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恪一直以來的疑問,就是“他們”,這也是江予奪主動跟他提起時,會稍微不那么回避的內(nèi)容,雖然自打上回打了一架之后江予奪已經(jīng)刻意不再說起這些。
程恪懷疑過江予奪是不是有精神問題,被陳慶指著罵的時候,他也還是存有懷疑,有太多在他的角度無法解釋的疑點。
只是他向來不愿意琢磨這些東西,尤其是面對他哪怕到現(xiàn)在都還是“有想法”的江予奪時,他更是不愿意多想。
在江予奪不回答他的疑問時,他選擇的也都是不再追問。
可現(xiàn)在江予奪這種超出了他對“朋友”認知范圍的保護已經(jīng)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他感謝林煦沒有跟許丁說出真實情況,也許是林煦覺得不方便說,也許是林煦根本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但至少他不需要再像許丁解釋他跟江予奪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像他不愿意多想一樣,他也害怕解釋,就連被趕出家門,他都沒多解釋。
程恪問完之后,江予奪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也不著急,他有一整晚的時間跟江予奪慢慢磨,如果江予奪真的無法給他一個讓他能夠理解的理由……他不能確定自己對江予奪的那些“想法”還能支撐他做到哪一步。
他不敢想像,剛才如果他沒有正好從廁所出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
如果江予奪像上回那樣陷入瘋狂沒有聽他的話松手。
那個戳在林煦頸側(cè)動脈上的杯子,還有江予奪帶著殺氣的眼神,他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后怕。
“你應(yīng)該見過他們,”江予奪輕聲開了口,“只是你不一定知道?!?br/> “比如?”程恪問。
“那天你站在對街,”江予奪說,“真的什么也沒有看到嗎?你的左邊?!?br/> 這話說得程恪后背一陣發(fā)涼,他記得江予奪問過他這個問題,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往旁邊看過,也許只是隨意的一個轉(zhuǎn)頭而已。
“我真的,什么也沒看到,”程恪說,“你告訴我,他們是誰?”
江予奪擰著眉,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他們跟著我很多年了,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他們?!?br/> “是人嗎?”程恪問。
“誰?”江予奪愣了愣。
“跟著你的是人嗎?”程恪小心地問,“還是……鬼?”
“你鬼片兒看多了吧,”江予奪說,“當然是人?!?br/> “是什么人?”程恪又問,“有幾個?”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皮,沉默了一會兒:“是我……爸爸媽媽的人?!?br/> 程恪愣住了,想起了之前江予奪說過的小狗,還有別的小狗。
“是你說過的,你叫他們爸爸媽媽……”程恪問,“是親的嗎?”
江予奪還是垂著眼皮,睫毛輕輕顫著:“我不知道?!?br/> 不知道。
這個回答不是敷衍,程恪看得出來,江予奪是真的不知道,但這個“不知道”,又讓程恪很迷茫。
如果這段回憶讓人這么痛苦和害怕,多數(shù)人的回答應(yīng)該是否定,而不是不知道。
這讓他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猜測。
程恪有點兒不知道怎么問下去了,他摸了根煙出來點上,想想又遞給了江予奪。
“開窗?!苯鑺Z接過煙。
程恪把天窗打開了一條縫,冷風很快地灌了進來,他的身體像是這會兒才睡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凍得全身都有些僵硬了。
但看了一眼江予奪,似乎沒什么感覺,他也就咬牙沒有表現(xiàn)出來,以免江予奪又脫個衣服什么的,他已經(jīng)實在經(jīng)不起這種對他來說意義復(fù)雜的行為了。
程恪又給自己點了根煙叼著,抽了一半之后又問了一句:“那你爸爸媽媽……為什么要叫人跟著你?”
江予奪夾著煙的手指抖了一下,煙灰掉在了褲子上。
他低頭盯著那坨煙灰看了一會兒,拍了兩下。
“因為我跑了。”江予奪說。
跑了,應(yīng)該就是他跟陳慶第一次見面那會兒吧,從某個地方逃出來了?
“那你已經(jīng)跑了很久了,”程恪說,“他們怎么還……”
“跑不掉的,”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語速很快,帶著一耳朵就能聽出來的焦躁,“他們說過,無論跑到哪里,都會被找到,都會被找到?!?br/> 程恪沒有說話。
“所以他們找到我了,”江予奪放下車窗,把煙頭彈了出去,轉(zhuǎn)過頭看著程恪,“他們一直都跟著我?!?br/> “是你爸爸媽媽嗎?”程恪問,“跟著你的人。”
“不,不是,”江予奪煩躁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的人。”
程恪看著他,猶豫了很久才又追問了一句:“跟著你的人,你都不認識?”
“是?!苯鑺Z說。
“這么多年,一直都有人跟著你,而這些人,都是你以前沒見過的,”程恪皺著眉,“是這個意思嗎?”
“是。”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沉默了。
“問完了嗎?”江予奪輕聲問。
“你一開始,”程恪低下頭,腦門兒頂著方向盤,“是不是覺得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是?!苯鑺Z回答。
“為什么后來又不是了?”程恪問。
“你連燃氣灶都打不著,”江予奪說,“什么都不會?!?br/> 程恪笑了起來,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為什么現(xiàn)在你會認為他們要傷害我?”
“我們一起吃過飯,走得近?!苯鑺Z回答。
“陳慶跟你更近不是么?還有你那些小兄弟,”程恪說,“他們?yōu)槭裁礇]事兒?”
“你跟這些人不一樣?!苯鑺Z說。
不一樣。
也許吧,的確不一樣。
程恪又點了根煙,按打火機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都有些發(fā)麻,按了兩三下才把煙點著了。
他看了一眼江予奪。
江予奪看上去有些緊張,但身體似乎并沒有因為寒冷而有什么反應(yīng)。
“我跟這些人有什么不一樣?”他問。
“他們不會想要問我這些。”江予奪說。
你不相信我。
程恪還能清楚地回憶起江予奪說這句話時的樣子,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語氣。
程恪覺得自己腦子里很亂,他想要知道的,江予奪似乎都能回答,但這些回答卻讓他又陷入了更大的混亂里。
江予奪小時候在某個地方,跟著“爸爸媽媽”和別的孩子,經(jīng)歷了一些他不能提的痛苦,之后他從那里逃了出來,接下去這么多年的日子里,“爸爸媽媽”派來的人,一直跟著他,每次都是不一樣的人,都是他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而一開始江予奪覺得他也是這些陌生人之一,在確定了他不是之后,江予奪又發(fā)現(xiàn)這些人想要傷害他。
而在江予奪看來,林煦應(yīng)該就是想要傷害他的人。
程恪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陳慶指著他大罵時的場景,他也不愿意做出這樣的猜測,但現(xiàn)在江予奪給出的信息,卻讓他根本無法想明白。
“你是怎么判斷,哪些人是……”程恪找不出合適的詞語。
“我能看出來,”江予奪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也能感覺得到,發(fā)現(xiàn)我看到他們了,他們就會跑掉?!?br/> “那林煦……”程恪的話沒有說完就又被江予奪打斷了。
“我能看得出來,”他說,“我見得太多了?!?br/> 程恪沒有說話。
“有時候我會受傷,”江予奪看了看窗外,“不是特別嚴重的傷,他們只是要讓我知道?!?br/> “知道什么?”程恪問。
“跑不掉的,”江予奪說,“永遠也跑不掉?!?br/> “為什么不報警?”程恪說。
“沒有用。”江予奪回答得很快。
“你報過警嗎?”程恪盯著他,“沒有報過警為什么說沒有用?”
江予奪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報過警嗎?”程恪又問了一遍。
江予奪依舊是皺著眉,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
程恪已經(jīng)不知道還能問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還想知道什么了。
從一開始,他所有的疑問,也許在心里就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他只是帶著鴕鳥一樣的心情,不多管不多問,甚至有一絲僥幸,畢竟他對江予奪有著很長時間都沒有對誰有過的“想法”,有些事不知道,就可以糊里糊涂地繼續(xù)下去。
哪怕只是“朋友”。
他甚至為了讓江予奪不擔心,把去向告訴了江予奪。
如果沒有今天那一幕,如果不是他不得不面對江予奪真的有可能會傷害完全不相干的人這樣的現(xiàn)實……
現(xiàn)在這些看似問了跟沒問一樣,答了跟沒答沒什么不同的對話,猛地一下讓他在害怕中清醒過來。
他帶著最后的掙扎,看著江予奪:“你能告訴我……”
“別問了?!苯鑺Z說。
程恪頓了頓,但還是開了口:“我想知……”
“別問了?!苯鑺Z說。
程恪咬了咬牙:“告訴我,小狗在干什么。”
江予奪猛地轉(zhuǎn)過頭,從副駕撲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吼了一聲:“我讓你別問了!”
程恪想要拉開他的手,但沒成功,江予奪整條胳膊都在顫抖,但力量驚人,他根本拉不動。
這一瞬間,恐懼像車窗外燈光閃爍卻怎么也照不亮的黑暗一樣漫了過來。
“江予奪!”他也吼了一聲,“松手!”
“我說了別問!別問!他們會知道!他們會找到你!”江予奪瞪著他,“小狗訓(xùn)練!小狗在打架!小狗很餓!小狗想睡覺!但是小狗不能哭,不能說話……”
程恪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想要抬腿用膝蓋把江予奪頂開,但江予奪突然起身,膝蓋已經(jīng)搶先一步壓在了他腿上。
“小狗很害怕,”江予奪的聲音開始抖,眼睛有些發(fā)紅,“我害怕?!?br/> “不怕,”程恪說得有些艱難,“你現(xiàn)在是安全的,沒有誰會傷害你,沒有誰能傷害你。”
“我害怕?!苯鑺Z聲音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