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間三樓的大包間十分寬敞,擺了三個大桌子,還留有富余的空間。
方宥善所坐的一桌緊鄰窗戶,從落地的玻璃能夠清晰地看到遠處的房屋,以及房屋上的雪,還有天上灰蒙蒙的顏色。
若非是銀州刺史,方宥善十分愿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溫上酒,與幾個好友邊喝邊聊。
但顯然,他不敢去做,甚至想一下都覺得恐懼。他來赴宴是憂心州中的富商出了事情,準確地說是儒林縣中的商人們出問題。
作為州治所,儒林縣既是縣衙門的所在,又是州衙門的辦公地點,算是銀州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商人們喜歡聚集的地方。
儒林縣的縣令沒來,他的地位不夠,他很悲催,他屬于傳說中上輩子沒做好事的那種,附郭,有‘前生作惡,今生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的說法。
如張小寶和王鵑曾經(jīng)那時的省會城市的市一級官員,本來市里應該他們最大,但省委省政府也在那里辦公。
方宥善作為銀州最高官員,過得還算不錯,今天看商人們一個個嚴峻的面孔,心里不由得惴惴不安,思忖著‘莫非已無東西可賣?’
方宥善思考的時候菜被端上來,一盤溜豆腐、一盤涼拌豬皮、一大盆白菜、粉條燉五花肉、一盤豬大腸、一盤豆芽拌干豆腐、一份香菇炒里脊、一個清蒸肘子、一堆帶肉骨頭。
算是八個菜,什么鮑魚、魚翅、海參、熊掌、鹿肉等等東西根本看不到。
方宥善長出口氣,他真怕商人們點那些菜,那樣他馬上就得起身離開,否則一個刺史在受災的時候跑水云間吃那個,真算活膩味了。
即便如此,方宥善看向上菜伙計的時候也小心翼翼的,嘴上不停地說著‘多了,多了,吃不完’等話。
“刺史大人別和我等客氣,今天的酒菜不會讓州里出錢,一會兒還有個豬腳湯,八個菜一個湯,不多,您看,一大桌十二個人,全能吃掉,總不好吃個半飽,您說呢?”
坐在方宥善坐下手的一人熱情開口。
方宥善認識對方,銀州商會會長米倉滿,是個能夠表達幸福愿望的名字。除了他還有兩個副會長祁淼、杜堯,加上一幫理事,皆為銀州各個行業(yè)的翹楚,說銀州的商品受他們控制也不為過。
看一眼窗外仍舊飄落的小雪,再掃一遍桌子上熱氣騰騰的菜,方宥善說道:“酒,似乎不必了吧?”
“當喝,方大人,今天的酒無論如何您都要陪我等喝上一回,只因事關重大?!泵讉}滿繼續(xù)笑臉相勸。
伙計端來溫酒的器皿,濃濃的白酒香氣撲鼻而來,常喝酒的人只須一聞,便可清楚此酒最少有五十度。
祁淼馬上接到手,往方宥善面前三錢的酒盅里倒,將將滿時停下來,又給別人倒。
“方大人,今日您能賞臉前來,我等心中感激不盡,來來來,如此雪景相襯,當浮一大白?!泵讉}滿端起自己的酒,起身對方宥善相敬,不等對方出聲,先仰頭喝掉一盅,慢慢呼出口氣,贊道:“好酒。”
其他人紛紛跟著學。
見此,方宥善只好端起酒盅在嘴邊輕輕民一下,大概有一錢的酒被他喝到口中,輕輕吧嗒兩下,再回味一番,點頭,承認是好酒。
米倉滿連忙把酒盅給刺史大人滿上,薦菜:“大人您吃,我是最喜歡吃水云間的大骨頭,比拆骨肉好吃,之前不懂為何,后來琢磨著,許是這肉啊,自己努力,吃到嘴里才香。”
說話的時候他還真拿起個大骨頭棒子啃兩口,蹭一嘴油。
旁人同樣拿起骨頭啃,對別的菜根本不關注。
方宥善疑惑‘骨頭真的很好吃’,如是猜著,他伸出筷子夾到一根看上去肉好弄下來的肋排,用牙撕著吃到嘴里,略微咀嚼,眉頭便皺了起來。
‘水云間的骨頭?水云間要是把骨頭煮成這個味道那就不叫水云間,除了鹽似乎什么也沒放,而且還沒煮爛,瞧骨頭上白色的浮沫子,應該連一遍熱水都沒過?!?br/> 方宥善很詫異,他不相信水云間做出來的菜會是這個味道。
帶著懷疑,方宥善又去夾別的菜,之后滿意了,其他七個菜味道好,不愧是水云間,響當當?shù)恼信啤?br/> 停下筷子,端起酒盅,方宥善去看米倉滿。
米倉滿正在齜牙,表情痛苦,見刺史望過來,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油乎乎的手抓起酒盅:“大人,喝。”
方宥善再陪喝一口,開始左右瞧,一個個表情似乎都痛苦,問:“不好吃?”
“回大人的話,塞牙了,我之前說過,煮滿滿一大鍋跟用小鍋煮不同,他們不信,果然,煮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熟透。”副會長杜堯抱怨著。
“再煮。”米倉滿用手在牙上摳捏著,模糊地吐出兩個字。
方宥善真茫然了,拿起桌上的牙簽盒推過去,問:“鹽放的早了吧?”
“對?!泵讉}滿使勁一拍手,說道:“果真,都說煮骨頭后放鹽,而且骨頭要盡量敲開縫兒,肉爛的快,大人,您厲害,我敬您。”
方宥善端起酒盅又喝,他今天倒要看看一幫人找他是想干什么。
米倉滿使勁哈出口酒氣,裹兩下嘴兒,笑著對方宥善說道:“大人,不瞞您說,今天我等把您請來,是有要事相商?!?br/> “好說好說?!狈藉渡莆⑿χ貞?。
“大人,想必您知道,銀州大雪,平的地方快沒過腰,厚的地方有一人來高。我們呢,昨天半夜時開了個會,決定跟大人您商量,咱銀州的常平倉是不是就不用開了?”
米倉滿說話的時候給方宥善添滿酒,話音落,他托著酒盅再敬。
方宥善愣了,接著突然滿臉憤怒,眼睛蹬得溜圓,但少頃,他又面帶笑容,不是冷笑,很放松的那種,身體向后倚在椅子靠背上,把酒盅舉到嘴邊,一仰頭喝盡,閉上眼睛回味。
又一會兒,方宥善才睜開眼,笑瞇瞇地說道:“好酒,都喝?!?br/> “喝,喝?!北娙艘姥韵嚯S。
“米東家,米會長?!狈藉渡坪蜌獾貙γ讉}滿說話。
“還有諸位會長、理事,不是我方某人不給你們面子,實在是你們過分啊。銀州大雪,爾等不讓官府開倉放糧,我不說我銀州的駐軍能不能把你們的家全抄了,我只說,即使你們安排好了在軍隊中的人手,你們認為你們能發(fā)多大的財?
在發(fā)財?shù)臅r候你們能封鎖多長時間的消息?而后你們帶著錢財朝哪個方向跑?小貝他們多長時間可知道,追你們又需要幾許工夫?吃菜。”
方宥善說到這里停住話,開始夾菜。
這下?lián)Q成商人們愣了,稍后他們互相看看,紛紛露出笑容。
副會長祁淼端起酒盅:“大人,我敬您,您是好官。”
方宥善沒動。
祁淼自己把酒喝了,重新倒?jié)M,再次托到手上:“回大人您方才的話,小貝他們的護苗隊就在銀州,若知曉儒林縣有商人發(fā)災難財,最多,最多三天便會有前鋒部隊趕來,從他們之前說出來的駐扎的地方到儒林,不過二百六十余里。
雖大雪封路,但他們?nèi)熘畠?nèi)必到,若是派出來的是貼身保護他們的那一小撥精銳,明天這個時候之前,我等絕對是人頭落地,二百六十余里,動了殺心的小貝他們,不會讓我等活過十二個時辰,我們從不懷疑他們有這樣的能力?!?br/> 說完,他把酒干掉。
“哦?怕?”方宥善笑著問,還是沒喝。
“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逼铐颠€倒酒,端著:“大人之前誤會了,怪我們沒解釋清楚?!?br/> “對,怪我們?!泵讉}滿跟著說,其他人紛紛附和。
祁淼又道:“大人知道,銀州的常平倉里只有糧食,不比京城,京城有長期冷凍的肉、有油、有布帛,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您打開常平倉也沒多大用。
我們呢,雖為賤商,卻也曉得關鍵的時候要出把力氣。世人都道,天道無情。咱們商會的人呢……就從未指望過老天爺,老天爺死活與我等有甚關系?
說天作孽,有可違,所以呢,咱們決定試試。大人清楚,每逢大災,受災之地百姓俱是苦難重重,我們商會的人就想啊,憑什么?憑它蒼天一怒?呸!
蒼天怒過了,如何?開光縣的人還不是被小貝他們接走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那邊怎樣,可我相信,他們一定沒問題,小貝會把他們安置好。
平日里咱們商會的人都非常閑,眼下正好有事情做,咱們就合計著,也玩把逆天吧。于是找來大人您商量,常平倉不開,銀州剩下的三個縣,我們管。
您應該看出來了,桌子上的菜大部分都是豬肉,丁鍔丁理事家是全州最大的生豬供應商,除開光縣外,在其他三個縣皆有養(yǎng)殖基地,他已發(fā)出電報,讓另兩個縣配合殺豬,從明早開始,免費供應豬骨頭湯,同時每刀豬肉價格降一文?!?br/> 丁鍔隨著話站起來,對方宥善抱拳。
祁淼繼續(xù)說:“我家是賣植物油的,從明天開始,每一提豆油降價一文。杜副會長家是賣糧的,每斗米降價兩文,十斤裝的面每袋降價三文。會長家出售細綿和成衣,明天一早,棉布一匹降兩文,成衣打五折。
還有其他各位理事所管產(chǎn)業(yè),除奢侈品外,都是從明天開始下調(diào)銀州三縣物價。同時從明天開始,一直到道路可供通行之間的日子里,每天早上都有免費的包子、粥、湯、餅等早餐供應,每天中午有免費的骨頭湯喝,每天晚上鄉(xiāng)親都可以參加燒烤晚會、看節(jié)目。
當然,白天的時候他們得干活,盡快把三縣壞掉的房子修好,還有清理積雪。這一切煩請大人安排。
我等商會的人就想在受災的時候讓人老天看看,讓它看到一個過節(jié)一樣的銀州,讓它看到孩子們歡快的笑臉,讓它看看冰冷的大雪中人心有多么火熱。大人,拜托了。”
一盅酒又被祁淼喝到肚子里,夸道:“真好喝?!?br/> 方宥善此時是滿臉震驚之色,聽著祁淼說,眼睛在一個個商人的臉上看過,等祁淼喝完酒,他也連忙站起來,對著周圍拱了一圈手,拿起小酒壺,也不往酒盅里倒了。
對眾人說道:“諸位,你們都是良善啊,是本官想岔了,本官深感愧疚,我敬諸位,諸位是我銀州之忠士,是我大唐之脊梁,干?!?br/> 他面前的酒壺是四兩的,剛才他喝了點,里面還有三兩多,他一口氣全給干了,比三錢的小酒盅過癮多了。
“干?!北娙送瑫r舉盅。
“大人,吃菜,壓壓酒?!泵讉}滿忙勸菜。
方宥善卻扔下筷子,抓起根豬大骨,咬住開始往下撕,邊吃邊點頭,嘴里模糊地說好吃。
其實骨頭就放了點鹽,還沒有熟透,甚至上面還有沫子,但方宥善認為這才是最美味的東西。
他相信從明天開始,所有的銀州人都會稱贊這個骨頭。
他從未想過今天到來會是這樣,他甚至沒敢想過,他只以為大雪了,需要開常平倉放糧,把突然暴漲的糧價壓下去,只要有了吃的,百姓就能堅持。
他考慮過,如果各種商品價格高得過分,他就找商會的人說,說你們難道想惹怒小寶?說你們賺一次錢之后打算傾家蕩產(chǎn)?
想來能夠嚇唬住商會的人,能讓銀州的物價維持在一個范圍之內(nèi),等路通以后就好了,大量的救援物資涌進來,價格再也漲不上去。
可是從現(xiàn)在開始,方宥善覺得自己不用再考慮用小寶嚇唬誰了,他只要回衙門開始做動員,動員百姓團結(jié)起來干活便好,接著是配合商會的人調(diào)動各種物資。
再然后呢,還得寫一封表彰送到朝廷,實話實說就行。
這是銀州的商人,這是銀州雪災時刻的商人。明天的百姓一定會被嚇到,他們絕對想不出來,在受災的時候,銀州的物價不僅沒有任何的上漲,反而是全面下跌,并且早、中、晚有免費的食物,還有娛樂項目。
老天爺?shù)膲浩认拢笕瞬粫^望、老人依舊慈祥、孩子還是那么快樂,不,不應該這么想,應該是大人對為來的生活尤有希望、老人逾發(fā)的慈祥、孩子更加快樂。
只不過骨頭上的肉真沒爛。
塞到牙的方宥善用手摳幾下,對周圍的人說:“還得繼續(xù)煮啊,最好是在湯上面加點香菜沫和蔥花?!?br/> “大人說的是,我等還會準備好胡椒粉和姜沫,有需要的自己添加,以供驅(qū)寒?!泵讉}滿附和著說,還補充了一點。
方宥善滿意地點頭:“很好,想得周到,回去我會寫奏表,到時呈送朝廷,電報要先把消息傳過去,讓朝廷無須著急,從而更好地調(diào)配物資,一會兒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我?!?br/> “多謝大人?!泵讉}滿笑得眼睛瞇瞇在一起:“我們也這么想的,希望朝廷能在報紙上夸我們幾句。”
“會的,會的?!狈藉渡瓶隙?。
于是賓主盡歡,把桌子上的菜全部吃掉,眾人到樓下分別,各自回去安排事情。
******
依舊扎營在黃河邊的護苗隊忙碌著。
他們需要圈畫出空投的地點,很大的一個范圍,還要有一條明顯的粗線,用樹枝堆出來的,有人在那不時地清理落下來的雪,給天上的人一個跟其他地方不同的視覺差,過了線就可以投,不用非要精準到幾十米之內(nèi)。
合河津的人很快與開光縣的人融洽起來,大人不累的就找事情做,孩子泡個澡后去休息,即使是一直想和小貝玩的囡囡也沒有精神了,躺在褥子上,把自己圈成個團,很快就睡著了。
“我也睡,飛機來了叫我。”跟著擔心、忙碌了一上午的小貝挺不住了,把外面的大衣一脫,穿著毛衣就鉆進被窩,腦袋一蒙,睡覺。
“都睡,都睡?!毙∵h更沒心思傻等,估計還得有會時間飛機才能過來,跟小貝學,和衣而臥。
小遠幾個更不會硬挺著,一個個找地方去休息。
護苗隊的人依舊按照平時訓練的樣子行事,一部分人完全放松,一部分人處在小憩的狀態(tài),一部分人干著輕松的活,一部分人在忙碌。
如此調(diào)整的話,可以隨時保持有一部分人能夠以全盛的狀態(tài),投入到突發(fā)事件當中,屬于最平常的三級戰(zhàn)備。
眼下的大雪還不值得護苗隊處于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下,所以他們很輕松,明暗哨每隔一小時一換,后廚全天二十四個小時不停提供吃食,檢修帳篷,清理積雪,對護苗隊來是太過平常。
可是在開光縣和合河津的百姓眼里,現(xiàn)在的護苗隊是在很緊張的狀態(tài)下,護苗隊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忙碌著,暗哨把自己藏在雪下,明哨站著一動不動,流動哨趟著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還有醫(yī)護人員在給自己這樣的百姓檢查身體,有人領著孩子上課,做飯的師傅們每隔段時間要來問一聲是否餓了、想吃什么的問題,還有人在做防火、防潮、防塌的檢查。
實在是太忙了,會把人累壞的。
有人看不下去了,認為護苗隊是為了自己等人才如此操勞,于是找到孫冒,跟其商量,是不是應該多給自己等人安排點活,別讓護苗隊的人累趴下了。
孫冒真去找人說了,結(jié)果回來的時候卻是滿臉笑容,對十幾個最擔心的人招招手,把他們領出去。
十五個跟隨的人納悶,與孫冒來到一個帳篷的外面,看著孫冒輕輕把帳篷的簾子挑開個縫,并示意他們?nèi)タ?,他們就一個個像作賊一樣湊到那里。
帳篷里是拼湊的床,共有十個,每張床上睡個人,姿勢各不同,在床頭的地方放著槍,還有疊好的、脫下來的衣服,透過縫隙沒聞到汗泥味,更不曾有腳臭味,反而是有種淡淡的花香,給人的感覺是帳篷里干凈、整潔,護苗隊的人睡的舒適、安穩(wěn)。
等十五個人看過,孫冒領著他們一個一個帳篷走,這些全是休息的那部分人,走了幾十個帳篷,孫冒停下來,對跟來的人說道:“看到?jīng)]?還有很多人在睡覺,跟我接著看。”
孫冒又換了幾排帳篷,挑開帳篷簾子讓人看,里面的人也在睡覺,只是沒脫衣服,而且抱著槍,似乎感應到了有人往里看,對著簾子的人睜開眼睛看過來,笑了笑,又瞇起來。
如是看了十幾個帳篷,孫冒說道:“他們也不忙,跟我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