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沁和憐娘攜著初夏、冬姐到了家祠后面。
????打從云玄昶升職,府邸重新擴大修繕后,西北角的祠堂就更是偏離正院,一行人的腳步聲打破了許久沒人氣的沉寂角落。
????黑褐色窄小油膩的屋頂,漆色斑駁的粗木門扉,門口兩爿小菜地,種著些小菜,供給居住在這人的人一日三餐,院子角落的地方放著個腳盆,里面是還沒清洗的碗盤,水上飄著一抹油花子,另一邊架著個臟兮兮的竹竿子,晾曬著幾件女子換洗下來的冬衣,已經(jīng)是三九的氣候了,襖子卻是夾棉的單層襖子,顏色臟兮兮的,還有幾件棉絮都跑了出來。
????門縫中飄出些檀香氣,襯得孤寂凄涼,若不是知道這里在尚書府的西北一隅,還以為是哪個荒郊野外的尼姑寺。
????幾人在門前停下來,唯一一點兒動靜消失,空氣幾乎靜置。
????憐娘望著門扉,自己進門時,這個夫人就已經(jīng)打入冷宮,雖然沒機會正式打過照面,可今兒看這環(huán)境,一個年華正盛的婦人長期被關(guān)在在這種地方,真不是人過的日子,話說回來,要不是她進去了,指不定也沒自己進云家的機會,想著,她心頭像是湖水里丟進了石頭,泛起了漣漪,嘴角不禁微微一挑,添了幾分蔑意,若是自己坐正室的位置,又豈會像白氏一樣,把自己個兒弄成這個地步?愚蠢。
????冬姐見自家姨娘停步不前,盯著破敗房間神色復(fù)雜,只當(dāng)是頭一次見白氏緊張了,湊攏在她耳邊搖晃著的紫蘭玉蝴蝶耳墜子邊,安撫:”二姨娘放心,咱們這位夫人如今不過是掛個名義罷了,還沒您威風(fēng)呢,您怕她作甚?!?br/>
????云菀沁看著憐娘,入冬換季以后她衣柜和珠寶匣里的都換上了好貨色,月例說起來與方姨娘和蕙蘭一樣,可爹總是時不時明里暗里給她塞好貨色,也由她帶著冬姐上街去那些名店豪鋪里購置女人家用品,付銀子時全都記在他的賬上。
????那日從佛寺回來后,爹就更是將憐娘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聽蕙蘭私下說,連白雪惠攢下本來給云菀霏陪嫁用的一個珠寶匣子都給了她。
????今日的憐娘身著百蝶穿花銀紅洋緞?wù)\,下身搭一件月白軟緞繡玉蘭百褶長裙,還未生育過的楊柳小纖腰上系一條寶藍如意絲絳,頭臉上的發(fā)飾就更是耀人眼目,——也正合云菀沁的心意。
????門聲嘎吱一響,阿桃從屋子里走了出來,還跟以前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笨手拙腳,將大姑娘和二姨娘迎了進去。
????屋子的環(huán)境,比兩人想象中的還要差,是個小單間兒,只有一張靠墻的窄床,被毯薄舊,中間有一張吃飯的木頭四腳桌,一張凳子,朝北的墻壁邊打了個神龕,供著個菩薩尊相,前面的香爐插著幾根香。
????室內(nèi)檀香裊繞,卻仍是壓不下一股墳塋似的死寂味兒。
????白雪惠綰著個低髻,頭臉上沒有一點飾物,身著一件粗綾布夾襖,因為在這兒居住,刷洗不是很方便,衣裳是深色,襯得人就跟個老嫗一樣,此刻從神龕前的蒲團上站了起來,面朝云菀沁,努力擠出笑,顯得有些卑躬屈膝:
????”大姑娘來了,阿桃,還不拿張凳子。”
????估計是因為長期飲食不善,營養(yǎng)不均,又加上小產(chǎn)后一直沒好生調(diào)養(yǎng),白雪惠說話力氣顯得異常低微虛弱,早就沒了昔日的氣勢,更好像忘記了最后一次見到云菀沁時的詛咒。
????阿桃搬了凳子,云菀沁坐了下來,白雪惠將那目光移向后面,只見后面的女子不過是十五六,正當(dāng)鮮花初綻的妙齡,打扮得水靈嬌俏,五官和神色雖然是乖巧柔順,可細細看,眉目間卻醞釀著浮躁與狐媚,典型的姨娘模樣兒。
????不用說,這個便是老爺后來納進來的瘦馬,聽說有三名,除了一名沒福分,發(fā)賣出去,剩下兩名都提拔成了姨娘,而這個,想必就是兩個當(dāng)中得老爺寵愛的那一名了。
????白雪惠蒙著一層死灰的眸子一閃,咳了兩聲,用素白帕子擋住嘴兒,臉上沒什么表情。
????云菀沁見白氏的目光越過自己,不易察覺地盯住憐娘,嘴角微微一揚:“今兒跟我一塊兒來探視母親的,便是家中新晉的二姨娘,母親應(yīng)該還沒來得及見過吧,這次同我一塊兒來為母親講解婚禮事宜,也算是幫我籌備婚事,”說著轉(zhuǎn)過頭,“二姨娘,還不跟夫人打聲招呼?!?br/>
????白雪惠笑意微微一凝,這姨娘才來云家?guī)滋?,就能跟著嫡出小姐一塊兒操勞大婚之事,自己當(dāng)姨娘風(fēng)頭正盛時,也只能縮在老爺背后,做好小妾暖床的本分而已,中饋之事哪里容得自己插手,等許氏死了,才開始有機會打理家務(wù)。
????云菀沁將繼母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又瞟向憐娘。
????憐娘見那白氏頰凹骨凸,瘦成了一把骨頭,看起來馴服而溫順,估計是被關(guān)成了綿羊,更是松了一口氣,論年紀,自己含苞待放,她已近徐娘半老,論姿色,看她的五官倒是個美人模子,卻被小產(chǎn)和如今的環(huán)境消磨得差不多了,面黃肌瘦,秀發(fā)干枯,十分萎靡。
????連云菀沁都說的是”打聲招呼“,豈不更是說明了這白氏的地位?
????憐娘心底放松,輕擺著窈窕腰肢,傾身上前,一雙柔眸凝著面前瘦弱的少婦,語氣是一貫的柔似水,可目中卻含著幾分輕慢:”婢妾憐娘,還是頭一次見夫人,夫人有禮了。“雖說是個被老太太和老爺嫌棄的廢妻,但好歹還是有個尚書夫人的名義,憐娘覺得自己這樣,已經(jīng)算是給了她面子。
????連個基本禮都沒行,有什么禮?白雪惠淡淡看著這姨娘的,面色仍舊是波瀾無痕,沒有分毫的妒意和生氣,末了,溫溫笑道:”阿桃,既二姨娘來了,還不也趕緊拿個椅子來?!?br/>
????屋子里只有一張凳子,已經(jīng)被云菀沁坐了,阿桃去外面院子搬了個椅子進來:“二姨娘,請坐?!?br/>
????憐娘見那椅子上面有幾處可疑的污痕,生怕弄臟了衣裳,黛眉一擰,朝門口的婢子喊道:”冬姐,進來?!?br/>
????冬姐匆匆進來,只聽主子嬌嬌吩咐:“擦擦?!倍闾统鍪纸伈亮瞬烈巫?,憐娘見椅子干凈了,這才坐下。
????白雪惠臉色有些難看,卻只是一閃而過,粗糙的寬袖下,枯瘦的拳頭卻是捏緊了一分。
????云菀沁收回觀察白氏的眼光,面朝憐娘,笑了笑,宛如侃家常一般:“二姨娘這衣裳質(zhì)地挺闊,花紋針腳細膩精美,款式跟京城女眷們的有些不一樣,之前好像沒見你穿過啊?應(yīng)該是儀珍成衣鋪購置的吧,臟污蹭上去了難得洗下來,小心點也是應(yīng)該。“
????憐娘含笑點頭:”可不是,月初老爺說是成衣鋪專門聘請了個南方有名的裁縫,很會做樣式流行別致的款式,京城不少女眷都去排隊呢,便派莫管家為妾下了訂,前兒才拿回來。“
????”喲,這種精致衣裳一套做下來,就算手工再利落,材料再預(yù)備得齊全,沒有半個月也得十來天,月初下訂金,這會兒就完工穿上身了?“云菀沁佯裝微訝。
????憐娘臉頰一紅,照直答著:”妾身也是叫老爺不用那么趕,衣柜里今年過冬的衣裳都穿不完了,少一套也沒事兒,偏偏老爺說那裁縫的手藝很難得,每年做的衣裳有限,怕妾身排隊排不上,不愿意叫妾身留遺憾,執(zhí)意多加了銀子……讓那裁縫單獨為妾身連夜加工地趕制?!罢f到這兒,語氣略有些嬌羞,卻又是滿滿的得意。
????字句都是柔情蜜意,男女間的你儂我儂,卻化作一根根尖細的刺頭,插進旁邊白雪惠的心肉。
????她先前只顧著聽憐娘說話,端詳憐娘的容貌,如今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二姨娘的裝扮,果然是儀珍成衣鋪的貨色,說起那間成衣鋪,面料和款式在京城是一絕的,價格自然水漲船高,客人多半是京官女眷,她昔日大半衣裳也是出自儀珍,可是……就算自個兒與云玄昶感情最濃的時候,云玄昶也沒有說特意加銀子讓裁縫連夜趕制。
????云玄昶貧寒出身,性子節(jié)儉得甚至得近乎摳門兒,十分看重錢財,白雪惠怎么會不知道,現(xiàn)在,他竟對這狐媚子這么上心……
????自己勉強保住正室位置,全是因為妹妹的面子,如今老爺已是得償所愿,升到了想要的位置,若是憐娘一路繼續(xù)得寵,難保老爺?shù)綍r候變了心意,受不了枕頭風(fēng),將自己屁股下這個位置給了狐媚子。
????白雪惠再打量憐娘的頭面首飾,這一看,更是目色一斂,心中狠狠一沉,那蝴蝶耳墜子,瑚藍手釧,漢白玉梅釵,累絲鑲寶石挑心簪子……哪一件不是出自她的私產(chǎn)?本來全是為女兒準備的陪嫁,后來被老爺和童氏沒收了去,——自己這些年千方百計積攢的錢財,竟然統(tǒng)統(tǒng)便宜了這個后來居上的狐媚子。
????心頭宛如大石頭壓著一般,白雪惠只覺得自己的面具再戴不下去了,恨不得立馬上前扯下憐娘的衣裳和首飾,胸脯起伏了好幾下,手伸到袖子里狠狠掐破了皮肉,才讓心情平靜下來。
????白雪惠對云菀沁心中還有怨恨,提前得知她今兒為了婚禮事宜上門,本來是想著如何應(yīng)付她,可如今憐娘跟著過來,一雙眼只看得見這個二姨娘了,哪里還注意得了旁人,卻聽初夏站在云菀沁后面,接憐娘的話兒:“二姨娘當(dāng)真是得寵啊,連大姑娘這要嫁去王府的人,今年都還沒穿上儀珍鋪的衣裳呢?!?br/>
????憐娘臉上滑過惶恐色,柔顫著說:”妾身可不敢逾越過大姑娘,只是,只是老爺他非要替妾身購置,妾身也沒轍啊……“
????話沒說完,云菀沁扭過頭去朝初夏啐一口:“這死丫頭,欠掌嘴,叫你說話了么,看把二姨娘嚇的。”轉(zhuǎn)過頭,瞄向憐娘,寬慰:“二姨娘如今可是家中的紅人,若是那悟德大師說得準,再等春暖花開,就是云家的功臣了,穿幾件好衣服戴幾樣好首飾算得了什么,我婢子隨口玩笑罷了,二姨娘可別放心里去。“
????憐娘吁了口氣,白雪惠卻是眉頭一繃,什么悟德大師,什么春暖花開,什么功臣,直直望向那云菀沁。
????云菀沁瞟了一眼初夏,初夏幫忙說道:”夫人有所不知,前兒郊區(qū)寺廟來了個算命解簽特別靈的高僧,后院中的幾名育齡女眷,惟獨只有咱們的二姨娘抽到了上上簽,高僧還說咱們二姨娘是生兒子的命,三年抱倆不成問題,而且年初就能懷上呢!這可不將老太太樂呵得不行么,老爺更是高興壞了。二房十多年都沒有過生育的喜事了,如今只有錦重少爺一個子嗣,老爺老太太膝下貧瘠,若真如那高僧說的,二姨娘豈不就是用云家功臣?“
????白雪惠只覺得仿似有什么利器劃過心肉,腦子里回想自己雨夜小產(chǎn)的事,痛悔又復(fù)卷而來,悄悄一抬眼,前方端坐著的年輕女子臉色紅潤,身子被滋潤得前凸后翹,被老爺寵成了這樣,便是沒那高僧的斷言,生兒育女也是遲早的事,胸腔五味雜全,既是嫉妒,又是不甘,更多的則是敵意與忿恨,一張憔悴蒼白的卻是浮出淺淺笑意:”原來如此。我不爭氣,今后恐怕也難得有機會為云家開枝散葉,我看二姨娘確實是個一臉福相的,又正是生育黃金年齡,今后就全靠二姨娘了。“
????憐娘語氣雖然羞澀,卻挺著胸脯,絲毫不客氣地將這重大職責(zé)領(lǐng)了下來:”多謝夫人吉言,妾身定然不負所托。夫人且安心吧。“
????一句夫人且安心,讓白雪惠眼色沉下來,面上笑意更盛。
????這白氏,關(guān)了幾個月,性子倒還真是越來越沉了,云菀沁瞇目看她一眼,不過她越是不動聲色,越是表示她已經(jīng)記恨上了。
????幾人寒暄了會兒,云菀沁將大婚當(dāng)日王府過來迎親的流程和步驟同白雪惠說了一遍,又將馮嬤嬤來府上教的一些規(guī)則大略講了。
????這是白雪惠難得出去放風(fēng)的機會,有機會再見老爺一面,指不定有翻身的可能,到時一定得表現(xiàn)得雍容得體,哪會不集中精神好好聽著。云菀沁卻根本就沒想過要她送嫁,今兒來,不過是為了叫她與憐娘打個照面罷了,心不在焉地講著,語速極快,白雪惠聽得頭腦犯懵,卻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聽著,回頭再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