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見狀明白大哥心中已有定論,因此不再多言,于是向大哥行了一禮,準備離去。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大哥低聲喊道:“如柏,你還記得嗎?也是在這樣的雪夜,師父最后一次告誡你我,他們是誰,他們從哪里來,他們的兇狠殘忍和他們的武器戰(zhàn)法,然后連一個字都沒留下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永遠都忘不了他老人家看我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滿是滄桑、寂寥,落魄中又夾雜了幾分期許,不知道……不知道師父們現(xiàn)在究竟身在何處,過得還好嗎?”
李如柏知道大哥又想起了青藤先生和俞二先生兩位師父,忽然想起了什么卻欲言又止,只是說道:“與倭寇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大哥您早點休息?!?br/> 李如松呆呆地看著窗外飛舞的雪花,不發(fā)一言。李如柏見狀悄悄地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第二天一早,李如松剛剛起床,便得到李如柏奏報,說是先期入朝與倭寇和議的游擊沈惟敬從平壤城內(nèi)趕來,有急事求見提督。李如松詢問李如柏是否已經(jīng)稟報給宋經(jīng)略,李如柏稱已專門派出傳令兵去稟報宋大人了。
李如松點了點頭,穿戴整齊后和李如柏一起急急地趕赴議事廳,見宋應昌已經(jīng)先行趕到,在宋應昌身旁還站著兩名參議,見李如松、李如柏一起到來,彼此見禮后各自落座。
李如松吩咐召沈惟敬進議事廳回話,傳令兵旋即轉(zhuǎn)身出去,不一會便領著一個五十余歲的人進了議事廳,自是沈惟敬無疑了。
沈惟敬進了議事廳后,便向宋應昌、李如松行禮,頗為殷勤地說道:“屬下沈惟敬拜見備倭經(jīng)略宋大人、東征提督李大人?!闭f完不忘向旁邊的李如柏和兩名參議行禮道:“沈惟敬拜見各位大人?!?br/> 站在旁邊的李如柏及兩名參議連忙抱拳還禮。
李如松細看沈惟敬的相貌,只見他頭發(fā)稀疏幾近禿頂,臉上神情貌似憨厚,但一雙眼睛卻露出一絲商賈的狡黠,身體其余部分并不特別肥胖,唯獨肚子比常人要大上一圈,因此雖然身穿戎裝,卻顯得臃腫、邋遢,全無半點軍人的英武、挺拔,再加上沈惟敬態(tài)度雖然殷勤,卻是個公鴨嗓,因此心中便先生出幾分厭惡。
沈惟敬和李如柏及兩名參議互相見禮后繼續(xù)向宋、李二人說道:“仰仗當今圣上天恩,以及宋經(jīng)略、李提督的虎威,經(jīng)過數(shù)日艱苦卓絕地談判,日前屬下已經(jīng)和日軍第一軍指揮官小西行長將軍完成和議談判?!?br/> 李如松看了看宋應昌,見宋應昌依舊是低垂著眼瞼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語,于是對沈惟敬說道:“沈大人辛苦,賜座?!?br/> 沈惟敬喜笑顏開地說道:“屬下謝李提督賜座?!?br/> 李如松淡淡地道:“沈大人,你和倭軍議和的具體條件是什么?”
沈惟敬沙啞著嗓子說道:“小西行長將軍已經(jīng)代表……代表倭國關白豐臣秀吉正式表態(tài),只要我大明許諾以下幾點,倭軍馬上議和撤兵?!?br/> 李如松敏銳地發(fā)覺到沈惟敬對敵人的稱呼已經(jīng)由“日”變成“倭”,心想這沈惟敬只憑自己的一句話便馬上摸清了自己對倭寇的態(tài)度,這實在是個心思機敏、反應迅速的家伙!
李如松雖然心中如是想,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仍舊是平淡的語氣問道:“具體是什么條件呢?”
沈惟敬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說道:“倭國提出:
一、大明對日進行冊封;
二、大明公主嫁入日本皇室為妃;
三、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還給朝鮮,為表誠意,連同平壤城一同歸還朝鮮。大同江以東則永久納入日之版圖。以上三點,只需我大明同意,倭軍即刻撤軍?!?br/> 李如松聽沈惟敬說完后輕輕地點了點頭問道:“還有嗎?”
沈惟敬恭敬地答道:“回提督大人,除以上條件之外倭軍再無其他條件?!?br/> 李如松轉(zhuǎn)頭問李如柏道:“窖生這個愣種現(xiàn)在在何處?”
李如柏起身答道:“回提督大人,窖生奉提督大人將令,昨夜開始一直在習練射擊三眼火銃,直到此刻尚未休息?!?br/> 李如松愣了一下又問道:“那李寧那個愣種在哪?”
李如柏抬頭看了一眼李如松回復道:“回提督大人,李寧那個愣種在一旁教習窖生那個愣種在習練三眼火銃?!?br/> 李如松知道弟弟是嫌自己言語粗俗,卻佯作不覺,只輕輕地說了一聲:“李副總兵,那便由你親自將他拉出去砍了?!?br/> 李如松話音雖輕,語氣卻極堅定,議事廳內(nèi)眾人無不聽得清清楚楚。
因此除了宋應昌仍舊是一副死樣活氣的神情,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fā)之外,其余人等都覺得甚是詫異。
李如柏更是抬起頭來滿臉茫然地問道:“您……您剛才說把誰拉出去砍了?”
李如松劍眉一挑,厲聲道:“自然是把沈惟敬拉出去砍了?!?br/> 李如柏回頭看了看沈惟敬,只見沈惟敬身子一震,如同被雷擊般站起身來,顫聲問道:“提督大人,不知屬下所犯何罪,您竟要將屬下處以極刑?”
李如松霍地站了起來,伸出一掌擊在身旁的一張紫檀木桌子上,桌子竟立時被打塌了半邊,頓時木屑紛飛,桌上的瓷器也都跌落到地上被摔得粉碎,眾人都意想不到李如松一掌竟然有這等威力,不禁被震懾得目瞪口呆。
李如松雙目之中精光爆射,對沈惟敬怒喝道:“你個狗奴才還敢問身犯何罪?我大明朝自太祖皇帝建立基業(yè)至今已逾兩百年!對番邦歷來是不和親、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你一個不入流的游擊參將竟然敢私自和倭寇妄議和親納貢之策,便是誅滅九族亦難贖其罪,將你拉出去砍了都是便宜你!”
沈惟敬聽李如松說完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提督大人饒命!提督大人饒命??!”
此時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的宋應昌偷偷地向李如柏招了招手,李如柏趕緊走到宋應昌身邊,宋應昌讓李如柏俯下身子,隨后在他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李如柏會意地點了點頭,隨后來到李如松身邊對李如松耳語了八個字:“刀下留人,將計就計?!?br/> 李如松白了李如柏一眼,李如柏知趣地向后退了幾步,垂手站在一旁。
李如松又瞥了一眼宋應昌,見這老兄仍然垂手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渾似沒他什么事一樣,心中暗道:“眼前這個宋大人其貌不揚、看似木訥,卻實在是心思縝密、足智多謀。”
想到此處李如松轉(zhuǎn)頭對李如柏說道:“這個沈惟敬罪大惡極,這么一刀砍了太便宜他了。先給我拉下去,交給如樟、如梅親自看管,不得有半點疏漏,否則唯你們幾個是問。”
李如柏高聲應道:“是,提督大人!”說完將沈惟敬從地上拉了起來,
一同向議事廳外走。在兩人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李如松喊了一聲:“等等!”
李如柏聽到李如松這一聲喊倒還沒什么,而沈惟敬一聽以為李如松又改了主意要馬上將自己正法,險些再次癱軟在地,幸虧身旁的李如柏及時伸出手來扶了他一把才勉強站穩(wěn)。
李如柏轉(zhuǎn)過身來抱拳行禮道:“提督大人還有什么吩咐?屬下馬上去辦?!?br/> 李如松皺了皺眉頭問道:“如柏,這國賓館外面的守衛(wèi)都是朝軍嗎?”
李如柏一怔,旋即答道:“回提督大人,這一處國賓館的外圍守衛(wèi)大部分是朝鮮王的戍衛(wèi)軍,只有內(nèi)廷幾處守衛(wèi)是由我及如樟、如梅、李寧、窖生親自負責。”
李如松追問道:“朝軍負責戍衛(wèi)的人數(shù)大概是多少?”
李如柏想了一下答道:“約有二百人?!?br/> 李如松略加思索后對沈惟敬道:“你離開平壤之時如何與小西行長約定的,你要從實說來。”
沈惟敬一聽吞吞吐吐地說道:“屬下……屬下昨日離開平壤之時與小西行長約……約定……”
李如松一瞪眼睛,喝道:“照實說,若有半點隱瞞,現(xiàn)在就砍了你!”
沈惟敬一聽連連應道:“是,屬下不敢有半點隱瞞,屬下昨日離開平壤之時,曾和小西行長私自夸下海口,說屬下今早見到宋經(jīng)略和您兩位大人,有十成把握說服兩位大人同意議和的條件,因此如果順利今日午時便會派專人將情況回報,小西行長將軍明早便會派出使團前往肅寧館,一是接受大明封賞,二是商定雙方見面事宜與議和細節(jié)。”
李如松點了點頭繼續(xù)問道:“那如果不順利呢?”
沈惟敬低聲道:“如果不順利就無人通報,平壤城內(nèi)便會嚴加戒嚴,隨時準備迎戰(zhàn)。”
李如松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意,隨后對李如柏說道:“好!沈大人大功一件。如柏,將沈大人帶入后堂找一個房間安頓,傳令下去,中午我要給沈大人擺慶功宴?!?br/> 沈惟敬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這個李提督是有病還是怎么著,一會“凄風苦雨”一會又“艷陽高照”?
反正不管沈惟敬此刻怎么想,中午的慶功宴上,他是找到了自己當初單槍匹馬進入平壤城與日軍談判時的那股威風了。
這才對嘛!倭寇多兇狠、多強悍?沒幾天就差點打下了整個朝鮮國,而自己一出場,搞定!特別是在小西行長的面前,自己曾自比過平定安史之亂的郭令公,那是何等的英雄,何等的豪邁!可是今早卻差點被李如松砍了腦殼,這簡直就是誣陷忠良、戮害功臣!
好在李如松醒悟得早,看看這一桌給自己慶功的人就知道了,堂堂正二品武將、東征提督李如松親自作陪,什么從二品武將、中軍指揮使楊元,左路指揮使麻貴、右路指揮使李如柏都圍在周圍,還有……去他媽的記不住其余幾個是誰了!端起酒碗,干了!
酒是馳名天下的瀘州大曲,這酒真是好酒??!綿甜爽凈,回味無窮,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喝一碗!
當沈惟敬回到房間不管不顧睡的天昏地暗時,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消息不僅傳遍了整個軍營,甚至已經(jīng)傳到了平壤城內(nèi)的日軍第一軍指揮官小西行長的耳朵里……
小西行長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剛剛向萬能的主禱告完,當聽到沈惟敬在慶功宴上喝得大醉的消息后,小西行長意味深長地笑了。
與日軍其他幾路大軍的指揮官相比,小西行長自認為自己是個好人,或者說是個異類,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宗教信仰問題。
在小西行長看來,那幾路大軍的指揮官實在是難以啟齒,幾個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武夫還算比較正常,還有兩個以兵法大家自詡,雖然有些肉麻,卻也勉強在能夠承受的范圍內(nèi),至于真實水平,在他看來也就那么回事??墒侵T如像加藤清正之流,自己實在是恥與和他為伍。
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殺人在所難免,可他們卻以殘酷虐殺為樂,甚至特別以虐殺婦孺為最高享受,這就簡直是禽獸都不如了!
可是關白大人就偏偏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風,受了這些人的蠱惑,什么“唐畏日如大水崩沙,利刃破竹,攻城必破!”之類的鬼話,關白他老人家還真信了,竟然說什么:“有生之年,誓將唐納入日之版圖?!辈⒁源藶樽约旱慕K極奮斗目標。
這樣的目標在小西行長看來無疑是可笑的。自己以前和到過明朝的海盜聊過,據(jù)說明朝的東南沿海地區(qū),僅僅是廣東、福建、浙江的一小分,就堪比整個日本了。大明朝有多少個省?兩京一十三省。據(jù)說全國軍隊建制規(guī)模常年保持在兩百萬以上,這些數(shù)字對于日本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相比之下,小西行長認為自己比包括關白豐臣秀吉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理智得多。
首先,小西行長認為自己是個商人,做生意才是自己的本職,眼下帶兵打仗也是為了以后能夠更好地做生意。大家和和氣氣地把生意做好,都有錢賺,有美酒佳肴,還有佳人美女,為什么還要打打殺殺??
這也是自己為什么能和沈惟敬這樣的人一拍即合的原因。沈惟敬曾和自己說起過,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私鹽販子,而且賺了不少錢。這讓小西行長有些醍醐灌頂?shù)囊馑?,因為之前在他的認知里大明有數(shù)不盡的陶瓷和絲綢,把這些販賣到西方去就足以發(fā)大財,可是販鹽也能發(fā)財,那只能說,大明的人口太多,什么生意都好做,這更堅定了他要和大明建立生意往來的信念。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眼下才不得不和這些蠢貨和禽獸為伍一起進攻朝鮮。所以作為先鋒部隊,當小西行長進入平壤城的那一刻起,他思索的便只有一個問題:如何找到切入口或者說媒介與大明展開和談,如果能以此為契機和大明建立生意往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感謝萬能的主,沒多久沈惟敬就出現(xiàn)了,在戰(zhàn)場上能碰到一個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