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尚在宿醉中的麻貴麻總兵忽然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叫醒。
麻貴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定了定神,仔細聽了聽果然是傳令兵在自己營帳外大聲喊自己起床,才知道自己并非做夢,不過心中的無名火也隨之而起,他大聲對著帳外的傳令兵罵道:“大早上的喊什么喊,報喪??!”
外面?zhèn)髁畋钡每炜蘖顺鰜恚卣f道:“麻總兵,麻總兵,不是小人我要喊您起床,是那個昨天到的李總兵剛下的軍令,讓您在辰時三刻前到中軍大帳共商軍務,逾時不到以違抗軍令處置!小人已經在帳外喊了快一刻鐘了,這眼看就快過時了,您快起來吧?!?br/> 麻貴聽了傳令兵的話心里一驚,嚷嚷道:“知道了!你先去回稟,我這就來。”
傳令兵趕緊應了一聲回去報告去了。
麻貴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心里暗想:這個李如松大早上起來抽的是什么風?這昨晚和老子勾肩搭背的喝酒喝到半夜,今兒這么早就起來說什么“共商軍務”,還讓不讓人好好休息?再說其余幾路援軍都還沒到,有什么軍務可商量?
麻貴心里雖然一肚子怨氣,但他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齊后趕到了中軍大帳前,只見帳外站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士兵看著臉生,他便仔細看了一眼,見他細高身材,膚色黝黑,眼睛如一彎新月般形狀,卻閃閃放光,只是看起來情緒不甚高。
年輕衛(wèi)兵自然是窖生,之所以情緒不高,是清早自己剛和何大奎以及同來的川軍道過別。他想起一路一同走過的艱苦日子,這忽然只剩自己獨自一人不免有些黯然。
麻貴來不及多想,邁步進了大帳,卻見李如松一人死死地盯著掛在墻上的《九邊圖》,一言不發(fā)。
麻貴直奔桌上抄起水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在嘴上抹了一把,道:“我說總兵老弟,你真是海量啊,昨晚可是把老哥我給徹底喝多了,不過這酒是真好……”
麻貴話還沒說完,就發(fā)現李如松正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在看著自己,于是他把后面半截話咽了回去。
李如松向麻貴微一躬身然后抱拳施禮道:“麻總兵?!?br/> 麻貴見李如松與昨日相比,竟然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一時間未能反應過來,一臉錯愕地看向李如松。
李如松對麻貴的狀態(tài)似乎早有預料,他平靜地說道:“麻總兵,昨天你我是論私交,可以稱兄道弟,但今日你我是談公事,因此需以朝廷規(guī)制禮儀相待?!?br/> 麻貴聽聞李如松如此說趕緊行禮道:“卑職參見提督陜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李大人!”
李如松一擺手:“免禮!麻總兵,我昨日剛剛趕到陣前,勞煩你詳細介紹一下目前的戰(zhàn)局和態(tài)勢。”
麻貴稍稍松了一口氣,道:“請李大人落座,容卑職將此次叛亂之起因、經過以及目前態(tài)勢等詳細軍務向大人稟報?!彼f罷來到墻上所掛的《九邊圖》前。
李如松示意自己不坐,并讓麻貴即刻開始。
麻貴清了清嗓子便將此次叛亂的詳細情況向李如松娓娓道來:“李大人,因寧夏巡撫黨馨黨大人治原寧夏總兵哱拜冒領軍餉之罪和治其子哱承恩強搶民女之罪,哱拜糾合其子哱承恩、義子哱云、土文秀及副將劉東旸率其府內三千‘蒼頭軍’及其所屬四營兵馬于今年二月二十八日起兵謀反,殺黨馨、焚公署、搶符印、縱囚犯、分國帑!罪大惡極!隨后哱拜自立為主,劉東旸為總兵,哱承恩、許朝為左、右副總兵,哱云、土文秀為左、右參將,占據寧夏鎮(zhèn),歃血為盟,又領兵接連攻下中衛(wèi)、廣午、玉泉、靈州等四城,大人請看?!薄?br/> 他說罷在地圖上找到四城的位置一一指給李如松看,李如松邊看邊點頭示意麻貴繼續(xù)。
麻貴繼續(xù)說道:“而后,哱拜又以許諾花馬池一帶水草肥沃之地任其放牧的條件,爭取到河套蒙古部落首領著力兔的支持,叛軍力量越發(fā)強大,威脅甘陜,震動朝野。
“三月四日,朝廷委派原兵部尚書魏學曾為總督,李昫為總兵率兵進剿,然則一是因叛軍勢猛,二是河套蒙古著力兔部不斷在后方對我軍襲擾,導致我軍進剿不力。三月末,卑職奉兵部調令率所部人馬援馳寧夏,先后兩次與著力兔部正面作戰(zhàn),并將著力兔部趕回河套地區(qū)。
“李昫部得以專心圍剿哱拜叛軍,逐漸收復失地,并最終將哱拜叛軍圍于寧夏城中,但哱拜部憑借寧夏城城防堅固,準備充足,堅守城內,李昫及卑職多次率部攻城未果,兄弟們死傷慘重,不得已,魏學曾總督下令掘開黃河河堤,意圖以水攻之法破寧夏城防,卻不料哱拜叛軍對此早有預料,早已在城墻內加筑堤防,竟使原本淹城之水倒灌入我軍營地,以致我將士傷亡慘重。那場面簡直……”
麻貴說到此處心緒激動,聲音幾近哽咽,李如松掃了一眼這個大了自己一輪有余的將領,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麻總兵無須太過激動,請繼續(xù)說下去?!?br/> 麻貴平復了一下心緒,繼續(xù)說道:“眼見潰敗之局已定,消息傳至京師,當今圣上震怒,下旨將魏大人押解京師,我等得令將哱拜叛軍所部圍于寧夏城內,后來的事情您應該都知道了,朝廷委派新任兵部尚書葉夢熊大人為統(tǒng)帥,李總兵您親任討逆總兵官,統(tǒng)領遼東、宣府、浙江等部援軍行討逆總責,我部原地待命,聽候總兵官調遣。這便是卑職所知所有關于此次哱拜叛亂的詳情?!?br/> 麻貴詳盡匯報后,他抬頭偷偷察看李如松的臉色,見李如松面沉似水,眉頭緊鎖,于是他心念電閃,暗暗回憶自己方才稟報時是否有錯誤或遺漏之處,確認自己似乎并無疏漏之處卻也暗想:眼前這個祖宗實在太過難纏,現在自己也別無他求,只盼早日擊潰叛軍,在此之前除了自求多福之外也別無他法了。
李如松盯著墻上的《九邊圖》沉思了一會兒之后,自己坐在了主帥的座位上,也招呼麻貴側坐于一旁。
李如松側頭對麻貴道:“我來之前已經拜見過葉夢熊葉帥?!?br/> 麻貴一聽趕緊問道:“不知葉帥何時駕到?”
李如松微微搖了搖頭,答道:“葉帥駐扎在靈州,不會移駕至此,至于討逆之事我已詳細向他稟報過,葉帥也將討逆之總責全權交與我?!?br/> 麻貴聽李如松如此說,心想表態(tài)之時到了,哪里敢有絲毫怠慢,他連忙起身站立道:“李總兵不辭辛勞,挑千鈞重擔于一肩,屬下定當竭盡全力,誓死追隨?!?br/> 李如松示意讓麻貴落座,嘴里說道:“如此甚好,也希望仰仗我大明之萬丈祥瑞,當今圣上之齊天洪福,早日平定哱拜叛亂,還寧夏百姓一個清平世間。”
麻貴落座后仍不忘給李如松戴上一頂高帽:“李總兵宅心仁厚,兼之用兵入神,定能一舉平定叛亂。”
李如松看了看麻貴,對他的這番略顯肉麻的吹捧不置可否,卻忽然問道:“我有幾個疑問,煩請麻總兵能予以一一解答?!?br/> 麻貴忙答道:“李大人盡管問,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李如松略微點頭以示贊賞,隨后問道:“麻總兵可知哱拜叛軍一共人數多少?武器裝備如何?”
麻貴答道:“哱拜所屬部下有三個整建步兵營,一個整建騎兵營,一個步兵營約有兩千七百名軍士,騎兵營約有兩千一百名軍士,如此算來,有原屬駐軍約萬人,另外其府上有私勇‘蒼頭軍’三千人,起兵反叛后又吸納近三千人,因此目前其所屬叛軍總數在一萬六千人左右,上下出入在百人內。”
李如松點了點頭,繼續(xù)問道:“哱拜所屬叛軍武器裝備如何?輜重給養(yǎng)是否充足?又屯于何處呢?”
麻貴繼續(xù)答道:“回李大人,因寧夏鎮(zhèn)屬我大明九邊重鎮(zhèn)之一,地勢險要,且毗鄰蒙古韃靼各部,一旦失守便會使我大明邊關防線為之斷裂,因此寧夏城防御工事,守軍武器裝備歷來被朝廷視為重中之重。以守軍武器配置為例,一個整建步兵營,除配備常規(guī)兵器外,還配備一千把最為新式的輕型佛郎機,一千把復合弓弩,除此之外,寧夏城四面城頭上各配備十二門重型佛郎機火炮,射程遠,威力大。此前我軍攻城之際,遠了被叛軍用佛郎機火炮轟,近了被叛軍用輕型佛郎機居高臨下射擊,以至于幾次攻城我軍都是還未到城下便死傷一半,待到強攻到城下又死傷近一半,甚至連云梯都無法架設,不是我長他人志氣,單論武器配置這股叛軍恐怕就是與神機營相比也毫不遜色?!?br/> 麻貴說到此處抬眼看了看李如松,故意頓了一頓他才繼續(xù)說道:“至于輜重給養(yǎng)就更不在話下,究其原因是哱拜父子盤踞寧夏城已經長達二十余年,根基深厚,且此次起兵叛亂是早有預謀,因此輜重糧草準備充足,且全部囤積于寧夏城之內。據說哱拜此次起兵之前,特意與河套著力兔部以大量鐵器、食鹽、布匹換得牛羊近萬頭,宰殺風干制成肉脯囤積于城內,可謂早有狼子野心?!?br/> 李如松不動聲色地聽麻貴說完,并不加以一言半語,只是繼續(xù)問道:“這寧夏城的城墻高度和厚度各是多少?你剛才說我軍引水攻城之時,叛軍在城墻內又構筑堤防,這后加的堤防高度、厚度又各是多少?”
麻貴從未調查過寧夏城墻的具體情況,忽然被李如松一問頓時語噎。
李如松等了一會兒,不見麻貴回答不禁眉頭一皺,繼續(xù)問道:“再問麻總兵,掘開河堤之處水面大約寬多少?水深多少?河水流速如何?”
麻貴被李如松問得瞠目結舌,難以作答。
此刻李如松臉色已經十分難看,低沉著聲音繼續(xù)追問道:“掘開河堤之處距寧夏城城墻多遠,當時所挖掘的通水溝渠寬度和深度各是多少你總該知道吧?”
麻貴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個……這個卑職沒……”
李如松直起了身子,強忍怒火繼續(xù)問道:“水攻之時我軍的營帳駐扎在哪個位置?”
麻貴一聽這個倒是知道,趕忙說道:“原來扎營之處并不在現在這個位置,是在寧夏城西南之處,因地勢低洼才……”
李如松不等麻貴把話說完,忽然“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原本就瞪圓的雙眼此刻更是欲噴出火來,張嘴罵道:“你,還有那個李昫,你們倆這一軍之將是他娘的干什么吃的!‘視生處高,無迎水流,此處水上之軍也’,這么淺顯的行軍之道都不懂嗎?自己扎營于低洼之處,然后自己主動掘開堤壩,以水攻城,這何異于自掘墳墓?”
麻貴自昨日見了李如松便一直唯唯諾諾的怕得罪這個活祖宗,可是自己畢竟也是任一地總兵官的將軍,脾氣執(zhí)拗、火爆,平時只有自己罵別人的份,哪有人敢罵他?所以今日被這個比自己小了一輪多的人這么當面罵娘,便覺得臉上實在是掛不住了,他忽地站起,大聲道:“李大人!雖然您是此次朝廷任命的平叛總兵,但我麻貴也是堂堂寧夏總兵,且今日是你我二人共議軍務,理當以朝廷規(guī)制相待,可總兵大人何以一再出口傷人……”
李如松不等麻貴說完,便蠻橫地打斷道:“狗屁!你老麻少和老子文縐縐地掉書袋!我告訴你!孫子說兵者五事‘道、天、地、將、法’!
為將者,無外乎‘智、信、仁、勇、嚴’,排在第一位的便是這個‘智’字!為將者不智,便是最大之無能,必然會累死三軍!老百姓都知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堂堂大明寧夏總兵不知道這個道理?罵你兩句你覺得委屈?那些在你們所謂水攻之中無辜戰(zhàn)死的弟兄們委不委屈?他們去哪耍脾氣?他們去哪喊冤?”
麻貴原本一肚子火便要發(fā)作,卻被李如松一番聲色俱厲的訓斥后駁得啞口無言。因為他仔細一琢磨才猛然發(fā)覺,李如松適才一番話雖然說得粗俗無禮,但卻有理有據,自己竟無從還嘴。因此麻貴怔怔地看了看李如松,又緩緩地重新坐了下來,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而李如松卻似乎并沒有因麻貴的沉默而偃旗息鼓,怒氣沖沖地繼續(xù)說道:“所謂‘水攻’,其要旨便是以水為兵,須依天時地利,或攻或守,或圍或殲,方能運用自如。你和李昫二人卻甚至連距離遠近、水量大小、水流急緩、地勢險易、城墻高矮多少、厚薄幾何等事關水攻缺一不可之因素都毫不知情,便一腦子糨糊般地要決堤淹城,焉能不受水流之反噬?又怎能不?。?!”
麻貴低著頭聽著李如松在一旁咆哮如雷,卻又無從辯駁,索性心一橫、牙一咬,任你千言萬語,我自三緘其口的認栽。
李如松繼續(xù)嚷嚷了一會兒,或是因為麻貴認了慫后自己也覺得興味索然,或是因為這一頓大呼小叫自己覺得口渴,只得以一句話:“行了,今日便到此為止?!?br/> 這句話對于此刻的麻貴而言實在是宛如天籟之音,于是連忙起身向李如松行禮之后便要離去,可走到門口之時卻聽到李如松說道:“老麻,限你五日之內替我準備好三萬只麻袋,務必都要填滿砂石泥土,再將麻袋口都縫補結實,過幾日會派上用場?!?br/> 麻貴一聽心里納悶,這個李總兵為何需要這么多裝滿泥土的麻袋?莫非是想用這些將掘開的堤壩重新修筑好,以防再次被河水淹了軍營?于是他想告訴李總兵掘開的河堤都已重新修筑加固完畢,軍營絕無再被水淹之虞,可剛想開口,一抬頭卻看到李如松重又瞪圓的雙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了肚里。他心里暗道:得了,你是總兵官你說了算,自己也不必再多費唇舌,倒要看看你李大總兵如何拿下這寧夏城。于是開口應道:“是,卑職馬上去辦?!闭f完轉身出了中軍大帳。
麻貴剛剛離去,李如松便吩咐窖生道:“小四川,去把李如柏叫來,你和他一起來?!?br/> 窖生第一天擔任主帥的戍衛(wèi)兼?zhèn)髁畋匀皇怯X得新奇無比,而麻貴的屬下經歷昨日的下馬威后都已折服,又見到窖生深受李如松、李如柏的器重,晚上便有幾個心思機敏之人到了窖生與何大奎的營帳內拍馬屁、套近乎,送上了不少西北的特產,如牛肉干、蒙古乳酪、更有新烤的新鮮羊腿等。
窖生雖然年幼,但俗話說得好:“居移氣,養(yǎng)移體”,舒承宗早先宦海沉浮多年,曾官至兵部左侍郎,堂堂大明朝正三品的大員,雖然為人正直,但官場上的一套閃展騰挪卻并不陌生。后雖遠離廟堂,但其近二十年的官場經歷早已浸入肌膚,揮之不去;至于青藤才名播于宇內自不必說,當年在浙江總督胡宗憲府上素有“東南第一幕僚”之稱,官場上的城府謀略熟諳于胸,溜須吹捧的功夫更可以說是獨步天下。要知道古往今來有一不變之真理,便是層面越高之人的吹捧往往越是不露痕跡,甚至是通過“先抑后揚”、“一抑一揚”等變化讓受吹捧者在不知不覺中便如沐春風。
而當年胡宗憲給嘉靖皇帝的奏折以及給首輔嚴嵩、次輔徐階的書信皆出于青藤之手。
窖生從小便與爹和師父朝夕相伴,耳濡目染,此刻雖不能說城府深沉、深藏不露,但若說起這溜須拍馬的伎倆,應對眼前這群沒什么文化的大老粗卻是綽綽有余。因此,窖生毫不客氣地把來聯絡巴結之人所送特產禮物等照單全收,一張嘴卻像抹了蜜一般讓來走動巴結的幾個軍官都心花怒放,包括白天被李如松一巴掌扇的臉蛋烏青的麻勇和被自己摔了一跤的百夫長馬守義,完全是一副相見恨晚、不計前嫌的架勢,何大奎暗暗好笑,心想著收禮的把送禮的哄得如此開心的可不多見。
這樣一來,雖然剛來一天多,但“小四川”余窖生的名頭就在軍營中逐漸被叫響。因此,窖生此刻的心情除了受早上與何大奎和同來的川軍告別的一些影響外,其他還是不錯的。
窖生甚至在心里開始盤算起來什么時候有機會能上戰(zhàn)場真刀真槍的歷練一下,如果再立個軍功什么的,自己到時候也混個百夫長之類的官干干,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難事,想想混個軍官當當估計也威風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