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盛,天朗氣清。
陽關(guān)城城頭的二樓,常飛正在喝酒。
他是個生活很規(guī)律的人,每過一個月,就會依次觀看自己尚未出師的弟子們,演練一遍各自的看家功夫,給予指正點撥。
自收下第一個弟子迄今,已有十五六年,常飛從未改變過這個習(xí)慣。
“這是一種責(zé)任。”
他常常對別人說,“我現(xiàn)在的一切成就,都有賴于我的師傅。而我的師傅,也有他的師傅,他的武功也是他師傅傳下來的?,F(xiàn)在輪到我為我的弟子傳承了,他們也會為他們的弟子傳承下去,這就是一脈相承,師徒情誼。如果我自己得了武功,就不為門派著想,這無疑是在逃避我應(yīng)有的責(zé)任。”
在他看來,責(zé)任這兩個字重若泰山。
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上,是天生背負著責(zé)任的,這些責(zé)任或許會帶來痛苦,但也必須要去履行。
這種履行過程,不僅很有必要、也很重要,甚至還帶點神圣的意味。
常飛在觀看這些演武的時候,會先沐浴更衣、靜坐冥想,因為他要保證自己對弟子的指點絕對正確,不能出一點差錯,也要保證其中的每一句話都切中要害,避免累贅。他看起來在持齋受戒,實際上卻是在養(yǎng)神存氣,因為仔細地觀察別人的功夫并且給予指點,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
即使提前養(yǎng)好了神、存好了氣,他如此一番,也元氣大傷。
所以他來喝酒。
他一邊喝,一邊在觀看腳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們。
看著那些熙熙攘攘、鮮活市儈的市井之徒,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眼中也流露出琥珀色的醉意,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下來,他的身體也松弛了下來,這是常飛人生中少數(shù)可以感受到舒服和愜意的時候,他要好好享受這片刻的寧靜——本來是這樣的。
但一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
常飛抬起頭,“有事?”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因為這是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書生。
莫非是來拜師的?常飛畢竟是陽關(guān)城的名人,他每月來這里喝酒的習(xí)慣也很多人知道,時常有人心向武道、前來拜師。所以常飛打量了兩眼就準備繼續(xù)喝酒,但只剛剛低下頭,隨后又猛地再次抬起頭,“是你???”
“是我。”寧宣笑了笑,他現(xiàn)在是個蠟黃著臉的書生,身后的背簍里放著斷去和武劫。
如果不是氣息相似,常飛根本無法將這個看起來接近三十歲、窮困潦倒的男人,和昨天那個總是面帶笑容、仿佛什么困難都能解決的少年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又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寧宣的臉,最后忍不住搖了搖頭,“嘖,還是看不出來?!?br/> “慧劍先生有興趣,我可以教你?!睂幮讼聛怼?br/> “倒也不客氣?!?br/> 常飛笑了笑,為寧宣斟一杯酒,“找我干嘛,你不會反而要拜我為師吧?”
“我想要你幫我一件事情?!睂幮f,“這件事情可能和奪心魔有關(guān)?!?br/> 常飛動作一頓,又抬頭看了寧宣兩眼,笑了兩聲,他雖然剛才還滿臉醉意,但現(xiàn)在卻冷靜得好像喝下去的只是水,“你要利用我?!?br/> “哦,怎么說?”
“昨晚寧家那兩個好像真的所言不虛,沒有讓你缺胳膊少腿,但他們來找你們,恐怕也不是就問聲好就了事。寧家分明是要抓住你們的,但他們沒有,那只能說明那兩人和寧家的立場不一,起碼和其中一部分人的立場不一樣?!背ow為寧宣斟完了酒,又給自己斟酒,“如果我猜得不錯,恐怕是寧家內(nèi)部的某些斗爭,要拿你作棋子使?!?br/> “不虧是慧劍?!?br/> 寧宣贊了一聲,“我們師徒二人,現(xiàn)在就是棋子。”
“人情練達是智,世事洞明為慧?!背ow哂笑,好像這推論不值一提,“我也并沒有讀過什么書,只是走得多了,看得多了,就莫名其妙有種直覺。其實我缺乏什么直接性的證據(jù),但就是一看那女人的臉色,便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br/> “能看看這壯麗的河山,見見這世間的眾生,確是一件幸事。”
寧宣聽他描述,也露出憧憬神色,“先生這么一說,讓我也很想去走一走、看一看了?!?br/> 常飛敲敲桌子,“話歸正題吧,你到底要我?guī)湍阕鍪裁词虑椋值降子惺裁搓P(guān)于奪心魔的消息。”
“這兩件事情,根本是一體的?!睂幮隙ǖ卣f,“我相信,師伯找上門來的目的,就和奪心魔有關(guān)?!?br/> 接下來,他將昨天秦清和自己的交流和盤托出。
他說的很快,其中的信息卻保留得很完整,一聽就知道是經(jīng)過了一段深思熟慮之后的發(fā)言,在自己心頭說過千百遍,只有這樣才能這么流暢。
他說話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在旁人眼中,寧宣根本只是在不停地開口,可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他知道,這是常飛的本領(lǐng)。他索性也不壓低聲音了。
常飛靜靜聽完,當寧宣講完之后,他卻嘆了口氣。
寧宣問,“為什么嘆氣?”
“因為我已經(jīng)不能喝酒了。”常飛看了看桌子上的美酒,眼中流露出遺憾的神色,“在接下來的過程中,我要保持冷靜和理智,但我勞累了一上午,卻喝不了酒,你說我為什么不嘆氣呢?不過我除了嘆氣之外,也不免心生疑惑?!?br/> 寧宣眨眨眼睛,“我當然能為你解惑?!?br/> 常飛抬起頭看向?qū)幮?,“第一,你為什么不逃??br/> “因為師伯沒有對你出手?!睂幮f,“她如果真的想要保住我們的性命,肯定不會讓任何人知道自己來找過我??伤龑δ銈儍蓚€有可能將消息泄露出去的人卻毫不在意,這很不尋常,因為這也關(guān)乎她的性命。”
常飛皺起了眉,“她為何要這樣做?”
“我目前認為,她想要李丞發(fā)狂。”寧宣說,“李丞當年修煉武功的時候,想要讓我的師傅……‘輔佐’,結(jié)果那時候我們倆剛好設(shè)計逃走。你應(yīng)該聽說過岳州‘不老火仙’變成‘不死瘋魔’的傳聞,這件事情就和我們師徒有點關(guān)系?!?br/> “原來是這樣。”常飛感嘆道,“早聽說不老火仙性情大變、近似瘋魔,每日欲望如火,熊熊燃燒,不得不或殺人、或**、或大快朵頤、或施虐成性,以此種種作為發(fā)泄情緒的手段,令人駭然。原來是你們招惹出來的?!?br/> 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想要去拿酒。但動作到一半,他就去抓了片牛肉吃。
臉上的表情,則味同嚼蠟。
“其實李丞原本就不是個正常人,只是他從前善于偽裝,仙風(fēng)道骨,而現(xiàn)在難以偽裝,本性顯露?!睂幮托σ宦?,“而師伯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在說明一件事情:她既給李丞留下線索,又讓李丞抓不住目標。她正在撩撥李丞心里的那一把火,她想要李丞癲狂而瘋魔、瘋魔而暴虐,到時候在現(xiàn)在的陽關(guān)城,肯定會惹出麻煩——以此看來,她在找上我們的同時,其實目的根本不在于我們,我們只是用來撩撥李丞的工具而已?!?br/> 常飛回憶著昨天見到的那個女人,很難想象如此雅致清麗的她有如此深沉的心機,“這兩人有私人恩怨?”
“我不知道?!睂幮麚u頭道,“或許有,或許沒有。但這其實不重要,因為師伯并不是一個會把私人恩怨放在臺面上的人,這件事情一定是‘公務(wù)’?!?br/> “怎樣都好吧。”
常飛又想了想,“但這好像恰好和你沒有了關(guān)系,你沒有理由回來?!?br/> “我必須回來?!睂幮f,“因為如果師伯真的想要如此算計李丞,你也好、馬黃葉也好,甚至是黑河幫、長河派的諸位,都會被她拿來作為撩撥李丞的線索。這危險無比的玄關(guān)境高手就像一頭猛虎,卻會被她用名為‘寧宣’的繩索牽著,她想要老虎咬誰,老虎就咬誰。這件事情多少和我有些關(guān)系,我是萬萬忍受不了的?!?br/> 常飛只笑了笑,“聽起來像是養(yǎng)狗?!?br/> 他是在笑著,只是這笑容有點僵硬、有點冰冷,像是在遇到一件完全不好笑的事情時,強迫自己笑出來,以表現(xiàn)出自己的勇氣。
不過任何一個人在知道玄關(guān)境高手即將對自己動手時,還能夠笑得出來,其實已經(jīng)算是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