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足飯飽后,韓芝笯和韓修在德克士旁邊的公交站臺上分別。
韓修一如既往,臨別前拉著妹妹的手,語重心長地囑咐《誡妹九十九訓》中的重點條款,摸著妹妹的腦袋,又是叮嚀又是囑托,最后公交車換了三四趟,兜里的手機響了五六回,他才依依不舍地由著她走上公交車,目送漸行漸遠,極至消失于人流車海中。
韓芝笯知道,她是哥哥的唯一,是他生命的中流砥柱,是彌足珍貴的,可她又何嘗不是如此認為。
她不知道父母,不認識叔伯,沒有過去,亦沒有未來,她有的,僅是這個對她愛屋及烏、為她牽腸掛肚的兄長而已,若非重兄之情,她肯定早已在妖魔鬼怪人的輾轉中迷失了。
韓芝笯握著拉手桿,看向窗戶上的公交路線圖。這輛車的末站是火車站的,到了那里,再坐306,四十分鐘就能回到學校??墒?,她沒有安安分分地走完哥哥安排好的這條線路,車停到第三站就跑了下去。
她擅自換乘到另一路車上,去了一家醫(yī)院——安濟坊。
這個地方是她來西安前用高德地圖查的,是距自己返校路線最近的醫(yī)院。因為昨天跟白蛇發(fā)生沖突,不小心讓它的毒液滴在了被櫟鳥啄破的傷口上,當時不覺得有什么影響,可礙于室友們在身邊,強忍了一夜,這會兒,已經(jīng)深入體內(nèi),中毒跡象越發(fā)明顯,所以不得不去醫(yī)院看看。
韓芝笯跑入醫(yī)院,根據(jù)導醫(yī)的指示在前臺交了九塊錢,掛了門診號,然后拿著憑據(jù)和空白病歷單往外科候診室跑,結果,她一進去,整個人就懵了:這是哪里發(fā)生了人畜大戰(zhàn)嗎?
整個三百平方米的候診室里,摩肩繼踵地擠滿了各種各樣被家禽寵獸咬傷撞殘的人們,青臉黑唇、腫舌僵腦、頭破血流、斷臂折腿,那聲聲的哀嚎慘叫迭迭催人心寒,乍眼看過去,一種難辨妖魔鬼怪的詫異感縈繞于心,這讓韓芝笯激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轉而,她就平靜下來,看著這些多少有點兒殘缺不全的人,居然幸災樂禍地覺得自己其實身體倍棒,吃嘛嘛香,瞬間心態(tài)平衡了。不過,掛號費已經(jīng)交了,如果不找醫(yī)生看看,豈不是虧大發(fā)了。
韓芝笯就找了個勉強可以插足的地方站著,開始耐心地等待護士叫出她排列號的一刻。
等候,是很漫長的,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分分鐘都會生離死別的地方,那簡直就是煎熬。
韓芝笯的面前排的是一對情侶,男生手被狗咬了,傷口正流著黑血,女生陪在旁邊,臉上已是梨花帶雨。
“痛不痛?”女生郁郁憂憂地問。
“痛,”男生悲悲戚戚地答。
“你痛,我也痛,你痛,我更痛,”女生惴惴不安地回。
“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難過,”男生憂憂傷感地訴。
“不要難過,看到你這樣難過,我的心里就會更加難過,”女生含情脈脈著凝睇男生,慟情到深處之時,眼淚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男生看得心驚,聲帶竟不由地顫栗起來,居然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女生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受傷的手,楚楚可憐,“我知道,我不該讓你更難過,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不難過,”女生雙眸含淚,期期艾艾地說:“她說,你們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都沒有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br/> 男生突然驚慌失措,忙不迭地反手覆捧住女孩的玉手,焦焦哀哀地解釋:“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不該和她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答應你今后只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韓芝笯站在這兩人身后,聽著那不知所云的瑪麗蘇情話,一時沒把持住,身體一哆嗦,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又一地。然而,這還不是最狗血的,他們接下來的對白才更讓她崩潰。
“我對你的心,你明白嗎?”男生真心實意地問,話畢音沉,青紫的臉蛋不自然地抽動起來。
“我明白,”女生熟視無睹,凝睇著男生,濃情蜜意地答。
“我最在意什么,你明白嗎……”男生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余音未沉,嘴巴卻猙獰怪異地眥裂起來。
“我明白,”女生若無其事,依舊晴天淚海地答。
“我之所以跟她交往,是為了誰,你明……”男生發(fā)自肺腑地問,言辭未絕,四肢又驚悚可怖地扭曲起來,那樣子要多禽獸有多禽獸。
“我明白,”女生淡定從容,再次一往情深地答。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男生突然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聲嘶嚎,恨意灼灼地瞋向女生,嘴角兩處還綿延不絕地留著哈喇子。
“不,我明白,我都明白!”女生仍是堅定不移地反駁,一副泰山蹦到于前,我自巋然不動的忠貞不渝。
韓芝笯看到這里,終于忍不住飆淚了:那邊狂犬病都要犯了,這邊就別再伉儷情深了,看點兒場合,你行不行啊。
于是,男生更怒了,抓住女生嬌小的雙肩,就像狗見大便垂涎欲滴一樣,咬牙切齒道:“你明白?你明白還放狗咬我!”
韓芝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倆人……愛得夠深刻!
女生摩挲著男生孔武有力的臂膀,嬌嗔委屈地解釋道:“旺財很溫順的,你平時待它又像親兒子一樣,我怎么知道它翻臉會這么徹底?!?br/> “廢話,你在我手上涂了豬油,又三天不給它飯吃,它能不對我下狠手嗎?”男生一把甩開女生,手捂胸口,驀地口吐白沫起來。
“嗚嗚嗚……”女生趔趞著一步,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邊哭邊人畜無害地說:“都流黑血了,你會不會得狂犬病???”
“那我得狂犬病了,你還會不會陪我?”男生再次情真意切地問,那言辭,真真是比“死了都要愛”還要冥頑不靈。
女生柔心嬌笑,婉約動情地回答:“我會陪你的,你放心,清明寒食,必有你一祭。”
男生一聽,驀地心肌梗塞,白眼兀翻,身體“嘭”地一聲,就僵直地倒在了地上,看樣子,他整個人已經(jīng)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