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廊的盡頭是兩扇門。是兩扇門。他們摘掉我眼睛上的黑布之后,我看見了那兩扇門。緊緊關(guān)著,結(jié)婚照上的夫妻一樣靠在一起。我在心里打了個比方。
“你在這里等一下?!币仪叭サ奈餮b人指著門口的沙發(fā)說。
“好,需要多久?”
“不知道?!彼炎约旱念I(lǐng)帶向上推了推說,“等著就好?!?br/> “那就等著吧。告示上說的一大筆錢,具體是多少,可知道?”
“不知道,我這個級別的人不會知道?!?br/> “我想去北極看北極熊?!?br/> “北極熊?你說的是這個?”
“是北極熊,北極的特產(chǎn)?!?br/> “知道了?!彼麄?cè)過頭扯了扯西裝的墊肩,好像不準(zhǔn)備再說話了。
走廊好像宇宙飛船的航道一樣長,不知道這兩扇門是終點還是起點,另一頭又通向哪里。我坐在沙發(fā)上昏昏欲睡,其實并沒有辦法睡著。離開家已經(jīng)五年,走了二十幾座城市,去過的村莊數(shù)不過來,想不起來是從哪一條線索開始的,又是什么東西把這么多的地方一個接一個地銜接起來,總之是一無所獲,除了花光了賣房子的房款,和十年來所有的積蓄。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還記得那個傍晚。那是在云南的一個小旅館里,應(yīng)該是第四個年頭了吧,吃過晚飯,坐在床上看電視,忽然放出了日本動畫片《阿拉蕾》,我看了一會,聽見自己腦中的什么“刺啦”一聲冒出一股青煙,伸手在臉上摸,發(fā)現(xiàn)眼淚已經(jīng)流過了下巴,鼻涕也出來了,而自己完全不知道。拿起電話打給妻子,一連打了三十幾個,沒有人接聽,我跑出門,看到街上有一個過街天橋,于是跑上去從上面跳了下來,沒有死成,骨折了幾個地方,鼻子也摔塌了。從醫(yī)院出來之后,我把號碼辦理了停機,再也沒有和妻子聯(lián)系過,自己一個人在中國閑逛,總是睡不著,有時候也打一點零工,只是我這個年紀(jì),能勝任的零工很少,賣過房子,也在搬家公司搬過家具。直到剩下最后一點錢,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到了家的附近了。
于是,我非常想去北極看熊。
“醒一醒,可以進去了?!蔽餮b人推了推我的肩膀。
“沒有睡著,閉目養(yǎng)神而已?!?br/> “無論怎樣,請進去吧?!彼皇掷_了一扇門,另一只手拉了拉西裝的下擺。
房間很大,好像是剛剛租用的辦公室,舊東西剛剛搬走,新東西還沒有進來,地上還有曾經(jīng)擺放的隔斷留下的灰塵。左側(cè)的白墻上掛著一幅畫,尺寸不大,四四方方,上面畫著一個金色的佛像,佛的眼睛閉著,嘴巴抿成一條直線,頭上是山巒一樣的卷發(fā)。另一個西裝人提著公文包站在房間中央,細高的個子,戴著無框眼鏡,深黑色的西裝上衣系著最上面的一個扣子。手上戴著一雙白手套。若不是看見我之后向我走來,還以為是誰擺在那里的指路模型。
“千兵衛(wèi)先生是吧?”他停在我面前兩步遠的地方。
“電話里留的是這個名字,不是真名。”
“沒關(guān)系,這個名字就好。我是老伯的律師,讓你久等了,應(yīng)征的人實在太多,請不要見怪?!?br/> “不會,正好累了,在外面睡了一會。沙發(fā)倒是很舒服,人一坐進去就想睡覺。”
“失禮失禮,弄這樣一個這么容易讓人睡著的沙發(fā)實在是過意不去,沒有著涼吧,回頭我讓人換一個讓人清醒一點的放上?!?br/> 這個人怎么回事,客氣得實在過頭,啰里啰唆。一面大談門外的沙發(fā),一面不肯在房間里放兩把椅子,嘴上的客氣又有什么用呢。內(nèi)心的焦躁情緒向上涌動一下。為了防止做出過分的舉動,我努力不去看他的嘴,轉(zhuǎn)而盯著他的脖子看。每當(dāng)我覺得要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我就去看別人的脖子,無論是多么難看的脖子,都有柔和的曲線可以讓人略微放松一會。
“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嗎?”他的喉結(jié)終于動了。
“可以了?!?br/> “請問您現(xiàn)在從事的是什么職業(yè)?不方便可以不說,有時候職業(yè)是一個人的隱私,其實在下知道這么唐突地問對方的職業(yè)十分失禮,只是既然是受人委托尋找合適的人選,只好硬著頭皮問這么一下,您能理解吧?”
“曾經(jīng)是銀行職員,現(xiàn)在什么也不做?!?br/> “失敬失敬,原來曾是金融家,社會能夠運轉(zhuǎn)全靠金融家調(diào)配各渠道的資金,說是某種程度上的樞紐也不為過。沒有金融家,錢就成了死錢,世界也就回到了古代。請問是前臺金融家還是后臺金融家呢,可否方便告知?”
“前臺金融家是?”
“不好意思,是在下描述得不夠清楚,模糊得厲害。前臺金融家換一種說法,也許稍微有些粗鄙和不敬,不過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代替,只能姑且這么一說,沒有絲毫冒犯之意。前臺金融家就是柜員。”
“那我確實曾是貨真價實的前臺金融家。有點事情能不能先講一下?”
“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在下考慮不周,沒能想到您一直有話要說,其實從您的眼神應(yīng)該能夠看得出來,只是一天之中面試了幾十個人,神經(jīng)有點麻痹,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疏漏。請講吧?!?br/> “我曾經(jīng)出過一點問題,具體說是神經(jīng)上面的一些事情,所以偶爾的暴力傾向在所難免,想來您這樣的人應(yīng)該能夠理解?!?br/> “十分理解,精神問題是現(xiàn)代社會……”
“所以為了您的安全,請您說話盡量切中要點,有一說一,如果再這么繞圈子,我一時控制不住,跳過去掐死閣下也說不定,我的意思您明白了吧?”我盯著他的脖子說。
“那就太好了。非常明白?!甭蓭煴虮蛴卸Y地點了點頭,聲音里沒有絲毫別的什么東西。
“下一個問題,你可知道我們招聘的是什么人?”
“告示上寫的是特殊情況處理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br/> “確實如此,為什么來應(yīng)征,或者換句話說,為什么認為自己能夠勝任?”
“我很需要錢。”我誠實地說。
“似乎這不算什么勝任的標(biāo)志?!?br/> “想用這筆錢去北極看北極熊。非去不可?!?br/> “很好??赐炅诵苣??”
“還不知道,先看熊再說?!?br/> “所以你目前只是為了去北極看北極熊,而愿意來應(yīng)征這個工作,特殊情況處理師的工作。”
“可以這么說,表面上看確實如此,事實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沒有搞清楚,所以這么說沒什么問題。”
律師把公文包放在地上,看起來很沉的東西,扎實地立住,沒有向側(cè)面傾覆。他走到我面前說。
“請把手伸出來?!?br/> 他拿住我的手,看過了手掌又看手背,然后捏了捏我的手腕,好像法醫(yī)在檢查尸體。
“曾經(jīng)受過傷?”
“大學(xué)打籃球的時候,曾經(jīng)弄折過一次。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說我都要忘記了?!?br/> “可當(dāng)過兵或者混過黑道?警察局的事務(wù)也算?!?br/> “沒有,畢業(yè)之后就做了銀行職員,只不過中途換過一次銀行,行業(yè)一直是這個?!?br/> “可曾與人起過糾紛,動手那種,被打或者打了別人?”
“偶爾會有,近幾年的事。”
“此事可能與你的精神問題有些關(guān)聯(lián),不過在此不用多談,像你說的,啰唆無益,我又不是給人催眠的心理醫(yī)生。最后一個問題,如果讓你去殺一個人,你會怎么行動?如果不愿意回答,今天我們就可以到此為止了?!?br/> “也許到時候就會想到?!?br/> “什么意思?”
“就是去殺的時候,也許才會有靈感,畢竟殺一個人不是什么清空別人存款賬戶那么簡單的事情,無論怎么謀劃,到了真正動手的時候,可能最重要的是隨機應(yīng)變?!?br/> “有道理,雖說你是個普通的銀行職員,可是說起殺人來好像有點心得似的。”
“銀行職員這種東西需要后天訓(xùn)練,殺人恐怕不用,只要是人大體上都具備這種能力吧。最近可看了新聞?”
“抱歉,確實看了,不知道說的是哪一條。”
“幾個游人跑到動物園去看鱷魚,鱷魚正在冬眠,幾人覺得無趣,就丟石塊把鱷魚砸死了。在旅館的電視里看到的?!?br/> “這條確實沒有看到,鱷魚就這么死了?”
“嗯,就這么死了,睡著覺被別人用石塊砸中要害死了?!?br/> “知道了。我想打個電話,不打擾吧。會不會因為我打個電話就犯了精神病?”
“你可認識我老婆?”
“在下是個同性戀者,認識的女人不多,除非同在法律界謀生,或許可能有所耳聞?!?br/> “不是法律界人士。請便吧?!?br/> “雖然是同性戀者,剛才碰您的手可是沒有別的意思,我這人從來不把工作和生活混為一談,對患精神問題的銀行職員也是一點興趣也沒有?!?br/> “知道?!蔽覠o所謂地說。
在律師走到房間的最遠處打電話的時候,我開始覺得此事有些意思了。難道是讓我去殺人不成,這個特殊狀況處理師其實是個殺手?如果果真是如此,可一定要問清楚才好,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跑去殺掉的,哪怕是會得到一大筆錢,哪怕是可以就此去北極看熊,也一定要問清楚才好。
“讓您久等了。情況比我預(yù)想的順利,看起來我們下面可以進入實質(zhì)的階段,不知道閣下可準(zhǔn)備好了,因為之后談?wù)摰氖虑橛行┟舾械臇|西在其中,雖然對于我們來說沒什么大不了,不過不知道對于您來說是不是覺得別扭。而一旦進入了實質(zhì)階段,即使最后沒能夠合作,這方面的事情也需要保密,閣下一旦泄露或者有泄露的趨勢,恐怕會有對閣下不利的事情發(fā)生。所以,閣下準(zhǔn)備好了嗎?”
“你們說的一大筆錢到底是多大一筆?”
“很大的一筆,去北極看熊綽綽有余,這么跟您說吧,即使每次去只看到一只,這筆錢也夠您把所有北極熊都看個遍的?!?br/> 若是在從前,恐怕一定會給妻子去個電話,妻子是善于決斷那種人,無論面對何種狀況,用不了三五秒時間,就把手掌當(dāng)胸一拍說:就這么辦吧,這么辦一定不會有錯。而事實證明,絕大多數(shù)情況妻子都是正確的,或許不是正確那么簡單,而是一旦她做出選擇之后,就與自己所做的選擇融為一體,患難與共,即使有時和預(yù)期略微有些小出入,她也會冷靜地告知我:所有事后認為并不是完全明智的選擇,在事前都是必須的,這個道理你懂吧。妻子就是這樣的人,小到一卷衛(wèi)生紙的牌子,大到是不是忤逆父母與我結(jié)婚,都會用兩只靈巧的手掌在胸前一拍,然后絕不后悔,那一拍與其說是對自己的鼓舞,不如說是與其他可能性的告別,一別之后,再無瓜葛。
“既然如此的話,那就請講吧?!蔽以谛睦飶囊粩?shù)到十,然后努力抓住第一個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念頭,那個念頭是:面對一條沒有橋的大河,只能游過去,如果想繞行的話,也許在找到河的盡頭之前,我就會氣餒了。
“爽快。還是老伯的眼光厲害,在下雖然站在閣下面前,也沒看出閣下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們想請閣下幫我們殺一個人?!?br/> “哦?”
“閣下可看小說?”
“看。實話說,精神好的年頭里,很喜歡看。通俗小說。”
“那就好辦了。想請閣下去殺一個小說家。”
“小說家?”
“確實是小說家。一個以寫小說為生的人,雖然生活得不怎么順利,毫無名氣,一篇小說也沒有發(fā)表過,和所謂的文學(xué)圈子幾乎沒有聯(lián)系,可是寫小說的能力相當(dāng)好,而且不論困頓與否,一心想把小說寫下去,所以我們稱之為小說家。”
“恕我直言,這樣的人一定是相當(dāng)稀有的吧,餓著肚子寫小說的人,為什么要去殺他呢?”
“他對老伯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br/> “不可饒恕的事情?能不能說得更清楚一點?”
“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不問我也會解釋給你聽,我們已經(jīng)是一個戰(zhàn)線的人,不會讓你有只為了錢而去殺人的愧疚感。這個小說家到目前為止,短篇小說寫了九篇,塞林格你可知道?”
“完全沒有聽說過。他和此事有什么關(guān)系?”
“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只是隨口一說,塞林格是個死去的美國作家,據(jù)說晚年喜歡喝自己的尿液,不好意思又扯遠了,看你的樣子情緒已經(jīng)平穩(wěn),不會再跳過來掐死我了,所以仗著膽子閑扯了一句。塞林格寫過一部書叫《九故事》,九個短篇小說,小說家的那九篇小說和這部書有點像,應(yīng)該是受了塞老兄的影響,說是影響有點不太準(zhǔn)確,應(yīng)該是在與他較量,多奇怪的一個人,喜歡和死去的喝尿的美國作家一較高下。小說家的這九個故事,有八個和我們毫無干系,只是八個很精美的小說而已,無論是被埋沒還是突然有一天因為這八篇小說得了諾貝爾獎都和我們毫無干系,只是另外一篇,名字叫做《心臟》的,和我們有了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對我們造成了困擾。”
“《心臟》?”
“是叫這個名字,九篇小說的名字大體如此,也有叫《靜脈》《闌尾》的其他幾篇,有問題的這一篇叫做《心臟》?!?br/> “這個《心臟》問題何在?”
“你可聽過盅蠱之術(shù)?”
“沒聽過,也不知道盅蠱兩個字怎么寫?!?br/> “很像的兩個字。你有沒有一直記恨的人?!?br/> 我想了想,說起心結(jié)的來由,似乎有幾個人需要記恨,可是仔細推敲,又不知道具體是誰,或者說,如果知道是誰,也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沒有。沒有記恨的人。”
“那說起來就要費一些功夫。盅蠱之術(shù)便是如果你有記恨的人,照著他的樣子扎一個小人兒,用銀針刺入小人之中,你所記恨的人也會跟著受苦,如果法力很強,疼痛的位置都會大體一致?!?br/> “有這樣的事?”
“傳說而已?,F(xiàn)代社會,若是有記恨的人,非要去尋仇不可,用這樣的方法豈不是會讓人笑死,有扎小人買銀針的功夫,還不如去雇個打手或者請個律師,實際得多。盅蠱之術(shù)在我看來,只是無能之人的浪漫幻想?!?br/> “很實際的想法?!?br/> “確實如此,在下是律師嘛,浪漫主義律師不會有好下場的。但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雖然在我看來無論多么玄虛的事情,內(nèi)在一定有現(xiàn)實主義的規(guī)律在推動,只是我們沒有找到那個規(guī)律才覺得玄虛。老伯最近碰到的所謂玄虛的事情,就是因為這篇《心臟》,簡單來說,小說家在這篇小說里寫了一個人物叫做赤發(fā)鬼,不是水滸傳里的劉唐,是他創(chuàng)造的一個新的人物,而小說中發(fā)生在赤發(fā)鬼身上的事情都會發(fā)生在老伯身上,說來奇怪,每一件事都會應(yīng)驗,這讓老伯很困擾?!?br/> “具體都是些什么事呢?”
“這里不方便說,涉及被代理人的隱私,但是事情是實實在在發(fā)生了,當(dāng)然我還是相信一定有什么東西可以解釋它,可是按照老伯的意思,與其說去尋找此事運作的機制,還不如把源頭消滅掉。而且最棘手的是,根據(jù)我們的情報,按照小說家一貫的進度,再有三天,小說就會結(jié)尾了,雖然在寫完之前結(jié)局到底如何,誰也不知道,但是從目前的趨勢看,老伯一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這就超出了一個體面人能夠忍耐的極限,老伯才下定決心,不能讓這個人和這篇小說在這個世上存在。”
“說句外行話,因為雇兇殺人什么的畢竟是你的專業(yè)。就不能找到小說家談一談?或者給他一筆錢,或者嚇唬他一下,看起來你們做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輕而易舉。世界上可寫的東西那么多,不用非得寫讓人頭疼的赤發(fā)鬼嘛?!?br/> “當(dāng)然也考慮到這個方案。實話說,他之所以一篇東西都不能發(fā)表,其中也有老伯暗中關(guān)照的原因。寄到各個地方的稿子,因為老伯事先打過了招呼,全都給原封不動地退回了,而且大多寫了負責(zé)任的退稿信,提醒他確實是個難得的寫小說的人才,只是題材不對,很難出頭,換個方向,也許會震驚文壇??墒沁@個家伙看過了退稿信,就把信往廁所的紙簍里一扔,繼續(xù)寫他的小說,一定是頭腦中某個地方出了大問題的人才會這么干。所以老伯也就清楚,嚇唬他也不會有用,搞不好還會引出更大的困擾,還是想辦法把他清除掉比較可靠。而且就算我們出面讓他暫時地低頭了,留這樣一個可怕的人在世上多少會讓人不放心。達摩克利斯之劍,你明白吧。”
“大致明白。”
“現(xiàn)在看來,兩個人總有一個要完蛋,不知道你對生命的價值怎么看,在我心里無論是地位多懸殊的兩個人,生命的價值都是一樣的,既然一樣,既然一定有一個要消失,我們希望你幫助我們讓小說家消失掉。天平兩端的東西一模一樣,陌生人的生命,只不過其中一個上面又放了一筆錢上去,現(xiàn)在是這樣的情況?!?br/> 看起來確實是這樣的局面,律師說得沒錯,雖然已經(jīng)想到這次來應(yīng)征的工作不會是什么見得了光的事情,可萬萬沒有想到是去刺殺一個小說家。小說家那種東西過去只是聽說過,古往今來有過不少,能讓我叫出名字的沒有幾個,一群十分遙遠的存在。去殺一個不得志的小說家,按道理說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心里面已經(jīng)有了幾套方案,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干掉,然后全身而退,拿著錢搭上去挪威的飛機,遠離在這里受到的折磨??墒菃栴}在于,無論是小說家與否,那是一個不得志的人啊。
“猶豫是很正常的事情,看起來是個弱者,但是不要忘記他具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還有就是,你呢,目前已經(jīng)上了這艘船,若是現(xiàn)在想棄船而去,恐怕會淹死。”
“哦?”
“是會淹死。也許你是個游泳健將,但是還是會淹死。和會不會游泳沒有關(guān)系?!?br/> “如果我殺了小說家,怎么知道一定能拿到那筆錢呢?即使能拿到,怎么知道一定有命去花呢?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全都說開好了?!?br/> “說開最好,殺人這種事一旦心存疑惑,失手的幾率就會大大增加。錢現(xiàn)在就會給你,不是預(yù)付款,是全部的酬金。我們也沒有把你滅口的計劃,因為滅口這種事情一旦做起來,就會漫無止境,非得一直滅下去不可,所以老伯的意思是到你為止,你可以帶著這個秘密活下去。但是如果你沒有完成任務(wù)就帶著錢逃跑了,恐怕無論逃到哪里都要想辦法把你找到,此中涉及事情的性質(zhì)問題,一旦你改變了此事的性質(zhì),我就無法保證你的安全了?!?br/> “所以你剛才說到淹死的事……”
“門外有很多的水,也許你來的時候沒有注意,也許出門就會不小心淹死的,有這種可能?!?br/> “過河的小卒?”
律師把兩手一拍,說:
“比喻得好。一點不像精神上有問題的人?!?br/> 他回頭拿起公文包,遞在我的手上。
“這里面有小說家的所有資料和你的酬金。剛才忘了說,這個人和母親住在一起,快要六十歲的母親,說是啃老族也不為過,想來不會給你造成什么麻煩,即使有點麻煩,相信你也會處理好。今天之后,我們不會再聯(lián)系你,你也沒有辦法找到我們,讓你孤軍奮戰(zhàn)其實很過意不去,不過相信你也能理解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也只有這樣,你才配得上這筆酬金。你知道可愛的北極熊可在等著你呢。拜托了,千兵衛(wèi)先生,無論從哪個層面來說,千萬不要失手啊?!?br/> 說完他松開了戴著手套的手,沖著我鞠了一躬。
二
久藏在小河邊散開自己的發(fā)髻,然后大頭沖下把腦袋貫入河水之中,長發(fā)在潺潺流逝的河水中漂浮,如同深黑色的水草。他努力屏住呼吸,冷冽的河水刺痛了他的臉頰,幾只未長成的鱒魚游至他的面龐,小心地啄咬著幾十天來因為趕路而死去的臉皮。幾只跳蚤從頭發(fā)里面逃出去,沒有游多遠就淹死了。初春剛剛來到,乍暖還寒,不是因為肺活量的原因,而是因為再這么憋下去,血脈上涌,寒氣下行,容易在水中傷了眼睛。十九歲的久藏把腦袋從水中拿出來,長出一口氣,用雙手擰干自己的長發(fā),不是每個人都擁有他這樣堅韌漆黑的長發(fā),鄰居二狗的頭發(fā)就長不長,從他十二歲開始就一心想買久藏的頭發(fā),給自己做一副假發(fā),甚至想用一只祖?zhèn)鞯挠耔C交換,久藏沒有答應(yīng)。雖說頭發(fā)剪掉還能再長出來,可是還是不同的頭發(fā),況且媽媽小時候告訴過他,男人斷發(fā)不是什么好兆頭,二狗是個地道的農(nóng)夫,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媽媽雖也是種地的,可知道的事情比同村的人都多,所以他的頭發(fā)一直穩(wěn)妥地長在腦袋上,準(zhǔn)確地說,根部長在腦袋上,發(fā)梢可到腰間。
幾只返鄉(xiāng)的候鳥落進不遠處的草叢,以他的經(jīng)驗,倦飛許久的大雁雖說肉質(zhì)發(fā)酸,入口極難下咽,優(yōu)點卻是很容易捕獲,只要掏出腰上的彈弓,幾個石子就是幾只大雁。問題是雖然盤纏已經(jīng)用盡,包袱里還有媽媽帶的兩個燒餅,沒到需要打鳥為食的地步,況且他從小就很喜歡鳥,吃掉能夠高飛的東西在他心里是多少有些問題的事情。彈弓還是臨行前,三炮連夜做出來送給他的,偷了一截他奶奶留著做壽材的木頭,配上上好的牛筋,木頭上還涂了一層羊油,防止帶在身上久了受潮。被三炮知道因為饑餓用他做的彈弓打鳥,他一定會生他的氣,弄不好再也不會理他了,三炮這人就是這樣的脾氣。
離京城應(yīng)該是很近了,在暮色里遠遠地已經(jīng)望到了護城河。久藏的計劃十分縝密,天黑之前入城,打聽赤發(fā)鬼的住處,到他的家里把他殺死,割下首級放在包袱里(因為只有一個包袱,所以到時候恐怕要把燒餅挪到身上,沾了血的燒餅又腥又潮,肯定沒法吃的),然后回家把赤發(fā)鬼的首級拿到媽媽的墳前給媽媽看。
久藏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是目前尚未娶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媽媽和村口的肇氏有了些齟齬,肇氏覺得媽媽這個外來人好像處處和她為敵。肇氏的爸爸是個郎中,也配些鼠藥來賣,時間久了郎中的事情倒經(jīng)常被忘記,得了一諢名叫做耗子肇。肇氏拿了其爹耗子肇的鼠藥投進了久藏家門口的水井里,然后連夜逃走,據(jù)說逃入了長白山。喝了井水的村人有八九個,大多安然無恙,沒覺出什么厲害,只有九歲的久藏喝了井水后發(fā)起高燒,五天五夜昏睡不醒,第六天終于醒轉(zhuǎn),吵著要吃燒餅,才知道這孩子活了。只是從此言談舉止經(jīng)常出人意表,耕田也耕不直了,經(jīng)常一耕下去就沒有回頭路,一直耕到對面的山上,媽媽只好讓他跟著村里的鐵匠學(xué)鐵器手藝,他便在火爐邊拉了十年風(fēng)箱。十年過去還是一把爬犁也打不出,所以久藏到了十九歲的頭上還未娶親。
要說這十九歲第一次出門遠行的緣由,是因為媽媽死了。久藏做不了農(nóng)活,媽媽不但要下地耕田,還要養(yǎng)雞養(yǎng)鴨,還要清早起來把繩子套在身上推磨。買不起大牲口,媽媽就把自己當(dāng)成大牲口來用。磨盤用得久了,也許已經(jīng)用了上百年也說不定,中間的木軸糟了,槽紋也淺了,有時候豆子放在上面,媽媽推著磨了許久,豆子還是豆子。正想找石匠來摳,石匠還沒來,磨盤從磨臺上掉了下來,砸中了媽媽的右腳,把腳給砸爛了,腳趾頭一個不剩,剩下一個鏟子一樣的腳掌腫得老高。媽媽沒有歇工,正是秋天,地里的莊稼不收就算不被別人收走,也會爛在地里,況且媽媽還給老郭聾子打了一份長工,如果歇了工,東家就會請別人。老聾子因為耳朵不好使所以心眼小,老覺得別人在背后嚼他的舌頭,媽媽突然在秋收的時候撂挑子,老聾子一定會多想,明年也不會請她了。所以媽媽沒有歇工,掏了些灶坑里的灰涂在腳上,墊了些棉花,用厚布包住,還是像往常一樣,天沒亮就下地了。秋天雖不比春夏,可地里還有蟲子,據(jù)耗子肇講,要了媽媽命的不是傷口不通風(fēng),血氣滯澀,腳成了死物,漸漸累了腿,又累了全身;也不是石灰不凈,進了血脈,周身留著帶石灰的血,流著流著流不動了,堵在了身子里。而是翻著的傷口被不知是什么蟲子,也許是錢串子,也許是屎殼郎,給咬了一口,得了丹毒。所以表面上是丹毒要了媽媽的命,而實際上,是那個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磨盤把媽媽弄死了。
媽媽臨死之前,把久藏叫到床邊,說:不要嫌媽臭,媽有話跟你說。久藏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媽從枕頭底下拿出一雙草鞋,說:這兩天不能下地,給你打了雙鞋,穿上試試。久藏穿在腳上,正合適,草鞋被媽媽枕得挺暖。媽媽說:有個事一直沒跟你說,今天說給你,一定得給媽記住,能記住嗎?久藏說:能。媽媽說:知道你為什么沒有爸嗎?久藏說:不知道,我不是你生的嗎?媽媽說:是我和你爸一起生的你。你爸叫做久天,是京城的一個俠客,擅使單刀,他有一個好朋友叫做赤發(fā)鬼,和你爸一樣,曾經(jīng)都是屠夫。久藏說:我爸是殺豬的?媽媽說:原來是屠夫,后來成了俠客。你爸成了俠客之后,赤發(fā)鬼還是屠夫,又過幾年,你爸名滿京城的時候,赤發(fā)鬼也已經(jīng)是京城里最大的屠夫,掌管京城所有的豬肉。于是他就不當(dāng)屠夫了,捐了個官。久藏說:捐了個官?媽媽說:他成了宰相。久藏說:宰相?聽著還像殺豬的。媽媽說:因為一直是好朋友,赤發(fā)鬼當(dāng)了宰相之后,你爸就成了教頭。又過了幾年,你爸發(fā)現(xiàn)皇帝因為抽大煙,很少起床,所以京城實際上是赤發(fā)鬼在掌理,而赤發(fā)鬼想把京城賣了。久藏說:把京城賣了?媽媽說:不是整個地賣掉,而是切成十三塊,大小不同,賣給不同的人。久藏,把燈滅了吧,說話不用點燈。
久藏吹滅了油燈,媽媽馬上變成了黑黢黢一團,散發(fā)著特殊的氣味,那氣味很重,重得好像能聽到聲音。燈滅了之后,久藏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受不了了,就爬上了炕推開了窗子,借著月光,他看見院子里落進了一只禿鷹。
“媽剛才說到哪了?”
“剛才你說到把豆腐切成十三塊,賣給村子里不同的人…….”
“不是豆腐,是京城。你爸叫久天,是京城的教頭。雖然和赤發(fā)鬼是好朋友,教頭的差事也是赤發(fā)鬼給他做的,但是你爸不同意把京城切開賣掉,他說赤發(fā)鬼是賣城賊,賣了京城之后就會天下大亂,于是就造了赤發(fā)鬼的反。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是老百姓都覺得赤發(fā)鬼是對的,京城早就應(yīng)該變一變了,赤發(fā)鬼才是真正的好漢,所以你爸他們沒有成功。赤發(fā)鬼割下了你爸的腦袋連同他的單刀一起,掛在城頭示眾,你爸的一個老部下偷了來送給了我,讓我?guī)е氵B夜出城,不要再回來,那年你一歲多一點。人頭太沉,帶不下,讓我扔在了房后的井里,只把刀帶了出來。那人后來被赤發(fā)鬼凌遲處死了。”
“媽,院子又多了一只大鳥?!?br/> “你爸叫什么啊,我的兒?”
“久——”
“久天。”
“我爸叫做久天,是個屠夫?!?br/> “是俠客。本來這些事情不想告訴你,也不想讓你去找赤發(fā)鬼報仇,但是人要死了,想法會變,想多少干點什么,畢竟久天是我的夫君,在他活著的時候?qū)ξ液芎?,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著他,要不是因為你,當(dāng)初會跟他死在一塊的,現(xiàn)在連個人頭也沒留下??还窭镉幸粋€包袱,里面放著十個燒餅和一些首飾,是我當(dāng)姑娘時的嫁妝,還有你爸的刀。其實你應(yīng)該是個武人才對?!?br/> “我也是個俠客?”
“你應(yīng)該是個俠客,因為赤發(fā)鬼,你才變成了農(nóng)夫。你媽媽不是被磨盤弄死的,從根上說,也是赤發(fā)鬼的原因。”
“里面有十個燒餅嗎,媽?”
“有。如果你到京城找到了他,你和他說什么???”媽媽的聲音里摻進了更多吸氣的聲音。
“我媽的腳讓磨盤砸壞了,耗子肇來看過……”
“你要說,我是久天的兒子久藏,今天來取你的項上人頭,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br/>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br/> “是這么說,我的兒,把窗子關(guān)上吧,媽媽冷?!本貌仃P(guān)上窗戶之后,氣味消失了,他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媽媽的一只手從被子里支了出來,已經(jīng)咽氣了。他把媽媽的手放回去,一只禿鷹飛過來撲在窗戶上,“嘩啦”一聲,窗戶顫動起來,他沒有害怕,我是久天的兒子久藏,今天來取你的項上人頭,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他在心里說了一遍。然后拉開柜門,打開那個包裹,里面果然有一把刀,一把扇面一樣的殺豬刀。把刀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分量正好,刃也完好無損,新的一樣。打開窗戶,放禿鷹進來,禿鷹剛剛落在媽媽的胸口,他抬手一刀,把禿鷹的腦袋砍了下來。
三
律師給的地址十分詳細,小說家的作息時間和活動區(qū)域也十分詳細,寫在另外一張紙上。錢果然是好大一筆,用牛皮紙捆著,是美元,上面畫著富蘭克林的半身像。我找到一家能夠處理外匯業(yè)務(wù)的銀行,開了張新卡,把錢存進去,密碼是妻子的生日,和過去一樣,因為錢數(shù)太多,只有這個密碼比較穩(wěn)妥。辦完事,在旁邊的面館吃了碗拉面,吃得滿頭大汗,看看手表,下午四點二十分,離小說家去大學(xué)足球場散步還有十分鐘。律師約談的地點離小說家的家相當(dāng)近,我甚至懷疑,透過那個空蕩蕩的辦公室的窗戶,可以看見小說家的書房。四點二十六分,我坐上了球場的看臺,一群大學(xué)生穿著五顏六色的運動服在土球場上踢著足球,我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們:努力地想把球踢進兩個石頭擺的簡易門里,可是怎么也踢不進去。我忽然明白,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不是小說家和老伯只能留下一個的問題,而是我和小說家兩個人,只能留下一個。
四點三十分整,小說家從側(cè)門走進了足球場。雖然是七月,正是這里全年最熱的時候,他卻穿了一件紅藍格子的長袖襯衫,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腳上穿著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黑色運動鞋,其鞋之丑,與身上顏色之不協(xié)調(diào),好像是偷的別人的鞋。看起來不像是三十歲的人,更年輕一點,戴著黑框眼鏡,低著頭用那雙奇丑無比的笨重運動鞋慢慢走著。目測來看,和資料上寫的基本一致,體重不足六十五公斤,缺乏運動,上肢尤其瘦弱,胳膊幾乎和女人一般細,近視眼不是十分嚴(yán)重,可是因為有一定程度的弱視,如果摘下眼鏡,面前馬上一片混沌。如果說一定要殺一個人的話,這樣的人恐怕是相當(dāng)可心的目標(biāo)。
他繞著球場緩慢地走著,眼睛看著腳尖,好像在想著自己的事情。一只足球從他眼前飛過,撞在看臺地上的墻上,彈到他腳邊,他用雙手把皮球撿起來,用力丟回場地里面。
“小說家來了?”一個學(xué)生用腳接住皮球,問道。
“來了。今天進了幾個?”
“兩個,左右開弓?!?br/> “了不起,不過還是小心一點為好,新?lián)Q的眼鏡?!?br/> “沒說的。上次說的那篇小說,寫得怎么樣了?上次那一篇?!?br/> “正在寫,每天都寫?!?br/> 學(xué)生把球傳給別人,從邊路跑上去了。
球場殺不了人。人太多。況且大學(xué)生這種人,很難對付,我也念過大學(xué),那時的自己和現(xiàn)在比起來,不講道理。書店也是,不好下手。人多不說,恐怕還有攝像頭這樣的東西存在。我想了想,從看臺上走了下來,走上球場外圍的跑道,跟在小說家身后慢慢走。大約是十步左右的距離。
走了兩圈,我挨近了一點,繼續(xù)走著??赡苁锹犚娏松砗蟮哪_步聲,小說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沖他笑了笑,他也點了一下頭,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又走了大概五圈左右,他站住了,轉(zhuǎn)過身說
“今天不走了,回家吃飯。你慢慢走,這里很適合走路?!?br/> “是?!蔽艺f,“第一次來這里走路,想再多走一會?!?br/> 他又一次點點頭,說:
“小心學(xué)生的球,這些孩子踢不進門,專門喜歡踢人腦袋?!?br/> 我說:
“好的,注意腦袋。”
“是這么回事?!闭f完他低著頭從側(cè)門走出去了。
第二天小說家還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自己走了兩圈。這次他走在了我的后面,我走了一會停了下來說:
“你走里圈,我走外圈,還能聊聊。介意聊聊嗎?還是想自己一個人走?”
“都不是問題?!彼妥蛱煲粯拥难b束。
并排走了好長一陣,倆人都沒有話,只是悶頭走著,身上漸漸出了汗。學(xué)生的足球飛到腳邊一次,我撿起來扔回場地。回到外圈的時候,小說家說:
“住在附近?”
“是,你呢?”
“就在球場旁邊,一直住在這里?!?br/> “小說家?昨天聽學(xué)生這么叫你?!?br/> “不算,就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談不上小說家。你呢?”
“沒有工作。說來話長,目前的情況是這里好像出點小問題,正在想辦法?!蔽矣檬种钢噶酥缸约旱奶栄ā?br/> 小說家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估計很容易地就看到了我深黑色的眼袋,除了在律師門前的沙發(fā)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覺了。
“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guān)系。你呢,有沒有像我這樣的經(jīng)歷,從一個正常人突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好像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覺?!?br/> “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覺?”
“是啊,就是這種感覺?!?br/> “很不錯的比喻?!?br/> “以前很少打比方,說什么就是說什么,開始打比方是出事之后的事情,因為有許多事情突然間說不清了?!?br/> “很有意思?!毙≌f家的腳步慢了下來,頭也基本上抬到了原來的位置,可能是以便用余光看我。
“雖然經(jīng)常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可能還沒到可稱得上癥狀的程度,可能是從二十五歲開始一直寫小說的原因,別的事情很少去想。什么感覺?”
“了無生趣?!?br/> “不想活了?”
“還沒到非得把自己除掉的程度,只是不想活的念頭會經(jīng)常浮現(xiàn),而且現(xiàn)在的我,想去北極看北極熊?!?br/> “真的?”
“是啊,也知道這樣的念頭相當(dāng)不正常,可是好像非得這么做不可,一定要去北極看熊,目前來看,只剩這么一個念頭,正確與否已經(jīng)管不了了。”
“介不介意,我問一下,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因為你看起來不應(yīng)該這樣。”
“介意??峙??!蔽艺f。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周遭的東西開始模糊不清,生銹的球門,破爛的球網(wǎng),踢球的學(xué)生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散去了,只剩下空蕩蕩的操場,裸露著昏黃的灰塵。遠處的大學(xué)食堂的煙囪冒著煙,一群烏鴉從煙囪旁邊飛過,“嘎嘎”地叫著。更遠處的辦公大樓的牌子也亮了起來,看不清是什么字,只看得見一片亮光。
“你是不是要回家吃飯了,已經(jīng)過了昨天的時間了。”
“我倒沒什么問題?!彼挚戳丝幢怼!叭绻氵€想聊聊的話,我們可以去看臺上坐坐。再這么走下去,我怕明天起不來,已經(jīng)走了平時兩倍的路了。當(dāng)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話?!?br/> 面對著球場在看臺上坐下來,我忽然想到如果現(xiàn)在把小說家殺死,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四野無人,即使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得見。尸體可以就藏在看臺底下的廢舊的儲藏庫里。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個儲藏庫,鎖已經(jīng)銹了,估計里面擺著一些廢棄的體育器材,只要把鎖打開,把尸體放進去,塞進殘破不全的體育器材里面,很可能一個月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那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到了北極圈了。
“你現(xiàn)在住在哪里?”他問。
“住在附近的一個黑旅館。”
“離家出走?像威克菲爾德先生一樣?”
“威克菲爾德?”
“沒事,無關(guān)緊要,你看,那群烏鴉又飛回來了?!?br/> 果然,剛剛飛過煙囪的烏鴉又折回來,從相反的方向飛過煙囪,盤旋了半天之后,飛過一片樓宇,不見了。
“一直寫小說?”我知道,再過十五分鐘,天就徹底黑下來了。雖然今天沒準(zhǔn)備動手,可是就像我和律師說的,這樣的事需要隨機應(yīng)變。沒帶任何工具,恐怕到時候只有把他掐死了。
“從二十五歲起,到現(xiàn)在寫了五年。這五年確實是一直在寫?!?br/> “寫些什么呢?”
他笑了笑說
“沒人看的東西。”
“寫了五年?”
“嗯,就這么寫了五年。每天睡九個小時,早上九點起床,吃早飯,寫到中午,午飯之后看書,累了就把書放在胸前睡一會,醒了再寫三個小時,晚飯過后抄小說,抄完就睡覺?!?br/> “抄小說?”
“是,把自己喜歡的小說抄在本子上,也寫意見,用其他顏色的筆?!?br/> “哦?!?br/> “無聊吧。到現(xiàn)在為止,一篇小說也沒有發(fā)表過,不是不想發(fā)表,寫完就燒掉那種,是真的寄出去,然后給人退了回來。漸漸也就放棄了,只剩下寫小說一件事?!彼粗爸鵁煹臒焽琛!澳憧茨莻€煙囪,如果有一天不冒煙了,或者無煙可冒了,他會不會還在那里?”
“不知道啊?!蔽以诟惺苤诎档木徛郎孟衲缢娜丝粗鏉u漸沒過了頭頂。手心也開始出汗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可能他還會在那里,一時半會不會有人來拆他。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就是一個不冒煙的煙囪,站在那里,暫時還沒有被拆毀。知道這樣的形容很無聊,其實空洞無物,可是很久沒有和人聊聊,一旦聊了起來,也就不在乎空洞不空洞的問題了?!彼卵坨R,用襯衫的下擺擦了擦,又戴上?!按髮W(xué)的時候曾經(jīng)交過一個女朋友,畢業(yè)之后因為我沒有試圖去找工作,而是決定在家里寫小說,所以很自然地不再來往,估計她的父母也松了一口氣吧,我確實不是一個適合結(jié)婚的對象。這五年的收入加起來,應(yīng)該是零,一點也沒有,如果有人給我本人做一份財務(wù)報告的話,利潤那欄上應(yīng)該是負數(shù),靠著媽媽的養(yǎng)老金生活,蛀蟲一樣蠶食媽媽微薄的收入。總體上,我厭棄寫小說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十分厭棄這樣的生活,可是為了寫小說,只能過這樣的生活。我不是隱士,念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個很活躍的人,喜歡喝酒唱歌,老師們也都很喜歡我,有事經(jīng)常找我商量,讓我把同學(xué)組織起來做些什么,遠足啊,參觀啊,同鄉(xiāng)會啊,每次都不會讓大家失望。可是突然有一天,陪女朋友去圖書館,我看到一篇小說,名字叫做《我打電話的地方》,實在是好看極了,邊看邊流出眼淚。之前很少看書,生活里雜七雜八的事情很多,沒有想起來還要看書。從那天之后,每天去圖書館看小說,課也不上,女朋友想找我,只有去圖書館,每天一直看到圖書館熄燈才走,回到寢室睡也睡不著,想著小說里的事情。沿著學(xué)校圖書館的書架,中國文學(xué),法國文學(xué),英國文學(xué),美國文學(xué),日本文學(xué)一本一本看下去,筆記記了十幾本,也在上面畫圖,很多大部頭的小說,自己畫人物圖出來,如果你現(xiàn)在要我畫《戰(zhàn)爭與和平》的人物圖,我還是可以馬上畫出來。有些稍短一點的篇章,因為看了很多遍,可以背誦。女朋友說我著了魔了,成績一落千丈,朋友也不怎么來往,我自己知道,遠比著魔嚴(yán)重,人生可能要就此反轉(zhuǎn)了,本來是順著階梯向上爬來著,突然掉進了一口井里,不是不能出來,而是再也不想出來了,或者說,甘愿過井下的生活,其他事情都了無意義。我要做這件事,我的一生只能做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也許你不相信,我聽見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聲音在跟我說話,你這個人到了這個時候,只能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存在了,你被選中了,別無選擇了。我真的聽見了這個聲音,所以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也只好這么做?!?br/> 他站了起來,說:
“向上走走,給你看點東西?!?br/> 我跟著他一直走到看臺的最后一排,距離地面大概有五層樓那么高了??磁_的最后面是一面石垛,并不高,到我的脖子左右,石垛另一面一直垂直到地面,底下是一條小路,兩邊種著桃樹,粉紅色的桃花開著,一些花瓣凋謝在黑色的地上,還沒有被掃走。小說家把胳膊搭在石垛上,下巴放在胳膊上,望著小路,說:
“我偶爾會和媽媽要一點錢出去找人按摩,你知道,如果不這樣的話,恐怕會很快瘋掉,沒有熟識的妓女,每次都換不同的人,脫掉衣服性交,穿上衣服走人,話也很少說。這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像這樣看著這條小路,所有季節(jié)的樣子我都很清楚。不止一次想從這里跳下去,一下就摔死了,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問題。問題就在于,總覺得還有些東西沒有寫出來,在心里惦記著,媽媽也沒人照顧,雖然我一無是處,總還是她的兒子,如果我度過了這樣的一個人生,她一定會非常失望吧,沒有戰(zhàn)斗到最后,就扔下槍跑掉了。你的腦袋出了問題,可還在活著,想去北極看熊,所謂熊這樣的動物,即使生活在北極,看上一眼,也會覺得溫暖吧,不管之后如何,你總還是抱有希望的腦袋出了問題的人。而我,真是完全無希望的人,除了寫小說干不了別的,而寫小說的人生又是如此痛苦,而之所以沒死,只是覺得還有些小說沒有寫完。說清楚一點,想死和想活,都是因為寫小說這件事,是原因也是結(jié)果,反復(fù)推動著我一直這么生活著。多么不真實的人生啊,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