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商觀”坐落于揚州城郊的荒山上,元末時,道觀里住的不是道姑,而是道士。據(jù)說,那些道士看中了山上長的一種罕見的草,為了煉制丹藥才募銀子蓋起了這座道觀??墒遣抛×瞬坏绞辏煜戮痛髞y了,連這座荒山也無法幸免地成為戰(zhàn)場。打完仗之后,蒙古兵撤退時隨手放了一把火,眼見道觀就要毀于一旦,這時突然天降一場傾盆大雨,雨水立刻澆滅了大火,保住了道觀。
因為這個典故,讓這座原本沒什么名氣的道觀沾染了不少仙氣,香火鼎盛一時。后來到了大明朝,有個大戶人家的婦人因為生不出兒子,被夫君一紙休書休了,娘家的人也不肯讓她進門,于是她就到觀中做了第一任女觀主,法號莫愁。
莫愁師太用自己的陪嫁之資在山下購置了田產(chǎn)和鋪子,讓道觀有了穩(wěn)定的財源,引得不少無依無靠的女子都在此出家修行。附近窮人家生了女兒,有實在養(yǎng)不起的,送來這里當姑子也變成了一條出路。
第三任觀主太息是個不理事的,如今當家的是太善和太塵,兩人一直面和心不合。
太善是半路出家的道姑,早年念過書,對于經(jīng)營田產(chǎn)很有一些手段,又拿田租去放貸,暗中斂了不少銀錢。而太塵的伯父是個老道,帶著她四處游方,路過揚州時兩人惹了一場官司,伯父死在牢里,她才去了水商觀。太塵的伯父生前喜愛燒丹煉汞,太塵跟著耳濡目染也會了一二,如今觀里的丹房、藥廬全歸她管。
“娘的,扳倒葫蘆灑了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都撂手!”太塵一手抓個大鴨梨啃著,一手指著院里的幾個道姑,破口大罵,“我前日就說把藥廬的藥柜子拾掇干凈,你們嘴里還一個個答應著,今天老娘伸手一摸還是一把灰,都是群沒長記性的東西,全當老娘的話是放屁……”
“喂,快看快看!那邊來了好多人,全都是男人!”突然有個道姑大聲喊。在觀里,太塵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她講話時從來沒人有膽打斷她,這回是頭一遭,于是不少人都驚訝地看著喊話的道姑。
太塵氣得雙目凸出,待要再罵,接著又有幾個道姑大呼:“真的,好多男人!快看!”太塵也跟著看過去,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瞬間亮了。
頃刻間,院里的所有道姑都涌到門前,你推我攘地往外看,只見山道盡頭走來了一群男人。
“一、二、三、四……八、九,一共九人。哎,你瞧那個人,他剛剛看了我一眼!”
“胡說,他是在看我!”
“你們兩個亂臭美什么,他看的是我們這邊!”
“就是就是!”
“別吵了,你看那個穿緋紅衣服的,他長的真好看……”
“啊啊,你瞧,他笑了!”
“奇怪,你一說完他馬上就笑了,好像能聽見我們講話一樣?!?br/> “還有那個穿紫衣服的……”
“……”
道觀里的這些年輕道姑,大多都是因為家里窮才被送到這里出家,很少有能耐得住寂寞、潛心修行的。平日里,就算看見一個送柴漢子,一個給貴婦抬轎的轎夫,她們都忍不住上前多講幾句話,這回居然一次見到這么多大男人,頓時個個都雀躍不已。
這些男人大多二三十歲,衣飾華貴,走起路來矯健如飛,而且每個人都顯得氣度不凡,仿佛天生就貼著那種“上等人”的標簽。跟從前見過的男人一比,他們就是飛在天上的云彩,那些砍柴的、抬轎子的就是臭鞋底上的爛泥。
年輕的道姑們越瞧越心動,覺得一定是滿天神仙顯了靈,才給她們送來了這些極品好男人。她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只要自己能攀上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哪怕做個小妾、當個貼身丫鬟,她們也能早早離開這個陰氣沉沉的活死人墓,到外面的花花世界里面,去吃香的喝辣的。
段曉樓、廖之遠等人還沒到山頂,就聽見那些道姑嘰嘰喳喳地對他們評頭論足,又是新奇又是好笑。而高絕本來就因為肚子餓而憋著火氣,聽見對面那些人咋咋呼呼的,臉色變得更黑了。
太塵慌慌張張地把手里的梨核扔開,用手心將嘴邊的汁水擦抹干凈,臉上堆砌著諂媚的笑,小跑著迎上前去,“歡迎歡迎!貴客請進,我是這里的管事!”
耿大人略一頷首:“進去再說吧。”
太塵用力點頭:“當然!請進,請進!”
于是,眾人來到了前殿的正堂上,入了座,奉了香茶。后面禪房的太善早已得了信,急急地趕過來。
耿大人把兩只十兩的足錠紋銀放在桌邊,說:“敝姓耿,家中行四,我等都是游歷山水的閑人,要在這里借宿幾日,煩師太給我們安排幾間清靜的廂房?!?br/> 太善的眼睛瞇成一條縫,熟絡地笑道:“好,耿四爺,您和各位貴客只管安心住下,貧道一定給您和各位貴客安排最好的廂房,張羅咱們揚州地道的美食,讓各位住得舒舒服服!”
陸江北放下茶杯,看一眼太善,問:“我們有個書童,受了傷在山里走失了,師太可曾見過?”
太善一聽,忙叫道:“呀呀呀,貴客走失了人口?那可怎么是好!不過您請寬心,貧道這就讓觀里的人去幫您找!”
耿大人搖頭:“不必了,明日我們自去尋。勞師太跟你的門人說一聲,如果有個受傷的書童找到這里,千萬不要讓他離開,還要立刻讓我等知道?!?br/> 太善笑道:“一定一定,四爺且安心!請各位貴客先去廂房歇歇腳,貧道這就讓人給各位送熱水和熱騰騰的飯菜!”
說著,太善親自引領他們向西廂走去。路過偏殿時,高絕看了一眼:“這里還有靈堂?”太善怕他們心中嫌忌,連忙保證道:“貧道明天就讓人撤了靈堂,貴客放心,小觀干凈舒適,絕對沒有什么臟東西!”
陸江北也看著靈堂,皺眉道:“怪哉,既然設立靈堂,為何連一炷香都不點?”
太善臉上堆笑,解釋道:“說來這也是件奇事,三天前,揚州羅府用棺材抬來一位夭折的小姐。據(jù)說,因為是一位外姓的表小姐,又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們府里不便給出殯,就托了小觀給設個靈堂做個道場。貧道讓徒弟給她換了壽衣、梳頭化妝,當時眾人瞧得真真切切,是個冷冰冰白慘慘的死人。不料昨天夜里,這位何小姐突然從棺材里爬出來要水喝,哎呦,無量天尊!當場嚇暈了貧道的三個徒弟,直到現(xiàn)在,她們還跪在三清神像下念經(jīng)驅(qū)邪……”
段曉樓挑眉:“竟有這樣的奇事!這么說,那位死去的小姐,現(xiàn)在已經(jīng)活過來了?”
“揚州羅府……”陸江北沉吟,“可是專供官藥的羅家?”
太善點頭:“正是他家,提起這羅家,揚州人沒有不知道的——‘伍羅關孫,貴滿乾坤’的揚州四大家族之一。何小姐活過來之后,貧道十分憐憫她的遭遇,又聽人說這何小姐向來體弱多病,喜歡安靜,就將她安排在東廂房中靜養(yǎng)了?!?br/> 段曉樓雙手抱胸,笑道:“既能死而復生,想必這位何小姐也是個有造化的。剛好我身邊帶著兩瓶補益的藥丸,左右我擱著也多余,或許她能合用。師太,不知東廂怎么走?現(xiàn)在方不方便過去拜會拜會?”
太善立刻想到東廂的那副破敗景象,生恐讓外人知道她苛待了何當歸,連忙訕笑道:“無量天尊!您真是一位大善人,貧道替苦命的何小姐先謝謝您!不過她才剛吃了藥睡下,一時也不好叫醒她。就請各位先去廂房用些齋飯,過一會子酒足飯飽了,貧道再領她來給各位奉茶,如何?”
段曉樓還想說什么,陸江北拉著他小聲道:“好老弟,你就消停一會兒吧,沒看見高絕的臉比鍋底灰還黑。你不記得了,令堂臨走前囑托他好好看緊你,別再四處撿了女人往家里帶??赡阋稽c兒都不配合,到哪兒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救’,等回了家之后,豈不是連累著他也跟你一起挨罵……”
原來,高絕和段曉樓是姨表兄弟,段母就是高絕的姨母。雖然段高二人年紀只差了四歲,但是相對比之下,段曉樓尚未定親,高絕卻已經(jīng)有了一子一女。段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勒令高絕好好管束他表弟,別在外面做下荒唐事。
太善點頭哈腰地把眾人讓進西廂房,又催人去預備熱水和飯菜。之后才返回了前殿,找到大徒弟真珠,急急交代道:“你趕快去瞧一眼,東廂的那人還活著不曾?若是死了,就重新抬回棺材里去;若她還能走路,就給她準備一套體面的衣裳,梳洗干凈了,領到西廂里給貴客磕頭!”
真珠疑惑:“不就是幾個過路人嗎,干嘛這么鄭重其事的?況且東廂的那位是個深閨小姐,羅家早晚會來把人接走的,咱們怎好支使她去見陌生男客?”說著又一指院子那邊,露出個苦笑的表情,“要說去伺候洗漱用飯,那里有的是人才,而且都上趕著要去呢。方才若不是我苦苦攔住,她們還欲扒窗偷看,既然不耐留在道觀里,就別阻礙她們的好前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