趕到易水去,而且約定了一處隱秘的河谷做餞行之地。倉促上路,荊軻心緒有些不寧,也不愿意去揣摩此等小事了。一過十里郊亭,荊軻立即下令車馬兼程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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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堪暮色時分,終于抵達(dá)了事先約定的易水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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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在青銅軺車的八尺傘蓋下遙遙望去,只見血紅的殘陽下一片白衣隨風(fēng)舞動,心頭不禁怦然一動。及至近前,卻見河谷小道邊一片白茫茫人群——太子丹與知道這件事的心腹大吏們竟都是一身白衣一頂白冠,肅然挺立著等候。遙見車馬駛來,所有人都是深深一躬。突然,荊軻眼前浮現(xiàn)出為樊於期送葬的情形,那日,太子丹人等也是這般白衣白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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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麻木驟然驚醒,荊軻心頭驀然涌起一種莫名的悲壯之情。生平第一次,荊軻眼角涌出了一絲淚水。荊軻一躍下車,對著太子丹與所有的送別者深深一躬,一拱手一陣大笑道:“諸位活祭荊軻,幸何如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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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有一個人跟著笑,河谷寂靜得唯有蕭蕭風(fēng)聲。終于,一位大吏顫抖的高聲劃破了死一般的沉靜:“太子,為先生致酒壯行——”太子丹捧起了一尊碩大的銅爵,肅然一躬,送到了荊軻面前。荊軻大笑道:“荊軻生于人世,從來未曾祭祖……今日這酒,敬給祖宗了!”一句話未了,荊軻猛然哽咽,及至一爵百年燕酒嘩嘩灑地,荊軻的大滴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打到了地上。淚水涌流的片刻之間,荊軻心頭一震,舉起大袖一抹而過,及至抬起頭來,已經(jīng)又是豪俠大笑的荊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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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一聲,高漸離的渾厚筑音奏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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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沒有說一句話,只對著荊軻掃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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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簇閃亮的火焰!荊軻心頭驟然一熱,激越的歌聲便撲滿了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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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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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的激越筑音,猶如戰(zhàn)鼓激蕩著荊軻。在太子丹與送行者們的悲壯和聲中,荊軻不能自已地反復(fù)唱著,悲涼凄然處,如同吟唱自己與世間的無盡苦難,太子丹與大吏們都哭成了一片;慷慨激越處,氣貫長虹如同勇士臨陣搏殺,所有的送別者都怒目圓睜,須發(fā)撲上了頭頂白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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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還在回蕩的時候,荊軻大步轉(zhuǎn)身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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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一跺車底,軺車轔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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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聲風(fēng)聲縈繞耳畔,荊軻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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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李斯尉繚,秦王嬴政對燕國獻(xiàn)地實在沒有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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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前,頓弱的信使飛馬報來消息:燕國迫于秦國大軍滅趙威勢,太子丹與上卿荊軻力主向秦國獻(xiàn)上燕南之地,以求訂立罷兵盟約。當(dāng)時,嬴政只笑著說了一句,太子丹不覺得遲了么?再也沒有過問。嬴政很清醒,即便弱小如韓國,滅亡之際也是百般掙扎,況乎燕國這樣的八百年老諸侯,割地云云不過緩兵之計而已,不能當(dāng)真。及至開春,王翦大軍揮師北上兵臨易水,頓弱又是一函急書稟報:太子丹正式知會于他,申述了燕國決意割地求和的決策,不日將派上卿荊軻為特使趕赴秦國交割土地,懇望秦軍中止北進(jìn)。頓弱在附件里說了自己的評判:“燕之獻(xiàn)地,誠存國之術(shù)也。然則,秦之滅國,原在息兵止戰(zhàn)以安天下,非為滅國而滅國也!唯其如此,臣以為:秦軍臨戰(zhàn),未必盡然揮兵直進(jìn),而須以王師吊民伐罪之道,進(jìn)退有致。今,燕國既愿獻(xiàn)出根基之地求和,便當(dāng)緩兵以觀其變。若其有詐,我大軍討伐師出有名也!”嬴政看得心頭一動,立即召來王綰、李斯、尉繚三人會商。王綰、李斯贊同頓弱之策,認(rèn)為可緩兵以待。尉繚于贊同之外,另加提醒道:“燕國獻(xiàn)地,必有后策跟進(jìn)。我須有備,不能以退兵做緩兵。君上下書王翦,不宜用緩兵二字,只云‘隨時待命攻燕’即可。”嬴政欣然點頭。于是,君臣迅速達(dá)成一致。嬴政立即下令蒙毅,依照尉繚之說下書王翦,令易水大軍屯駐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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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頓弱信使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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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送來的,是太子丹親手交給頓弱的燕南地圖。頓弱書簡說,上卿荊軻已經(jīng)在踏勘燕南之地,一俟地圖與實地兩相核準(zhǔn),立即赴咸陽獻(xiàn)地立約。嬴政當(dāng)即打開了地圖,卻看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立即召來了執(zhí)掌土地圖籍的大田令鄭國求教。鄭國端詳一番,指點著地圖道:“此圖,乃春秋老燕國初滅薊國時之古圖。圖題‘督亢’兩字,是當(dāng)年薊國對燕南地之稱謂。督,中央之意也。督亢者,中央高地之謂也。此地有陂澤大水,水處山陵之間,故能澆灌四岸丘陵之沃土,此謂亢地。此地又居當(dāng)年薊國之中央腹心,此謂督。故云,督亢之地。”嬴政不禁笑道:“分明是今日燕南之地,卻呈來一幅古地圖,今日燕國沒有地圖么?”鄭國素來不茍言笑,黑臉皺著眉頭道:“此番關(guān)節(jié),老臣無以揣摩。也許是燕國丟不下西周老諸侯顏面,硬要將所獻(xiàn)之地說成本來便不是我的……老臣慚愧,不知所以!”嬴政聽得哈哈大笑道:“也許啊,老令還當(dāng)真說中了。老燕國,是死要顏面也!”可是再看地圖,連鄭國也是一頭霧水了。這幅地圖的所有地名,都是不知所云的一兩個古字,水流、土地、山塬,黑線繁復(fù)交錯,連鄭國這個走遍天下的老水工也不明所以了。鄭國只好又皺起眉頭,指點著地圖連連搖頭道:“怪亦哉!天下竟有此等稀奇古圖?老臣只知,此處大體是陂澤。其余,委實不明也?!辟念^猛然一動,吩咐趙高立即召李斯尉繚前來會商。不料,李斯看得嘖嘖稱奇,尉繚看得緊鎖眉頭,還是看不明白。兩個不世能才,一個絕世水工,再加嬴政一個不世君王,竟然一齊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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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也!老燕國在考校秦國人才?”嬴政呵呵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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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有此理!這般鬼畫符,根本便不是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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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尉繚點著竹杖憤憤一句,話音落點,竟連自己也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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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尉繚憤然不意之言,豈不意味著這里大有文章?果然大有文章,又當(dāng)是何等奧秘?一時之間,君臣四人都愣住了。李斯拍著書案兀自喃喃道:“燕國瀕臨絕境,莫不是上下昏頭,圖籍吏將草圖當(dāng)做了成圖?”鄭國立即斷然搖頭道:“不會。此圖劃線很見功力,毫無改筆痕跡,精心繪制無疑,豈能是草圖?”尉繚一陣思忖,疑惑不定道:“燕人尚義,不尚詐,此舉實在蹊蹺之極?!辟粗齻€能才個個皺眉,不禁哈哈大笑道:“不說這鬼畫符了,左右是他要獻(xiàn)地,我不要便了?!崩钏箵u頭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既已回復(fù)燕國,接受獻(xiàn)地還是該當(dāng)也,不能改變。”尉繚篤篤點著竹杖道:“更要緊者,此中奧秘尚未解開,不能教他縮回去?!辟苫蟮溃骸跋壬绾握J(rèn)定,此間定有奧秘未解?”尉繚道:“兵諺云,奇必隱秘。如此一幅古怪地圖,誰都不明所以,若無機密隱藏其中,不合路數(shù)也?!辟唤笮Φ溃骸八v有鬼魅小伎,我只正兵大道便是,奈何他也!知會燕國,教他換圖,否則不受獻(xiàn)地?!?br/> ?
正在此時,蒙毅匆匆進(jìn)來,又交來頓弱一函急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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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讀罷,君臣五人立即沸騰起來。頓弱信使帶來的消息是:燕國將交出叛將樊於期人頭,由上卿荊軻連同督亢之地的古圖原件一起交付秦國。假如說,此時的秦國對于土地之需求,已經(jīng)在統(tǒng)一天下的大業(yè)開始后變得不再急迫,那對于以重金封地懸賞而求索的叛國大將的人頭,則是迫切渴望的。秦之戰(zhàn)國史,樊於期叛國對秦國秦人帶來的恥辱,可以說絲毫不亞于嫪毐之亂帶給秦國朝野的恥辱。尤其是秦王嬴政,對于王弟成蛟的叛國降趙與樊於期的叛國逃燕,刻刻不能釋懷,視為心頭兩大恨。嬴政早已下令蒙恬:若樊於期逃往匈奴,立即捕殺!嬴政也同時下令王翦:滅燕之后第一要務(wù),捕獲樊於期!嬴政之心,只有在咸陽對樊於期明正典刑,才能一消此恨。頓弱曾經(jīng)請命秦王,要在薊城秘殺樊於期。嬴政毫不猶疑地制止了。嬴政發(fā)下的誓言是:“非刑殺叛將,不足以明法!非藏叛之國殺叛將,不足以正義!樊於期若能逃此兩途,天無正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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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樊於期由賴以隱身的燕國殺了,嬴政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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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誅殺叛將,燕國之功也!秦國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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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奮然拍案感喟,當(dāng)即決斷:接受燕國獻(xiàn)禮,休戰(zhàn)盟約事屆時會商待定。李斯尉繚也毫不猶豫地贊同了。秦國君臣的決策實際上意味著,已經(jīng)給燕國的生存留下了一線生機。因為,從實際情勢而言,秦國君臣當(dāng)時對于一統(tǒng)天下,還沒有非堅持不可的一種固定模式,而是充分顧及到諸侯分立數(shù)百年的種種實際情形,對滅國有著不同的方略準(zhǔn)備。以戰(zhàn)國歷史看:大國之間即或強弱一時懸殊,也沒有出現(xiàn)過滅國的先例;唯一的滅國之戰(zhàn),是樂毅攻齊而達(dá)到破國,終究還是沒有滅得了齊國。秦國之強大,及其與山東六國力量對比之懸殊,雖然遠(yuǎn)遠(yuǎn)超過當(dāng)年的燕齊對比,然則以一敵六,誰能一口咬定對每個大國都能徹底滅之?唯其如此,秦國從對最弱小的韓國開始,便沒有中斷過邦交斡旋,更沒有一味地強兵直進(jìn)。對趙國燕國,更是如此。從根本上說,燕國若真正臣服,并獻(xiàn)出腹心根基之地,秦國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畢竟,此時的秦國君臣,還不是滅掉韓趙燕魏之后的秦國君臣,堅定的滅國方略還沒有最終清晰地形成。如今燕國獻(xiàn)地求和,又要交出降將人頭,不惜做出對于一個大國而言最有失尊嚴(yán)的臣服之舉,秦國君臣的接納,便是很容易做出的對應(yīng)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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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出以來,君上首次面見特使,當(dāng)行大朝禮儀。”李斯鄭重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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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顯威儀,布秦大道,以燕國為山東楷模?!蔽究澬廊桓阶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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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統(tǒng)天下而不欺臣服之邦,正理也?!崩铣啥睾竦泥崌操澩恕?br/> ?
嬴政當(dāng)即欣然下書:著長史李斯領(lǐng)內(nèi)史署、咸陽署、司寇署、衛(wèi)尉署、行人署、屬邦署、宗祝署、中車府等官署,于旬日之內(nèi)擬定一切禮儀程式,并完成全部調(diào)遣,以大朝之禮召見燕使。李斯受命,立即開始了忙碌奔波。尋常大朝會,盡管也是李斯這個長史分內(nèi)之事,然卻不須動用如此之多的官署連同籌劃。此次之特殊,在于大朝會兼受降受地受叛將人頭,實際是最為盛大的國禮。李斯不是單純的事務(wù)大臣,非常清楚這次大朝國禮的根本所在:若能在此次大朝會確定燕國臣服之約,實際便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以最穩(wěn)妥平和的方式統(tǒng)一了燕國。唯其如此,種種禮儀程式之內(nèi)涵,自然要大大講究了。李斯的統(tǒng)籌調(diào)遣之能出類拔萃,三日之內(nèi),各方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起來:內(nèi)史郡,職司部署關(guān)中民眾道迎燕國特使;咸陽令,職司都城民眾道迎,并鋪排城池儀仗;司寇署,限期清查流入秦國的山東盜賊,務(wù)期不使燕國特使受到絲毫挑釁威脅;衛(wèi)尉署,部署王城護(hù)衛(wèi),并鋪排王城兵戈儀仗,務(wù)期彰顯大國威儀;執(zhí)掌邦交的行人署、執(zhí)掌夷狄的屬邦署,職司諸般迎送程式與特使之起居衣食;中車府,籌劃調(diào)集所需種種車輛,尤其是秦王王車之修繕裝飾;宗祝署,確定大朝之日期、時辰,并得籌劃秦王以樊於期人頭祭拜太廟的禮儀程式。凡此等等,李斯都辦理得件件縝密,無一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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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未到,諸般妥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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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八日的晚上,李斯在秦王書房的小朝會上做了備細(xì)稟報。嬴政對李斯的才具又一次拍案贊嘆,沒有任何異議便點頭了。尉繚卻突然一笑道:“對時日吉兇,老太卜如何說法?”李斯不禁眉頭一聳,道:“唯有此事,使人不安。老太卜占卜云:吉兇互見,卦象不明?!辟恍Φ溃骸按蟮啦徽?,兩卿何須在心也。”尉繚兀自嘮叨道:“吉兇互見,究竟何意?以此事論之,何謂吉?何謂兇?”李斯道:“吉,自然是盟約立,諸事成,一無意外。兇,則有種種,難于一言論定?!蔽究潛u著白頭良久思忖,突然一點竹杖道:“那個特使,名叫甚來?”李斯道:“荊軻,燕國上卿。頓弱說,其人幾類趙國之郭開?!蔽究濐H顯神秘的目光一閃,笑道:“荊軻荊軻,這個‘荊’字,不善也?!崩钏剐念^一動道:“老國尉何意?不妨明言?!蔽究澗従彄u著白頭道:“荊者,草側(cè)伏刃,草開見刀,大刑之象。其人,不祥也?!辟唤魂嚧笮Φ溃骸跋壬庾终f法,這荊軻豈非一個刺客了?”尉繚平板板道:“兵家多講占候占象,老臣一時心動而已?!崩钏沟溃骸罢撌吕恚鄧划?dāng)別有他心。試想,荊軻當(dāng)真做刺客,其后果如何?”嬴政連連擺手道:“笑談笑談!太子丹明銳之人,如何能做如此蠢事?果然殺了嬴政,燕國豈不滅得更快?”尉繚道:“論事理,老臣贊同君上、長史之說。然則,卦象字象,也非全然空穴來風(fēng)。老臣之意,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謹(jǐn)慎點好?!崩钏沟溃骸袄蠂局?,大朝部署有疏漏?”尉繚道:“秦國大朝會,武將歷來如常帶劍?!崩钏沽⒓唇拥溃骸皩Γ∪粍t,這次大朝會,改為朝臣俱不帶劍。意在與山東六國同一,彰顯秦國大道文明?!蔽究澱f話,嬴政頗顯煩躁地一揮手:“不說不說!天下大道處處順乎小伎,秦國還能成事么?燕王喜、太子丹若真是失心瘋,嬴政聽天由命?!?br/> ?
秦王煩躁,李斯尉繚也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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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新劍鑄成了?!闭诖藭r,趙高輕步進(jìn)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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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尉老兵家,看看這口劍如何?”嬴政顯然在為方才的煩躁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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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恭敬地捧過長劍道:“君上那口短劍,刃口殘缺太多,這是尚坊新鑄之秦王劍?!蔽究澐畔轮裾?,拿起長劍一掂,老眼驟然一亮!這口長劍,青銅包裹牛皮為劍鞘,三分寬的劍格與六寸長的劍柄皆是青銅連鑄而成,劍身連鞘闊約四寸、長約四尺、重約十斤,除了劍格兩面鑲嵌的兩條晶瑩黑玉,通體簡潔干凈,威猛肅穆之氣非同尋常。尉繚一個好字出口,右手已經(jīng)搭上劍格,手腕一用力,長劍卻紋絲未動。趙高連忙笑道:“這是尚坊鑄劍新法,為防劍身在車馬顛簸中滑出劍鞘,暗筘稍深了半分?!蔽究澰僖欢锻?,只聽鏘然一陣金鐵之鳴,一道青光閃爍,書房銅燈立即昏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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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一請?!蔽究澟鮿ζ鹕?,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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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此劍賜予國尉!”嬴政立即拍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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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所請:君上當(dāng)冠劍臨朝,會見燕使,以彰大秦文武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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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一陣愣怔,終于大笑道:“好!冠劍冠劍,好在還是三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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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劍臨朝,此后便做大朝會定規(guī)。如何?”李斯委婉地附議尉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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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先過了。再說?!辟B連搖手,“威風(fēng)是威風(fēng)了,可那天平大冠、厚絲錦袍、高靿牛皮靴、十斤重一口長劍,還不將人活活悶死?兩卿,能否教我少受些活罪也!”眼見秦王少年心性發(fā)作,窘迫得滿臉通紅,李斯尉繚不禁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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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燕國特使荊軻的車馬終于進(jìn)了函谷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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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來,荊軻萬般感慨。整肅的關(guān)中村野,民眾忙于春耕的勃勃蒸騰之氣,道邊有序迎送特使的婦幼老孺,整潔寬闊的官道,被密如蛛網(wǎng)的鄭國渠的支渠毛渠分隔成無數(shù)綠色方格的田疇,都使荊軻對“誅秦暴政”四個字生出了些許尷尬。然則,當(dāng)看到驪山腳下一群群沒有鼻子的赭衣刑徒,在原野蠕動著勞作時,“秦人不覺無鼻之丑”這句話油然浮上心頭,荊軻的一腔正氣又立即充盈心頭。一個以暴政殺戮為根基的國家,縱然強大如湘水怪蛟,荊軻都是蔑視的,都是注定要奮不顧身地投入連天碧浪去搏殺的。及至進(jìn)入咸陽,荊軻索性閉上了眼睛,塞上了耳朵,不再看那些令他生出尷尬的盛景,不再聽那些熱烈木訥而又倍顯真誠的喧囂呼喊。一直到軺車駛進(jìn)幽靜開闊的國賓館舍,一直到住定,一直到秦舞陽送走了那個赫赫大名的迎賓大臣李斯,荊軻才睜開眼睛扒出耳塞,走進(jìn)池邊柳林轉(zhuǎn)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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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晚,丞相王綰要為燕國特使舉行洗塵大宴,荊軻委婉辭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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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舞陽卻高聲嚷嚷著,顯然不高興荊軻拒絕如此盛大的一場夜宴??汕G軻連認(rèn)真搭理秦舞陽的心情都沒有了,只望著火紅的落日,在柳林一直佇立到幽暗的暮色降臨。晚膳之后,那個李斯又來了。李斯說,咸陽三月正是踏青之時,郊野柳絮飛雪可謂天下盛景,上卿要否踏青一日?荊軻淡淡一笑,搖了搖頭。于是,李斯又說,上卿既無踏青之心,后日卯時大朝會,秦王將以隆重國禮,接受燕國國書及大禮。荊軻點了點頭,便打了個一個長長的哈欠。李斯說,上卿鞍馬勞頓,不妨早早歇息。一拱手,李斯悠悠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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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正午,李斯又來了。這次,李斯只說了一件事:燕國要割地、獻(xiàn)人、請和,是否有已經(jīng)擬定的和約底本事先會商?抑或,要不要在覲見秦王之后擬定?荊軻這才心頭驀然一驚:百密一失,他竟然疏忽了邦交禮儀中最為要緊的盟約底本!畢竟,他的公然使命是為獻(xiàn)地立約而來的。雖然如此,荊軻畢竟機警過人,瞬息之間,做出一副沉重神色道:“燕為弱邦,只要得秦王一諾:燕為秦臣,余地等同秦國郡縣,萬事安矣!若燕國先行立定底本,秦國不覺有失顏面乎?”李斯笑道:“上卿之言,可否解為只要保得燕國社稷并王室封地,則君臣盟約可成?”荊軻思忖道:“不知秦王欲給燕國留地幾多?”李斯道:“不知燕王欲求地幾多?”荊軻佯作不悅道:“燕弱秦強,燕國說話算數(shù)么?”李斯一拱手道:“既然如此,容特使覲見秦王之后,再議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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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走了。荊軻心頭浮起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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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七清晨卯時,咸陽宮鐘聲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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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鋪排了戰(zhàn)國以來的最大型禮儀——九賓之禮,來顯示這次秦燕和約對于天下邦交的垂范。九賓之禮,原本是周天子在春季大朝會接見天下諸侯的最高禮儀?!吨芏Y·大行人》云:“(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以親諸侯?!彼^九賓,是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共九等賓客。其中,前四等賓客是諸侯,后五等賓客是有不等量封地的各種大臣朝官。九賓之禮繁復(fù)紛雜,僅對不同賓客的作揖的方式,就有三種:天揖、時揖、士揖,非專職臣工長期演練,不足以完滿實現(xiàn)。及至戰(zhàn)國,歷經(jīng)春秋時期禮崩樂壞,這種繁復(fù)禮儀,已經(jīng)不可能全數(shù)如實再現(xiàn)。李斯總操持此次大禮,之所以取九賓大禮之名,實際所圖是宣示秦國將一統(tǒng)天下、秦王將成為天下共主(天子)的大勢,所以將接見燕王特使之禮儀,賦予了“天子春朝諸侯,而圖天下之事”的九賓大禮意涵。就其實際而言,無非是隆重地彰顯威儀,顯示秦國將王天下的氣象而已,絕非如儀再現(xiàn)的周天子九賓之禮《史記·正義》劉云:“設(shè)文物大備,即謂九賓,不得以周禮九賓義為釋。”是為切實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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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準(zhǔn)時抵達(dá)國賓館舍,鄭重接出了荊軻與秦舞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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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三百人馬隊簇?fù)碇v青銅軺車,轔轔駛出館舍駛過長街時,咸陽民眾無不肅然駐足,燕使萬歲的喊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后車的秦舞陽,亢奮得眉飛色舞。八尺傘蓋下的荊軻,卻又一次閉上了眼睛。軺車進(jìn)入王城南門,丞相王綰率領(lǐng)著一班職司邦交的行人署大吏,在白玉鋪地的寬闊車馬場彬彬有禮地迎接了荊軻。王綰在呂不韋時期原本便是行人,如今雖已須發(fā)灰白,卻有著當(dāng)年呂不韋的春陽和煦之風(fēng),對荊軻拱手禮略事寒暄,又一伸手做請,笑道:“群臣集于正殿,正欲一睹上卿風(fēng)采,敢請先行。”荊軻這才第一次悠然一笑,一拱手道:“丞相請。”王綰笑道:“上卿與老夫同爵,老夫恭迎大賓,豈可先行?上卿請。”若依著九賓之禮,每迎每送都要三讓三辭而后行。故此,兩人略事謙讓,原是題中應(yīng)有之意,并非全然虛禮。荊軻遂不再說話,對著巍巍如天上宮闕的咸陽宮正殿深深一躬,轉(zhuǎn)身對秦舞陽鄭重叮囑一句道:“副使捧好大禮,隨我覲見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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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肅然邁步,一腳踏上了丹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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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墀者,紅漆所涂之殿前石階也。春秋之前,物力維艱,殿前石階皆青色石條鋪就,未免灰暗沉重,故此涂紅以顯吉慶也。戰(zhàn)國末期,秦國早已富強,咸陽王城的正殿石階是精心遴選的上等白玉,若涂抹紅漆,未免暴殄天物。于是,每有大典大賓,咸陽宮正殿前的白玉石階便一律以上等紅氈鋪之,較之紅漆尤顯富麗堂皇。此風(fēng)沿襲后世,始有紅地毯之國禮也。此乃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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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踏上丹墀之階,雖是目不斜視,卻也一眼掃清了殿前整個情勢。秦國的王城護(hù)軍清一色的黑色衣甲青銅斧鉞,肅立在丹墀兩廂,如同黑森森金燦燦樹林,凜凜威勢確是天下唯一。荊軻對諸般兵器的熟悉,可謂無出其右,一眼看去,便知這些禮儀兵器全都是貨真價實的銅料,上得戰(zhàn)場雖顯笨拙,單人撲殺卻堪稱威力無窮。僅是那一口口三十六斤重、九尺九寸長的青銅大斧,任你鋒利劍器,也難敵其猛砍橫掃之力。驀然之間,荊軻心頭一動!秦王殿前若有兩排青銅斧鉞,此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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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發(fā)簪——”正在此時,身后一聲驚恐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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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猛然回身,不禁大為驚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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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舞陽四寸玉冠下的束發(fā)鐵簪,正如一支黑色箭鏃直飛一根石柱,叮啪一聲大響,竟牢牢吸附在石柱之上!頓時,秦舞陽一頭粗厚的長發(fā)紛亂披散,一聲驚叫爛泥般癱在了厚厚的紅地氈上瑟瑟發(fā)抖,緊緊抱在懷中的銅匣也發(fā)出一陣突突突的怪異抖動。與此同時,丹墀頂端的帶劍將軍一聲大喝:“查驗飛鐵!特使止步!”兩廂整齊的一聲吼喝,兩排青銅斧鉞森森然鏗鏘交織在丹墀之上,罩在了荊軻與秦舞陽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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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光石火之間,荊軻正要一步過去接過突突響動的銅匣。王綰卻一步搶前一揮手道:“殿前武士,少安毋躁!”轉(zhuǎn)身對荊軻笑道,“此乃試兵石,磁鐵柱也。當(dāng)年,商君為校正劍器筘合是否適當(dāng),立得此石。凡帶劍經(jīng)過,而被磁鐵吸出劍器者,皆為廢劍。不想今日吸出副使鐵簪,誠出意外也。上卿見諒,副使見諒?!笨翱罢f罷,后來的李斯已經(jīng)上前,一伸手便要來扶秦舞陽起身。秦舞陽面色青白,慌亂得連連揮手道:“不不不,不要……”王綰李斯與一班吏員不禁笑了起來。荊軻早已經(jīng)平靜下來,笑著看看秦舞陽,對王綰李斯一拱手道:“丞相長史,見笑。北蕃蠻夷之人,未嘗經(jīng)歷此等大國威儀,故有失態(tài)也?!庇洲D(zhuǎn)身對秦舞陽一笑揶揄道,“自家起身便了,莫非終歸扶不起哉!”秦舞陽眼見無事,一挺身站起,紅著臉嘎聲道:“我我我,我發(fā)簪還給不給?”李斯忍住笑一揮手,帶劍將軍大步過來,遞過一支鐵簪,目光向李斯一瞥。李斯接過鐵簪一看,不禁笑道:“副使真壯士也!一支發(fā)簪也如匕首般沉重鋒利?!鼻匚桕栐練鈵雷约撼試樖B(tài)而被荊軻嘲笑,此刻牛勁發(fā)作,昂昂然揮著一只空手道:“這發(fā)簪,原本俺爹獵殺野豬的殘刀打磨!俺做發(fā)簪,用了整整二十年,送給你這丞相如何?”王綰李斯見此人目有兇光,卻又混沌若此,身為副使,竟連眼前兩位大臣的身份也沒分辨清楚,不禁一齊笑了。王綰一拱手道:“鐵簪既是副使少年之物,如常也罷。上卿請?!鼻G軻雖則蔑視太子丹硬塞給他的這個副使,卻也覺得這小子歪打正著化解了這場意外危機,心下一輕松,笑著一拱手,又邁上了丹墀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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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殿口平臺的四只大鼎,是高闊各有兩丈許的正殿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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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門大開,一道三丈六尺寬的厚厚紅氈直達(dá)大殿深處王臺之前,紅氈兩廂是整肅列座的秦國大臣。遙遙望去,黑紅沉沉,深邃肅穆之象,竟使荊軻心頭驀然閃出“此真天子廟堂也”的感嘆。在這瞬息之間,大鐘轟鳴九響,宏大祥和的樂聲頓時彌漫了高闊雄峻的殿堂。樂聲彌漫之中,殿中迭次飛出司儀大臣司儀,周時官職,《周禮·秋官司寇第五》云:“司儀掌九儀之賓客擯相之禮。”沿襲后世。與傳聲吏員的一波波聲浪:“秦王臨朝——秦王臨朝——”接著又是一波波聲浪奔涌而來:“燕使覲見——燕使覲見——”荊軻回身低聲一句叮囑道:“秦舞陽毋須驚怕,跟定我腳步?!甭牭们匚桕柎饝?yīng)了一聲,荊軻在殿口對著沉沉王臺深深一躬,舉步踏進(jìn)了這座震懾天下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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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行步于中央紅氈,目不斜視間,兩眼余光已看清了秦國大臣們都沒有帶劍,連武臣區(qū)域的將軍們也沒有帶劍,心下不禁一聲長吁。紅氈甬道將及一半,荊軻清楚地看見了秦王嬴政正從一道橫闊三丈六尺的黑玉屏后大步走出——天平冠,大朝服,冠帶整肅,步履從容,壯偉異常,與山東六國流傳的佝僂猥瑣之相直有天壤之別。然則,真正使荊軻心頭猛然一沉的是,秦王嬴政腰間那口異乎尋常的長劍!依荊軻事先的周密探察,秦王嬴政在朝會之上歷來不帶劍。準(zhǔn)確的消息是:自從嬴政親政開始,從來帶劍的秦王便再也沒有帶劍臨朝了。片刻之間,荊軻陡地生出一種說不清楚的奇特預(y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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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身后又傳來熟悉而令人厭惡的袍服瑟瑟抖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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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廂大臣們不約而同地將目光瞄向荊軻身后,其嘲笑揶揄之情是顯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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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驀然回頭,平靜地接過秦舞陽懷中的銅匣,大踏步走到了王階之下。荊軻捧起銅匣深深一躬道:“外臣,燕國上卿荊軻奉命出使,參見秦王!”荊軻抬頭之間,九級王階上的嬴政肅然開口道:“燕國臣服于秦,獻(xiàn)地獻(xiàn)人,本王深為欣慰。賜特使座?!痹捯袈潼c,一名遠(yuǎn)遠(yuǎn)站立在殿角的行人署大吏快步走來,將荊軻導(dǎo)引入王階東側(cè)下的一張獨立大案前,恭敬地請荊軻就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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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司儀大臣又是一聲高宣:“燕國進(jìn)獻(xiàn)叛臣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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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尚未落點,行人署大吏已經(jīng)再次走到了荊軻案前。荊軻已經(jīng)打開了大銅匣,將一個套在其中的小銅匣雙手捧起道:“此乃樊於期人頭,謹(jǐn)交秦王勘驗。”行人署大吏雙手捧著銅匣,大步送到了秦王的青銅大案上。荊軻清楚地看見,嬴政掀開銅匣的手微微顫抖著。及至銅匣打開,嬴政向匣中端詳有頃,嘴角抽搐著冷冷一笑,拍案喟嘆道:“樊於期啊樊於期,秦國何負(fù)于你,本王何負(fù)于你,你竟白頭叛秦,寧做秦人千古之羞哉!”嬴政的聲音顫抖,整個大殿不禁一片肅然。寂靜之中,嬴政一推銅匣道,“諸位大臣,都看看樊於期了……”荊軻銳利的目光分明看見了嬴政眼角的一絲淚光,心頭不禁微微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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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傳看樊於期人頭時,舉殿一片默然,沒有一聲惡語咒罵,沒有一句喜慶之辭。荊軻聽到了隱隱唏噓之聲,還聽到了武臣席區(qū)一個老將昏厥倒撞的悶哼聲。實在說,秦國君臣見到樊於期人頭后的情勢,是大大出乎荊軻與太子丹預(yù)料的。依太子丹與荊軻原來所想,秦王既能以萬千重金與數(shù)百里封地懸賞,見到樊於期人頭,必是彈冠相慶舉殿大歡,其種種有可能出現(xiàn)的失態(tài),以及可能利用的時機必然也是存在的。荊軻也做好了準(zhǔn)備,此時秦王若有狂喜不知所以之異常舉動,便要相機提前行刺。畢竟,要抽出那只匕首是很容易的。然則,秦國君臣目下竭力壓抑的悲痛之情,卻使荊軻茫然了。山東投奔秦國的名士,個個都說秦王看重功臣,荊軻從來沒有相信過。可是,今日身臨其境,荊軻卻有些不得不信而又竭力不愿相信的別扭了。畢竟,荊軻也曾經(jīng)是志在經(jīng)邦濟(jì)世的名士,對君王的評判還是有大道根基的。一時之間,荊軻有些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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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獻(xiàn)地——”司儀的高宣聲劃破了大殿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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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驀然一振,神志陡然清醒,立即站了起來一拱手道:“燕國督亢之地,前已獻(xiàn)上簡圖于秦王,不知秦王可曾看出其中奧秘?”秦王嬴政道:“督亢之圖,非但本王,連治圖大家也不明所以,上卿所言之奧秘何在?”荊軻道:“督亢,乃是古薊國腹地,歸燕已經(jīng)六百余年。督亢之機密,不在其土地豐腴,而在其秘密藏匿了古薊國與后來燕國之大量財貨也!”嬴政一陣大笑道:“燕國疲弱不堪舉兵,焉有財貨藏于地下以待亡國哉!”荊軻高聲道:“秦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燕國曾破齊七十余城,所掠財貨數(shù)不勝數(shù)。燕昭王為防后世揮霍無度,故多埋于督亢山地。而今燕王唯求存國,臣亦求進(jìn)身之道,故愿獻(xiàn)之秦王,秦王何疑之有也?”秦王嬴政凌厲的目光一掃,帶著顯然的鄙視淡淡笑道:“人言足下行事,幾類郭開之道,果然。也好,你且上前指于本王,燕國財寶藏于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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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說聲外臣遵命,捧起細(xì)長的銅匣上了王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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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案形制特異:五尺寬九尺長,恍若一張?zhí)卮笈P榻。當(dāng)荊軻依照邦交禮儀,被行人署大吏引導(dǎo)到王案前時,只能在王案對面跪坐。嬴政面色淡漠地挺身端坐,距離荊軻少說也在六尺之外,一大步的距離。嬴政冷冷地看著這個頗具氣度的賣燕奸佞,好大一陣沒有說話。荊軻氣靜神閑,坐在案前的倏忽之間,已經(jīng)謀劃好了方略。在秦王冷冰冰打量時,荊軻不看秦王,徑自打開了細(xì)長的銅匣,徐徐展開了粗大的卷軸,始終沒說一句話。嬴政掃一眼正在展開的牛皮卷軸,非但絲毫沒有顯出渴望巨大寶藏的驚喜,反倒是厭惡地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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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請看,寶藏便在此處?!?br/> ?
嬴政聞聲,不期然傾身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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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這一瞬間,卷軸中驟然現(xiàn)出一口森森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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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之間,荊軻右手順勢一帶,匕首已經(jīng)在手。荊軻身形躍起之間,左手已經(jīng)閃電般伸出,滿滿一把摟住了秦王衣袖而不使其掙脫。與此同時,荊軻右手匕首已經(jīng)揕《史記·刺客列傳》在此處用了一個“揕”字。揕者,刺也。然則,太史公卻沒有用“刺”字。太史公治史嚴(yán)謹(jǐn),有“刺”字而不用“刺”字,必有原因。我的推理是:揕,可能是淬毒匕首殺人的一種獨特手法,西漢尚知,后世失傳,遂不知其意。史家對此,亦無翔實考證。若有武術(shù)史家知之,當(dāng)公諸社會以彰其意。到了秦王胸前。即或是將軍武士,面對這一疾如閃電而又極具偽裝的突襲,也斷難逃脫。因為,殿中大臣們在荊軻身后看去,完全以為是荊軻起身指點地圖;而在對面秦王傾身趨前,低頭看來之時,完全可能不及反應(yīng)已經(jīng)被刺中,即或想逃,也根本不可能掙脫荊軻的大力揪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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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奇跡恰恰在最不可能的時候發(f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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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自幼便是危局求生的奇異少年,膽略才具甚或騎射劍術(shù)都遠(yuǎn)非尋常。當(dāng)年遴選太子,嬴政以少年身手獨戰(zhàn)已經(jīng)是千夫長的王翦而不甚明顯處于下風(fēng),其勇略可見也。當(dāng)此之時,嬴政第一眼看見森森匕首,倏地渾身一緊,確實不及反應(yīng)。及至厚厚的衣袖被猛然拽住,匕首閃亮刺來,嬴政本能地一聲大吼,全身奮力一掙,身形猛然一滾向后掙出,其力道之猛之烈,竟使尚坊工匠精織精紡的絲錦朝服在奇異的裂帛之聲中瞬間斷開!袖絕之際,嬴政已從王案前滾出三尺之外,大吼一聲爬了起來。嬴政未及站穩(wěn)身軀,荊軻已經(jīng)如影隨形趕至身前。嬴政急切拔劍,不料竟然一拔不出。此時,森森匕首又一次刺出。倉促之間,嬴政全力一扯帶劍銅鏈,銅鏈嘣地裂斷,連同束腰板帶也一起扯開,寬大的袍服頓時散開,腰身手腳處處牽絆。嬴政大急,身形本能地突然一轉(zhuǎn),寬大的袍服猛然甩成了一個大大的扇形,擋過了森森一刺。與此同時,嬴政就勢一甩雙臂使袍服脫身,又一步跳開袍服牽絆,再一把扒下沉重的天平冠操起來猛力砸向荊軻,再次擋開一擊,慌忙撿起長劍轉(zhuǎn)身疾步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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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嬴政終究躲過了最為致命的第一波突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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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回合的本能躲避,荊軻對嬴政的奇快反應(yīng)深為驚訝。依著士俠大刺客的傳統(tǒng)氣度,一擊不中,便視為其人天意不當(dāng)死,刺客當(dāng)就此收手。然刺秦太過重大,荊軻心下早已做好不以傳統(tǒng)規(guī)矩行刺的準(zhǔn)備。不料連續(xù)三刺,竟都被嬴政連爬帶滾躲過,最后竟還踉踉蹌蹌地跑開。一時之間,巨大的羞辱陡然涌上荊軻心頭,不由分說已經(jīng)如飛追來直撲嬴政。此時的嬴政,已經(jīng)是短打衣衫,腳步大為靈便。眼見荊軻緊追不舍,嬴政心思倏地一閃,縱身跳下王臺,在殿中粗大的石柱間飛快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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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大臣們才完全明白了,眼前的燕國特使確實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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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朝彰顯文明,將軍大臣們都沒有隨帶兵器,一時紛紛驚呼,殿中大亂。王綰、李斯情急紅眼,高聲吼叫著撲過去追逐荊軻。大臣們頓時醒悟,立即亂紛紛撲上四面堵截。然則,荊軻何許人也,其輕靈勁健其勇略膽魄,天下無出其右。幾個近身追逐者,根本不經(jīng)荊軻連帶追擊秦王中的順手一擊??v然舉殿身影四處堵截,繞柱奔走的秦王仍然被荊軻緊緊追逐,危機仍然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恰在此時,殿前侍醫(yī)夏無且正遇荊軻轉(zhuǎn)彎照面,抬手便將手中藥囊猛然砸去。這一砸,力道不大,更沒有準(zhǔn)頭。荊軻不躲,根本無事。然荊軻不知黑乎乎飛來何物,閃身一躲,卻恰恰正被藥囊擊中面門。瞬息之間,一股刺鼻的草藥味直沖腦際,荊軻猛然鼻癢無比,及至一個噴嚏狠狠打出,嬴政已經(jīng)繞過了兩道石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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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負(fù)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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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正好趙高聞訊趕來,一聲尖亮地呼喊立時響徹殿堂。隨著喊聲,趙高已經(jīng)奮力撲向荊軻。趙高之奔走馳驅(qū)剽悍靈動天下聞名,一撲過去,便緊緊黏住了荊軻。急切之間,荊軻竟然無法擺脫這個若即若離又時時出手的內(nèi)侍奇人。若用匕首擊出,趙高自然會立地斃命。然則,跑了秦王,殺死一百個內(nèi)侍又有何用?荊軻何其清楚,只能緊追秦王,不時虛手應(yīng)對趙高。如此一來,荊軻不能全力追擊,嬴政急迫之勢頓時稍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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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嬴政,在趙高奇異尖亮的喊聲中渾身一激靈,立即想起此劍暗筘較深,須得用力拔之;而只有趙高,才知道自己少年練劍時因使用成人長劍,往往負(fù)劍于背才能拔出長劍的秘密。心念閃動間,嬴政左手將長劍一順,貼上背后,右手從肩頭握住劍格猛力一帶,鏘然一聲金鐵之鳴,三尺余長劍一舉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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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子!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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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怒不可遏,挺著長劍膽氣頓生,一躍過來,揮動十斤重的秦王劍便是一個橫掃。其時,荊軻正被趙高糾纏得不耐,心下一狠,瞬間破了不對這個內(nèi)侍使用淬毒匕首的心思,突然一沉手便向趙高飛來的腳踝劃去。趙高機靈無比,順勢倒地一滾堪堪躲過。恰在荊軻張臂劃出之時,嬴政的長劍橫空掃過,荊軻的一只胳膊血淋淋啪嗒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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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驟然受此重傷,腳下一個踉蹌,頓時頹然跌坐在地。胳膊落地的瞬息之間,荊軻身形一虛,心頭彌漫過了一片冰涼的悲哀。絕望的同時,荊軻手中匕首已經(jīng)循聲擲出,呼嘯著飛向嬴政。舉殿只聽“叮”的一聲異響,六尺開外的銅柱濺起了一片碧藍(lán)的火花,匕首顫巍巍釘在了銅柱之上,刀尖周圍立時一片森森然黑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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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兵淬毒!王莫上前——”夏無且尖聲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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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驚愕四顧,卻不見了秦王,立時亂紛紛搶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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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趙高一聲哭喊,撲向石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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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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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地上的嬴政翻身躍起,一腳踢翻趙高,提著長劍赳赳大步過來,嘶啞著聲音一連串吼道:“荊軻!你非郭開賣燕!你乃大偽刺客!你要殺我么?許你再來!公平搏殺!嬴政倒想看看,你這個刺客有多高劍術(sh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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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鮮血的荊軻,本來靠著一道石柱閉目待死。聞秦王怒聲高喝,荊軻雙目驟然一睜,單臂不動,一挺身竟靠著石柱霍然站起。四周群臣不禁大為驚愕,不約而同地輕輕驚呼了一聲。不料,荊軻靠著石柱勉力一笑,卻又立即順著石柱軟了下去。荊軻一聲長噓,伸開兩腿箕踞大坐,傲然罵道:“嬴政毋以己能!與子論劍,不足道也!今日所以不成,是我欲活擒于你,逼你立約,以存天下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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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荊軻噴著血沫怒罵不已,嬴政反倒平靜下來,冷冷一笑道:“提一匕首而欲改天下,未嘗聞也!嬴政縱死,秦國縱滅,豈能無人一統(tǒng)天下哉!”荊軻喘息一聲冷冰冰道:“有人無人,不足論。只不能教你嬴政滅國,一統(tǒng)天下?!辟唤笮Φ溃骸霸瓉砣绱艘?!足下之迂闊褊狹,由此可見矣!刺客尤充雄杰,不亦羞哉!”荊軻淡淡一笑道:“今日天意,豎子何幸之有也?”嬴政盯著荊軻端詳了一陣,冷冷道:“足下迂闊,卻有猛志,本王送足下全尸而去?!?br/> ?
“謝過秦王……”荊軻艱難地露出了最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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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長劍一挺,猛然向荊軻胸前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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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法有定,王不能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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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李斯一聲大喊,尉繚對趙高飛過一個眼神。趙高立即搶步過來,奪過嬴政手中長劍,向荊軻猛然刺去。因秦王有全尸一說,趙高不能斬取頭顱,只一口氣狠狠連刺了不知幾多劍,活活將荊軻戳成了一個渾身血洞的肉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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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護(hù)君,斬殺刺客,合乎國法!”尉繚高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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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沒有離開,一直臉色鐵青地木然站在死去的荊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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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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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刺秦震動天下,多少年后,人們?nèi)栽诩娂嬜h論乃至爭辯不休。其中,曾經(jīng)與荊軻相識者的評說及其后來之行,頗是引人注目,有兩則被太史公載入了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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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是戰(zhàn)國末期著名劍士魯句踐的獨特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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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句踐萬般感慨地說:“嗟乎!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shù)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往昔)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魯句踐的話有三層意思:其一,刺秦失敗,是荊軻不認(rèn)真修習(xí)劍術(shù)。也就是說,魯句踐認(rèn)為荊軻的劍術(shù)并不是很高,才導(dǎo)致刺秦失敗身死。其二,對當(dāng)年不知荊軻壯志,甚是后悔。其三,同時后悔的是,當(dāng)年因叱責(zé)荊軻,而被荊軻視為“非人”的愚昧者。魯句踐的評判,很可能是當(dāng)時六國劍士游俠的普遍心聲:既高度認(rèn)可荊軻刺秦之壯舉,又嘆息其劍術(shù)不精而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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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則,是荊軻好友樂師高漸離的曲折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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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刺客列傳》云:秦國統(tǒng)一天下而秦王稱始皇帝后,秦國追捕太子丹與荊軻的昔年追隨者。這些人,都紛紛逃亡隱匿了。高漸離更改姓名,在舊趙國的宋子城宋子城,趙國城邑,今河北趙縣(舊謂趙州)以北地帶。一家酒鋪做了仆役。一日,聽得店主家堂上有擊筑之聲,高漸離彷徨徘徊,久久不愿離去,情不自禁地評論說:“筑聲有善處,諸多處尚有不善也!”旁邊仆役將高漸離的話說給了主人。主人大奇,于是邀集賓朋,召高漸離于廳堂擊筑。一擊之下,主人客人都是大加稱贊,立即賞賜了高漸離許多酒肉。高漸離尋思長久藏匿而不能見人,終無盡頭,遂到自己小屋取出木箱中的筑,換上了壓在箱底的唯一一套舊時錦衣,重新回到了廳堂。高漸離的舉止氣度,使舉座主客大為驚訝,一齊作禮,尊高漸離為上客。高漸離肅然就座,重新?lián)糁吒?,舉座賓客無不感奮唏噓。故事漸漸流傳開來,有人便說:“此人,高漸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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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漸離的行蹤,被人稟報給了咸陽。始皇帝愛惜高漸離善擊筑,念其是天下聞名的大樂師,于是特意赦免了高漸離追隨荊軻的死罪,下令將高漸離解到了咸陽。抵達(dá)咸陽,秦始皇下令將高漸離處以矐目之刑,也就是以馬尿熏其雙目而使失明。矐目之后,高漸離被留在咸陽皇宮做了樂師。每次擊筑,始皇帝都大加贊賞。日久,始皇帝聽高漸離擊筑時,坐得越來越近了。一日,高漸離擊筑之時,始皇帝聽得入神,高漸離突然舉起灌了鉛的大筑猛然砸向始皇帝。傳聞與史書中,都沒說嬴政如何閃避,終歸是高漸離沒有擊中始皇帝。于是,高漸離最終還是被處死了。據(jù)說,從此之后,秦皇帝終身不復(fù)見山東六國人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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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等等,皆為刺秦余波,皆為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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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刺秦事件后三日,秦國君臣重新朝會,議決對燕新方略。朝會伊始,李斯便對自己的大朝會部署深切痛悔,自請貶黜。秦王嬴政卻連連搖頭,拍案感喟道:“先生之策,唯以天下大局為計,何錯之有哉?鼠竊狗偷之輩,世間多矣!若一味防范,閉門塞人,何能一天下也?國家長策大略,因一刺客而變,未嘗聞也!”秦王這一番話語,使大臣們?nèi)f般感慨,李斯更是唏噓流涕不已。議及善后具體事宜,李斯以執(zhí)事大臣名義,提出對侍醫(yī)夏無且與趙高論功行賞,諸臣無不贊同。秦王嬴政當(dāng)即拍案,賞賜夏無且黃金二百鎰,晉爵兩級。賞賜夏無且完畢,嬴政淡淡一笑道:“趙高,不說了,已經(jīng)是中車府令了。內(nèi)侍為官,到此足矣!”見秦王于此等重大事件之后猶能節(jié)制有度,大臣們一番感慨,也便默認(rè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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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旁邊侍立的趙高卻猛然撲倒在王案前,重重叩頭高聲道:“君上始呼臣之正名,臣永世銘刻在心——”一時,大臣們無不驚訝,這才想起了方才秦王確實說了“趙高”兩字,而在既往,秦王從來將趙高呼為“小高子”的。今秦王不呼小高子,而稱其正名趙高,是無意之舉,還是以獨有方式宣示廟堂:中車府令趙高,從此也是秦國大臣了?再一想,趙高叩拜,秦王也沒有說甚,而只是笑了笑,便可能是無意有意間了;只這趙高心思透亮,立即以謝恩之法,使大臣們明白了此中意蘊,也實在是機靈過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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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轉(zhuǎn)了話題,開始了對燕方略的會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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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李斯率領(lǐng)一支精銳飛騎兼程北上,趕赴易水大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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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聚將完畢,王翦獨自走進(jìn)了河谷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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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王翦思緒難平者,滅國長策終究是明晰地確立了。還在頓弱與咸陽之間快馬信使穿梭往來時,王翦便上書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評判。王翦著意提醒秦王:燕國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聞名,不可能真正臣服于秦國;邦交斡旋可也,不能過于當(dāng)真,更不能因此而松懈國人戰(zhàn)心。上書中,王翦舉出了燕國對待趙國的先例:“以趙國之強力抗秦,以趙國之屏障山東,燕國尚不記趙恩,屢屢背后發(fā)難。如此昏政廟堂,何能臣服于老諸侯眼中之蠻夷秦國也?貧弱而驕矜,昏昧而瘋癡,燕人為政之風(fēng)也!君上深思之?!?br/> ?
然則,秦王雖然并沒有下令中止戰(zhàn)事,卻來了一道“攻燕之戰(zhàn),隨時待命”的王書。對王翦的上書,秦王也沒有如同既往那般認(rèn)真回書作答。顯然,秦王是有著別樣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與在國大臣們一起會商的,不會是心血來潮之舉。但是,王翦還是悵然若有所失。這種失落,與其說是自己主張未被秦王接納而生出的郁悶,毋寧說是對未來滅國大戰(zhàn)有可能出現(xiàn)的波折而生出的隱憂。身為秦王贏政之世的秦國上將軍,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經(jīng)超越了前代的司馬錯與白起。也就是說,王翦籌劃秦國征戰(zhàn),已經(jīng)不再是司馬錯白起時期的攻城略地之戰(zhàn),而是一統(tǒng)天下的滅國之戰(zhàn)了。以戰(zhàn)國話語說,此乃長策大略之別也。用今人話語說,這是戰(zhàn)爭所達(dá)成的政治目標(biāo)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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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標(biāo)不同,必然決定著戰(zhàn)爭方式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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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處說,這種不同主要在于三處: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壞敵國。此前,包括秦國在內(nèi)的各國間的所有戰(zhàn)事,都帶有破壞敵國根基的使命。司馬錯破六國合縱,焚毀天下第一糧倉敖倉;白起攻楚,火燒彝陵;樂毅破齊,盡掠齊國財貨……凡此等等,皆為戰(zhàn)國兵爭之典型也。從戰(zhàn)事角度說,這種仗顧忌少,得利明顯,在同樣條件下好打許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軍則不然,所攻邦國的城池土地人民,實際便是日后與自己同處一個國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無所顧忌地?zé)龤屄?。此等不同,必然須得以改變種種戰(zhàn)法,并重新建立軍法,來實現(xiàn)這種由掠奪戰(zhàn)向滅國戰(zhàn)的轉(zhuǎn)變,其中艱難,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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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擊潰敵軍,而未必全殲敵軍。秦為耕戰(zhàn)之國,以斬首記功的律法,已經(jīng)延續(xù)一百余年。此等律法之基礎(chǔ),固然在于激勵士卒戰(zhàn)心,同時,也在強烈地強調(diào)一種戰(zhàn)法——完全徹底的斬首殲滅戰(zhàn)!長平大戰(zhàn),白起大軍一舉摧毀趙軍五十余萬,俘獲二十余萬而坑殺之。其根本,深藏在這種全殲敵軍的酷烈戰(zhàn)法之中。而今日秦軍,卻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個,所有作戰(zhàn)國的軍兵人口,都將是秦國臣民,都將是未來一統(tǒng)大國的可貴人力,恣意殺戮,只能適得其反,給未來一統(tǒng)大國留下無窮后患。這一變化,對素以斬首殲滅戰(zhàn)為根基的秦軍,其難度是異常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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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不能避戰(zhàn),必須求戰(zhàn)。歷來戰(zhàn)事,多以種種因素決定能否開戰(zhàn)。若對己方不利,則應(yīng)多方尋求避戰(zhàn)。然則,一統(tǒng)天下之戰(zhàn)不同,無論敵國是否好打,都必須打。不能摧毀敵國之抵抗力,則敵國必然不會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經(jīng)大戰(zhàn)而能滅國,亙古未聞也!兵法所云之“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對抗的局部戰(zhàn)事中,這是有可能實現(xiàn)的。譬如以強兵壓境,迫使對方不敢大戰(zhàn)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滅國之戰(zhàn)中,事實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說,要一個國家滅亡而又企圖使其放棄最后的抵抗,至少,亙古至今尚無成例。夏商周三代以來,沒有不戰(zhàn)而能一統(tǒng)天下者,而只有經(jīng)過真實較量打出來的一統(tǒng)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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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國君臣之中,可以說,王翦是第一個清醒地看到這種種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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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國必戰(zhàn),戰(zhàn)而有度?!边@是王翦對大將們宣示的八字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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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滅趙大戰(zhàn)之后,王翦已經(jīng)是天下公認(rèn)的名將了。作為戰(zhàn)國兵家的最后一個大師,尉繚子曾經(jīng)備細(xì)揣摩了王翦在秦軍中的種種舉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將才,與其說在戰(zhàn)場制勝,毋寧說在軍中變法也!有度而戰(zhàn),談何容易!”以后來被證明的史實說話:秦一天下,王翦三戰(zhàn),滅趙滅燕滅楚,恰恰是最為關(guān)鍵的三次大戰(zhàn);趙最強,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戰(zhàn),王翦都以其獨有的強毅、堅韌、細(xì)膩的戰(zhàn)法順利滅國。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則沒有一次驚心動魄的大反復(fù)。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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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臨燕國局勢,王翦所憂者,在于秦國廟堂對“滅國必戰(zhàn)”尚無清醒決斷。王翦很清楚,由于燕國熱誠謙恭,獻(xiàn)地獻(xiàn)人加稱臣,使秦王與李斯尉繚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種期冀實現(xiàn)的謀劃:以燕國不經(jīng)兵戈而臣服,給天下一個垂范警示——只要各國能如燕國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國的形式存留社稷!當(dāng)王翦接到待命王書,也知道了秦王將以春朝九賓大禮接受燕國稱臣盟約時,閃過心頭的第一個想法便是:秦王有懷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么?此等疑慮,王翦并沒有再度上書申明,他覺得應(yīng)該看看再說。畢竟,秦王與王綰、李斯、慰櫞等一班廟堂運籌君臣,都不是輕易決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說,駐守北邊的蒙恬也沒有信使與他會商。這說明,蒙恬是沒有異議的。既然如此,等得幾個月無妨。無論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節(jié)到來之前,必然會有定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