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府位于京東,原是先帝賜予一鐘愛宗室返京朝覲時所用,后來那宗室去世,此邸便被皇帝轉(zhuǎn)賜給了趙王。因那宗室不過領(lǐng)郡王爵,府第又有了些年頭,在外人看來,便不免顯得狹隘破舊?;蛴泻檬抡邘追瑒褛w王再做修整,他皆以客居京城,無需用心為由拒絕。久后也便無人再提此事了。
府內(nèi)的內(nèi)侍總管長和欲尋趙王,素來不消費心。趙王定楷為人頗自律,內(nèi)鮮嬖寵,外寡交游,又少口腹之欲,若說喜好,無非是有些丹青癖,是以他一日之中,竟有大半時間是在書房內(nèi)消磨度過的。此日長和亦不作他想,回府后向眾人囑咐了一聲,徑自便進了西暖閣內(nèi)的小書房。
定楷果然便在書房內(nèi),著一領(lǐng)半舊的窄袖團領(lǐng)襴衫,戴曲腳襥頭,裝扮便與一尋常仕子無二。他年來身材眉目漸漸脫去青澀之態(tài),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儒雅風(fēng)度,分明已是一副太平富貴親王的模樣。且比較起太子一身忙碌的肅殺之氣,又多出一番從容安逸。定楷待下亦甚為寬和,是以府內(nèi)眾人在他身邊并無太多忌諱。長和又是他的心腹,此刻不告而入,才覺今日室內(nèi)氣氛頗與以往不同,周遭竟無一人隨侍,定楷依案而坐,對面亦坐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長和從未見過此人,便不免一番打量,見他雖然面色黃滯,眉目卻頗為清雅,穿著一襲錦緞新衣,卻是太過長大,便愈發(fā)顯得身形瘦小,神情亦甚是緊張局促,不過隨著趙王問一答一,并不敢多做言語。定楷在說話間被長和闖破,不由皺了皺眉頭,轉(zhuǎn)念一想此事如今告知他也無妨,便頷首示意他退侍至一旁。繼續(xù)問那少年道:“覺得是京城好?還是你住的地方好?”
那少年面露羞澀微笑道:“自然是京城里要熱鬧多了?!倍中χ鴨柕溃骸澳谴舜挝医倘伺隳阍诰├锒嗔魞扇?,四下走走看看可好?”那少年勉強點點頭道:“好?!睅追ь^,似是有話要說又不敢的樣子,長和看他臉都漲紅了,才怯生生問了一句:“肖大人,我還不能夠見到姊姊么?”定楷并不答話,那少年偷偷打量他半晌,畢竟年紀還小,滿面的失望終于掩飾不住,低聲道:“我都快不記得姊姊長什么模樣了,姊姊這么多年,也沒有給我寫回一封信來,連母親過世的時候也沒有問一問,她是不是早已經(jīng)把我忘記了?”說到母親,兩眼下便泛起了一片紅潮,幾點淚水終是忍不住掉到了手背上,慌忙用袖口擦了去。定楷隔案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道:“你姊姊還是官身,不便見你,也不便給你寫信。你若果然想她,不若給她寫幾個字,我托人帶去給她可好?”那少年面露欣喜之色,連忙點了點頭道:“好。”定楷在案上取了一支筆,遞在他手中,問道:“你近來的字寫得可比從前長進了些?”那少年回答道:“我每日都要寫五六十字?!倍瑩u頭道:“只怕字是寫了,好卻未必。不過你姊姊和你分別時,你還不會寫字罷?只要是你寫的,她見了便是歡喜的?!蹦巧倌晁剖羌庇屪约旱逆㈡⒖吹阶约簩W(xué)書有成,忙把筆舔墨,又接過定楷遞上的信箋,一面熱忱地望著定楷,問道:“我和姊姊說些什么?”定楷思想片刻,答復(fù)道:“既是家書,不如就說說你們從前在一起時的事情吧,她應(yīng)當愛聽的?!蹦巧倌昕嗫嗨妓鳎K是講出了二三樁年深日久的極尋常小事,又遲疑著不知當如何措辭著筆。定楷見狀,笑道:“不若如此,我來口述,你來寫便是了?!币参创卮?,略一沉吟,囑咐道:“弟文晉頓首頓首,姊姊見字如晤?!蹦巧倌甑溃骸胺Q女兄似乎更加尊重。”定楷笑道:“不必,你姊姊愛你這么叫她。”那少年不敢爭辯,點了點頭,筆錄了這句。定楷看他寫完,又道:“爾來氣息凝肅,時迫季秋,又當與吾姊分別時節(jié)矣。流光拋人如斯,弟與吾姊不見之年,已不堪一掌之記。弟飽暖之時,不知吾姊身居何方,無饑否?無寒否?安樂否?
“弟于避秦輾轉(zhuǎn)之中,見薄暮風(fēng)動木葉,聯(lián)翩急下,中夜露結(jié)為霜,復(fù)為冷月所創(chuàng),滿目光波涌動,激人哀思。念及舊家屋后有溝渠,雨落水漲,弟時年幼,向聞長兄誦《秋水》篇,以為河伯即生其中,往而待之,不慎入水,形如落湯。懼慈母操箠,哭告于吾姊處。姊親為移暖煮糜,弟猶以為其味甘美,欠于慈母所炊,涕而拒食。及此家門橫罹□□,各自一方之時,雖欲求姊所造一顆粟、一籫飲,復(fù)可得乎?”
這信不短,中間或有字是那少年尚不會寫或不明意思的,皆賴定楷一一為他講明。那少年一邊想念往事偷偷忍淚,一邊問道:“大人說的文詞太雅,若姊姊疑心不是我寫的,會不會煩惱?”定楷笑道:“你姊姊歡喜且來不及,何暇煩惱?”那少年點了點頭,照他所說一一寫下,便又抬頭去看他。
定楷接著述道:“向所幸者,唯存者雖隔山岳,尤可抱再見之望。果有彼日,則數(shù)載離亂失所,數(shù)載造次顛破,弟視之若飴矣。主人情深,慈母與弟皆安,吾姊慎勿掛心。弟所伏乞者,無非吾姊千萬自重,忍耐努力,務(wù)必以異日團欒相見為計。弟文晉頓首頓首?!?br/>
所述之事教少年雙淚直下,悲痛之余亦覺不安,遂投筆問道:“大人為何要教我欺瞞姊姊?母親已經(jīng)過世五年多了,難道姊姊竟然仍不知曉么?”定楷搖頭道:“你姊姊所依仗為念者,無非你母子二人。叫她得知,徒添悲痛,于她如今處境并無裨益。到你們見面時,再慢慢說與她吧?!蹦巧倌戟q豫再三,雖是重新提起了筆,仍是忍不住問道:“姊姊本來說是去充官役,來替母親和我罪愆,過二三年便可回來的。大人,我姊姊當真無事么?她若再有事,我……我便……”話未說完,終是無法遏制,放聲痛哭了起來,直灑得信箋上眼淚斑斑。定楷也不去相勸,笑了笑,道:“她若不平安,我教你給她寫信做什么?”那少年轉(zhuǎn)念一想,也覺這話有理,遂慢慢收了眼淚,將書完成。
定楷取過,前后看了一遍,正要收起。那少年在一邊看著,忽然喊道:“大人?!倍裘际締柕溃骸霸趺??”那少年紅了臉,囁嚅道:“我以為能見到姊姊,便給她帶了件東西來,不知大人能否幫我與信一同轉(zhuǎn)交?!币姸⑽淳芙^,便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白布包來,慢慢將其打開,臉上是頗為羞愧的神情。長和引頸偷看,見只是一支幾片翠羽和銅裹扎成的花釵,手工卻甚為拙劣,想是這少年手制。再去看定楷,卻見他拈著那花釵,又看了看那少年,微微呆了片刻,目光中不知是憐憫還是譏嘲。此態(tài)不過一瞬而過,定楷已經(jīng)微笑道:“我叫人一同送去?!?br/>
賓主又說了幾句閑話,定楷派人送這少年去休息。這才看著一旁站立的長和,笑問道:“你知道此是何人?”長和見他此事并不欲瞞過自己,遂也不做虛辭,問道:“臣猜想,這莫非便是東朝的……”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妻弟?”定楷莞爾一笑,亦不答對錯,閉目半晌,方從文具中取出一封文書,示意他讀,又問道:“說說你怎生看?”長和仔細思量半晌,忖度了言辭,方小心答道:“明安大人素來謹慎,他既說可再待前方情勢,另謀打算,殿下不若便再假他些時日?!倍c頭道:“你接著說。”長和道:“明安大人居此職,在世人目光看來,即非如陷泥沼,亦如臨危崖。明安大人可行,無非兩途,若順顧氏于當?shù)?,則陛下必不容其于當世。若順陛下于當世,則東朝必不容其于未來。明安大人乃名儒,世人皆醒,他一人豈會獨醉?這是一說。還有,臣心忖,靖寧二年之事后,想他未必不曾后怕,對顧氏未必不滿含怨懟。這又是一說。臣聽說明安大人當年在京為官時,也是個絕不輕易肯與人相交的角色,如今甘為殿下所用,乃天意以此人授殿下也?!?br/>