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到了家，把這事悶在心里，又覺著擱不住，便把詳細(xì)的情由，一五一十對(duì)敏之、潤之談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卻是要和你辦交涉。但是這事也很平常，用不著這樣大鬧。我不知道你們私下的交涉，是怎樣辦的？若照表面上看來，你兩人并沒有什么成約似的?！毖辔鞯溃骸拔液退惺裁闯杉s？全是你們常常開玩笑，越說越真，鬧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實(shí)我何嘗把這話當(dāng)作真事。”潤之笑道：“你也不要說那種屈心話，早幾個(gè)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處玩，好像結(jié)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連母親都疑惑你有什么舉動(dòng)。到了近來，你才慢慢和她疏遠(yuǎn)。這是事實(shí)，無可諱言的。”燕西道：“你這話我也承認(rèn)，但是我和她認(rèn)識(shí)以來，并沒有正式和她求婚，不過隨便說一說罷了。”敏之道：“虧你說出這有頭無尾的話。我問你，怎樣叫正式求婚？怎樣叫隨便說說？別的什么還可以隨便說，求婚這種大事，也可以隨便說嗎？你既然和她說了那話，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約?！毖辔鞅粌蓚€(gè)姐姐一笑，默然無語。敏之道：“你們既鬧翻了，你暫且不要和這人見面?！闭f著，把三個(gè)指頭一伸。潤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極好，我看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來的?！泵糁恳暆欀溃骸拔蚁肴思乙参幢卦敢馍鍪欠莵?，你不要多說了?！?br/>　　燕西坐了一會(huì)，只覺心神不安，走出門來，頂頭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爺，請(qǐng)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辦？”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抽頭？”阿囡笑道：“七爺說這話，倒好像跟我打過好多回牌似的?！毖辔鞯溃骸拔蚁肽銢]有什么事要求我的?！卑⑧锏溃骸拔蚁胝?qǐng)七爺給我寫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閑著在屋里談天呢，你不會(huì)找她們？”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們寫，她們寫一封信，倒要給我開幾天玩笑。”燕西道：“你寫信給誰？”阿囡紅著臉道：“七爺給我寫不給我寫呢？”燕西見她眉飛色舞，半側(cè)著身子，用手折了身邊的一朵千葉石榴，搭訕著，把花揉得粉碎。便覺阿囡難操侍女之業(yè)，究竟是江蘇女子，不失一派秀氣。他這么一想，把剛才惹的一場(chǎng)大禍，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賞鑒美的姿勢(shì)。阿囡見他不作聲，問道：“怎么著？七爺肯賞臉不肯賞臉呢？”說這話時(shí)，她覺得不好意思。燕西賞鑒美的姿勢(shì)，不覺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為了什么發(fā)呆，只得又重問一聲。燕西笑道：“你不說，我倒猜著了，你不怕我開玩笑嗎？”阿囡道：“七爺從來沒有和我開過玩笑，所以我求七爺給我寫?！毖辔鞯溃骸皩懶诺共恢凳裁矗皇俏覜]有工夫。”阿囡把蘇白也急出來了，合著掌給燕西道：“哎呀！謝謝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寫，我就給你寫罷。你隨我到書房里來?！卑⑧锫犝f，當(dāng)真跟著來了，給他打開墨盒，抽出筆，鋪上信紙，然后伏在桌子的橫頭，說道：“七爺，我告訴你。他姓花，叫炳發(fā)。”燕西笑道：“這個(gè)姓姓得好，可惜這名字太不漂亮?！卑⑧锏溃骸鞍眩∽鍪炙嚨娜?，哪里會(huì)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這個(gè)且不問，你和他是怎樣稱呼？”阿囡道：“隨便稱呼罷?！毖辔鞯溃骸跋拐f！稱呼哪里可以隨便。我就在信上寫炳發(fā)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爺又給我開玩笑了?！毖辔鞯溃骸安皇俏医o你開玩笑，是我打譬方給你聽?！卑⑧镄Φ溃骸澳蔷筒灰Q呼罷?！毖辔鞯溃骸皩懶拍睦锟梢圆灰Q呼？就是老子寫給兒子，也要叫一句我兒哩?！卑⑧锏溃骸澳銈儠?huì)作文章的人，一定會(huì)寫的，不要難為我了。我要會(huì)寫，何必來求七爺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會(huì)寫?？墒沁@里面有一種分別，你兩人結(jié)了婚，是一樣稱呼；沒有結(jié)婚，又是一樣稱呼?！卑⑧镄Φ溃骸霸鯓游逍〗銢]有問過我這話，她也一樣地寫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問。我不知道你的事，當(dāng)然要問了?！卑⑧锏溃骸澳蔷妥鰶]有寫罷?！毖辔鞯溃骸笆裁礇]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為難我了?！毖辔餍Φ溃骸昂?！就算我知道了。你說，這信上要寫些什么？”阿囡道：“請(qǐng)你告訴他，我身體很好，叫他保重一點(diǎn)?！毖辔鞯溃骸熬褪沁@幾句話嗎？”阿囡道：“隨便你怎樣寫罷，我只有這幾句話。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寫信來?！毖辔鞯溃骸斑@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寫一封信，你巴巴地請(qǐng)我給你寫信，就是為這個(gè)嗎？”阿囡笑道：“話是有好多話說，可是我說不出來。七爺你看要怎么寫，就怎么寫。”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說到這里，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太上當(dāng)了。改著說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樣知道你的心事？這樣罷，還是由我的意思來替你寫罷?！卑⑧镄Φ溃骸熬褪悄菢?，七爺寫完了，念給我聽一聽。從前五小姐寫信，就是這樣?！毖辔饔谑钦归_信紙，把信就寫起來，寫完之后，就拿著信紙念道：
　　親愛的炳發(fā)哥哥：你來的幾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體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適，不必掛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掛念你，因?yàn)樯虾Ｄ莻€(gè)地方，太繁華了，像你這樣的老實(shí)人，是容易花那無謂的銀錢的。不大老實(shí)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們往來。
　　阿囡笑道：“七爺寫得好，我正是要這樣說。就是起頭那幾個(gè)字不好，你把它改了罷?！毖辔鞯溃骸斑@是外國人寫信的規(guī)矩，無論寫信給誰，前面都得加上一個(gè)親愛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國人，他也不是外國人，我學(xué)外國人做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這樣寫，你不合意，就請(qǐng)別人寫罷?！卑⑧锏溃骸熬驼?qǐng)你念完了再說罷。”燕西于是又笑著念道：
　　因?yàn)檫@個(gè)緣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來。
　　阿囡道：“哎喲，這句話是說不得的。他就是這樣，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毖辔餍Φ溃骸澳銊e忙，你聽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庇帜畹溃?br/>　　炳發(fā)呀！我今年是十九歲了，我難道一點(diǎn)不知道嗎？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圓了，花園里的花開了，想起我們的青春年少……
　　阿囡先還靜靜地往下聽，后來越聽越不對(duì)，劈手一把，將燕西手上的信紙搶了過去，笑道：“你這人真是不老實(shí)。人家那樣地求七爺，七爺反替我寫出這些話來。”燕西道：“你不是說了，隨便我寫嗎？我倒是真隨便寫，你又說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爺總也有吩咐我做事的時(shí)候，你看我做不做？”說著，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順手將燕西的門一帶，身子一閃，卻和廊檐下過路的人，撞了一個(gè)滿懷。阿囡一看是梅麗，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麗笑道：“你眼睛也不長在臉上，撞得我心驚肉跳，你還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別的事，我請(qǐng)八小姐給我寫一封信?！泵符惖溃骸拔也粫?huì)寫毛筆字，你不要找我?！卑⑧锏溃骸拔矣植皇菍懡o什么闊人，不過幾句家常話，你對(duì)付著寫一寫罷。”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對(duì)梅麗說了一遍，一面說著，一面跟著了梅麗到她屋里來。梅麗道：“寫是我給你寫，明天夏家辦喜事，我一個(gè)人去，很孤單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離得開我呀？你叫小憐去罷，她在家里，一點(diǎn)事也沒有哩。”梅麗道：“好，我在這里寫信，你去把她叫來，我當(dāng)面問她?！?br/>　　阿囡和小憐，感情本來很好，她去不多大一會(huì)兒，果然把小憐叫來了。這里梅麗的信也寫好了。小憐道：“阿囡姐說，八小姐要帶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麗道：“看文明結(jié)婚。去不去？”小憐道：“不是夏家嗎？我聽說是八小姐做儐相呢，還有儐相帶人的嗎？”梅麗道：“老實(shí)說，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沒法兒，只得答應(yīng)下來，現(xiàn)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況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學(xué)，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簡直完全是生人，我總怕見了生人，自己一個(gè)人會(huì)慌起來，帶一個(gè)人去壯一壯膽子，也是好的?！毙z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這些規(guī)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麗道：“不是問你成不成？只要你陪著我，我若不對(duì)，你在一邊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憐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問一問大少奶奶?！泵符惖溃骸疤饝?yīng)了，大少奶奶還能不答應(yīng)嗎？”小憐道：“那我一路見太太去?！泵符愋Φ溃骸澳愕箟?，還怕我冤你呢。”于是梅麗將信交給阿囡，帶了小憐，一路來見金太太。梅麗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個(gè)人有些怕去，帶小憐一路去，可以嗎？”金太太道：“外面報(bào)上都登出來了，說是我們家里最是講究排場(chǎng)?，F(xiàn)在你去給人做儐相，還要帶個(gè)傭人去，不怕人罵我們搭架子嗎？”梅麗聽她母親這樣一說，又覺得掃了面子，把小憐引來，讓人家下不了場(chǎng)。便鼓著嘴道：“我一個(gè)人怕去的，我不去了?！闭f畢，也不問別人，自回房去了。
　　一會(huì)兒工夫，新娘家里，把儐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過來，金太太派老媽子來叫梅麗去試一試，她也不肯去。原來魏家這位小姐，非常美麗，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兩邊事先約好了，這男女四位儐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兩位男儐相穿一色的西裝，是由男家奉送。女儐相穿一色的水紅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這樣一來，將來禮堂上一站立，越發(fā)顯得花團(tuán)錦簇，這都是有錢的人，能在樂中取樂。梅麗在魏小姐同學(xué)中，是美麗的一個(gè)，所以魏小姐就請(qǐng)了她。這種客，是魏家專請(qǐng)的，不像平常的客，可以不去。這時(shí)梅麗鬧別扭，說是不去，金太太確有些著急。梅麗她雖然是庶出的，因?yàn)樗顫姖姷模疸尫蚱薅际謱檺?，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麗一次叫不來，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憐叫來，讓她引著梅麗來。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該答應(yīng)。既然答應(yīng)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臨時(shí)到哪里去找人？這回不去，你下次有臉見魏小姐嗎？”梅麗道：“媽要我去，我就得帶小憐去。”說到這里，只聽見吳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應(yīng)聲道：“八妹什么事，這樣看得起小憐？非帶她去不可?！币幻嬲f，一面走進(jìn)來。金太太道：“你聽聽，這個(gè)新鮮話兒，人家去請(qǐng)她做儐相，她要帶小憐去。我想，是個(gè)老太太出門呢，帶一個(gè)女孩招呼招呼，還說得過去。一個(gè)當(dāng)女學(xué)生的人，還要帶一個(gè)人跟著，好像是有意鋪排，不怕人家罵嗎？”佩芳笑道：“我倒猜著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聽到人說，魏夏兩家人多，儐相是要惹著人家看的，有些怯場(chǎng)，對(duì)不對(duì)？”梅麗一扭身，背著臉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場(chǎng)，就不該答應(yīng)人家?！迸宸夹Φ溃骸安皇巧脴?biāo)致，人家是不會(huì)請(qǐng)做儐相。既然請(qǐng)了，就很有面子。許多人還想不到呢，哪有拒絕的？當(dāng)時(shí)魏家小姐請(qǐng)八妹，八妹一定一時(shí)高興就答應(yīng)了，后來一想，許多人看著，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來?！庇谑浅吨符惖纳佬涞溃骸拔也碌侥阈难蹆豪锶チ瞬皇牵俊泵符惐凰徊?，果然猜中了，越發(fā)低著頭笑。金太太道：“帶了小憐去，就不怕臊嗎？你要帶她去，你不怕人罵，我可怕人罵！”吳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個(gè)法子。那魏小姐和我會(huì)過幾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場(chǎng)道一道喜就回來。現(xiàn)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憐代表我去罷?！苯鹛溃骸澳阍桨l(fā)胡說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做客？”佩芳道：“媽媽也太老實(shí)了。使女的臉上，又沒掛著兩個(gè)字招牌，人家怎樣知道？不是我們替自己吹，我們家里出去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些呢。叫小憐跟著八妹去，就說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嗎？”小憐聽了這句話，鼓著嘴扭身就跑，口里說道：“我不去?！眳桥宸夹χ鹊溃骸盎貋?！抬舉你，倒不識(shí)抬舉?！毙z手里握著門簾，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進(jìn)來。梅麗笑道：“大嫂這話本來不對(duì)，人家是個(gè)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說，她把什么資格來做我的代表？”梅麗道：“那里人多極了，又是兩家的客在一處，誰知道誰是哪一邊的客？有人問，就說是我們南邊來的遠(yuǎn)房姐妹，不就行了嗎？”金太太道：“你倒說得有理。佩芳，你就讓小憐去罷。梅麗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給她穿?！迸宸嫉溃骸八齻€(gè)兒比八妹高，八妹的衣服不合適。我有幾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讓她穿去出風(fēng)頭罷?！苯鹛溃骸澳愕囊路肀緛聿淮蟆＜热荒愦┎坏?，小憐一定可以穿得，你帶她去穿了來，讓我看看。”佩芳一時(shí)高興，當(dāng)真帶著小憐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來。金太太見她穿著鴨蛋綠的短衣，套著飛云閃光紗的長坎肩。笑道：“好是好，這衣服在熱天穿，太熱鬧些?！迸宸嫉溃骸八齻兣⒆哟?，要什么緊？”金太太道：“嶄新的衣服，別梳辮子拖臟了，改著梳頭去罷。”小憐道：“我梳不好呢，誰給我梳哩？”金太太道：“虧你說！這大的孩子，梳不來頭？”佩芳道：“她早就要學(xué)八妹一樣，把頭發(fā)剪了。我看她一時(shí)新鮮主意，后來要舍不得?？墒撬皇徂p子，就自己抱怨著，今天索性讓她剪了罷?！苯鹛Φ溃骸拔艺娌欢銈兡贻p人，為什么都和頭發(fā)過不去？慧廠是剪了，玉芬昨天也說要剪。”佩芳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也要剪呢，只是他反對(duì)，美觀不美觀地說了一大遍?！苯鹛溃骸靶z那就不能剪了，剪了他大爺要反對(duì)的?！毙z站在一邊，嘰咕著說：“我跟著大少奶奶轉(zhuǎn)，總沒有錯(cuò)。大少奶奶剪，我也剪?！迸宸夹Φ溃骸翱茨悴怀?，你倒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呢?！币痪湓挍]說完，外面有人接著說道：“喲！誰又在挾天子以令諸侯？”說話的人走進(jìn)來，乃是王玉芬。佩芳便把剪頭發(fā)的話說了。玉芬道：“我是怕母親不答應(yīng)，不然，別人反對(duì)我是不管的?！苯鹛溃骸邦^發(fā)長在你們頭上，要也好，不要也好，我管什么呀?！庇穹业溃骸澳憷先思也还埽揖鸵袅?。大嫂！去到我那里去，我給你剪，你給我剪，好不好？二嫂那里，新買了一套剪發(fā)的家伙，我們借來一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