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消息,尤其是天家的消息,照例是要走得飛快的。若是早朝時齊王上了奏呈,而太子一語不發(fā),諸如此類□□,不必逾夜便可省部皆知,是以曾有朝臣戲言曰:“雖乘奔御風(fēng),不以疾也”。眾官員班上朝下,茶余飯后,添油加醋,以佐閑談,這是向來的慣例,言官們的風(fēng)彈,亦多由此而出。然而今次,國舅節(jié)下寢疾,中秋宴上皇帝震怒,太子冒雨跪了半夜,茲事體大,又夾在這局勢不明的時候,可謂是驚天要聞。奇怪的是,卻并無人提及,稍知前事者更是諱莫如深。官員相聚,若是哪個不識相的提將起來,余者不是王顧左右,便是一哄而散。一時間,省部司衙里倒是安靜得有點異乎尋常,只是眾人雖緘口不談,心中卻皆知,朝中將有大變。從前盯著宮中府中的灼灼目光,又投向了將軍府邸。
齊王酉時從宮中出來,徑自驅(qū)車去了趙王府中。被王府內(nèi)臣引至后園,便見亭中肴席早已布好,鯉鲙雉羹,秋茹時蔬排了滿滿一桌。四遭里更是妖童美婢,持燈秉燭,映得朗朗月色都失了光彩。定楷見他到了,連忙起身,朝他深深一躬,笑道:“二哥總算是肯來了?!倍ㄌ囊娝绱耍残α?,道:“五弟這里好大排場,這一大桌子的珍饈,卻不知今夜還有誰人要來享用?”定楷道:“二哥這便是明知故問了,小弟府中的座上賓客,除了兄長,還有何人?”一面笑引定棠坐了,定棠也并不推辭,自坐了主座。
定楷親自為他斟酒道:“二哥嘗嘗這個,寧州新進(jìn)的梨花白,妙就妙在不滓玉蛆,飲之別有一番風(fēng)味?!倍ㄌ目茨蔷泼嫔弦粚友┌椎母∧渲逃窬票K,當(dāng)真便如春雨梨花一般,定楷見他飲了一口,笑問道:“何如?”定棠贊道:“清甘綿醇,四美皆俱,果然是好酒?!倍Φ溃骸皠e處酒貴陳,此酒卻貴新,今秋方打下的糧食,釀成了,急忙送進(jìn)京來的,便是宮中都沒有?!倍ㄌ挠旨?xì)細(xì)品了一口道:“這是你的屬地,有了好東西自然先盡著你。別的不說,單論這酒,你那里歷來也是釀出了名堂來的。”定楷奇道:“有此一說?這小弟卻不解,還望兄長賜教?!倍ㄌ姆畔戮票K,笑道:“魯酒薄而邯鄲圍,若不是你趙地的酒好,邯鄲怎會為楚所圍?”定楷聽了,撫掌笑道:“二哥當(dāng)真博古通今,弟自嘆不如。來來來,小弟執(zhí)壺,兄再浮一白。”
定棠笑看他提袖斟了,未等他端起,便伸兩根手指壓住了杯沿,道:“五弟今夜設(shè)宴,可不單是叫我來品新酒的吧?你我兄弟,有話不妨直言。”定楷笑道:“小弟這點心思,自然瞞不過二哥。二哥請喝了,我再說話?!倍ㄌ奈磥砬埃睦镆言绮碌搅似甙朔?,見他如此,便不再推辭,舉杯飲盡,亮盞道:“吾弟可說了吧?!倍聦⑴蹟[整好,笑道:“適才說古,現(xiàn)下便要問今。弟年少無知,前日的事情,心中確有諸多不解,還請二哥垂憫教我?!倍ㄌ囊娝_口果為此事,沉吟了片刻,夾了一箸江瑤,慢慢咀嚼,方道:“五弟,此事并非我有意要瞞你,只是你年紀(jì)尚小,多知無益。局事多舛,朝中浪急,我是怕拖你下水,將來帶累了你。為兄的這點苦心,還望你體察?!?br/>
定楷聽了,默摸想了片刻,吩咐身后一個年輕近侍道:“去將我書房案上的那兩卷帖子取來。”那近侍得令,飛也去了,不出片刻,便將兩帖奉上。定楷接過,拿在手中慢慢展開。定棠冷眼看去,見正是太子相贈的那兩卷古帖,正不知他此舉何意,忽見定楷揭了桌上燭罩,將二帖湊到了火邊。那帖子本薄,年歲又久了,經(jīng)火便燃。定棠急呼道:“五
弟住手,這是作何?”定楷并不理會他,待那火要近手,才將殘?zhí)釉诘厣?,一時看它燒盡,尤有點點余燼在空中翩然盤旋,便似深秋蝴蝶一般,終是慢慢無力沉落,變作一地死灰。
定楷撩袍跪倒道:“我知太子送了這東西給我,前月又作主分了二哥一半禁軍。二哥嘴中不說,心內(nèi)也必定疑我和太子有了牽拌。近來事情,也不愿再同我多講,竟是不再將我當(dāng)?shù)沼H手足了。我雖年幼無知,但親疏遠(yuǎn)近還是分辨得出來的,并不敢作出半分對不起嫡母嫡兄的事情。那千余禁軍,前日我同陛下請旨,已經(jīng)交還了樞部。二哥仍如此待我,我竟不知該何以自處了?!闭f罷便俯身叩下頭去。定棠見他做作,也楞住了,忙將他扶了起來,見他眼角帶淚,嘆氣道:“你小小年紀(jì),怎么有這樣的糊涂心思?太子那點把戲,難道我看不出來嗎?我實在是事出無奈,不愿拖累了你。不想你卻胡亂想偏了,當(dāng)真是辜負(fù)了我一片心意。這幾百年的東西難得,你素日又最愛這個,這又是何苦呢?”見定楷只是默然飲泣,遂嘆了口氣道:“說與你知也無妨,只是休要到處張揚,引禍上身,陛下面前,尤不可提?!倍c頭道:“二哥定不愿說,我也便不問了。只是這份心思,還請兄長明察。”定棠嘆道:“你如此說了,我再不告訴你,反倒更助你疑心了?!倍溃骸靶〉芙^不敢有此意,只是百姓人家尚言,上陣還需親兄弟,我雖愚駑,或者還可為馬前先卒,助兄一臂之力亦未可知?!?br/>
二人重新坐定,定棠點頭道:“你想知道些什么?”定楷道:“二哥跟我說的那首謠歌,為何陛下一聽,就動了如許的怒氣?”見定棠看了看四周,忙吩咐道:“你們都下去?!贝娙送讼拢姸ㄌ臄y壺,忙上去相幫,定棠推開他的手,自斟了一杯,道:“你不知道才是對的。此歌先帝的皇初初年便有了的,不單是比你,比三郎,便是比我的年紀(jì)也大出許多來。且是從前嚴(yán)禁過,所以知曉的人不多了。我來問你,太子的生母,先前的顧皇后,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你還記得嗎?”定楷搖首道:“我哪里還記得?她過世的時候我不過才五六歲大。但若是長得像顧思林和太子,應(yīng)當(dāng)是個美人才對。”定棠點頭道:“何止是美人,且是通書理,精詩畫,出身名門。她哥哥就不必說了,她的父親,就是太子的外公顧玉山,先帝可是寵信有加,一門權(quán)勢絕倫,炙手可熱。今日的顧氏仍算是望族,比起當(dāng)時卻差得遠(yuǎn)了?!倍溃骸斑@我也曾聽說過,只是太子未生時他就已經(jīng)過世了?!倍ㄌ牡溃骸澳菚r恭懷太子,也就是你我的大伯突然急病薨逝,只留下了兩個郡主。先帝愛他之極,所以悲慟不已,次年還改了年號。先帝三子,只剩其二,二伯肅王和今上的生母份位相當(dāng),年紀(jì)相差也只不過數(shù)月?!倍瑸樗剂艘惑缜喙S,勸道:“二哥別只管說話,吃些東西?!庇值溃骸懊C王我也隱約聽人說過,說是他性格乖張,后來被先帝賜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