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早的書童叫小糕,這個不倫不類的名字還是韓早起的，他比韓早大不了幾歲,被關(guān)了幾天已經(jīng)瘦得形銷骨立，見了韓暉便激動得熱淚盈眶：“大少爺您可來了！小的是冤枉的，小的沒有殺二少爺！求求您幫我向夫人說情?。 ?br/>
????韓暉安撫他：“我知道,你別著急，夫人這兩日身體不好，我們都不敢去刺激她,你先委屈一下,在這里待幾天,我會讓他們多給你送些吃的來，等夫人心情平復(fù)一些,就沒事了。這兩位是朝廷派來的大人，為了調(diào)查小早這樁案子的，你配合些，問什么你都要如實答來，如果你是清白的，這兩位大人自然會還你一個公道。”
????小糕連連點頭：“是是是！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唐泛對他說：“你將那日陪韓早出門的始末原原本本仔細說一遍。”
????小糕平復(fù)了一下情緒，回想了一下，就道：“那一日，我們和往常一樣出門，小嬋喊了二少爺起床，伺候他洗漱吃飯，我就在外頭等著，約莫寅時三刻出的門，少爺看上去精神很好，也沒有什么不妥，出了門之后，少爺上轎，我就在旁邊跟著……”
????唐泛打斷他：“你們出門前有沒有遇到什么人？”
????小糕道：“有有，遇到了周姑姑。”
????唐泛：“小周氏？你們老爺?shù)谋砻?？說仔細些?！?br/>
????小糕道：“對，就是她，周姑姑跟二少爺說了一會兒話，二少爺吃飯吃得快，袖子有些褶皺，周姑姑還幫二少爺整理好?！?br/>
????唐泛道：“她平日與你們二少爺感情如何？”
????小糕道：“挺好的，二少爺很喜歡她，不過夫人不喜歡周姑姑，所以不準二少爺去找她，還吩咐我們平時要看好二少爺?！?br/>
????這與韓暉說的是一樣的。
????小糕又道：“但是遇上了周姑姑，二少爺還是會與她打招呼，周姑姑知道夫人的心病，并沒有專門來找二少爺，只是有時候會趁見面的時候送二少爺一些小玩意?！?br/>
????唐泛：“什么小玩意？”
????小糕：“吃的玩的都有，有時候是在外頭買的云片糕，有時候是她自己縫的小布魚，二少爺都很喜歡，他還讓我們要幫忙偷偷瞞著夫人?！?br/>
????唐泛問：“那天你們出門之后，又遇到什么人嗎，轎子可曾中途停下來過？”
????小糕搖頭：“不曾，出了門之后就一路到宮門外面了，我看著二少爺被宮里的人帶走，我就回來了，本來說好是要傍晚再去接人的，誰知道，誰知道少爺就……”
????唐泛覺得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他看向韓暉：“我們想去見見小周氏。”
????韓暉點點頭：“請隨我來。”
????小周氏顯然也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她迎出來的時候，雙目通紅，楚楚可憐，從年紀上看，確實要比林氏年輕一些，也難怪林氏會對她防范甚深。
????小周氏聽韓暉介紹了唐泛他們的身份，先朝他們行了一禮，然后道：“寡居婦人，原本就不祥，若不是我總?cè)タ赐≡?，說不定小早也不會出事了。”
????唐泛自然沒有安慰她的義務(wù)和心情，直接就問：“我聽小糕說，韓早出事的當日，在他出門前往宮中之前，你曾見過他？”
????小周氏點頭道：“是，那會兒我準備去前院給姑媽請安，正好就遇上了小早，我知道表嫂不喜歡我與小早多接觸之后，也沒怎么去找他玩兒了。但是小早這孩子惹人疼，一碰上他，我就忍不住要逗逗他，跟他聊上一會兒。那天我就跟小早說了一小會兒話，大約也就一盞茶的時間，當時小早的書童小糕在場，我的侍女臘梅也在場?！?br/>
????她說的臘梅，就是站在小周氏身后的年輕婢女，跟韓暉差不多年紀，低著頭，雙手交握搭在腹部，見小周氏說到自己，臘梅就朝唐泛他們行了行禮。
????唐泛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小周氏：“你還幫韓早近身整理過衣裳，對嗎？”
????小周氏愣了一下：“對，這，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
????唐泛沒有作答，只說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間，可以罷？”
????小周氏看著唐泛，驚愕交加：“大人，大人這是懷疑我嗎？”
????唐泛淡淡道：“是與不是，先看了再說罷?！?br/>
????小周氏咬著下唇，一個女人被人搜查屋子，實在是莫大的侮辱，而且這本身似乎就向外人傳達了一些訊息?！叭羰俏也淮饝?yīng)呢？”
????唐泛望向汪直。
????一直在旁邊充當布景板的汪公公出場了，跟唐大人配合無間的他立馬獰笑道：“現(xiàn)在讓我們搜，還是等我把你帶回西廠再搜，你自己選?！?br/>
????唐泛暗暗地朝汪公公豎起大拇指。
????這句話從西廠提督口中說出，效果是十倍加成的，若是讓唐泛搬出順天府，那就毫無威懾力了。
????唐大人心想，當初陛下讓汪廠公親自出馬來監(jiān)視自己外加幫忙，其實也不是一無用處的嘛。
????西廠的威名，連閨閣婦人也如雷貫耳，小周氏的俏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她往后退了兩步，臘梅連忙扶住她。
????小周氏盈盈下拜：“二位大人容稟，此事與我確實毫無關(guān)系，我將小早當成子侄一般疼愛，如何會去害他？我一介婦人，若是讓人搜了屋子，以后傳出去還如何做人，個中緣由，還請大人們體諒才是?！?br/>
????唐泛的聲音很溫柔，語氣卻不為所動：“奉差辦案，也請你體諒則個了。”
????說罷也不管小周氏了，他直接當先就向屋子走進去。
????汪直帶來的人此時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外加汪直唐泛，幾個人在屋子里搜了起來。
????西廠的人辦事當然不可能溫柔到哪里去，不一會兒，那些被褥妝奩之類的就都被查找得一團凌亂。
????作為一個婦道人家的閨房，能被汪廠公親自上手搜的，小周氏也算是頭一份了。
????不過汪公公上手更是粗暴，他專門挑那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角落去查看，連床幔帳頂都被他扯了下來。
????最厚道的是唐泛，他找的是墻角床腳這樣的地方，很少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韓暉不方便進來，就在外頭等著。
????無法阻止，只能跟在唐泛他們后腳進來的小周氏看到這一地凌亂，當即就腿一軟，差點沒厥過去。
????臘梅慌忙扶住她，喊了起來：“主子！主子！”
????“廠公！”汪直帶來的兩人之一忽然叫了一聲，他站在窗臺處，一手拿著塊磁石，正從窗臺關(guān)合窗戶的縫隙處吸出一根細針。
????汪直和唐泛隨即應(yīng)聲走過去查看。
????近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根細針兩寸多長，與頭發(fā)一般粗細，若不是西廠這個探子聽了唐泛的話，特意帶了磁石過來，還真未必能發(fā)現(xiàn)此物的存在。
????“這是根斷針！”汪直道，然后轉(zhuǎn)向癱軟在地上的小周氏，目光陰冷?！绊n早正是斷針沒入水分穴而死，你還敢說不是你做的？”
????小周氏睜大了眼睛，猛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針是誰的！”
????汪直也不聽她辯解，直接就對左右道：“先將她捉起來！”
????小周氏哭喊：“冤枉啊！大人，冤枉?。 ?br/>
????臘梅也拉住她的衣袖驚叫起來。
????韓暉想是聽見了里頭的動靜，連忙走進來，見到這番情景不由目瞪口呆，連忙問汪直：“汪公，這是怎么回事，這其中是否，是否有什么誤會？”
????汪直冷哼一聲：“是不是誤會，帶回去問一問就知道了！”
????若是唐泛帶著順天府的人在此，必然是不方便這樣直接帶人走的，因為不管怎么說，韓家都是官宦之家，韓方還有成化帝那邊的關(guān)系，但是汪公公就沒有這番顧忌了，他直接揮揮手，讓人將小周氏帶走。
????韓暉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他在韓家說不上話，也無官職在身，這才汪直根本都懶得與他多作解釋就能看出來了，韓暉沒有辦法，只好追在兩人的腳步后面出去，趕緊去稟告韓方。
????臘梅一個侍女，更是手足無措，滿臉慌亂，她看了看還在屋里的汪直二人，也跟著跑了出去。
????汪直回頭，看見唐泛還站在窗戶那里，乍看好像在看風(fēng)景，近身一瞧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對著窗外發(fā)呆。
????“舍不得走了？”汪直皺了皺眉，直接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唐泛差點沒被他拍出毛病來，頓時咳個不停。
????他一邊咳一邊道：“這事也太巧了，我們過來說要搜查，正好就發(fā)現(xiàn)斷了一截的針。這么細一根針，隨便往花叢里一丟，往泥土里一插，要找出來不是更費勁么，小周氏腦子又沒毛病，怎會塞在窗戶縫隙那里，等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
????汪直道：“閨閣婦人有何見識可言？林氏那般痛恨她，幾次三番找她麻煩，又羞辱得她差點去上吊，小周氏懷恨在心，想要害死韓早來報復(fù)林氏，讓她痛不欲生，一點都不出奇。她殺了人之后心中慌亂，自然不會去想太多，將銀針隨處一藏，也沒想到我們會找到這里來……你老看著我干什么！”
????唐泛淡淡問：“以汪公的精明，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漏洞百出么？”
????汪直冷笑：“你什么意思？”
????唐泛道：“我能理解汪公想要盡快結(jié)案的心情，但是在案情未明，兇手還沒有真正找出來的時候就下定論，是不是為時過早了？”
????汪直雙手負于身后，瞇起眼，陰柔頓時化作凌厲。
????唐泛無懼對方流露出來的淡淡殺氣，依舊平靜地迎上對方的眼神。
????二人對視片刻，汪直微微緩下語氣，道：“本公明白你想立功的心情，這件案子一了結(jié)，本公自會上奏為你請功，雖然現(xiàn)在還未能完全確定兇手，但小周氏嫌疑頗大，已經(jīng)毋庸置疑，本公自會讓人嚴加審問，你若有興趣，自然也可以加入?！?br/>
????官場上沒有真正的敵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之前汪直和唐泛處于合作關(guān)系，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這樁東宮案，但細論起來，各自的側(cè)重點又有所不同。
????唐泛的側(cè)重點是找出兇手，汪直的側(cè)重點是解決這件事，不要引起太嚴重的后果。
????現(xiàn)在小周氏動機充足，作案過程也有了，還有人主動把證據(jù)送上門來，最妙的是，她跟宮里的人毫無牽扯，也不算韓家的人，保全了皇帝想要安撫自己老師的愿望。
????如此條件，不用白不用，汪直覺得這簡直是上天送給他的最佳兇手人選了，如果再讓唐泛深挖下去，難保會牽出什么丑事來，那時候就不是這樣皆大歡喜的圓滿結(jié)果了。
????所以汪公公不是不精明，他是太精明了，將各種政治考量因素加入一樁兇殺案里。
????這就是他跟唐泛的分歧。
????聰明人不需要說太多話，就已經(jīng)明白彼此的想法。
????不過明白歸明白，唐泛卻不打算照汪直說的去做。
????他微微一笑：“汪公好像忘了，當初陛下說的是讓我主導(dǎo)此案，而只是讓你協(xié)助調(diào)查罷了?！?br/>
????汪直怒道：“唐潤青，你別給臉不要臉，這件案子該怎么辦，我比你清楚多了，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
????唐泛淡淡道：“但不是最真實的結(jié)果，若小周氏不是兇手，豈非白白背了冤名？我輩讀書人，做事做人都要對得起天地良心，雖然現(xiàn)在滿朝文武，大都碌碌無為，可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句話，當年于公所言，我一日不敢或忘?！?br/>
????說罷朝汪直拱了拱手，便轉(zhuǎn)身出去了。
????汪直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句“當年于公所言”指的是什么。
????唐泛口中的于公，指的自然是于謙，這位在英宗時被冤殺了的救時宰相，在成化初年又被平反，他生平為人，正應(yīng)了他自己寫的詩。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唐泛的性格不像于謙那樣剛強，但于謙身為天下文臣的偶像，這份傲骨，卻是許多人都向往的。
????只是有人有勇氣做出來，有人卻只能停留在嘴上說說而已。
????汪公公自從逼得商輅辭職，橫掃朝中反對勢力以來，什么時候遇到這種敢于當面否決他提議，跟他唱反調(diào)的人？
????呸，果然跟商弘載那廝一樣，看著軟和，實則軟硬不吃！
????汪公公罵了好幾聲，脾氣一上來，連韓方都懶得應(yīng)付了，直接拂袖便走，只是回頭派了個人過來跟韓方說明前因后果，就當是照顧他的面子了。
????唐泛其實心里也有幾分氣，你要么就別讓我辦這個案子，說好讓我負責(zé)，結(jié)果現(xiàn)在又諸多插手！
????但他也明白，當下風(fēng)氣就是如此，要做一件事何其之難，以至于連商輅貴為首輔，都受不了，直接撂挑子跑了。
????但唐泛并不打算放棄，他與汪直吵嘴之后就直接去了北鎮(zhèn)撫司。
????薛冰跟著隋州辦差去了，但他另外一個手下龐齊還在。
????唐泛讓龐齊幫忙查了小周氏的背景來歷。
????既然跟汪直有分歧，他就不打算讓西廠那邊幫忙，如果有汪直的授意，西廠想捏造一點什么證據(jù)出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
????然而龐齊調(diào)查出來的結(jié)果卻讓唐泛很意外。
????小周氏是丈夫死了之后離開原籍，客居在韓家的，這件事唐泛早就知道，但原來小周氏的先夫是一個坐堂大夫，以前在當?shù)亟?jīng)營過一間小藥鋪，小周氏本人也略懂醫(yī)理，還幫忙打理過鋪子，只是后來小周氏的丈夫早逝，她一個女人不善經(jīng)營，這才只好關(guān)門了事，北上投奔韓家。
????當初調(diào)查韓早死因的時候，孫太醫(yī)就說過，水分穴是一個很危險的穴道，操作不當容易致人死亡，但這種事情一般人肯定不會知道，只有熟讀醫(yī)書，懂得醫(yī)理的人，才會想到要用這種法子來殺人。
????而現(xiàn)在，小周氏卻正好符合了這個條件。
????跟韓早之母有仇怨，在韓早死亡當日曾經(jīng)近身接觸過他，自己本身又是略通醫(yī)理之人，還在她房中發(fā)現(xiàn)了至關(guān)重要的銀針，如此說來，小周氏難道真的就是殺害韓早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